洪杰
摘要: 1927年到1949年的中国,以上海为主阵地,曾先后诞生了八千余首流行歌曲,堪称是世界流行音乐史上的一个奇迹。与以往的歌曲相比,这些流行歌曲不仅呈现出了全新的审美特征,而且对今后流行音乐的发展也起到了深远影响。对此,应对该时期流行歌曲的创演历史进行梳理,并就作品的审美特征进行分析和解读,从而给今天的流行音乐创演以有益的启示和借鉴。
关键词:早期流行歌曲发展历程审美特征
从音乐家黎锦晖1927年发表《毛毛雨》起到1949年,前后二十余年,在中国当时特殊的社会形势和西方音乐文化的影响下,有八千余流行歌曲在上海、广州等地诞生,平均日产一首,创造了世界音乐史上的奇迹。其中较为著名的有《毛毛雨》《凤凰于飞》《夜上海》等。与以往的民歌、学堂乐歌相比,这些作品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是全新的,呈现出了鲜明的审美特征。而且作品数量之多,影响之广泛,也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难以企及的。对此需要通过系统的梳理,对其审美特点进行解读,获得有益的启示和借鉴。
一、中国早期流行歌曲发展回望
在中国流行歌曲创演史上,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无疑是一个黄金时代。该时期,在上海、北京、广州等大城市,黎锦晖、陈歌辛、田汉、聂耳等创作者和周旋、姚莉莉、白虹等演唱者,先后推出了八千多首作品,不仅当时广为传唱,甚至还走出了国门,在世界舞台上引起了强烈反响,对后期中国音乐发展起到了深远的影响。对此有必要对其发展历程进行回顾。
1927年,黎锦晖创作并推出的《毛毛雨》,被视为是中国流行音乐发展的开端。然而这首歌曲的诞生和传播并非偶然。从当时的社会环境来看,学校音乐教育已经陆续在全国普及,在北京、上海等地也成立了多个音乐社团,或举办演出,或创办刊物,在社会引起了较为强烈的影响。加之当时欧美流行音乐文化也通过唱片、电台和现场演出等多种形式传入中国,使近代中国音乐发展進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多元化时期。黎锦晖的《毛毛雨》可谓是恰逢其时。在他的带动下,其胞弟黎锦光、陈歌辛、陈蝶衣等人,也纷纷创作出了《夜来香》《玫瑰玫瑰我爱你》《南屏晚钟》等,并由王人美、黎莉莉、周璇等人在歌舞厅和电台演唱,迎来了一个发展高潮。同此同时,以田汉、聂耳、贺绿汀为代表的创作者,则将创作视角从男女爱情和家庭生活转向了水深火热的现实生活。如田汉、聂耳创作的《义勇军进行曲》,贺绿汀创作的《天涯歌女》等,或鼓舞人们的抗争信心,或直面社会现实,对当时人们思想的转变和社会的进步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1936年,刘雪庵创作出了《何日君再来》,这首作品融合中西两种技法于一身,开辟出了流行歌曲创作的西方向。此后,黎锦光、陈歌辛、姚敏、梁乐音、严工上等人创作热情不减,《蔷薇处处开》《黄叶舞秋风》《花样的年华》等几百首佳作应运而生,不仅在国内传唱,而且在国际舞台上有着较强的影响力。《玫瑰玫瑰我爱你》在美国流行音乐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夜来香》成为中国第一首在世界范围内传唱的流行音乐作品,《何日君再来》则被翻译成日文在日本广为流传,实现了学堂乐歌时期选曲填词的关系互换。至此,中国早期流行歌曲已发展至最高潮,其作品数量之多,影响之广泛,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难以企及的。
二、中国早期流行歌曲审美特征
(一)音乐创演的创新
之所以称早期流行歌曲是一种全新的音乐形式,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在创作和演唱方面的一系列创新。与之前的民歌和学堂乐歌相比,早期流行歌曲通过对西方音乐文化的借鉴,在形式和内容上进行了一系列创新。
