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2022-04-20 22:05陈卫华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酒鬼伊人灵芝

车刚上广深高速,伊人病猫一样的电话就来了,MR报告出来了,宫颈癌IB期。然后是她嘤嘤戚戚的哭声。尽管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我还是跌进冰桶一样,车速一下降到60迈。

我旋即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伊人,哭什么呢?IB期不是早期吗?早期怕个卵,哪个人不得有个三灾两难?徐总老婆的姐还中晚期呢。说到徐总老婆的姐果然奏效,伊人的哭声停止了。在公司徐总老婆和伊人是暗中死对头,一个财务总监,一个副总监。我和徐总是四大股东之二。我多次劝伊人搞好团结,团结就是力量,有力量才能健身燃脂减肥拉高颜值。况且公司过了至暗时刻走上坡路了,蜂王浆内销冲进全国前十,尤其是去年出口欧盟葵烯酸,一个季度就外销获利三百多万,还有苕子蜜、野菊花蜜、油菜蜜,虽零碎,却是长尾效应。这个时候,核心部门的两个人较什么劲呢?

一次,徐总指着脸上的几条蚯蚓状血痕对我说,你看,这娘们儿在公司怼你家伊人,在家怼我,更年期严重摧残。

其实我也在和伊人较劲,这女人我还能要吗?

那天,我看到伊人藏在抽屉深处的一张问询记录,上有“曾生育一女孩”,我直接崩盘。那应该是她去年怀孕时在医院做的。后来我们的孩子流产了。

我和伊人结婚两年了,婚前她说处过一个男友。时间多长呢?不长不长,手还没拉就分了。这么说她和我握手叫初手接吻叫初吻上床叫初夜?后来她说漏嘴,说和男友处了两年。婚后伊人又一次说漏嘴,说和男友怀了一个,没条件生人流了。那个时候是初婚,我多次摸着她的妊娠纹说你皮肤咋这么多条纹斑呢?她说是练瑜伽拉腹背拉出来的瑜伽斑。某次我在小区会所偷窥一个练瑜伽的女人,果然前后都有瑜伽斑,我释怀。

我瞪大眼睛,这女人不简单呐。但伊人又是简单的,她说完就睡了,睡在我怀里,像一只不谙深浅的奶猫,我想咋卖就咋卖。我粗暴地推醒他,你还有什么一次给我说尽。伊人不满地叫道,老范,你干吗啊?人家都深睡眠了。然后对我露个粲笑,雪白的牙齿在灯下反光。没了。伊人说。她的牙齿特别白,这是她的迷人之一。

但是,现在,伊人还生了一个女孩。

伊人特别喜欢小侄女伊青芒,她堂哥的小女,每个星期都会视频。有时我也疑惑,毕竟是侄女啊,再说她堂嫂脸相阴晴不定,伊人像没看到一样。所以我就认为她简单。像她给我老娘打钱,打过一次过半月又打一次。我说不是打过了吗?她一想,笑了,嗨,还真忘了哎,那就手上钱多点,不至于太省。一个会计学硕士。但她在公司从不会出错,比徐总老婆那个注册会计师还精准。

