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骏晶
酒店标间的房门被踹开,“经理”突然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出头、剃着平头的普通中年男人,此时却显得格外凶煞。他手一挥,几个黑瘦的人猛扑到床边,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床上的人。“经理”和那几个武装分子都在大声嚷嚷着,命令床上的人赶紧起来。
一个激灵,周柯醒过来,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在隔壁床朋友的鼾声中,把自己裹在泛潮的被褥里,听着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胸腔。
没有人来抓他。但这些人已经十多次在他的夢里破门而入,生生把他吓醒。周柯不敢再睡,坐起来,瞪着隔壁床那个隆起的被窝。
这里是缅甸北部,属于果敢地区的东城。错综的电线和电线杆子画出马路的方向,水泥路上铺着厚厚一层黄土,卡车停在路边。低矮的小饭店挤在一起,门口搭着雨棚,远处是几栋黄色尖顶的高层建筑。这里就像20世纪90年代中国内陆的一个小县城与21世纪的城市一隅生硬地拼接在一起。
路边围墙总能看到大片的广告,画着蓝天下的气派写字楼,上面是几个中国字:“××科技产业园”。
周柯就是从其中的一个“科技产业园”逃出来,暂时躲在东城的。他和朋友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10天,每隔两三天就换一家酒店,凌晨直接离店,连押金也不要。白天出门看到持枪的人,他总要尽全力才能压住拔腿逃跑的本能。
这是他20多年人生中最煎熬的十来天。自从2021年1月被稀里糊涂骗来了缅甸,他第一次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样。诈骗公司、冲锋枪、殴打、水牢、洗脑,这些在中国从未见过的东西如今充斥在他身边。也许下一秒,他就会被抓回去,甚至丢掉性命。
很多中国人被从天而降的馅饼诱惑着,被骗或自愿来到这里,做着针对中国人的诈骗工作,诈骗几乎成为这里的支柱产业。
连中国外交部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国内公安机关接报多起中国公民被骗往缅甸北部地区,进而遭绑架、非法拘禁、敲诈勒索、强迫卖淫的刑事案件。不少中国公民轻信了‘赴缅甸打工的招募信息,到了缅甸后被强迫从事电信诈骗、赌博等违法犯罪活动。”2020年10月3日,外交部发布信息提醒中国公民,切勿轻信赴缅北地区的招工信息。
这里是缅甸北部,仿佛是一个坠挂在中国南境边陲的恶性肿瘤。周柯明白,待在这里,要么被癌细胞吞噬,成为其中一个新的癌细胞,要么赌上性命,逃回去。
偷 渡
即将过年,周柯刚刚辞掉一份跑业务的工作。因为没挣到钱,他不想回湖南衡阳老家。发小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个叫“清华哥”的人,人不错,经常带他去吃饭、耍。此人有本事,可以带他们去云南酒吧工作,每个月少说也能挣万把块钱。
周柯信了这位发小的话。40多岁的“清华哥”领路,安排他们一路吃住,也没收他们的钱。同行的还有一位做厨师的大叔,50多岁,没有结婚,不太认识字,也想跟着去挣点钱。一行4人辗转来到云南西部。
看到手机上的天气信息,他才知道,这里是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但他不知道的是,这里已经与缅甸果敢接壤,是进入缅北的最后一站。
住了三天后,他们继续赶路,天不亮就出发,有时候租摩托车,大部分时间都是徒步走山路。“清华哥”告诉他们,他会安排车把行李送过来的,于是几个人扔下行李开始翻山。
冬天的云南气温仍有20摄氏度左右,晚上更加闷热,周柯走在倒数第二个,上半身脱得只剩下短袖衫,摸黑扒着树枝往前挪。
“清华哥”始终在安抚他们:因为疫情,进入云南不同城市会很麻烦;因为路远,行车比徒步翻山更耗时。此时,周柯隐隐意识到不对,但没有退路了,只能跟着走。
