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对于近些年比出笋子还快的新建小区,位于县城西边与郊区接壤的安居苑住宅小区,可以说是既老又丑,土得掉渣。最高才六层,周边没有围墙,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也不需要保安。看不到什么红花绿树和草坪,一条连通县城两车道的马路还横穿小区而过,把小区硬生生切成两半。紧靠马路中间地带的巴掌大的一块空地上,一面白墙上用黑体字写着“爱小家更爱大家”等几句社会公德宣传标语,算是人们活动的广场,挤满了跳广场舞的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家倒也相安无事,各玩各的,不争不吵。中青年们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估计不是去城中心逛街泡酒店就是闷在家里。似乎也不对,从早到晚,小区里根本就看不到多少年轻人的影子。
但有两样,是安居苑人的骄傲:一是县城最好的小学像孩子窝在妈妈的怀里,这妈妈就是安居苑小区,只是孩子问世在先而妈妈诞生在后;二是小区的中间地带有个规模不算小的菜市场,要什么有什么,价钱也不貴,家里来了客人再去买菜都来得及。在当年,这里可是人人向往的,占地之大,小区之大,房价之贵,都是前所未有的。直到今天,安居苑小区仍然住得满满的,仅凭这一点,就跟其他小区完全不同。什么空置率入住率,在这里全是扯淡。还有人刻意想买这里的二手房,到中介一打听,二手房房源很少,偶尔出来一套,十几年的房龄,价钱上与一般的新小区相差不了太多。据说,有不少家庭是这里占着,再从其他新建的高档小区按揭一套,吃着碗里的,也占着锅里的,两不误。
老人和孙子手牵着手,从小区的东头走出来,边走边讲边笑。明显有些分量的书包,斜挂在老人的左肩膀上,以至于他特意把肩膀抬高了些,稍稍有点驼的背又添了点倾斜,有点像影视片里从战场上下来的俘虏。孙子虎头虎脑,走两步,脚尖就要去踢一下地上的什么东西,手被老人拽着,只能踢两下。听老人说着什么,不时昂起一张肉乎乎的脸,向老人眉飞色舞地又讲又笑。
两人顺着小区里的马路边沿走,眼看着把整个小区走了个贯穿,再横穿马路,走上两百米,就是学校了。
老人把肩膀上的书包放下来,帮助孙子把两只胳膊穿进背带,再把背带理顺,孙子的脚已迫不及待地往学校的大门里跨。一边跨,一只手举了起来,跟老人拜拜,身体已经朝向了大门。眼看着孙子走进学校大门,走过操场,走进教学楼的门了,老人才想起放下和孙子拜拜的手,手上还有孙子胖乎乎小手的温度。脸上的笑又维持了三分钟,才慢慢恢复成平常的表情,与此同时,心里便空了,空无一物。
转身往回走,已是十分钟以后,肩膀还在斜着,像是还背着孙子的书包。学校大门口的两边,一长溜足有六百米长的小吃摊,早上、中午和傍晚的三个点,除了菜市场就是这里最热闹。油炸的,烧烤的,清蒸的,凉拌的,水煮的,直接卖包装食品和饮品的,应有尽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摊不像是卖吃食,而是一个个张开的嘴,在等着孩子们往里扔钱。嘴里面五彩斑斓的诱惑,不是孩子们能够抵抗得了的。
据说出过一次食物中毒事件,小吃摊被严禁了一段时间,可时间一长,春风吹又生。那些个摊主也不容易,有陪读的家长,有下岗失业的工人,有附近的农民,没有一技之长还得养家糊口的当家男女,谁愿意没事天天雨打日晒?