首先,在创作方面,主要表现为歌曲结构的变化和音乐素材的引用。在歌曲结构方面,民歌和学堂乐歌多为一段体结构,但是早期流行歌曲则开始有意识的朝着二部曲式和三部曲式发展。以著名的《凤凰于飞》为例,其单二部曲式结构便是较为成熟的。全曲共有64个小节,其中1—16小节和17—32小节是两个对比性并置的一部曲式结构,而33—64小节则是对前两个乐段的发展与深化,是典型复二部曲式结构。另一首名曲《玫瑰玫瑰我爱你》则采用了单三部曲式结构,1—16小节,19—26小节,27—33小节以及35—50小节四个部分,共同组成了一个起、承、转、合清晰有序的整体,呈现出了形散而神凝的效果。这种结构上由小到大,由简到繁的变化,有力提升了歌曲的艺术表现力,同时也给演唱者提供了更加广阔的发挥空间。在音乐素材方面,则首次引进了西洋舞曲音乐和爵士乐。西洋舞曲音乐多在舞会上播放,用于舞蹈的伴奏,特点是旋律欢快,节奏鲜明。比如在《春之舞曲》中,作者便采用了八六拍节奏,与管弦乐一起营造出华尔兹舞曲的氛围,然后通过大量的连线来增强歌曲的圆润度,让人们听着歌曲便情不自禁的轻微舞动起来。还有一些作品,如《玫瑰玫瑰我爱你》《夜上海》等,则是中国最早借鉴美国爵士乐的歌曲。作品中通过对切分节奏和布鲁斯音阶这两种爵士乐最典型的素材的运用,在当时的中国掀起了一股爵士风。
其次,在演唱方面,由于创作数量和质量方面的提升,演唱也呈现出了百花齐放的盛景。黎明晖的演唱以“尖、直、白”著称,呈现出了靓丽而亲切的演唱效果,受到了当时听众的充分认可。金嗓子周璇通过对西方美声唱法的学习与借鉴,演唱音色柔美,吐字清晰,情感细腻,堪称是中国声乐演唱中西融合最初的探索者。此外还有音色浑厚、情感充沛的白虹,清亮婉转、善于模仿的姚莉等,都在当时广受欢迎。这些音乐创作和演唱方面的探索与创新,不仅让早期流行歌曲得到了迅速的传播,更对后来的流行音乐发展起到了深远的影响。
(二)个体情感的抒发
在音乐美学中,音乐情感包含“大我”和“小我”两种类型。所谓“大我”之情,是指一个庞大群体的共同情感,如民族的、阶级的,关系到大多数民众利益的崇高思想和愿望。所谓“小我”之情,则是指某一个小群体的、个人的情感,其平凡而常见,是很多人都能理解并体验过的人之常情。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我”之情的代表无疑是那些激发爱国热情、号召救亡图存革命歌曲。而“小我”之情的代表自然是这些流行歌曲。虽然这种个体情感的抒发在当时并不合时宜,但是从音乐审美和发展的角度来说,仍然是一种鲜明而进步的审美特征。
比如对亲情的渴望。《天伦歌》中唱到:“人皆有父,翳我独无,人皆有母,翳我独无,白云悠悠,江水东流。小鸟归去,已无巢,儿欲归去,已无舟。”人人都有父母,唯独我没有,在外漂泊了许久的游子想要回家,却发现家早已不在。闻之令人心酸不已。比如对儿女的殷切期望。《凤凰于飞》中唱到:“慈母心像三春晖,没有怨恨没有悔,早晨起来,晚间安睡,整天为了儿女劳瘁。只因你们是新生的第二代,需要你们创造未来的社会。但愿你们奋发有为,不枉母亲的教诲,但愿你们光大门楣,就是给母亲的安慰。”从这几句歌词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位识大体、明大义的母亲,每日不辞辛劳的照顾孩子,并不是为自己求什么回报,而是期望孩子能够为社会做出贡献,这就是给自己最大的安慰。电影《十字街头》插曲《春天里》旋律轻快诙谐,现实生活十分困难,但是歌曲中这位少年的心态却十分阳光,在他看来所有的困难都会过去,只要积极开朗,安贫乐道,表现出了一种乐天精神。正所谓“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中国早期流行歌曲中这种“小我”之情的表现和抒发,突出了个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让听众可以获得情感共鸣,所以作品在当时广受欢迎,并直到今天还在广为传唱。而且从音乐整体发展的角度来说,也是对歌曲类型的有力丰富和补充。
(三)女性意识的觉醒
无论是古今还是中外,女性一直都是各类艺术創重要的表现题材,对此中国早期流行歌曲也不例外。20世纪20年代,当时的民国政府明确了妇女的四项权利,后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女性平等、独立的新观念也深入人心,女性意识第一次在歌曲中得到了全面的彰显。具体来说,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对婚姻自主的要求。封建社会中,女性是没有婚姻自主权的,必须听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且结婚后也要相夫教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婚姻是封建社会女性的一道大槛,很多女性便是从婚姻开始了自己不幸的一生。