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出生于儒学世家,自幼聪敏好学。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王勃著作甚丰,《王子安集》系明人张燮所辑,共16卷,收录王勃的诗、文、赋。王勃在诗歌体裁上擅长五律和五绝,主要文学成就是骈文,其《滕王阁序》堪称千古名篇。毛泽东对王勃的诗文十分喜爱,阅读圈划过他的不少作品。毛泽东对王勃的身世也作过认真研究,每逢谈到年轻人应有所作为时,常常以王勃为例,称他为“英俊天才”,并发出慨叹:“惜乎死得太早了!”
王勃早慧,6岁能作文,未及成年就做官,被唐高宗称为大唐奇才,却因《檄英王鸡》一文触怒唐高宗,被逐出长安。在虢州参军任上,王勃匿杀官奴事发,其罪当诛,遇赦免死除名。上元二年(675年),王勃从洛阳南下,而后王勃来到楚州城,楚州郝司户等为楚州崔刺史设宴送行,王勃也受邀参加,作《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后王勃继续南下,九月九日至洪州,作《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即《滕王阁序》)。后渡海往交趾省亲,溺水受惊而死。
毛泽东在王勃《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一文的标题下画着大圈,并写下长达1000多字的批语,这是毛泽东品评历史人物时所写就的最长的一段批语。批语内容丰富,既有对王勃生平的考证,有对王勃诗文的评价,也有自己的借题发挥。毛泽东首先考证了《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和《滕王阁序》的写作时间和王勃的年龄:
是去交趾(安南)路上作的,地在淮南,或是寿州,或是江都。时在上元二年,勃年应有二十三四了。他到南昌作《滕王阁诗序》说,“等终军之弱冠”。弱冠,据《曲礼》,是二十岁。勃死于去交趾路上的海中,《旧唐书》说年二十八,《新唐书》说二十九,在淮南、南昌作序时,应是二十四、五、六。《王子安集》百分之九十的诗文,都是在北方——绛州、长安、四川之梓州一带、河南之虢州作的。在南方作的只有少数几首,淮南、南昌、广州三地而已。广州较多,亦只数首。交趾一首也无,可见他并未到达交趾就翻船死在海里了。有人根据《唐摭言》、《太平广记》二书断定:在南昌作序时年十三岁,或十四岁。据他做过沛王李贤的幕僚,官“修撰”,被高宗李治勒令驱逐,因为他为诸王斗鸡写了一篇《檄英王鸡》的文章。在虢州时,因犯法,被判死,遇赦得免。
关于王勃在南昌作序的时间,旧有二说。王定保所著《唐摭言》(卷五)以为是王勃十四岁时所作。辛文房《唐才子传》及《新唐书·王勃传》中说是王勃前往省亲途中所作。千百来年来各持己见,两种观点不相上下,竟成一桩公案。毛泽东进一步指出王勃时年当在“二十四、五、六”。毛泽东花力气弄清王勃写这两篇序文时的年龄,是因为这是王勃骈文的代表作。
毛泽东写这个批语时,查阅了《旧唐书》《新唐书》《唐摭言》《太平广记》等史书中关于王勃事迹的记载,认真分析两篇序文中提供的时间线索,即“上元二载”和“等终军之弱冠”。毛泽东认为《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是王勃“是去交趾(安南)路上作的……时在上元二年,勃年应有二十三四了”。《滕王阁序》和《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一样,也“是去交趾(安南)路上作的”,王勃“应是二十四、五、六”,而不是像有人根据《唐摭言》《太平广记》二书断定:“在南昌作序时年十三岁,或十四岁。”
这段考证文字,充分透露出他具有一种近乎职业的学术钻研精神。他欣赏古典文学作品,并不单纯从作品本身去体会,还对作品产生的背景、作家的创作情况进行深入研究,以求对作品有更深入的理解和体会,评论作品才能见解深刻、准确。他对王勃的评论,正是建立在对其生平遭际和创作情况深入考证研究的基础之上,精细严谨,一丝不苟。从行文来看,毛泽东无疑是凭记忆写的,足见其惊人的记忆力和平时博览群书的扎实功底。
在对王勃年龄进行考证之后,毛泽东又叙述了王勃的短暂一生。少有才名的王勃,本应仕途顺遂,然而跌宕起伏,最终溺水而亡,不禁令人唏嘘。对王勃的短暂人生,毛泽东用充满遗憾又略带感伤的语气写下了这样一句评语:“这个人一生倒霉,到处受惩,在虢州几乎死掉一条命。”
毛泽东十分欣赏王勃的诗文,在评语中,他继续写道:
这个人高才博学,为文光昌流丽,反映当时封建盛世的社会动态,很可以读……他的为文,光昌流丽之外,还有牢愁满腹一方。杜甫说“王杨卢骆当时体……不废江河万古流”,是说得对的。为文尚骈,但是唐初王勃等人独创的新骈、活骈,同六朝的旧骈、死骈,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是七世纪的人物,千余年来,多数文人都是拥护初唐四杰的,反对的只有少数。
