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
天晴久了,乡村土路上积起了一层薄灰。
两个小男孩在土路上独创了一种游戏:抓起地上的细灰,扬在空中,撒在对方的身上,也落在自己的身上。细细的灰土在空中变成了薄薄一阵雾,将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淹没。那一刻,他们的世界下雪了。于是他们追跑,欢笑。
这种土路上的灰尘就是灰尘,用指尖捻细了,像面粉一样细腻,里面有一些莹亮的细砂,富含矿物质。那些牛胃消化未尽的青草茎叶以及昆虫的遗体、沙砾等,都被风吹到了路边的沟里,路上只剩下干爽的细灰,公鸡母鸡用它来洗澡,小孩子也想躺在灰窝里打滚。扬起的灰落在脸、颈窝、胳膊上,对于夏日里喜欢钻进小河沟嬉水的人来说,身上落一点灰算什么?更何况,那时不需要“抗菌”,也没有“舒肤佳”。
细腻的灰土在空中洋洋洒洒,天边吹來一阵微风,刚好帮两个小男孩播散这些芳香的尘埃。他们在灰雾中挥舞小手,细碎的尘埃被搅动起来,连村路上的母鸡公鸡都来围观了。
这是一个夏日午后,大人们也在土路边的大树下乘凉。劳作的辛苦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驱之不去的倦意,还有一些厌烦。他们木然呆坐,似乎在看着孩子嬉闹尖叫,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这种游戏不会给孩子带来危险,所以他们的家长并没有阻拦。孩子们跑累了,各自回到父亲身边。
一个老人走过来,指着一个孩子对父亲们说:“这孩子有点傻啊。你看,他一开始站在上风,扬起的灰尘顺风吹过去,不用费力就斗败了那一个。那一个脑瓜儿可真机灵,马上跑到他上风,他还不知道换个场地,还在下风扬灰,灰不正好都落在自己身上了吗?”
两个大人没有说话,得到表扬的孩子不由得喜上眉梢,被判定“有点傻”的那个嘟囔着,想要说些什么又没说出来,他一脸茫然,真的像被老人说中了似的显出一副傻相来。
太阳渐渐偏西,炎热渐退,风吹得更强劲了。大人们起身下田,两个孩子还呆坐着,谁也没有提议再玩一把扬尘游戏。
可怜的孩子,他们刚创出的新游戏,经老人这么一点评,就永远休止了。
其实,扬灰哪里要管什么风向,孩子的乐趣集中在被细灰笼罩的世界,并不在乎灰落在谁的身上。你扬起的灰落在我身上,我扬起的灰也落在我身上,那又怎样?孩子要的,不过就是细灰落在身上的那种被淹没、被抚摸的快感,那种与现世隔离开的迷离彷徨。然而,一个孩子既然受到了表扬和鼓舞,原来并不存在的聪明和心机就被点燃了——小孩子的虚荣心就这样被培养起来了,游戏的纯粹乐趣从那一刻开始,就要经受世俗的考验。孩子们,还能单纯地玩这个游戏吗?
孩子们本有天真未凿的状态,他们在游戏中追逐欢笑,满心想的都是灰尘弥散所带来的快乐;现在,他们的注意力被大人指明的“规则”吸引了。只要这个世界还在吹风,这个游戏的原本乐趣就没有了。两个孩子都想要证明自己是聪明的,必然要去抢占上风,必然要将奋力扬尘、淹没对方看成一种胜利。
从此以后,乐趣渐少,规则渐多,忙于“竞技”的人生大幕开启了。小时候,算术越做越快,背诗越多越好,英语单词量要超过英美同龄人;长大一些,新苗、新蕾、新星,更快、更高、更强,赛歌、赛舞、赛马,心思被一块块奖牌占据,眼睛被一个个目标点亮。我们很累,但不能停下,否则就会被人判定“有点傻”。
一代一代的孩子,创造出一个一个新的有趣的游戏,被一代一代大人品评着、指引着、规定着,从游戏到比赛,从最初的嬉戏呼喊到奋力拼搏为争上游,终于满面疲惫。
会有那种勇于反抗的孩子吗?他们不管不顾,继续在漫天的细灰中呼喊,寻找只属于自己的乐趣。
摘自《解放日报》2022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