对此很多女性提出要婚姻自主。比如《妈妈要我早出嫁》中,明确表明了自己独身理念,要坚决从男性的附庸中独立出来。《毛毛雨》中则表示金银都是身材之物,唯有对方的真心实意才是爱情中最重要东西,表现出了女性对平等、纯真爱情的追求与向往。其次是对个体价值的追求。在当时进步思想的影响下,很多女性都追求自足自立,以实现自我价值。比如在《新的女性》中唱到:“新的女性是建设新社会的前锋,要和男子们一同翻卷起时代的暴风”。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国家、社会和民族尽一份责任和义务,展示出积极的人生追求。最后是对社会不公的揭示。当时多为创作者都通过对女性真实生活境遇的书写,塑造出了多个悲苦的女性形象。以《渔光曲》为例,尽管该曲的旋律十分动听,但是描写的内容却是十分沉重的,尽管已经腰酸手肿,但是仍然要拖着一口破渔网去打渔,不然便没法过冬。渔家姑娘的心酸令人感同身受。《铁蹄下的歌女》中,对歌女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展示:“我们到处卖唱,为什么被人当作商女,可怜是铁蹄下的歌女,被鞭挞的遍体鳞伤”这些歌女终日卖唱,不仅收入全部归老板所有,而且还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创作者在给予她们充分关注和同情的同时也向整个社会发出呐喊,即女性也是有尊严、有价值的,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同时也启发着人们对这种不公缘由的思考,批判了导致这些悲剧的社会环境。可见,该时期流行歌曲中的女性意识是丰富、深刻而鲜明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女性意识的彰显,才让作品具有了跨越时空的恒久价值。
(四)生态意识的形成
生态意识是一种反映人与自然、人与环境之间关系的价值观,也是现代社会人类文明的标志,包含自然、社会和精神三个层面。对于早期流行歌曲而言,其不仅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生活、心理和情感状态,更表现出了当时的人们对自然、社会和自我的生态意识。
首先是自然层面生态意识的体现。自然层面的生态意识主要表现为人对自然和环境认知。比如在《花之恋》中唱到:“那沉静的庭前,繁茂的枝叶,遮掩着月儿的光辉,一阵阵甜蜜的花儿香,直透入我的心肺。”通过对庭院前面桂花树形态好气味的描绘,表现出了对植物和环境的喜爱。《花月佳期》中,作者将男主人公比作皎洁的月光,而女主人公则是月下盛开的鲜花,通过生动的大自然意象表现出了浪漫和愉悦的心情。其次是社会层面生态意识的体现。社会层面生态意识主要表现为对生命的敬畏和众生平等的追求。这一点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下是具有进步意义的。比如《月光光歌》中,作者用较长的篇幅描绘了很多生态问题。如池塘水干种田难、河堤水决如山移等,但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仍然“租税重重稻麦荒、又听战鼓起四方”。老百姓已经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但是那些权贵们却仍然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由此表现出了对战争的愤恨、对生存和渴望以及对社会平等的追求。最后是精神层面的生态意识。精神层面的生态意识表现为人类个体在与自我对话的反省中消除精神问题、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优化自身的精神生态环境。比如《田园之歌》中唱到:“这里绝没有都市的纷扰,大树下乘凉把扇摇,堤上牛睡觉,看旷场牧童群嘻闹,炊烟绕树梢。”《郊游》中唱到:“抛弃了新仇旧恨,卷起了千种闲情,如此良辰,自然界的温馨,真美满的人生。”可见当时的人们已经厌倦了城市的生活,想要返璞归真,在大自然中找回久违的幸福感。这些生态意识的形成,不仅是一种真善美的追求。更为重要的是,当其被赋予一定的政治色彩后,则可以成为了鼓励人们救亡图存、保家卫国的号角,使歌曲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得到了深化与扩展。