老人对这些是不屑一顾的,坚决不让孙子买,每天送的目的也有监控的意思。这是全家人的共识,早点在家吃,由媳妇做,吃好了再出门。
老人顺着围墙根走,地面铺的是方砖,正好一步一块,有的方砖已经坏了,断裂的,翘起的,歪斜的,如果是下雨,一脚踩下去会激出一股脏水。老人很小心,拣好的走。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早来了,却不进门,靠在围墙上边吃早点边闲聊,老人就绕开一点。有送孩子的家长,电动车停到路边沿,人还骑在电动车上,让孩子自己下来,孩子手一挥就是再见,哧溜,车已远了。那是急着上班的。最气人的,是那些用轿车送孩子的,随便哪里都停,歪着直着横着都有,仿佛这是他家门口,孩子下来了还不急着离开,害得其他家长和孩子没法通行,直瞪眼。买私家车的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也越来越多,有家长抱怨,路该宽宽了。老人摇头,光宽路有什么用?眼不见心为静,好在近,不用上马路,你就开坦克来了,也挡不了我。
转过围墙,就是横穿小区的马路了,路上已经堵实,轿车、两轮电动车、三轮和四轮电动车、自行车,还有垃圾车甚至附近工地上的渣土车,全相亲相爱地挤在一口锅里煮,不分彼此,不分贵贱,人是其中的调味品,像一把葱花撒在里面。汽车喇叭响,大人骂,孩子叫,可没用,全成了蜗牛在爬,中间还时常歇歇。看多了,也见惯了,老人视而不见,虽有拥挤的浪潮波及两边,可两边马路沿上都画有停车的方格,也停满了车,是官方明确可以停车的所在,好歹起了一点抵挡的作用。
卖早点的,卖文具的,卖百货的,卖衣服的,卖手机的,小饭馆,大酒店,门面也人满为患,老人看不到脚下的方砖了,只顾着找能钻进去的缝儿,难度比射击运动员打枪容易多了,身子左侧一下,右偏一下,总能穿过去。鱼在石头缝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吧,很可能。
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建停车场呢?再过过,只怕是车比人多了。其实,城区里更是,哪条街巷的两边都停满了车,本就不宽的路更窄。可还是疯狂地买车。只怪钱多了,没地方花,经济大繁荣的结果啊。人也懒了,一步难得挪,非塞在铁盒子里不见日头不经风,再塞在路上,宁愿堵心骂娘也乐意。
到了,横穿小区的马路四分之一处,是徽商银行营业部,距离中间位置的菜市场还有四分之一。六个圆柱形的水泥桩外包着黑黄条纹的铁皮,呈八字形把营业部保护起来,有清朝时海岸边炮台的感觉,车是毫无疑问地挡住了,只有人来人往。估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营业部的门还关着,九点才开门,这是人家的规矩,财大气粗的优势。但老百姓不愁取不到钱,一旁陷在墙体里的自动取款机二十四小时工作,比人敬业多了。老人坐到紧靠门的那个圆桩上,那是老人雷打不动的“地盘”,圆桩的面只有菜碟大小,勉强对应半个屁股,坐久了就得再换半个屁股,或者前后移动一下。
老人背对着门,面朝马路,左腿往右腿上一架,稳稳当当,翘着的小腿还有节奏地晃悠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金皖烟,再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次性打火机,啪地点燃,第一口吸下去,直到把整个肚子都装满了,没了一丝一毫的空隙,才吐出一大团浓浓的白烟。那个舒服劲,比世上所有的美食都美,也比世上所有的享受都享受。在家可不敢抽,儿子反对,媳妇反对,孙子更反对,连卫生间和阳台都严令禁止。实在熬不住了,就溜出门,找个没人的角落,东张西望着,抓紧吸上几口,比做贼还小心。
为了他们的健康,我不奉献,谁奉献?也想过戒,谁都在劝,老伴在时就劝,医生更劝,可戒不了呀。就这么个乐子,再戒了,又干啥呢?活着还有啥意思?和饭一起戒吧。主意打定,心反而坦然,虽然还是偷偷摸摸地,但没了愧对谁的心理。比如,现在,谁都管不着,可着劲地抽。
那人也来了,和老人从同一个方向,不慌不忙地到达营业部终点站,不用勘察地形,也不用看一眼老人,自顧自走到八字形圆桩的另一个脚尖上,转身坐下,与老人正好相对应。一样佝偻的身形,一样白多黑少的头发,一样背朝门面向马路,也是正好相对应。乍一看,两人成了徽商银行的门神,一左一右,一男一女,只是过于衰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起到保护银行的作用。