《新唐书·王勃传》写道:“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勃为腹稿。”毛泽东读到这里,用红铅笔画着重线,流露出对王勃才华的赏识,对王勃诗文风格的欣赏。在文学创作上,王勃论诗不满上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的诗风,常常“思革其弊,用光志业”(杨炯《王勃集序》),作诗能突破当时文坛盛行的宫体诗的束缚,把唐诗从宫廷、台阁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逐渐走向广阔的社会人生,以迥异于宫廷诗的“骨气”,较为清新明朗的风格,开启了盛唐之音。例如,他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充分体现王勃诗意境开阔、豪迈爽朗的特色。
毛泽东在批语中高度评价王勃的文学成就,他引用杜甫《戏为六绝句》中“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一首,来肯定王勃等人致力改变齐梁以来浮华绮丽的形式主义文风,对唐朝文学发展起到承上启下的推动作用。毛泽东指出王勃“为文尚骈”。骈文与散文相对立而存在,以两两相对的句子构成文章,且多以四字句和六字句为主体。两两相对的句子平仄相对,声韵相协,以数典为工,以博雅见长。骈文发展到南北朝,片面追求辞藻典雅、用典渊博、音韵起伏,以致文辞浮艳、内容贫乏成为骈文的一大通病。但毛泽东强调王勃等人写的是“新骈、活骈”,与六朝之“旧骈、死骈,相差十万八千里”,其差别既在于文风“光昌流丽”,也在于内容“反映当时封建盛世的社会动态”。
但是,王勃一生命运多舛,反映到文学创作中,“光昌流丽之外,还有牢愁满腹一方。”这种全面准确的评价,的确是独到的知人之谈。以《滕王阁序》为例,这篇诗序在叙事写景的同时,尽情抒发自己的雄心壮志和怀才不遇的复杂心情。其文对仗严谨,声律和谐,语言精练,其风格既“光昌流丽”,也有“牢愁满腹”。且看:“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可谓是词句流丽,表现出明朗而高华的气象。
然而,写着写着,王勃无论如何还是抑制不住牢骚情绪:“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呜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里引用历史上冯唐、李广、贾谊、梁鸿等人的不幸遭遇,曲笔道出作者“一生倒霉,到处受惩”的苦闷、悲凉,这就是毛泽东所说“牢愁满腹”的一面。
毛泽东的批语是针对王勃的《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一文,但批语内容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抒发了一大堆感慨。毛泽东写道:“(王勃)以一个二十八岁的人,写了十六卷诗文作品,与王弼的哲学(主观唯心主义),贾谊的历史学和政治学,可以媲美。都是少年英发,贾谊死时三十几,王弼死时二十四。还有李贺死时二十七,夏完淳死时十七。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了。”这句话提到历史上多位成就卓越但又都不幸早亡的杰出人物。贾谊是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散文辞赋评论时政,代表作有《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王弼是三国时期著名经学家、哲学家,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及创始人之一,其作品主要有《老子(王弼注)》《老子指略》《周易注》《周易略例》四部。李贺是唐朝中期浪漫主义诗人,著有《昌谷集》,后人誉为“诗鬼”。夏完淳是明末诗人、抗清英雄,作品风格高亢激越,慷慨悲歌,特别是被捕后写的诗《南冠草》、文《狱中上母书》等,皆为血泪浇成的诗文。毛泽东秉持一颗惜才爱才之心发出无限的叹惋:“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了。”
接下来,毛泽东又发出一番议论:“青年人比老年人强,贫人、贱人、被人们看不起的人、地位低的人,大部分发明创造,占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他们干的。百分之三十的中老年而有干劲的,也有发明创造。这种三七开的比例,为什么如此,值得大家深深地想一想。结论就是因为他们贫贱低微,生力旺盛,迷信较少,顾虑少,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说敢干。如果党再对他们加以鼓励,不怕失败,不泼冷水,承认世界主要是他们的,那就会有很多的发明创造。我们近来全民性的四化运动(机械化、半机械化、自动化、半自动化),充分地证明我的这个论断。由王勃在南昌时年龄的争论,想及一大堆,实在是想把这一大堆吐出来。一九五八年党大会上我曾吐了一次,现在又想吐,将来还要吐。”这段话反映出毛泽东一生都不曾改变的一个重要观点:青年人,贫贱、地位低下的人,是最富朝气、最有创造力的人,因而是事业的希望所在。所以他一贯主张要鼓励青年人,反对压制、瞧不起青年人和地位低的人,并在许多场合反复表达这种观点。1953年6月30日,毛泽东在接见第二次全国团代会主席团成员时,就以周瑜为例,说明选拔青年干部任团中央委员的重要性:“三国时代,曹操带领大军下江南,攻打东吴。那时,周瑜是个‘青年团员’,当东吴的统帅,程普等老将不服,后来说服了,还是由他当,结果打了个胜仗。”1958年5月8日他在八大二次会议上做“破除迷信”的讲话。在这个讲话中他强调:“从古以来,发明家在开始都是年轻的,学问比较少的,被人看不起的,被压迫的。”他指出,这些发明家到后来才变成壮年、老年,变成有学问的人。这是不是一个普遍的规律?不能完全肯定,还要调查研究。但是,可以说多数是如此。毛泽东的评语,已远远超出对王勃诗文的评论,而将视野投向世界是青年的,创造世界的是劳动人民这样的广阔境界,它给人的启示是广泛而深刻的。
