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缅北犯罪集团的中国人

2022-04-23 14:28劳骏晶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嘉华缅甸诈骗

劳骏晶

酒店标间的房门被踹开,“经理”突然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出头、剃着平头的普通中年男人,此时却显得格外凶煞。他手一挥,几个黑瘦的人猛扑到床边,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床上的人。“经理”和那几个武装分子都在大声嚷嚷着,命令床上的人赶紧起来。

一个激灵,周柯醒过来,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在隔壁床朋友的鼾声中,把自己裹在泛潮的被褥里,听着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胸腔。

没有人来抓他。但这些人已经十多次在他的夢里破门而入,生生把他吓醒。周柯不敢再睡,坐起来,瞪着隔壁床那个隆起的被窝。

这里是缅甸北部,属于果敢地区的东城。错综的电线和电线杆子画出马路的方向,水泥路上铺着厚厚一层黄土,卡车停在路边。低矮的小饭店挤在一起,门口搭着雨棚,远处是几栋黄色尖顶的高层建筑。这里就像20世纪90年代中国内陆的一个小县城与21世纪的城市一隅生硬地拼接在一起。

路边围墙总能看到大片的广告,画着蓝天下的气派写字楼,上面是几个中国字:“××科技产业园”。

周柯就是从其中的一个“科技产业园”逃出来,暂时躲在东城的。他和朋友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10天,每隔两三天就换一家酒店,凌晨直接离店,连押金也不要。白天出门看到持枪的人,他总要尽全力才能压住拔腿逃跑的本能。

这是他20多年人生中最煎熬的十来天。自从2021年1月被稀里糊涂骗来了缅甸,他第一次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样。诈骗公司、冲锋枪、殴打、水牢、洗脑,这些在中国从未见过的东西如今充斥在他身边。也许下一秒,他就会被抓回去,甚至丢掉性命。

很多中国人被从天而降的馅饼诱惑着,被骗或自愿来到这里,做着针对中国人的诈骗工作,诈骗几乎成为这里的支柱产业。

连中国外交部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国内公安机关接报多起中国公民被骗往缅甸北部地区,进而遭绑架、非法拘禁、敲诈勒索、强迫卖淫的刑事案件。不少中国公民轻信了‘赴缅甸打工的招募信息,到了缅甸后被强迫从事电信诈骗、赌博等违法犯罪活动。”2020年10月3日,外交部发布信息提醒中国公民,切勿轻信赴缅北地区的招工信息。

这里是缅甸北部,仿佛是一个坠挂在中国南境边陲的恶性肿瘤。周柯明白,待在这里,要么被癌细胞吞噬,成为其中一个新的癌细胞,要么赌上性命,逃回去。

偷 渡

即将过年,周柯刚刚辞掉一份跑业务的工作。因为没挣到钱,他不想回湖南衡阳老家。发小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个叫“清华哥”的人,人不错,经常带他去吃饭、耍。此人有本事,可以带他们去云南酒吧工作,每个月少说也能挣万把块钱。

周柯信了这位发小的话。40多岁的“清华哥”领路,安排他们一路吃住,也没收他们的钱。同行的还有一位做厨师的大叔,50多岁,没有结婚,不太认识字,也想跟着去挣点钱。一行4人辗转来到云南西部。

看到手机上的天气信息,他才知道,这里是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但他不知道的是,这里已经与缅甸果敢接壤,是进入缅北的最后一站。

住了三天后,他们继续赶路,天不亮就出发,有时候租摩托车,大部分时间都是徒步走山路。“清华哥”告诉他们,他会安排车把行李送过来的,于是几个人扔下行李开始翻山。

冬天的云南气温仍有20摄氏度左右,晚上更加闷热,周柯走在倒数第二个,上半身脱得只剩下短袖衫,摸黑扒着树枝往前挪。

“清华哥”始终在安抚他们:因为疫情,进入云南不同城市会很麻烦;因为路远,行车比徒步翻山更耗时。此时,周柯隐隐意识到不对,但没有退路了,只能跟着走。

走了一夜,他们来到一个县城,周柯隐约看到路边的招牌,都是汉字,勉强放心了一些,也就放松了警惕,按“清华哥”的安排住进了旅店。

第二天一大早,一辆吉普车来把他们接走了。车里还坐着两个人,压低帽檐,肤色很黑,一看就不太像中国人。

吉普车开过一道关卡,停在一户人家门口。这户人家的建筑就像他老家的普通房子,水泥地面,只装修了一半。屋里有人等着,看到他们来,搬出一把梯子倚在屋旁的围墙上。带他们来的两个人板着脸,示意他们爬上梯子翻过院墙。

