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克
(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介词悬空(stranding)指介词所统辖的NP 因某种句法程序而出现在句子的其他位置,不再与介词直接相连”[1]。就汉语的历史发展而言,介词悬空现象虽数量有限,但也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见表 1)[2]。
表1 汉语介词悬空现象历史阶段划分表
发展到现代汉语阶段,民族共同语中的介词悬空比较少见,而各地方言中有关介词悬空的发现性研究却日益增多,比较有代表性的如黄伯荣[3]、胡德明[4]、丁加勇[5]、张邱林[6],其具体内容详见表 2。
表2 各地方言中介词悬空现象对照表
值得特别关注的是,宗守云发现张家口方言中介词悬空现象十分普遍,所涉及的介词不仅有被动介词、处置介词,还有伴随介词、处所介词、工具介词、对待介词、朝向介词、条件介词、受益介词、标准介词等,此种表现显著超出了表2 所描摹的介词悬空的有限范围,因而充分表明“介词悬空是张家口方言的显赫句法结构”[7]。
就我们所了解的方言来说,目前在河南上蔡话(中原官话漯项片)中发现了一类介词悬空用法,例如:
(1)三大,广兴家明儿待客,对说没有?三叔,广兴家明天办喜宴,对你说了没有?
(2)大哥,广兴大对说明儿个琼磊结婚。大哥,广兴叔对我说明天琼磊结婚。
参照宗守云所提出的介词悬空的两条界定标准来看,例(1)、例(2)中“对”是一个典型的介词,其后的言说对象承语境省略,不过根据句义却很容易找回,分别是“三大”的指称代词“你”和信息转述者“我”,由此可以认为“对说……”是典型的介词悬空。进一步观察显示,上蔡方言中介词“对”的悬空用法虽不广泛,但却明显有别于张家口方言中悬空介词“对”“所修饰的中心语必须为‘好’类AP”[8]的入句要求,如例(3)、例(4),因而值得进行深入探究。
(3)咱们家的人,谁他都对挺好。咱们家的人,他对谁都挺好。
(4)你对好我才跟你过嘞,对不好早跟你离婚了。你对我好我才跟你过日子,对我不好早跟你离婚了。
考察CCL 语料库我们发现,“对说……”这一介词悬空用法在元明时期已经出现,而“……对AP”却是一例也没有,二者表现出明显不同的历史性差异。要弄清楚这一问题,需要我们从介词“对”的产生及言说格式“对……说”的出现谈起。
“对”本为动词,在东汉时发展出介词用法,并逐渐表现为四种语法意义,按使用频度排序依次是介引行为对象、介引言说对象、介引处所、介引情感对象。不过,其语法化路径并不一致。根据张美霞、崔立斌的研究来看,“介词‘对’的衍生呈现多路径现象”。其一,表示言说对象的介词“对”由“回答”义动词“对”演化而来,在非现场报道言语行为句中,言说动词“对”发生虚化的句法结构是“NP表人+对V+NP表人+V言说+NP某事>NP表人+ 对P+ NP表人+V言说+NP某事”,见例(5)。重新分析的认知基础是,“‘对’失去了与‘问’相承的语境,‘回答’义淡化”,进而发生语义降级。其二,行为对象介词“对”由“朝着”义动词“对”虚化而来,朝向动词“对”发生虚化的句法结构是“甲:NP[+人类]+V[动作:+情感态度]+对V+NP[+人类]>NP[+人类]+V[动作:+情感态度]+对P+NP[+人类]”,见例(6),“乙:NP[+人类]+对V+NP[+人类]+V[动作:+情感态度]>NP[+人类]+对P+NP[+人类]+ V[动作:+情感态度]”,如例(7)。重新分析的语义条件是,“对”后宾语NP 从[-有生]转为[+有生],而“对NP”所修饰的动词可以传达某种情感。当然,在介词“对”的两种演化路径之间,“存在着某种认识理解上的贯通”,“推动了两种来源的介词‘对’的一致性识解”[9]。
(5)素女对黄帝陈五女之法,非徒伤父母之身,乃又贼男女之性。(东汉《论衡·命义篇》)
(6)其貌常净,笑对一切,其尊无盖……其意已净,弃于众垢,唯愿用时,劳于尊神。(东汉《伅真陀罗所问如来三昧经》)
(7)楚相孙叔敖为儿之时,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对其母泣。(东汉《论衡·福虚篇》)