看到老奶奶走近时,老人狠狠地快速吸了一大口,然后悄悄扔到地上,放下二郎腿踩灭,再装作没事一样地重新翘起来。老奶奶并没关注过老人抽烟,更没说过一言半语,可老人总觉得关注了,而且还表现出厌恶,就跟老伴当年一模一样。
对面的手机店前打架了,卷闸门一开,里面的男人刚一露头,像是守候已久的一个女人就扑了上去,一把推开男人,从里面揪出一个长发女人来。两个女人扭在了一起,先是外面冲上去的女人左一巴掌右一脚往长发女人身上招呼,边动手,嘴里还在叫骂臭婊子偷男人之类的话。不一会儿,长发女人也还手了,你拽我头发,我扯你衣服,两个缠在了一起,从站着到在地上滚翻,再站起来,急得男人不知道怎么办好,拉谁都没效果,又不敢用力拉,似乎拉谁都不合适。
中国人就是喜欢看热闹,这边一闹,本来马路上急着赶路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也不怕上班迟到了,耽误送孩子了,直把目光送过来,送到了就舍不得转移。尤其是女人打架最有看点,两个女人夹着一个男人的,现在最为流行,也最有看头。更有甚者,想办法挤过来,钻进来,形成包围圈,随着两个女人扭打的范围时大时小,全力聚焦。倒也是,要看就看过瘾,就近看仔细点,力求看出名堂和原因,看出极有可能出现的亮点来。
果然不负众望,女人开始撕扯长发女人的衣服,长发女人看出女人的险恶用心了,也用力反撕扯。长发女人穿的是黑纱裙,不费劲就被撕成了长条,花裤衩露了出来,看热闹的人有好几个拿着手机在拍,在捕捉焦点。长发女人也不含糊,把努力的目标放在女人略有些丰满的胸部,不顾头发被死死揪住的痛苦,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狠劲一拉,胸罩拽出来了,引起一片哗然。
就在这时,更戏剧性的场景出现了,楼上不知哪家的窗口,哗地泼出一盆水来,正好浇在地上滚翻的两个人身上。连看热闹人的身上都溅上了水,却不恼,抬眼瞟一下是哪个窗口,又迅速回到战斗正激烈的战场。显然,这一盆水是故意泼出来的,至于是哪个窗口泼出来的,已经无法追踪和调查,也没有调查的意义。倒是那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男人火了,冲着楼上发威,臭骂,在地上四处找石头,要往上砸,又不知道砸哪家窗户好。
哇呜哇呜一阵响,110的车来了,下来两个警察,强行分开两个女人,各拽到一边。你骂我,我骂你,都有理,带头的警察一示意,逮着胳膊的警察分别从两边把女人塞进了警车里。手里还攥着石头的男人,正偷偷地想溜,带头的警察一伸手,拎小鸡一样抓住衣领,也按进了开着的车门。哇呜哇呜再度响起,这回,什么样的车和人都不敢不让了,110走了,马路又恢复了原来的堵塞,原来的状态。
热闹来了,热闹又走了,老人还坐在那,老奶奶还坐在那,纹丝不动,像是都看到了,又像没看见。
人开始稀了,马路上空旷起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忙着。附近有个新小区建筑工地的缘故,渣土车多了起来,比坦克冲锋还凶猛。一辆车过,就是一阵灰尘往前滚动,紧往两边门面前靠都不行,得捂着眼鼻和嘴。车过后的路面上,泥土,砂石,到处都是,比光洁的脸面上突然生出的癣和疮疤还难看。再难看也得看,必经之地呢。
过几天得回乡。
有事?
清明到了,给老头子烧点纸钱。
管用吗?不如烧个银行给他,想多少就有多少。
没用也得烧。
老人看出老奶奶的低落了,把玩笑收了起来。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声音再小,知道话是冲自己说的,也听得清。在家可不是这样,儿女们的话,不说上几遍,是反应不过来的。
到哪都是一捧灰。
是土!我那寿材还放着呢。
都一样。
不一样,拿工资的人才变成灰。
老人没法回答了,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对,又似乎不对,农村不是也实行殡葬改革了吗?节约土地资源,把死人占的土地夺过来,给活人建楼房用。都是住的地方没错,但活人更需要。也更能赚钱。
一想到房子,老人就有点窝火。这小区里的房子还是自己手上买的,儿子媳妇总嫌小区破旧,环境不好,吵嚷着要卖掉,再买新楼盘的房子。老人不答应,说急了,一句话顶回去:有本事自己买去。都不出声了,只是把脸色亮给老人看。老人像没看到一样,该送孙子送孙子,该买菜做饭就买菜做饭,花的是自己的钱,别想拿老子的劲。不向你们收饭钱收房租钱就算不错了。当然,孙子是我的,一分钱不要,花再多也情愿。
一侧的学校小门溜出俩娃来,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穿着校服,一出来就靠着墙,说悄悄话。应该是下课了。说着说着,两张小脸凑到了一块,两张小嘴亲在了一起,还相互抱上了。
唉!
