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强
江南绍兴,素以水乡著称。许多年以前,其辖区内的古镇安昌与柯桥不通公路,以水道相连,夜航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广袤的沃野之上,那些纵横的河流弯弯曲曲闪耀着流水的光芒,那时的河流清澈见底,可见水草丰茂,两岸炊烟,也可见河上的拱桥,桥下的鱼虾在水草间游来游去。
我的诞生地安昌古镇,最古老而伟大的传说,自然是治水的大禹在此娶涂山氏为妻,那座据说是大禹召集诸侯商议国事的西扆山,依然巍然屹立。我的少年时代,开始向往安昌以外的世界。通常,我去绍兴城,或者大都会杭州,需要经过柯桥,坐汽车,或火车。104国道从柯桥古镇外穿过,连接起令我神往的绍兴和杭州城。杭甬铁路上的绿皮火车在柯桥停靠。在我的记忆里,柯桥是一扇可以通向大千世界的大门。
夜航船分货运和客运两种,多以手摇木桨始,后辅以柴油机动力。货运的夜航船昼夜兼程,它们在茫茫夜色中划过平原和村庄,悄然驶向目的地。而客运夜航船,则大多凌晨启航,安昌为起始点,途经多个乡村,柯桥是重要的中转站,终点是绍兴古城区。
如果次日要经柯桥去绍兴或杭州,其实前夜我是睡不踏实的,迷迷糊糊被爸爸喊醒,吃完早餐,匆匆赶到街上的码头,此时,天未大亮,古镇被薄雾包围着,远处赶路的人,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早起的乡亲已经开始在河边洗涮。偶尔有一条乌篷小舟驶过,木桨划过的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突然,寂静的古镇上空,响起一阵悠扬的海螺号声,我知道,是夜航船快抵达码头了。待船泊稳,我跳上船尾,鉆进船舱,找一个靠舱壁的位置坐好,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船重新起航,沿着河流,缓缓向前移动。从安昌到柯桥,夜航船的航行时间,大约需要三四个小时,摸黑上船,抵达柯桥,已是阳光灿烂。
年少时,也有步行去柯桥的一次经历,其实,两镇之间不过15里之遥,步行两小时左右。那次去柯桥,是想专门去看看那座高高的拱桥,那座桥有“柯桥大桥”之称,长满青藤,夜航船通过巨大的拱形桥洞时,我透过船篷的间隙,看过拱桥的模样,但只是一些局部。
我抵达柯桥大桥时,第一次从桥边的石碑上知道,其名为融光桥。后又得知,南宋嘉泰《会稽志》有记载,文选伏滔《长笛赋序》:“蔡邕避难江南,宿柯亭之馆,取屋椽为笛。”志书引用东汉中郎将蔡邕“柯桥椽笛”的典故,是想考证柯桥在汉代已经存在。蔡邕是东汉时期的名臣,也是成就卓著的文学家、书法家,为才女蔡文姬之父。
与柯桥渊源颇深的是明代文学和书画家徐渭。徐渭的故事在绍兴乡间流传甚广,民间称其徐文长,有关徐文长的每一个故事,总充满幽默机智和欢乐,给我们的童年精神生活增添无穷的乐趣。青藤书屋在绍兴城内的大乘弄,是徐渭故居,故居内陈列徐渭《墨葡萄图》一幅,画上水墨葡萄一枝,串串果实倒挂枝头,鲜嫩欲滴,形象生动。茂盛的叶子以大块水墨点成。风格疏放,代表了徐渭大写意花卉的风格,也是明代写意花卉高水平的杰作。画上有徐渭自题:“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天池。”这幅《墨葡萄图》是徐渭代表作。其实,徐渭在文学、书法、戏剧、军事等领域也卓有建树。徐渭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大才子”。郑板桥对徐文长非常敬服,曾刻一印,自称“青藤门下走狗”。他能谋善断,几乎以一己之力尽破多年的倭寇之患,晚年悉心培养出李如松这位名将,建立不朽功勋。他的诗,袁宏道尊之为“明代第一”;他的戏剧,则受到汤显祖的极力推崇。
我一直以为,徐渭是绍兴人,但在柯桥的历史名人中,徐渭排名在前。历史上,绍兴有县无城,柯桥是绍兴的一个镇,与绍兴古城区毗邻,从地理概念来说,说徐渭是柯桥人,虽然牵强,倒也不无道理。
我在融光桥上流连,桥洞上的青藤生长得无比茂盛,藤蔓下垂,可至水面,只是桥洞常有大小船只驶过,那些下垂的青藤,被船篷勾住,也有被扯断的,落在水面,顺流漂走。我想象蔡邕和徐渭走过融光桥的那些时光,毕竟久远,只能借助史书上的画像,来延伸我的想象。
多年以后,高中同学相聚,坐一艘画舫,从鉴湖码头出发,经鉴湖、瓜渚湖,沿大运河至柯桥古镇,此时,柯桥的中国轻纺城早已名扬天下。这条水路,看尽江南水乡,终于一见太平桥和古纤道真容。古纤道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期,太平桥则建于明代,它们都是柯桥最有说服力的鲜活文史标本。《越绝书》卷八记:“山阴故水道,出东郭,从郡阳春亭,去县五十里。”
过太平桥,沿着古纤道走上一段,仿佛回到春秋战国时期,那些北上南下的纤夫,拉着他们的船,拉的是他们全家的日子和希望。从前,纤道边也有戏台,唱社戏的日子,纤道边泊满了乌篷船,恰如鲁迅在《社戏》一文中如此描述他们摇着乌篷船去赵庄看社戏一样:“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我站在太平桥上,且见大运河从桥的两端蜿蜒而去,它们一头北上到北京,一端则流向杭州城。农耕时代,即使没有公路的快捷,水载着满船的希望,无论目的地多远,也能抵达。随着时光流逝,古纤道已经不再发挥它最初的作用,但它作为一个历史遗存,刻进了水波里,长流不息。
感谢流水,也感谢那条总是凌晨启航的夜航船,载起我的许多梦想,让我抵达十里以外的柯桥,以及更远的杭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