在此之后,人类经验模式就会将“对”的介词功能扩展到介于言语过程和行为过程之间的心理过程,便产生了情感对象介词“对”,“表示认知主体面对某人或某物时的心理感受”[10],如例(8)。不过,尽管介词“对”的这些用法差不多在同一时期产生,但在言语实践中却有主次之别,各自的泛化过程也有先后之别。周芍、邵敬敏分析认为,介词“对”的“对待”义用法大约在清末民初时期正式兴起,如例(9)[11];而张美霞的考察却显示,言说对象介词“对”在元代已经发展成熟,如例(10),其标志是:言说对象介词“对”的宾语出现扩展,说话者和受话者间的社会地位差异逐渐淡化,推移次序是“NP位尊者>NP表人集合>NP地位相当者>NP位卑者”[12]。由此看来,二者泛化时间节点的先后差异,为言说对象介词“对”的悬空用法创造了先决条件。
(8)譬如孤寡恐惧之人畏对家。(东汉《阿众佛国经》)
(9)何子名近来对我很好,常常彼此作诗相唱和。(清代《曾国藩家书》)
(10)约数月,许公对僚属说道:“下官有一女,颇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择一佳婿赘之。诸君意中有其人否?”(元代《元代话本选集》)
言说对象介词“对”自产生之后,主要与言说动词搭配使用,不过使用度不高、发展缓慢,甚至在隋唐时期出现了停滞,不利条件在于“源出动词‘对’的滞留、介词‘对’优势语法意义(介引‘处所’)的制约以及强势言说对象介词(中古时期为‘与’)的竞争”。而后,在五代到元代期间,它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口语中介引言说对象的常用介词,具体表现是:“引进言说对象成为介词‘对’的首要用法”(可用于“位尊者对位卑者的情况”),“充当介词成为多功能形式‘对’的首要语法功能”,“‘对’泛化为引进言说对象的常用介词”[13]。
具体而言,言说对象介词“对”脱颖而出的直接表现是,其使用频率远远超过了前期的主导性介词“向”,而常用言说格式也相应地由“向……道”更迭为“对……说”。言说对象介词跟言说动词的这种组配性兴替,张美霞称之为“基本言说动词与常用言说对象介词的同步更新”。所谓“同步更新”是指,自古及今,汉语常用言说动词总是沿着“陈述义言说动词>基本言说动词>引语标句词”演化斜坡不断变化,当一个主导性言说动词用作引语标句词时,其表达性就会降低,带有生动表达性的另一个陈述义言说动词就成了“最佳补位者”,从而导致新旧言说动词不断更迭,“言>道>说”的兴替便是一个重要实例。随着言说动词的兴替,常用言说对象介词也要发生更迭,便出现了言说对象介词“与>向>对”的兴替,这是言说动词演化斜坡所引发的“次效应”[14]。
刘丹青认为:“介词悬空是造成汉语语法史上若干重要的语法化和词汇化的重要原因”[15]。张谊生指出:“介词悬空的重要性就在于,虽然介词悬空以后大多就不再属于介词了,但介词悬空却是一系列汉语语法功能发展的起点和动因。”[16]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介词悬空就是语法化和词汇化的一种预备状态。何洪峰主张用功能主义的观点来解释介词悬空,认为“以”字空位回指的语篇功能是衔接[17]。那么,结合沈家煊所介绍的语法化程度判定标准“概念功能>语篇功能>人际功能”演化序列来说,悬空状态的介词确实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语法化[18]。而现有的语法化研究充分表明,句法位置和频率原则是诱发语法化现象的重要成因。就此而言,“对……说”组合的出现和功能扩展,为言说对象介词“对”悬空用法的产生奠定了重要的结构基础。
从“对……说”发展为“对说……”,形式上最大的变化是介词“对”所介引的言说对象发生了转移,“对”跟“说”直接相连。检索CCL 语料库我们发现,“对”跟“说”的连用形式最早出现于五代的《敦煌变文选》,且仅有一例:
(11)既见菩萨语了,大王感取见言,来日屈请仙人。侵晨便至,门首邀请上殿,对说因由……当尔之时,道何言语:大王屈请圣仙才,侵晨便到门首来。广排绮席花敷殿,共王祗揖上基阶。启口申说夫人孕,生下太子大奇哉。(五代《敦煌变文选》)
此例中,因缺少了“问”的语境参照,“对说因由”极易理解为“大王对(仙人)说了事情的原委”,进而被认定为介词悬空。不过,众多相关语言事实表明,这一理解并不成立。其一,该书中“对”的动词用法有41 例,如例(12),处所介词用法 9 例,如例(13),量词用法 2 例,如例(14),介引言说对象的仅有1 例,见例(15),这说明唐五代时期“对”介引言说对象的用法还比较薄弱,不具备介词悬空的言语基础。