周柯心里有些害怕,悄悄扯了扯朋友的衣袖。“没事儿,跟上。”发小说。几个人翻过围墙,有一辆大吉普车在等着他们。等坐上车,周柯发现,出事儿了。

周围的景象变得陌生,建筑物大多是他没见过的黄色尖顶,路上摩托车不断穿梭,行人看起来不像是中国人。他掏出手机一看,没信号了。此时周柯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稀里糊涂偷渡出境了。没错,现在的他已身处缅甸果敢。

路 线

果敢正式名为“缅甸掸邦北部果敢自治区”,与中国有大约250公里国境线接壤。果敢人和中国云南人紧邻着生活,翻过一道围墙、趟过一条河、爬过一座山,就可能已经越过这条边境线,偷渡进入缅甸。

这是一条成熟的链条,每个点都有人接应,把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的中国人成批送到缅甸去。

孙嘉华也是其中之一。他36岁了,迫切想挣点线,给妻子和不到5岁的孩子更好的生活。一个老同事告诉他,可以去缅甸赌场做荷官。这在缅甸是合法生意,来钱快,一个月挣一两万元很正常。

“公司”已经安排好了,为他承担路费和住宿,还包他从广东老家飞来的机票。孙嘉华心动了,2020年9月,他从广州出发,在昆明中转,抵达云南澜沧机场。

一辆摩托车把他从机场接到一个村子里,安排他在一户农家等着。随后又有一辆卡车,拉了将近10个人过来,一行人一起出发去另一个村子,随后又换面包车,开到一座山脚下。“公司”的人告诉他们,翻过山,就可以去上班了。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天空下起蒙蒙细雨。眼前是一座没有台阶的野山,只有脚印踩踏出来的一条泥路,坡很陡。孙嘉华拖着行李箱,往山上连走带爬前行了近200米,很快又滑下来,沾了一身烂泥。

爬不了,他打电话给那位前同事。对方告诉他:“等等,我马上找车来接你。”随后,对方安排了一个人,带着孙嘉华穿过了一片农田,走了半小时,一辆摩托车接上他,往西南开去。摩托车在黑暗中的土路上颠了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又是一户农家。孙嘉华在那里歇了50分钟,原本和他一起出发的人才陆陆续续翻过山来。

聚集在这里的不止他们几个,孙嘉华远远看到,人群一拨一拨来,陆续被车接走,少说也有上百人。孙嘉华意识到,这是一条繁忙的路线,集中安排中国人偷渡,“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被骗来的”。

孙嘉华随后也被车接走了。整个行程安排得非常细致,大家被集中带到一座建筑里,不知是当地非法武装还是政府人员,给他们挨个登记了身份信息,然后告诉他们,可以合法地在缅甸生活了。

整个过程,孙嘉华没有穿过国门,也没有遇上中国边境的工作人员。

良 心

入境缅甸第二天,孙嘉华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他身处的地方。勐波,像是一座小县城,高楼很少看到,到处都是赌场。

前同事带他去公司,汽车一路往城外开,建筑越来越少,群山也越来越近。车开出去半小时,他看到一片铁皮平房被一圈围墙围在山中,占地有两三个篮球场那么大。

“公司”到了。

穿过门口持枪的保安,孙嘉华进到院子里。铁皮房堆了两圈,外面一圈是宿舍,中间码着5间更大的房子,那是他们上班的地方。孙嘉华被带到其中一间,七八十个人整齐稠密地坐在里面,都埋着头,各自面对着电脑。空气凝重,没有人交头接耳,却有此起彼伏的讲电话的声音,或凶狠,或温柔。