(五)社会现实的思考
20世纪初,中国正处于内忧外困之际,多数的地区的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对此很多歌曲也对社会现实进行了真实的再现,让人们对自己所处的社会和时代有了更加深切的认识,也表现出了创作者要改变现实的强烈诉求和人文关怀。
如对苦难生活的描绘。《渔光曲》中唱到:“天已明,力已尽,腰已酸,手已肿,捕得了鱼儿腹中空”。从歌词描绘中可以看出,渔民们是通宵捕捞的,虽然疲惫不堪,也有一定的收获,却仍然填不饱肚子,因为捕到的鱼都要交给鱼霸。《卖报歌》则历经一个世纪的传承至今天。虽然全曲洋溢来着乐观的精神,但是看到这个“走不好,滑一跤,饥饿寒冷只有我知道”的少年,仍然感到心酸。小小年纪不仅不能上学,还要用稚嫩的肩膀操持家庭的生计,过早承受了不该有的苦难。通过这些真实描绘,让人们对当时的社会状况有了真切的了解,也表现出了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和改变这种现实的决心。又如对社会不公现象的揭露。20世纪初的上海是远近闻名的大都市,租界林立,歌舞升平,也出现了贫富极端分化的现象。如《黑天堂》中唱到的:“有钱的挥金如土无忧烦,穷苦的一生忙碌永不安,谁知道遍地痛哭号啕。”《月光光》中则唱到“一面是苦儿饥饿正彷徨,一面是高房欢笑如颠狂”。两首歌曲的描绘,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来形容再贴切不过。而歌曲之所以进行这种描绘,就是为了引发人们的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我们应该怎样改变?再如对特殊人群的关注。在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下,有一群人不得已从事着特殊的职业,本身工作已十分辛苦,还要受到别人的歧视,忍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迫。如《铁蹄下的歌女》中对歌女和舞女的描绘:“甘心做人的奴隶,谁愿意让乡土沦丧?可怜是铁蹄下的歌女,被鞭挞得遍体鳞伤。”歌女舞女被人所不齿,其实本身就是被压迫的对象。表面上强颜欢笑,暗地里却泪水涟涟。创作者通过对这些特殊人群生存境遇的结实,意在突出一种典型意义,以更直观的方式让观众人情社会现实,继而实现思想的转变和进步。从今天来看,这些作品也成为了一面镜子,让当代人可以对当时社会的发展状况进行复现,对当时人们的价值观念、审美趣味、道得情操等有更加真切的体验,而作品也因此具有了最长久的艺术生命力。
三、结语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当时特殊的环境下,流行歌曲以迅猛的速度发展,成为了近现代音乐史上一个现象级存在。然后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该时期的流行歌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误读,使其价值和意义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在今天,多元音乐文化观已经深入人心。无论是基础还是高等音乐教育,都主张要尊重并体验不同时期、地域和民族的音乐文化,并善于吸收和借鉴。所以中国早期流行歌曲也应该重新回归到当代人的视线中,以客观、公正的态度对其进行思考和解读,肯定其价值和意义,认知其不足和缺点,并在此基础上扬长避短,趋利避害,在提升个人欣赏、创作和表演水平的同时,共同推动中国当代流行音乐的新发展。
参考文献:
[1]张敏.中国早期流行音乐发展之窥探[J].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4(4).
[2]项筱刚.20世纪20—40年代的中国流行音乐[J].中国音乐学,2010(1).
[3]陈倩.乡土·城市·娱乐——当代内地方言流行歌曲的三副面孔[J].歌唱艺术,2020(10).
[4]黄敏.洋场十里毛毛雨仙乐百代满场飞——民国时期上海流行音乐产业及其当下意义[J].人民音乐,2011(3).
[5]傅宗洪.上海流行音乐对现代都市经验的叙写——以黎锦晖为中心的讨论[J].文艺争鸣,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