(12)皇帝揽表,大悦龙颜,便令赐对。(五代《敦煌变文选》)
(13)见五百人拔剑上殿,都不忙惧,对皇帝前缓步徐行,吾亦不将忙矣!(五代《敦煌变文选》)
(14)皇帝亦见,喜不自升,遂赐擒虎锦采罗纨、金银器物、美人一对,且归私地憩歇,一月后别有进止。(五代《敦煌变文选》)
(15)目连对佛称怨苦,且说刀山及剑树,蒙佛神力借余威,得向阿鼻见慈母。(五代《敦煌变文选》)
其二,这一时期,在言说对象介词跟言说动词的各种组配中,最常用的言说格式是“向……道”,它在该书中出现了4 例,如例(16);其他言说格式的情况是:“与……言”1 例,如例(17);“与……道”0 例;“与……说”6 例,如例 (18);“向……言”0例;“向……说”2 例,如例(19);“对……言”0例;“对……道”0 例;“对……说”0 例。在这种环境中“对……说”缺少发展为介词悬空的频率效应。
(16)忽闻门外世尊语声,向妻道:娘子!娘子!(五代《敦煌变文选》)
(17)三十不与丈夫言,与母同居住邻里。(五代《敦煌变文选》)
(18)佛与帝释说经,便遣能陀观看。(五代《敦煌变文选》)
(19)于是白庄语诸徒党,莫向人说,恐怕人知,来日斋时,劫此寺去。(五代《敦煌变文选》)
其三,书中跟“对说”最为相近的是“对曰”,一共有 6 例,如例(20)。对于“对动词V言说”这种言说动词连用形式,周芍、邵敬敏认为,它可以“加强其‘对答’的[+言说性]的语义特征”[19];邓飞更是分析指出,其原型为显性双动宾结构“Vt1+ O1+ Vt2+O2”,常用于非直接面对面的对答场合,“对”偏向于支配言说对象,“曰”则支配言说内容,在某些对答场合由于言说对象可以承前省略,因而便产生了紧缩形式“对曰……”[20]。同时我们也看到,例(11)中用“申说”来重述“对说”,这跟书中“陈说”“解说”“咨说”一样,并非一般性的言说。据此看来,将这里的“对说”视为言说动词连用更符合语言实际。
(20)相公问曰:是何经题?远公对曰:昨夜念者,是《大涅槃经》。(五代《敦煌变文选》)
“对”“说”连用形式在南宋《朱子语类》中也有大量用例,但仔细分析发现它们也不是介词悬空。《朱子语类》中“对”跟“说”同现的句子有87 例,其中最多的是“(以/将)……对……说”,有 30 例,表示“A 跟 B 对照着说”之意,如例(21)、例(22),另有表意功能相同的“对说”和“相对说”各19 例,如例(23)、例(24)。真正包含言说对象介词“对”的仅有 19 例,且都是“对……说”格式,如例(25)、例(26),它们尚不具有发展为介词悬空形式“对说……”的可能。
(21)旧看五峰说,只将心对性说,一个情字都无下落。(南宋《朱子语类》)
(22)以尊而行谦,则其道光;以卑而行谦,则其德不可逾。尊对卑言,伊川以谦对卑说,非是。(南宋《朱子语类》)
(23)仁父问:“此条以知己与知人对说,须是先从里面做出。”(南宋《朱子语类》)
(24)“神而明之”一段,却是与形而上之道相对说。(南宋《朱子语类》)
(25)曰:“圣人必不肯对人子说人父不善。”(南宋《朱子语类》)
(26)他对子夏说:“本之则无,如之何?”(南宋《朱子语类》)
真正可以归为介词悬空的“对说”,最早出现于元代的《元朝秘史》,有以下两例:
(27)也速该说:“我心里不好,我近处有谁?”当有察剌合老人的子蒙力克。就唤来对说:我儿子每幼小,将帖木真去做女婿回时,被塔塔儿家暗毒害了。我心里好生不好,你兄弟每行,嫂嫂行照觑的你知者。我儿子帖木真。”(元代《元朝秘史》卷一)
(28)那年春间,俺巴孩皇帝的两个夫人斡儿伯、莎合台祭祀祖宗时,诃额仑去得落后了,祭祀的茶饭不曾与。诃额仑对说:“也速该死了,我的儿子怕长不大么道?大的每的胙肉分子,为甚么不与,眼看的茶饭不与了?起营时不呼唤的光景做了也。”斡儿伯、莎合台那两个夫人道:“你行无情唤的礼,遇着茶饭呵便吃。俺巴孩皇帝死了么道?”(元代《元朝秘史》卷二)