此时,这位同事才告诉他:“我们就是做电信诈骗的,跟我学。”一整天,孙嘉华就搬着椅子坐在同事身边,看着他“工作”。

说电信诈骗并不准确,在这个工作室,大家做的是裸聊诈骗,通过不同的账号去骗网络上的男性点击裸聊,用黑客技术攻破对方设备的摄像头,录下对方画面,再进行威胁。

后台技术都已经搭建好了,每个人被分配到不同的女性账号,他们的工作就是通过话术,一步步把受害者的钱榨干。

孙嘉华看到了带他来的老同事的整个操作过程。这天,他“钓”到一个20出头的男孩,将男孩看裸聊的视频录了下来,手机通讯录也到手了。

QQ上,这个男孩一点点崩溃。“你想不想解决这个问题?不处理也没关系,我就把视频发给你通讯录里的爸爸妈妈和朋友。”老同事开口要8000元,用和善的语气与对方讲价:最后讲到5000元。对方很快把钱打到了指定银行卡上。

“我给你删掉视频,但是要删掉通讯录我得跟主管商量。”就这样一步步,对方又打过来8000元人民币。

文字沟通的力度不够大了,他又直接拨通对方的语音电话,叫另一个同事过来。那个人自称是主管,换了凶狠的语气索要大钱。孙嘉华亲耳听到一个还稚嫩的男声在电话那头崩溃了,话音里带着哭腔。

最终,他们从这个男孩身上骗到了23000元。当晚开会复盘,小组負责人拿出1000元现金,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带孙嘉华来缅北的这个老同事,周围的人都为他鼓掌欢呼。

会议上,一些业绩不好的人则埋着头,主管肆无忌惮地咒骂着他们:“你们都是为了钱才过来的,不用心干,有用吗?”

孙嘉华有些恍惚,会议仿佛一次普通的业绩交流大会,谁的业务好,谁就是榜样,没有人去想那些被骗走所有积蓄的人。孙嘉华做不到,他脑子里全是那个男孩哽咽的声音。

“我也年轻过,会觉得这是一件丑事,得受多么大的委屈,有多难受。”孙嘉华确信,自己做不来这样的事,他无法下这个狠心。

他想逃跑。

绝 望

周柯也是如此,当他发现自己身处缅甸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主意要逃跑。虽然周柯从小就不乖,却从来没干过坏事,不知道派出所的门往哪儿开。光是偷渡这件违法的事,已经叫他受不了了。

坐在吉普车上,同行的三个人都睡着了,周柯一边默默骂他们心太大,一边时刻注意着窗外的情况。他留了个心眼,把身份证塞进了鞋底。

窗外,房子和行人越来越少,吉普车把他们送到一户人家,此时周柯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6点,就有摩托车开了7个小时把他们送到一座山上,然后一行人走路下山,又花了4个小时。走到河边,一辆快艇把他们送过河,继而又是一辆吉普车,载着他们往山的深处开去。整个过程又累、又饿、又冷,全身是灰。

途中经过了三个关卡,每处关卡似乎都有缅甸武装人员把守着,司机每过一个关卡,就往外递两包烟。没有人往车里瞄一眼。

天已经黑透了,只有远处有一些灯光,吉普车在寂静中行驶了一整夜,没有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天亮起来,车似乎开进了一个小城,一座把不同年代挤压在一起的小城。低矮的房子只用水泥糊着,有着简陋的小院子。在平房拥挤处,有繁华的高楼耸立着,还有十多层的写字楼,惨白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车终于停了下来。周柯下车,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院子。

外围是一圈水泥砌的平房,那是宿舍,每间房子门口都有一排衣架,晾着T恤和内裤。此时正在放饭,一桶饭、一桶菜,摆在院子里,来打饭的全是中国人。

“经理”——那个矮个子平头男人——把他们4人带到一间放着四张上下铺的宿舍。他显得体贴又友善,给他们拿来被子,安抚他们:“赶路辛苦,先睡一会儿吧。”

实在太累,周柯无法思考,倒头就睡。

第二天,他被吵闹声惊醒,走出屋来,才弄明白这里究竟是哪里。院子中央竖着一块黑板,有七八个人围在那里大声讨论着。周柯凑上去看,上面写着不同的小组,下面是一串串数字,看起来是钱数。