走了一夜,他们来到一个县城,周柯隐约看到路边的招牌,都是汉字,勉强放心了一些,也就放松了警惕,按“清华哥”的安排住进了旅店。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吉普车来把他们接走了。车里还坐着两个人,压低帽檐,肤色很黑,一看就不太像中国人。
吉普车开过一道关卡,停在一户人家门口。这户人家的建筑就像他老家的普通房子,水泥地面,只装修了一半。屋里有人等着,看到他们来,搬出一把梯子倚在屋旁的围墙上。带他们来的两个人板着脸,示意他们爬上梯子翻过院墙。
周柯心里有些害怕,悄悄扯了扯朋友的衣袖。“没事儿,跟上。”发小说。几个人翻过围墙,有一辆大吉普车在等着他们。等坐上车,周柯发现,出事儿了。
周围的景象变得陌生,建筑物大多是他没见过的黄色尖顶,路上摩托车不断穿梭,行人看起来不像是中国人。他掏出手机一看,没信号了。此时周柯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稀里糊涂偷渡出境了。没错,现在的他已身处缅甸果敢。
路 线
果敢正式名为“缅甸掸邦北部果敢自治区”,与中国有大约250公里国境线接壤。果敢人和中国云南人紧邻着生活,翻过一道围墙、趟过一条河、爬过一座山,就可能已经越过这条边境线,偷渡进入缅甸。
这是一条成熟的链条,每个点都有人接应,把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的中国人成批送到缅甸去。
孙嘉华也是其中之一。他36岁了,迫切想挣点线,给妻子和不到5岁的孩子更好的生活。一个老同事告诉他,可以去缅甸赌场做荷官。这在缅甸是合法生意,来钱快,一个月挣一两万元很正常。
“公司”已经安排好了,为他承担路费和住宿,还包他从广东老家飞来的机票。孙嘉华心动了,2020年9月,他从广州出发,在昆明中转,抵达云南澜沧机场。
一辆摩托车把他从机场接到一个村子里,安排他在一户农家等着。随后又有一辆卡车,拉了将近10个人过来,一行人一起出发去另一个村子,随后又换面包车,开到一座山脚下。“公司”的人告诉他们,翻过山,就可以去上班了。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天空下起蒙蒙细雨。眼前是一座没有台阶的野山,只有脚印踩踏出来的一条泥路,坡很陡。孙嘉华拖着行李箱,往山上连走带爬前行了近200米,很快又滑下来,沾了一身烂泥。
爬不了,他打电话给那位前同事。对方告诉他:“等等,我马上找车来接你。”随后,对方安排了一个人,带着孙嘉华穿过了一片农田,走了半小时,一辆摩托车接上他,往西南开去。摩托车在黑暗中的土路上颠了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又是一户农家。孙嘉华在那里歇了50分钟,原本和他一起出发的人才陆陆续续翻过山来。
聚集在这里的不止他们几个,孙嘉华远远看到,人群一拨一拨来,陆续被车接走,少说也有上百人。孙嘉华意识到,这是一条繁忙的路线,集中安排中国人偷渡,“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被骗来的”。
孙嘉华随后也被车接走了。整个行程安排得非常细致,大家被集中带到一座建筑里,不知是当地非法武装还是政府人员,给他们挨个登记了身份信息,然后告诉他们,可以合法地在缅甸生活了。
整个过程,孙嘉华没有穿过国门,也没有遇上中国边境的工作人员。
良 心
入境缅甸第二天,孙嘉华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他身处的地方。勐波,像是一座小县城,高楼很少看到,到处都是赌场。
前同事带他去公司,汽车一路往城外开,建筑越来越少,群山也越来越近。车开出去半小时,他看到一片铁皮平房被一圈围墙围在山中,占地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
“公司”到了。
穿过门口持枪的保安,孙嘉华进到院子里。铁皮房堆了两圈,外面一圈是宿舍,中间码着5间更大的房子,那是他们上班的地方。孙嘉华被带到其中一间,七八十个人整齐稠密地坐在里面,都埋着头,各自面对着电脑。空气凝重,没有人交头接耳,却有此起彼伏的讲电话的声音,或凶狠,或温柔。