在这两例中,介词“对”所介引的言说对象“蒙力克”和“斡儿伯、莎合台”都承前省略了,造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介词悬空。根据我们的分析,这两例中介词悬空的出现是由两种因素促成的:一是言说格式“对……说”的高频使用。在该书中,言说动词“说”已经占据绝对主导地位,远多于“言”“道”。在由“问”发起的问答式对话中,1 例用“回道”作答,其余 21 例全用“说”来应对,见例(29)。而“对”除了构成复合词“对阵”“对敌”“对战”外,仅有一例言说动词用法,其余均为言说对象介词,且只见于书中唯一一种言说格式“对……说”,有77 例之多,如例(30),这是促成言说对象介词悬空的结构基础。二是语篇环境。例(27)中“对说”省略了言说对象“蒙力克”,而他也是“唤来”的动作对象,根据“唤来”的常规用法来看,该句的完整形式应当是“就唤蒙力克来对他说……”。根据刘辉[21]和杨永忠[22]的研究,无论将其视为连动结构还是同宾结构,前后两个VP 结构都是一主一次,前后两个VP 的支配对象都存在“算子—变项”关系。那么,在这一前后两个宾语同指连用的语句中,可以只省略后面的介词宾语,即“就唤蒙力克来对说”,也可以同时省略两个宾语,即“就唤来对说”,但不适合只省略前面的动词宾语,即“就唤来对蒙力克说”。由此来看,前面动词宾语的省略为介词“对”的悬空提供了直接的语境基础。例(28)的特殊之处在于,所省略的言说对象“斡儿伯、莎合台”是两个人,由于在当时汉语数范畴体系中,“每”主要用于表达复数而非双数[23],所以此种情况通常不用“他每”指称,而是短语形式“名字 1+名字 2 +二人(两个)”[24],如例(31),下文的“斡儿伯、莎合台那两个夫人”便是如此。这种短语形式通常偏长,出于满足经济原则和语篇连贯的考虑,在不影响正常理解的情况下将其省略也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29)太祖问:“你在前与我说什么来?”两人说:“俺自说的言语不曾依。”遂伸颈就戮,太祖于是杀了。(元代《元朝秘史》卷四)
(30)太祖对斡惕赤斤说“:帖卜腾格理如今来时,由你。”于是斡惕赤斤起身去,准备了三个力士。(元代《元朝秘史》卷十二)
(31)那里成吉思又对孛斡儿出、者篾二人说“:我以前无伴当时,你二人首先与我做伴,我心里忘不了。如今与众人为长着。”(元代《元朝秘史》卷四)
例(28)所体现的这种“不得已”的介词悬空,在明代初期的《水浒传》中有着同样的用例:
(32)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院敲门。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对说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明代《水浒传》第七十三回)
此例中,介词悬空的结果是“对说道……”而非“对说……”,这跟该书中言说格式的分布有关。据统计,《水浒传》中的言说格式比《元朝秘史》要复杂得多,不仅有当时流行的口语格式,也有历史上的文言格式,包括“与……道”26 例、“与……说”47例、“对……道”110 例、“对……说”89 例、“对……说道”87 例,这种状况一改《元朝秘史》中“对……说”一家独大的局面,体现出文人小说在创作中崇尚文言语体的复古倾向,同时也能够印证汉语介词更迭中的一个普遍现象——“被更新的旧介词最初往往体现为书面语优势”[25]。尽管如此,言说对象介词以“对”为主、言说动词以“说”为主的主导趋势,仍然十分明显,这同样构成了介词“对”出现悬空用法的结构基础。“说道”跟“说”虽略有区别,但其中的“基本言说动词”仍然是“说”,“道”已语法化为“引语标句词”,见例(33)、例(34),因而这里的“对说道……”跟“对说……”相差不大。
(33)宋江却请军师吴用商议道“:适来辽国侍郎这一席话如何?”吴用听了,长叹一声,低首不语,肚里沉吟。宋江便问道“:军师何故叹气?”(明代《水浒传》第八十五回)
(34)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这婆子骂道:“贼猢狲,高作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明代《水浒传》第二十三回)
例(32)出现介词悬空的语境基础也跟双数的表达手段密切相关。在《水浒传》中,复数标记主要是“们”,“我们”“你们”“他们”“官人们”等多用于指代三个以上的个体,见例(35)、例(36),而双数的表达仍多用短语形式,如“我两个”“你两个”“他两个”等,见例(37)、例(38)。在此种言语习惯的制约下,例(32)最可能的完整形式是“庄客出来,对他两个说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这种说法虽也合乎规范,但一前一后的“他两个”和“你两个”多少有些重复,因而结合现场报道言语行为的交际特征来说,将不言自明的言说对象“他两个”省略,也就成了提升语篇连贯性的最佳选择。例(39)对燕青和李逵的指称就竭力避免“他两个”过多重复,不仅采用了动词“接纳”省略宾语的策略,甚至用单数“他”来进行替换,这正是出于语篇经济性和连贯性的考虑。