整个院子看起来非常森严,围墙上架着铁栅栏,门口有几个家伙背着冲锋枪,门边一块大屏,显示着各个角落摄像头实时拍到的场景。

一时无法脱身,周柯只能在这里住下来。第一个礼拜,没人给他们安排活儿干,周柯就四处溜达,找人打听,搜集各种信息。他把院子观察了个遍,更加绝望了。

这是一个园区,除了宿舍,其他的平房都是办公室,里面人挤人,但他不敢走进去看他们在做什么。

园区里设施齐全,甚至还有个酒吧,夜里12点才开门,院子角落有一个小卖部,一个会说中国话的缅甸姑娘在经营,所有的东西比国内要贵上三倍不止。

最叫人害怕的是小卖部边上的一个水泥屋子,像他老家猪圈那么大,看着像是厕所,但门从外面上了锁,只在一面墙的正中间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仅有成年人的头那么大。

周柯壮着胆子往里瞄,什么也没看到。他同缅甸姑娘套近乎,对方告诉他,这间屋子是关人的,关中国人的,谁不听话,就要被送进去关几天。

周柯害怕极了,简直无法入睡,任何人的说话声都能让他惊醒。他把所有的信息都记下来,门口守卫每8小时换一班。所有看守都是“公司”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工作牌——“公司员工居住证”,凭证吃饭,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拿着这样的牌子。另有一些人的工作牌看起来不一样,他们可以用这些牌子走出园区。周柯试图混出去,被人拿枪顶了回来,接连蒙混失败后,他只能断了这个心思。

这个园区,除非你会飞,不然别想跑出去。

他试图提醒“经理”,他们是来酒吧帮忙的,不想干别的。“经理”腰间揣了三个手机,总在不停地打电话,忙中敷衍他,让他再等等。周柯听到“经理”在电话里说:“都是男人没意思,再带几个女孩子过来。”

迷 失

幸运的是,很快过年了,公司管理层似乎都放假了,业务也暂停了。

年三十那天,大家在院子里烤肉庆祝,放了几挂鞭炮,硝烟的味道弥漫开来。周柯的家庭群里,大家互相发红包。他看着家人们互相抢红包,鼻子一酸,这是他在缅甸第一次哭出来。

周柯没敢说自己被困在了缅甸,只说正在云南旅游和打工,过年就不回去了。

过完年,周柯和三个同行者被带出园区,安排在30米开外的一家酒店二楼,他和发小住在一个标间里。酒店院子被围墙围着,正对着一家音乐酒吧的后门,里面的工作人员每天早上五六点出来倒垃圾。

无事可做,周柯四处找人聊天,套信息。从不同人嘴里,他拼凑出了自己的危险境地。园区里每个办公室,都干着不同类型的诈骗。他们住的那个酒店楼下的院子,干的是利用淘宝备用金进行诈骗的勾当。周围有配枪的保安,每个月拿着2500元人民币的工资。

“经理”也不再用酒吧搪塞他,明确告诉他们几个,这里就是诈骗,要干出业绩,才能把自己买回去。至少要在这里做6个月,不想做也行,要赔偿“公司”把他们运过来的损失。“经理”开口就要6万元人民币,10倍赔付,他和朋友两个人拿出12万元,就可以离开。

周柯不相信自己交了钱,真的能被放走,更何况他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也不愿意参与诈骗。“我是完全做不来,我心狠不起来,也不想去骗别人,你能骗到的都是相信你的人,这太残忍了,不能稱之为人。”

他知道,这件事情只有做与不做,不存在半途收手的可能性。除了暴力恐吓之外,利诱同样可以改变一个人。一旦开始,就会被迅速洗脑。

“在这里,没有骗到人,肯定会挨打,或者被卖。”周柯说,“如果骗到人,收了钱,思想就不一样了,会转变,会和诈骗犯一起庆祝,肯定会堕落。”