此时,这位同事才告诉他:“我们就是做电信诈骗的,跟我学。”一整天,孙嘉华就搬着椅子坐在同事身边,看着他“工作”。
说电信诈骗并不准确,在这个工作室,大家做的是裸聊诈骗,通过不同的账号去骗网络上的男性点击裸聊,用黑客技术攻破对方设备的摄像头,录下对方画面,再进行威胁。
后台技术都已经搭建好了,每个人被分配到不同的女性账号,他们的工作就是通过话术,一步步把受害者的钱榨干。
孙嘉华看到了带他来的老同事的整个操作过程。这天,他“钓”到一个20出头的男孩,将男孩看裸聊的视频录了下来,手机通讯录也到手了。
QQ上,这个男孩一点点崩溃。“你想不想解决这个问题?不处理也没关系,我就把视频发给你通讯录里的爸爸妈妈和朋友。”老同事开口要8000元,用和善的语气与对方讲价:最后讲到5000元。对方很快把钱打到了指定银行卡上。
“我给你删掉视频,但是要删掉通讯录我得跟主管商量。”就这样一步步,对方又打过来8000元人民币。
文字沟通的力度不够大了,他又直接拨通对方的语音电话,叫另一个同事过来。那个人自称是主管,换了凶狠的语气索要大钱。孙嘉华亲耳听到一个还稚嫩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崩溃了,话音里带着哭腔。
最终,他们从这个男孩身上骗到了23000元。当晚开会复盘,小组負责人拿出1000元现金,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带孙嘉华来缅北的这个老同事,周围的人都为他鼓掌欢呼。
会议上,一些业绩不好的人则埋着头,主管肆无忌惮地咒骂着他们:“你们都是为了钱才过来的,不用心干,有用吗?”
孙嘉华有些恍惚,会议仿佛一次普通的业绩交流大会,谁的业务好,谁就是榜样,没有人去想那些被骗走所有积蓄的人。孙嘉华做不到,他脑子里全是那个男孩哽咽的声音。
“我也年轻过,会觉得这是一件丑事,得受多么大的委屈,有多难受。”孙嘉华确信,自己做不来这样的事,他无法下这个狠心。
他想逃跑。
绝 望
周柯也是如此,当他发现自己身处缅甸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主意要逃跑。虽然周柯从小就不乖,却从来没干过坏事,不知道派出所的门往哪儿开。光是偷渡这件违法的事,已经叫他受不了了。
坐在吉普车上,同行的三个人都睡着了,周柯一边默默骂他们心太大,一边时刻注意着窗外的情况。他留了个心眼,把身份证塞进了鞋底。
窗外,房子和行人越来越少,吉普车把他们送到一户人家,此时周柯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6点,就有摩托车开了7个小时把他们送到一座山上,然后一行人走路下山,又花了4个小时。走到河边,一辆快艇把他们送过河,继而又是一辆吉普车,载着他们往山的深处开去。整个过程又累、又饿、又冷,全身是灰。
途中经过了三个关卡,每处关卡似乎都有缅甸武装人员把守着,司机每过一个关卡,就往外递两包烟。没有人往车里瞄一眼。
天已经黑透了,只有远处有一些灯光,吉普车在寂静中行驶了一整夜,没有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天亮起来,车似乎开进了一个小城,一座把不同年代挤压在一起的小城。低矮的房子只用水泥糊着,有着简陋的小院子。在平房拥挤处,有繁华的高楼耸立着,还有十多层的写字楼,惨白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车终于停了下来。周柯下车,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院子。
外围是一圈水泥砌的平房,那是宿舍,每间房子门口都有一排衣架,晾着T恤和内裤。此时正在放饭,一桶饭、一桶菜,摆在院子里,来打饭的全是中国人。
“经理”——那个矮个子平头男人——把他们4人带到一间放着四张上下铺的宿舍。他显得体贴又友善,给他们拿来被子,安抚他们:“赶路辛苦,先睡一会儿吧。”
实在太累,周柯无法思考,倒头就睡。