(35)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明代《水浒传》第一回)
(36)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明代《水浒传》第十四回)
(37)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明代《水浒传》第五回)
(38)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噙着四行眼泪。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明代《水浒传》第二回)
(39)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著他里面去睡。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明代《水浒传》第七十三回)
综合例(27)、例(28)、例(32)三句中介词悬空现象的相关分析来看,言说对象介词“对”之所以能够出现悬空用法,不仅在于言语格式“对……说”的广泛分布和高频使用,更在于上下文的语篇环境为言说对象的省略铺设出“隐是上策”的语用情形,这充分印证了张谊生的认识——“从语用表达看,不少介词悬空,为了强调表述重点,协调句子结构,追求简洁明快”[26]。
在随后的历史语料中,我们检索出了不少紧邻同现的“对说”,但对照上文介词“对”悬空用法的促成要件来看,它们都不属于介词悬空。例如:
(40)太祖问道:“你何等人家,名为第一?”那人对说:“本郡太守,以臣合族已居八世,内外无有间言,因额臣家以励风俗,实非臣所敢当。”(明代《英烈传》第七十九回)
(41)常遇春问说:“要他何用?”汤和对说:“夜间亦可备明。”(明代《英烈传》第十三回)
(42)长老重新入定,去见伽蓝,问说:“方才折子内所开谁氏之子,想明神定知他的下落。”伽蓝对他说:“此去尚有半年之期,恐天机不可预泄。”(明代《英烈传》第四回)
(43)羡见其来,握手欢若平生,胜如至亲,以酒待之,半酣,问琨何来?琨以实对说:“……范阳王意请足下一同举义,使其入拜,未审尊意何如?”(明代《两晋秘史》第六十回)
(44)待两个人收住势子,彼此对说:“承让!承让!”一转身当着寨主说:“献丑,献丑!”(清代《小五义》第三十六回)
(45)慈禧因对皇上说“:……你瞧现在署理直督的王文韶,比李鸿章才具如何,胆识如何?”光绪帝对说“:论王文韶,似乎不如李鸿章。”(民国《西太后艳史演义》第二十六回)
在以上 6 例中,例(40)、例(41)、例(43)、例(45)中的“对说”,都是针对上文的问询而使用的,且言说双方多数存在着权势关系上的差异,如例(40)中的“太祖—那人”、例(45)中的“慈禧—光绪帝”,因而将其分析为言说动词连用更为准确。例(42)之所以例外地使用“对……说”,原因在于伽蓝是“明神”,居于权势关系中的高位,使用“对说”则明显有违言说动词“对”以下对上的语用惯例。例(44)略有不同,其中的“彼此对说”表示“双方相对而V”之意,这种用法在该书中大量存在,如例(46)和例(47):
(46)二人复从西边一看,也是一个大洞,方才知道高解已逃命去了,这才彼此对问。(清代《小五义》第五十六回)
(47)熊威与众位见过,彼此对施一礼,也就落坐。(清代《小五义》第一百○一回)
言说对象介词“对”的悬空用法在汉语历史语料中的昙花一现,跟语料文本的语体特点紧密相关,间接映射出“对”在白话口语中的活跃和文言书面语中的薄弱。张美霞统计了明清时期《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红楼梦》等6 部小说前二十回中言说对象介词“对”跟“向”的竞争情况,发现越是时间靠后的作品,越倾向于使用“向”,据此认为随着文人小说的渐趋成熟,其写作策略慢慢体现出“援古入今,方为典雅”[27]的价值追求,继而造成了“被更新的旧介词最初往往体现为书面语优势”[28]的局面。我们统计明末的《两晋秘史》发现,书中言说格式包括“与……言”7 例、“向……曰”3 例、“对……曰”4例、“对曰”54 例、“与……说”3 例、“对……说”3例、“对说”2 例,这些情形显示介词“对”缺少悬空使用的言语基础,同时也再次说明文本文言色彩浓重,具有显著的“来源于历时的距离感”[29]。