以培训为理由,他一度被要求在办公室学习他们的诈骗手法。他听到诈骗犯们如何打电话,女性受害者在电话那头哭,诈骗犯在这头,一边叫着人家美女,一边用凶狠的语气要钱。

一个“同事”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干了两年,只用了一年半就挣到了300万元,在赌场输了100多万元后又接着在这里工作,现在每个月能赚10万元。对方劝他放平心态,“你不骗,别人也会骗,这个钱你不赚,也会被别人赚”。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在害人,他们把受害者称作“猪”,并告诉周柯只要把对方当成猪就可以了,钓到一个,就能狠狠割下一块肉。

“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人性了。”周柯一遍遍告诉自己,“如果我在这里工作,我的后半生或许会在牢里度过,我的父母会难过,我的家人会为我感到丢脸。我的整个家都会因为我背上不好的名声,我死也不想做诈骗犯。”

逃 跑

他们住的酒店看守相对较松,周柯知道,利于逃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眼看着年就要过完了,没准下一秒,他们就会被带回之前那个院子里,到时插翅难飞。

他决定最后一搏。三月的一天,凌晨5点,他拉着发小在二楼徘徊,跳下去,就有可能跑掉。此时是逃跑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后时机。

他知道失败的后果。周柯之前就听说过,总有人试图逃跑,下场都很凄惨,有的被抓回来毒打,直接打断一条腿,然后继续工作,也有人被抓到某个水牢里泡了三天,再也不敢逃了。还有人被逼急了,从5楼跳下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被保安拖走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站在二楼往下望,又开始腿软,两层楼,有五六米高。“太高了,如果摔断腿被抓,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时,来人了,他俩赶紧走开,下楼去。看到酒吧里一个缅甸妇女出来,他赶紧拉着发小跑过去,说自己要买酒喝,缅甸妇女听不懂中国话,稀里糊涂地让他们进去了。

酒吧大门打开了一半,里面没有武装分子,只有一个小伙子在打扫卫生。周柯装作买酒,让他炒两个菜,便在酒吧里踱步,像是准备挑位置坐下。“那就给我拿10瓶啤酒。”小伙去拿酒,周柯强装镇定,借着机会,拉着发小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走出来后,他们迅速搭上一辆车,让师傅开到远一些的宾馆。路上,周柯从司机那里换了4000元现金,这是此前他哥哥往他微信账号里打的救命钱。

出租车开了10分钟,收了30元起步价,把他们送到了一家酒店。两个人在酒店待了一晚,老板告诉他们,最近的城市是老街,远一点就是东城。他们不敢耽搁,第二天,房也没退,就往东城跑。

两人理了发,另买了一身衣服。出来时什么也没带,除了手机和身份证,周柯只有脚上一双黑色人字拖鞋。

怕“公司”的人会在最近的国门蹲点守他们,两人不敢马上去国门,只好暂时在东城住下,不停地换旅馆。周柯从认识的缅甸保安那里打听到,“公司”已经派了十多个人,正在到处抓他们。他经常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经理”抓住了。

赌 局

孙嘉华要幸运一些,他的前同事是个老手,不住在园区里。孙嘉华并没有说自己不想干,只是告诉对方,自己不想住宿舍,想像他那样在外面租个房子,等租到房子,就来上班一起挣钱。

带他来的老同事并没有起疑心。孙嘉华就在园区外找了个酒店住着,每晚,前同事会来接他去园区里,“学习、熟悉业务”。

大使馆在2000公里以外,在当地报警也非常危险,孙嘉华就四处打听。附近的商店、餐馆,都是中国人开的。孙嘉华装出一副在这里干了很久的样子,因为家里有事儿,需要赶紧回去,询问这里的同胞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回去。

楼下餐馆老板给他搭了条线,说这是当地华人偷渡回家探亲的路线,交5000块钱,就能被送回国。

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孙嘉华并不知道这条线是否安全,会不会认识“公司”的人,或者会不会是另一拨“蛇头”,把他卖到另一家“公司”去。