第二天,他被吵闹声惊醒,走出屋来,才弄明白这里究竟是哪里。院子中央竖着一块黑板,有七八个人围在那里大声讨论着。周柯凑上去看,上面写着不同的小组,下面是一串串数字,看起来是钱数。
整个院子看起来非常森严,围墙上架着铁栅栏,门口有几个家伙背着冲锋枪,门边一块大屏,显示着各个角落摄像头实时拍到的场景。
一时无法脱身,周柯只能在这里住下来。第一个礼拜,没人给他们安排活儿干,周柯就四处溜达,找人打听,搜集各种信息。他把院子观察了个遍,更加绝望了。
这是一个园区,除了宿舍,其他的平房都是办公室,里面人挤人,但他不敢走进去看他们在做什么。
园区里设施齐全,甚至还有个酒吧,夜里12点才开门,院子角落有一个小卖部,一个会说中国话的缅甸姑娘在经营,所有的东西比国内要贵上三倍不止。
最叫人害怕的是小卖部边上的一个水泥屋子,像他老家猪圈那么大,看着像是厕所,但门从外面上了锁,只在一面墙的正中间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仅有成年人的头那么大。
周柯壮着胆子往里瞄,什么也没看到。他同缅甸姑娘套近乎,对方告诉他,这间屋子是关人的,关中国人的,谁不听话,就要被送进去关几天。
周柯害怕极了,简直无法入睡,任何人的说话声都能让他惊醒。他把所有的信息都记下来,门口守卫每8小时换一班。所有看守都是“公司”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工作牌——“公司员工居住证”,凭证吃饭,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拿着这样的牌子。另有一些人的工作牌看起来不一样,他们可以用这些牌子走出园区。周柯试图混出去,被人拿枪顶了回来,接连蒙混失败后,他只能断了这个心思。
这个园区,除非你会飞,不然别想跑出去。
他试图提醒“经理”,他们是来酒吧帮忙的,不想干别的。“经理”腰间揣了三个手机,总在不停地打电话,忙中敷衍他,让他再等等。周柯听到“经理”在电话里说:“都是男人没意思,再带几个女孩子过来。”
迷 失
幸运的是,很快过年了,公司管理层似乎都放假了,业务也暂停了。
年三十那天,大家在院子里烤肉庆祝,放了几挂鞭炮,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周柯的家庭群里,大家互相发红包。他看着家人们互相抢红包,鼻子一酸,这是他在缅甸第一次哭出来。
周柯没敢说自己被困在了缅甸,只说正在云南旅游和打工,过年就不回去了。
过完年,周柯和三个同行者被带出园区,安排在30米开外的一家酒店二楼,他和发小住在一个标间里。酒店院子被围墙围着,正对着一家音乐酒吧的后门,里面的工作人员每天早上五六点出来倒垃圾。
无事可做,周柯四处找人聊天,套信息。从不同人嘴里,他拼凑出了自己的危险境地。园区里每个办公室,都干着不同类型的诈骗。他们住的那个酒店楼下的院子,干的是利用淘宝备用金进行诈骗的勾当。周围有配枪的保安,每个月拿着2500元人民币的工资。
“经理”也不再用酒吧搪塞他,明确告诉他们几个,这里就是诈骗,要干出业绩,才能把自己买回去。至少要在这里做6个月,不想做也行,要赔偿“公司”把他们运过来的损失。“经理”开口就要6万元人民币,10倍赔付,他和朋友两个人拿出12万元,就可以离开。
周柯不相信自己交了钱,真的能被放走,更何况他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也不愿意参与诈骗。“我是完全做不来,我心狠不起来,也不想去骗别人,你能骗到的都是相信你的人,这太残忍了,不能稱之为人。”
他知道,这件事情只有做与不做,不存在半途收手的可能性。除了暴力恐吓之外,利诱同样可以改变一个人。一旦开始,就会被迅速洗脑。
“在这里,没有骗到人,肯定会挨打,或者被卖。”周柯说,“如果骗到人,收了钱,思想就不一样了,会转变,会和诈骗犯一起庆祝,肯定会堕落。”
以培训为理由,他一度被要求在办公室学习他们的诈骗手法。他听到诈骗犯们如何打电话,女性受害者在电话那头哭,诈骗犯在这头,一边叫着人家美女,一边用凶狠的语气要钱。