1965年12月,毛泽东再度到南昌视察工作,时年72岁,已是垂暮之年,他再度来到他曾率领中国工农红军浴血奋战多年的江西故地,也引发了自己的感想,遂写下《七律·洪都》:
到得洪都又一年,祖生击楫至今传。闻鸡久听南天雨,立马曾挥北地鞭。鬓雪飞来成废料,彩云长在有新天。年年后浪推前浪,江草江花处处鲜。
毛泽东借用古代闻鸡起舞的典故与自己做对比,经过半个世纪的奋斗,他实现了个人的理想,也表露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自己虽然垂老,但满怀喜悦的展望“彩云长在有新天”。他对“后浪推前浪”的千古真理,也是坚决的认同。社会的规律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他并不为自己的垂老感到失望,反而是对新的事物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毛泽东是文章大家,他不但称赞王勃的“新骈、活骈”,而且在自己的文章、书信中,还有意运用这种新、活的骈文形式,以增强语言的声律、整饬之美和行文的气势。例如,毛泽东和彭德怀在1935年12月5日致杨虎城将军的信中,这样写道:
是以抗日反蒋,势无偏废。建义旗于国中,申天讨于禹域。驱除强寇,四万万具有同心;诛戮神奸,千百年同兹快举。鄙人等卫国有心,剑履俱奋,行程二万,所为何来,既达三秦,愿求同志。倘得阁下一军,联镳并进,则河山有幸,气势更雄,减少后顾之忧,增加前军之力……重关百二,谁云秦塞无人;故国三千,惨矣燕云在望。亡国奴之境遇,人所不甘;阶下囚之前途,避之为上。冰霜匝地,勉致片言,风雨同舟,望闻明教。
这段文字,句式以对偶句为主,骈散结合,且多用四字句和六字句,兼有整齐、错综之美,讲究声律,偶句多平仄相对,读来抑扬顿挫,音韵和谐。在书信中运用这种骈文形式,更显得语调激昂,情感深挚,析理透辟,气势磅礴。将古代的骈文体式与现代革命的政治生活内容结合得如此相得益彰,是毛泽东的独创。
毛泽东特别喜爱《滕王阁序》,在“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等句子后面画着圈。20世纪60年代初,他在和子女们的一次谈话中,发现孩子们也很爱读《滕王阁序》,他非常高兴,他一边背诵佳句,一边评论。谈兴正浓时,毛泽东坐到桌前,挥笔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千古名句。如今,毛泽东手书的这幅摘句联被镌刻在重新修缮的滕王阁立柱上。王勃的佳句和毛泽东的书法珠联璧合,使滕王阁增色不少。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一句,化用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的意境,用语凝练,气象宏达。明朝胡应麟评价此诗:“终篇不著景物,而兴象婉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毛泽东很欣赏这首诗,在一本《注释唐诗三百首》中,在这首诗旁简洁有力地批了一个“好”字,在“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诗句下,接连画了三个大圈。他还把全诗当作书法练习的内容,其手迹收在《毛泽东手书古诗词选》里。
1960年7月,毛泽东在一位捷克工人党员谈话情况报告上,批注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两句诗,并批示此件印发给当时在北戴河参加中央工作会议的同志阅读。1949年新中国成立1个月后,阿尔巴尼亚就宣布与中国建交。1966年11月1日至8日,阿国劳动党第五次代表大会在首都地拉那召开。10月25日,毛泽东在致阿尔巴尼亚劳动党第五次代表大会的贺电中写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阿两国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是你们真正的朋友和同志。你们也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和同志,我们和你们都不是那种口蜜腹剑的假朋友,不是那种两面派。我们之间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经历过急风暴雨的考验。”中国专门派代表团参加会议,毛泽东的贺电于11月2日在大会上宣读。毛泽东的贺电感情真挚,振奋人心,阿国《人民之声报》和《团结报》当日以整版篇幅刊登了这篇贺词。当时,中苏关系已全面破裂,阿国与苏联也因为意识形态的分歧而处在分裂的边缘,因而中阿两国关系显得格外密切,毛泽东的贺电成为那个时代的特殊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