但孙嘉华还是赌了,他没有别的路可走。所谓的“线”,通常也都是蛇头,承担送人偷渡回国的“业务”,他们也是这条黑暗产业链上的一个齿轮。

餐馆老板给了他一个电话,对方在电话那头告诉他,晚上7点,在当地菜市场门口的电线杆子底下等着。

孙嘉华去了,在约定处等了两个小时。那两个小时,是他这一路以来最漫長的两个小时,他低着头,把自己缩到最小,生怕被前同事撞见。

终于,到了晚上9点,有两辆摩托车来接他了。两辆摩托车轮流带着他开进山里,一路开了整整9个小时,孙嘉华感觉自己简直是在鬼门关里徘徊了9个小时。

山路很不好走,为了防滑,摩托车轮胎绑上了铁链子。路绕在山腰上,一侧就是悬崖。山里还飘着蒙蒙细雨,遇到上坡,他们就下来推车。每当隔壁山头有车驶过,远远看到灯光,司机就赶紧熄火关灯,等对面的摩托车开远了,才敢重新出发。

期间,因为路中央横着的石头,摩托车被甩出去,孙嘉华狠狠摔了一跤。孙嘉华得知,这两个人开这一趟,可以拿到几百块钱,而大头则给上面的“蛇头”赚去了。

9个小时后,孙嘉华回到了国内,手机又有信号了。两个司机把他送到了离澜沧机场不远的一家旅店里。在房间里冲完澡,躺在床上,孙嘉华第一次哭了出来。这场极危险的赌局,他非常侥幸地赢了。孙嘉华在机场向警察自首。

国 门

躲了十多天后,周柯拉着朋友找到一个出租车司机,给了他5000元,终于来到了中缅边境位于中国一侧的南伞国门,向中国警方自首。

期间,他还发微信告诉“清华哥”,自己跑出来了,绝不回去。“清华哥”告诉他,自己也跑了,也是在某天早上,他下楼溜达,看到保安们正在集合,心中一惊,也从酒吧大门溜走了。那个跟他们一起来的大叔,被一个人扔在了诈骗团伙。

周柯气极恨极,拉黑了“清华哥”,决定自首时举报他。他知道偷渡是违法的,他愿意承担后果。除此之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是被骗去的,在那个诈骗公司,他没有工作过,也没拿过一分钱。

到了国门,看到中国警察时,他的心总算安定下来。期间,周柯还遇到了三个湖北人,他们也是逃出来的。其中最年轻的一个男生,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看到中国同胞,立刻大哭出来,还向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伤。

周柯看到后吓了一跳,这几个人背上都有厚厚一层血痂,太阳穴上也是血痂。原来他们选择大半夜逃跑,跑进山里却撞进了缅甸一处武装分子的据点。几个武装人员用枪托把他们打晕,拖到后山,要求他们每个人拿出10万元赎身。他们拿不出来,挨了狠狠一顿打,最后几个人凑出6万元,才被送来了国门。

自首以后,周柯向警方详细说了自己的经历。随后,他被安排在云南一家酒店隔离14天。

“不要去缅甸,不要去缅甸,不要去缅甸。”周柯向《看天下》记者重复着这句话。但如果不幸被骗到了缅甸,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国门,主动向警方自首,再次偷渡是极危险的举动。

这14天里,他终于可以安稳地入睡了。只是有时候,他会想到那个50多岁的大叔。

周柯替他算了一笔账,如果不干诈骗,在缅甸做厨师,工资才2000多块钱。他们一共4个人,三个人跑了,“公司”亏了三个人,算10万元,加上他就是13万元。一个月不到3000元工资,他要做3年半才能还上,还不算开销。

“他不太识字,手机早就欠费了,没有钱,也干不了诈骗的事,这样的人在那里是没有用的,连工具都当不了,处境会很惨。”

周柯问过诈骗公司里与他熟悉的保安,那个大叔怎么样了,保安告诉他,被转移了。所谓“被转移”,就是被卖给了另一家诈骗公司。这位大叔,已经不知所踪了。(应受访者要求,周柯、孙嘉华均为化名)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看天下》2021年第12期〕

猜你喜欢
嘉华缅甸诈骗
第四代嘉华
Research on Internet Finance Development
An Analysis on Internet Financial Supervision in China
Study on Local Financial Supervision Right and Regulation Countermeasures
缅甸记忆
缅甸总统吴廷觉访华
合同诈骗
电信诈骗
擦亮双眼,谨防招生诈骗
缅甸非常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