一个“同事”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干了两年,只用了一年半就挣到了300万元,在赌场输了100多万元后又接着在这里工作,现在每个月能赚10万元。对方劝他放平心态,“你不骗,别人也会骗,这个钱你不赚,也会被别人赚”。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在害人,他们把受害者称作“猪”,并告诉周柯只要把对方当成猪就可以了,钓到一个,就能狠狠割下一块肉。
“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人性了。”周柯一遍遍告诉自己,“如果我在这里工作,我的后半生或许会在牢里度过,我的父母会难过,我的家人会为我感到丢脸。我的整个家都会因为我背上不好的名声,我死也不想做诈骗犯。”
逃 跑
他们住的酒店看守相对较松,周柯知道,利于逃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眼看着年就要过完了,没准下一秒,他们就会被带回之前那个院子里,到时插翅难飞。
他决定最后一搏。三月的一天,凌晨5点,他拉着发小在二楼徘徊,跳下去,就有可能跑掉。此时是逃跑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时机。
他知道失败的后果。周柯之前就听说过,总有人试图逃跑,下场都很凄惨,有的被抓回来毒打,直接打断一条腿,然后继续工作,也有人被抓到某个水牢里泡了三天,再也不敢逃了。还有人被逼急了,从5楼跳下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被保安拖走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站在二楼往下望,又开始腿软,两层楼,有五六米高。“太高了,如果摔断腿被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时,来人了,他俩赶紧走开,下楼去。看到酒吧里一个缅甸妇女出来,他赶紧拉着发小跑过去,说自己要买酒喝,缅甸妇女听不懂中国话,稀里糊涂地让他们进去了。
酒吧大门打开了一半,里面没有武装分子,只有一个小伙子在打扫卫生。周柯装作买酒,让他炒两个菜,便在酒吧里踱步,像是准备挑位置坐下。“那就给我拿10瓶啤酒。”小伙去拿酒,周柯强装镇定,借着机会,拉着发小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走出来后,他们迅速搭上一辆车,让师傅开到远一些的宾馆。路上,周柯从司机那里换了4000元现金,这是此前他哥哥往他微信账号里打的救命钱。
出租车开了10分钟,收了30元起步价,把他们送到了一家酒店。两个人在酒店待了一晚,老板告诉他们,最近的城市是老街,远一点就是东城。他们不敢耽搁,第二天,房也没退,就往东城跑。
两人理了发,另买了一身衣服。出来时什么也没带,除了手机和身份证,周柯只有脚上一双黑色人字拖鞋。
怕“公司”的人会在最近的国门蹲点守他们,两人不敢马上去国门,只好暂时在东城住下,不停地换旅馆。周柯从认识的缅甸保安那里打听到,“公司”已经派了十多个人,正在到处抓他们。他经常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经理”抓住了。
赌 局
孙嘉华要幸运一些,他的前同事是个老手,不住在园区里。孙嘉华并没有说自己不想干,只是告诉对方,自己不想住宿舍,想像他那样在外面租个房子,等租到房子,就来上班一起挣钱。
带他来的老同事并没有起疑心。孙嘉华就在园区外找了个酒店住着,每晚,前同事会来接他去园区里,“学习、熟悉业务”。
大使馆在2000公里以外,在当地报警也非常危险,孙嘉华就四处打听。附近的商店、餐馆,都是中国人开的。孙嘉华装出一副在这里干了很久的样子,因为家里有事儿,需要赶紧回去,询问这里的同胞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
楼下餐馆老板给他搭了条线,说这是当地华人偷渡回家探亲的路线,交5000块钱,就能被送回国。
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孙嘉华并不知道这条线是否安全,会不会认识“公司”的人,或者会不会是另一拨“蛇头”,把他卖到另一家“公司”去。