不知是老人发出的,还是老奶奶发出的,反正,有声叹息出来。老人想了想,闷着嗓子,狠狠地咳了一下,是干咳。男孩和女孩挨着的头,分开了些,转过来看,没发现什么,就又挨上了。
头顶上的太阳有些强了,照得地上明晃晃的,营业部的铁门卷闸门都打开了,开始有星星点点的人进出。老人姿势不变,顶多屁股原地轻微地挪动一下,老奶奶也是,来来往往的人见惯了,也或者是不在意,眼睛的余光也少有扫一下。
一个认识老人的人,笑着向老人打招呼。银行给你发工资了吧?老人说,发了,等你签字领取呢。发给你的工资,怎么要我签字领呢?银行说,必须有监护人代签。你个老家伙,占上我便宜了。说笑着,人已经走了。
啥时了?
十点。
那么准?
兴许是老奶奶的心情好了些,这话问出来,有点逗乐的意思。
不信?你掏手机看看呗。
老人的口袋里也装了手机,只是看看时间,总不见响。其实,要看时间也不用看手机,左手腕上还戴着手表呢,上海牌的,是当年儿子领第一份工资的时候买的,从那之后,再没给老人买过东西。手表坏过几次,又修好了,一天下来,误差不超过五分钟。老伴在的时候说,有手机了,还戴着手表干吗。老人反驳,手机是打电话的,手表是看时间的,你说干吗。老伴翻了几下白眼,再不说了。
又过了会儿,老人说话了。
啥时了?
十点半。
走吧,买菜去。天天买,不知道吃啥好。
话说着,老人就站起了身,坐久了,全身哪都不得劲,发僵,发硬,发木。头两边歪歪,脖子扭扭,身子晃晃,再弯下腰用双手捶捶膝盖,这才动步。远远地,老人进入菜市场了,看不见了,老奶奶这才起身,同样头两边歪歪,脖子扭扭,身子晃晃,再弯下腰用双手捶捶膝盖,这才动步。也向菜市场的方向,一步一步,把每一步都走稳了,后一只脚才贴着地面迈动。
时辰不大,先是老人拎着装有几样菜的塑料袋走出菜市场,向东走。紧跟着,老奶奶也出来了,手上同样是拎着装有几样菜的塑料袋,向西走。越走越远,走得谁也看不见谁了,不对,两人本来就各走各的路,根本就没看过对方。
二
天,还是原来的天,只是清明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面对重新出现的老奶奶,老人像老奶奶一直都在似的,没问一声,也没多看一眼。看到老奶奶走近时,老人一如既往地狠狠地快速吸了一大口烟,然后悄悄扔到地上,放下二郎腿踩灭,再装作没事一样地重新翘起来。
两旁边都是门面,做什么生意的都有,闭着眼,都能知道哪家是做啥的。茶叶店的招牌简单,就三个绿色的行书大字:茶叶店,从外面就能看到几个汽油桶一样高矮的铁皮茶叶桶,桶上面贴着白纸黑字的标签,写着晓天山茶、六安瓜片、岳西翠兰、霍山黄芽等本土茶叶,后面是货架,摆的是包装盒,上百的几十的,什么档次的都有。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茶,装多少分量,全在买主与店老板的磨合了,送人还是单位或个人自用,各有講究。
手机维修店也不复杂,很小的门面里三个玻璃面的柜台,里面是不同品牌的手机样机,还有一部分是充电器之类的小配件,墙上的两张装饰画是移动或者联通的不同时段活动播报,一台电脑坐在那,主要是老板看电影和玩游戏。有没有人进去,都逍遥自在得很。卖小百货的有不少家,根据面积大小,货物和类别都有多有少,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是基本能够满足的。
最多的是早点摊和各类特色小吃店,早点摊有个特点,油炸的锅、揉面的案板、下面的灶,必须摆到门前,容易招徕顾客,也方便了行人不用多走一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的小吃店就有些讲究了,装潢风格上,桌椅摆放设置上,想尽办法体现出其独特的一面,门头上和墙面上绝对有大大的能诱惑出口水的照片,目光一对接,就牵着人往里去,非品尝一下不可。服装店也有几家,门面不大,没什么特色,是针对年轻女性和孩子的。门口长年累月站着永远不会动一下或变换一下表情的模特,忠实地履行展示服装的职责,玻璃橱窗后面的也是,甚至有不见头部的,竟然还在坚守岗位,可见店主的狠毒残忍。
好玩的,是马路边的一溜水泥电线杆,上面缠满了各种各样的黑粗线缆,估计涵括了电线、网线、电视线等,也没个章法,跟邋遢的女人头发一样,随意地一扎,没个发型。一些时尚新潮或过气的明星,可怜地背靠电线杆,风吹雨打都不怕,而且笑容常在,即使被无聊的手涂上污迹或撕得满是伤痕残缺,依然不改笑的初衷,可见敬业精神之强。
这些,对于老人和老奶奶来说,似乎都是多余的。门前经过,瞅都不瞅一眼,像不存在。但真要问起来,哪里有什么店还都知道。什么事也都发生过,见怪不怪,都习以为常了。
一如既往地那么坐着,一句话都没有,像没有对方的存在。偶尔的几句,跟金晃晃的大晴天里突然落下几个雨点一个样,等注意到时,已经没了。
孙子是媳妇接吧?