发展到现代汉语阶段,随着书面语中白话文标准的逐渐确立,随着“对”向书面语扩散进程的完成,我们又检索到了“对说……”式介词悬空用法。例如:
(48)燕燕走了,剩下了小晚和艾艾。艾艾说:“听我爹那口气,好像也不反对,对说你家的大人们也愿意了,现在担心的只是民事主任的介绍信!”(赵树理《登记》)
(49)莎夏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和他握手,并和颜悦色对说:“我也认识菲佳!我叫亚历克山特拉!”(高尔基《母亲》第 27 章)
(50)国少队助理教练郭指导在谈到哥伦比亚之行的收获时对说“:中国其实也很重视技术训练,但是采用的方法不一定是最好、最有效的。(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12-11)
例(48)的“对说……”是“对我(艾艾)说……”,例(49)的“对说……”是“对他(西佐夫)说……”,它们跟前文例(27)和例(28)一样,都属于介词悬空的“承前省略式”——“介词宾语或者说名义上的宾语已经在前面以不同的句法形式出现了,介词后没有用‘之、是、此’等代词加以复指”[30]。比较特殊的是,例(50)中“对”所介引的言说对象“新华社记者”在上下文中并未明确出现,而是隐含在语境当中,这应当属于“隐含脱落式”介词悬空。介词“对”悬空用法的类型拓展,跟新闻报道的语篇特点存在紧密关联。请看下面的例句:
(51)武装部队参谋长阿里·萨利赫·舍伊贝结束了对亚丁的访问,于3 月23 日上午回到萨那。他在机场对说,这次访问是为了继续安排撤军工作。(《人民日报》,1979-03-25)
(52)吴努总理在一日启行回国前在机场对报界说:茂物会议的成就十分有助于建立和平。(《人民日报》,1955-01-02)
(53)加麦尔8 月31 日途经新加坡时在机场对记者说,他的访问的目的是使埃及和亚非国家的关系更加亲密。(《人民日报》,1955-09-03)
(54)工人出身的美国黑人领袖罗伯特·威廉,在机场对郭沫若说,“很久以来我就希望能到中国访问,今天能够实现夙愿,感到非常高兴。”(《人民日报》,1963-09-26)
(55)国会文化观光委员会委员长裴基善在机场对媒体说,朝鲜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委员长金永南20 日会见了韩国代表团。(《人民日报》,2002-09-24)
以上7 例展示了我们在“《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1946—2020)”中的检索情况;统计结果显示,发生在机场的非现场报道言语行为一共有291 次,其中一例为介词悬空用法,如例(51),其余用例使用的都是言说格式“对……说”。不过,在这些用例中言说对象却比较集中,“报界”有 9 例,如例(52),“记者”有 272 例,如例(53),“媒体”有 7 例,如例(55),具体称代只有 3 例,如例(54)。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此类言语行为已经高度语境化,言说对象主要指向报道方,具体来说早期“报界”居多,而后以“记者”为主,当前则开始向“媒体”转移。根据这一规律,例(51)所隐含的言说对象当以“记者”为首选。如此说来,不管是补充“记者”还是“报界”“媒体”,既然受众能够根据语境规约来实现顺利解码,那么报道方在编码过程中偶尔将惯常化的言说对象忽略,造成介词悬空现象,自然也就有了可靠的语篇基础。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在当代网络语言中,介词“对”的悬空用法数量大增,它们在继承已有悬空类型的同时,也因网络语域的自由开放而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共时变异。例如:
(56)你问我世界尽头是什么,我对说它的尽头是海洋。(site.douban.com,2013-11-14)
(57)女友对说已经不爱我了,我还能挽回吗?(wenda.so.com,2013-07-30)
(58)爱情很难,不要轻易对说再见。(v.qq.com,2020-06-09)
(59)她说,早上好。她说,晚安。她想,简单温暖的五个字能对说一辈子?(BCC 微博)
例(56)中的“对说……”是承前省略式,例(57)中的“对说……”是蒙后省略式,它们所省略的言说对象在上下文中很容易找回。例(58)、例(59)属于隐含脱落式,尽管它们不像例(51)那样有着高度规约化的语篇支持,但根据认知常识也能够将言说对象补充出来,分别是“爱情中的对方”“生活中的对方”。不过,对比前两例来看,这种言说对象已不是确定的指称形式了,语义上表现出一定的模糊性,是一种更为典型的“隐含脱落式”介词悬空。
在介词悬空用法高频出现的大背景下,相互紧邻的“对说”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凝固性,介词“对”在汉语词汇双音化韵律机制的作用下,会参与新词重构,具体表现是“对”介引言说对象的功能转嫁给了“对说”,其结果是“对说”获得了构造双宾结构的能力。例如:
(60)分手时,如果真心爱过的话,不会对说你这些话。(baijiahao.baidu.com,2018-09-03)
(61)一个男人对说女人,生命中有你真好,什么意思?(iask.sina.com.cn,2019-03-01)
(62)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对说我:你看起来真不像快30 岁的人。(BCC 微博)
“说”本为二价动词,需要通过介词引入言说对象;但在这3 例中,“对说”却成了三价动词,它可以顺利完成对言说主体、言说对象和言说内容的配位,这即是“对”跟“说”紧邻凝固后发生的“并价”现象[31]。
除此之外,凝固化了的“对说”也可以构成“的”字结构,或者指称言说对象,如例(63),或者指称言说内容,如例(64),还可以构造出被动句式,如例(65),这都进一步展现出“对说”凝固成词的发展趋势。
(63)呵,中年人,对说的就是你,彻彻底底的两面派!(bbs.ybvv.com,2019-05-21)
(64)就知道拉黑,一旦对说的不是顺从和鼓励的话就拉黑。(www.tan8.com,2020-06-28)
(65)mate20 打电话,多次被对说我手机语音听起来很模糊。(club.huawei.com,2018-11-20)
张谊生指出:“从开始紧邻,具备重构的可能到分界彻底消失、最终凝固成词是一个渐进而漫长的过程。”[32]结合“对说”的词汇化发展来看,当前确实存在一些变异“异端”,影响着变异主线的强化。例如:
(66)创维率先对假冒电视对说不,拼多多若继续纵容恐引发更多维权。(www.qudong.com,2018-07-30)
(67)老板偷偷对说财务总监说,没有 ACCA 的年后辞退。(www.gaodun.com,2018-02-08)
(68)听完这首歌,我想听你们对说我说歌名是什么?(www.iqiyi.com,2019-03-30)
例(66)中“对说”后只有言说内容,言说对象另用“对”来介引;例(67)、例(68)中“对说”后只有言说对象,言说内容另用“说”来支配。前者将“对说”用作“说”,后者将“对说”用作“对”,它们跟“对说”的三价动词用法有别而又相关,生动地展现出语法变项在变异初期的不稳定性和多向性。由此看来,这一进行中的变化才刚刚起步,能否完成以及何时完成,都有待社会语言生活的检验。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看到,言说对象介词“对”的悬空方式,横跨“承前省略式”“隐含脱落式”和“紧邻凝固式”三大类型,它们的依次出现生动地展示出介词悬空的深化历程与各类型间的内在关联。上蔡话中介词“对”的悬空现象,以活化石的形式记录着这一介词悬空案例的早期形态,并初步体现了语体因素的影响价值。而今,它在新闻报道和网络语言中的类型变换则证明,介词悬空现象的保持和深化还跟语篇、语域等语境因素紧密相关。这一发现,或许能够为我们更全面地审视介词悬空现象带来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