但孙嘉华还是赌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所谓的“线”,通常也都是蛇头,承担送人偷渡回国的“业务”,他们也是这条黑暗产业链上的一个齿轮。
餐馆老板给了他一个电话,对方在电话那头告诉他,晚上7点,在当地菜市场门口的电线杆子底下等着。
孙嘉华去了,在约定处等了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是他这一路以来最漫長的两个小时,他低着头,把自己缩到最小,生怕被前同事撞见。
终于,到了晚上9点,有两辆摩托车来接他了。两辆摩托车轮流带着他开进山里,一路开了整整9个小时,孙嘉华感觉自己简直是在鬼门关里徘徊了9个小时。
山路很不好走,为了防滑,摩托车轮胎绑上了铁链子。路绕在山腰上,一侧就是悬崖。山里还飘着蒙蒙细雨,遇到上坡,他们就下来推车。每当隔壁山头有车驶过,远远看到灯光,司机就赶紧熄火关灯,等对面的摩托车开远了,才敢重新出发。
期间,因为路中央横着的石头,摩托车被甩出去,孙嘉华狠狠摔了一跤。孙嘉华得知,这两个人开这一趟,可以拿到几百块钱,而大头则给上面的“蛇头”赚去了。
9个小时后,孙嘉华回到了国内,手机又有信号了。两个司机把他送到了离澜沧机场不远的一家旅店里。在房间里冲完澡,躺在床上,孙嘉华第一次哭了出来。这场极危险的赌局,他非常侥幸地赢了。孙嘉华在机场向警察自首。
国 门
躲了十多天后,周柯拉着朋友找到一个出租车司机,给了他5000元,终于来到了中缅边境位于中国一侧的南伞国门,向中国警方自首。
期间,他还发微信告诉“清华哥”,自己跑出来了,绝不回去。“清华哥”告诉他,自己也跑了,也是在某天早上,他下楼溜达,看到保安们正在集合,心中一惊,也从酒吧大门溜走了。那个跟他们一起来的大叔,被一个人扔在了诈骗团伙。
周柯气极恨极,拉黑了“清华哥”,决定自首时举报他。他知道偷渡是违法的,他愿意承担后果。除此之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是被骗去的,在那个诈骗公司,他没有工作过,也没拿过一分钱。
到了国门,看到中国警察时,他的心总算安定下来。期间,周柯还遇到了三个湖北人,他们也是逃出来的。其中最年轻的一个男生,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看到中国同胞,立刻大哭出来,还向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伤。
周柯看到后吓了一跳,这几个人背上都有厚厚一层血痂,太阳穴上也是血痂。原来他们选择大半夜逃跑,跑进山里却撞进了缅甸一处武装分子的据点。几个武装人员用枪托把他们打晕,拖到后山,要求他们每个人拿出10万元赎身。他们拿不出来,挨了狠狠一顿打,最后几个人凑出6万元,才被送来了国门。
自首以后,周柯向警方详细说了自己的经历。随后,他被安排在云南一家酒店隔离14天。
“不要去缅甸,不要去缅甸,不要去缅甸。”周柯向《看天下》记者重复着这句话。但如果不幸被骗到了缅甸,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国门,主动向警方自首,再次偷渡是极危险的举动。
这14天里,他终于可以安稳地入睡了。只是有时候,他会想到那个50多岁的大叔。
周柯替他算了一笔账,如果不干诈骗,在缅甸做厨师,工资才2000多块钱。他们一共4个人,三个人跑了,“公司”亏了三个人,算10万元,加上他就是13万元。一个月不到3000元工资,他要做3年半才能还上,还不算开销。
“他不太识字,手机早就欠费了,没有钱,也干不了诈骗的事,这样的人在那里是没有用的,连工具都当不了,处境会很惨。”
周柯问过诈骗公司里与他熟悉的保安,那个大叔怎么样了,保安告诉他,被转移了。所谓“被转移”,就是被卖给了另一家诈骗公司。这位大叔,已经不知所踪了。(应受访者要求,周柯、孙嘉华均为化名)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看天下》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