嗯,下班正好带回来。
我家是儿子接。二宝。
我家的也是,要不我这把年纪了,带重孙子才对。
大的也上大学了?
对,远着呢。
听说这学校可能要搬。
搬哪?
不知道。
东边南边西边都在开发,一大块一大块地,房子盖了,没人买。
天有些阴,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稍微远点就看不清。有风,马路两边的树冠像一团面,揉过来揉过去,就是看不见揉面的那双手。今天的渣土车好像多了,一辆接一辆,呼地开过来,呼地开过去。尘土也多了,四处乱飞,老人咳了几声,老奶奶像受了传染,也咳了几声。咳过,也就没事了,还是一动不动。
有人在骂娘。狗日的城管,都干啥去了,该管的时候倒不管了。更多的人,则戴着口罩,或者直接用手捂着鼻子和嘴,把步伐走得更快。
想回乡下去。
老人半天没说话。对于乡下,老人已经没什么记忆和印象,还是小时候的事,哪能记得。当兵,转业分配到城里上班,一上就是一辈子。老家早没亲人了,也好多年没有回去过,城里住惯了,再说,都什么年代了,乡下就是迟早的城里。
老人想说说乡下迟早就是城里的道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改了句:
回啥,到最后都到小盒子里。
继续望街,望马路,望人,望车,看不厌,看厌了也看。
啥时间了?
十点。
走吧,今儿个媳妇家来人吃饭,得早点。
话说着,人却没动。好半天过去,老奶奶又问了一遍:
啥时了?
十点。
人还是没动。说要早点的是老奶奶,先站起来的是老人,老样子,头两边歪歪,脖子扭扭,身子晃晃,再弯下腰用双手捶捶膝盖,这才动步。
人刚离开圆桩,事情就发生了。一辆快速行进的轿车,为避让迎面而来的毫不减速的渣土车,一个急转弯,朝营业部直冲过来。朝着营业部,也是朝着老人和老奶奶。只是一瞬间,周边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营业部门口的圆桩撞断了好几根,老头老太已被撞到了一边。
警察来时,现场的画面是这样的:
老头扑在老奶奶身上,紧紧地抱着,身下是血。两人都没了呼吸,连急救都免了,决定直接拉到火葬场。要搬运尸体的时候,才发现抱得太紧了,根本没办法分开,只好两个人一起搬。
本地新闻上只说了车祸,只说了当场撞死了两个老人,至于其他只字未提。倒是安居苑小区里有些传言,重点是两个老人抱在一起,而且抱得很紧。后面又跟上一句,两人一个住东头,一个住西边,不是一家人呢。这话在传的时候,有些异样的味道。再异样,传言还是像肥皂泡一样,很快就消散了,像没发生过。
一段时间过去,徽商银行营业部的门口又重新竖起了六个圆柱形的水泥桩,外包着有黑黄条纹的铁皮,呈八字形把营业部保护起来,有清朝时海岸边炮台的感觉,车是毫无疑问地挡住了,只有人来人往。估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是,再没人坐在圆桩上了。始终空着。
老人的孙子偶尔随爸妈路过,猛不丁地蹿到圆桩上坐一下,说这是爷爷坐的。被爸妈一声呵斥:快走!又匆匆离开。
昏黄的太阳一天不拉地出来,孤屌屌地,像厨艺本就不好视力又差的老奶奶烙出的大饼,随意地贴在天上,从早到晚搁了一天,也没人去动去吃。不知道,它有没有心思关注地上的细细小小变化,它可能更不知道,很多个事物是以它为伴的,比如,那对老人。
知道了又能咋樣?
责任编辑/董晓晓
作者简介:
丁迎新,笔名晓晓,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六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多篇被《小说选刊》《读者》《小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中国作协第二届志愿文学小说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