这晚,我看到伊人藏在抽屉深处的问询记录后,一个人在楼下餐馆喝酒,半斤52度西凤下肚后才哭出来。当然我是在心里哭。我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花丛灵蜂生物副总、监事,我是不会出砸酒瓶、挡住服务小妹求抱抱洋相的。我买完单踉踉跄跄回到小区,坐在花园点开手机,微信里一千多个好友,却找不到一個可以倾诉的。大学同学汪兆丰三遍都没接,发小大毛也喝醉了,他说借我的两万元上月就还了。拜把子兄弟饶君新婚宴尔,电话里一个女声在催,水在浴缸,我在床上。红颜知己张薇在老家某所刚当上所长,正陪局长打麻将,说过半小时打来。11点了,我拨通老娘的电话,这个点她的梦已做到第三集。老娘说,蠢倪,这么晚你有么事?听到妈叫我乳名,眼眶一下湿润了。以前我一直反对爹娘叫我乳名,后来爹去世,这个世界只剩一个叫我乳名的人了。老娘前年来深圳过冬,大姐特意交代她到深圳叫我范秦风。娘反驳,蠢倪爱听。娘说,蠢倪,出么事了?给娘说,天塌不下来。从我离开村里去车盘镇读初中开始,娘就像院门口给我家遮风挡雨的枇杷树一样,将枝叶张到最大。一次在学校被两个初三同学霸凌,娘带着我走了几个村,找到他们家算账。爹说算了,小崽俚鬼打架能多痛?娘说,什么嘞,会打死人呢。娘骑自行车带着我,在颠簸的村道上,风吹过来,娘的衬衣灌满风像一把笃定的大伞在我前面举着。现在,娘又说,蠢倪,给娘说,天塌不下来。我半天说不出话,娘一直在电话里等着,后来我说,伊人生过一个女儿,关键是她一直骗我。娘,你说骗子还能要吗?娘沉默了半天,第一次不像以前那样果断指引我的人生。她说我老了,你们年轻人事多,我想不清,你问姐去吧。我酒醒了一半,我知道她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村里人都说娘一直跟镇上的老酒鬼相好,我甚至还是娘跟老酒鬼生的。有几次我读书从老酒鬼门口经过,见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我脚步慢了,总想从他身上找点蛛丝马迹。回到家我又盯着爹看。爹说,蠢倪,快吃饭,我脸上又没麻子。蠢倪是爹赐的,愚蠢儿子之意。大姐叫笨姩,二姐叫傻姩。在老县城永平镇读过高中的爹平时很喜欢卖弄,当村里人讥笑爹给三个倪姩取名土气时,爹不屑哂笑,你们懂什么?吴下阿蒙,这叫爱之深,比你们的强强嘉嘉娜娜茜茜境界高多了。爹确实是把我们仨当宝贝养着的,我无法相信我是老酒鬼的孽子。但村里人说得有鼻有眼,而且娘确实是跟老酒鬼一直有往来的。他们是初中同学,娘去镇上买盐卖甘蔗都要到老酒鬼家去喝口水坐一下。老酒鬼的老婆,一次还带着两个姐雄赳赳上我家砸锅。那时我还小没什么印象,大姐当时哭着去田里喊爹,是爹拿着赶牛的竹梢回来将她们抽得落荒而逃。后来爹到老酒鬼家去讲理。爹的学识一半来自上辈读古书的公公,一半来自学校,爹从道德礼义廉耻讲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讲到后来老酒鬼老婆都哭着认错了。因为在我们那里,被人家砸锅是家中最大的耻辱。第二天,在邮电所上班的老酒鬼骑着送信的自行车头顶一口新锅,演杂技一样送到我家,锅耳上还扎了一条红布。这在农村叫披红,有赔礼、冲喜等微妙含意。当然,鞭炮更是少不了的。后来,爹以一个王者的姿态留老酒鬼吃夜饭,因为那天老酒鬼也是留爹吃了夜饭的,爹一直醉到第二天太阳当顶。

伊人见我一星期都不理她,急得哭了起来。当区质监来检查的人刚起身离开,她就在接待室堵住我,范秦风,说,我怎么得罪你了?我回,家事不要带到公司来。伊人头一昂,我不怕,都弃妇了,我还怕什么?伊人故意大声,好让竖起耳朵踮起脚的徐总老婆听见。伊人是真急了,以前我不理她超不过三天,第四天一定会说,嗯,今天天气不错,蓝天白云,或者说,你门牙上有韭菜,我帮你抠抠。伊人知道我屈服了,会顺台阶下,天气不错难道要请妹出去喝一杯?或说,我自信牙上不会有韭菜,一分钟前妹还用照妖镜补过妆呐。

伊人本来是我的媒婆。36岁那年,二姐怕我要终身成为无配偶独身男性个体,于是急忙托深圳的同学给我物色对象。那时,公司刚开一年亏三十多万元,没房没正资产没青春,见了几个都是宁可在博兰基尼里哭的。同学的资源也有限,于是又委托同学,同学又委托同学,多比诺骨牌,终于到了伊人带一个瘦骨嶙峋的白骨精来见我。伊人听我说以前见了十多二十个不断发笑,说我也是九九八十一真情难觅。那次我们约了在C窝C窝一个西餐厅,女孩喝了几口泔水味罗宋汤,查了几句有形资产,走人了。深圳的女孩现在脑子都被万恶的地产商洗残了,只要一听说没房就没得谈。她们说,男人没房就是耍流氓。伊人又笑了,本来是我先走的,没想到我倒成了主角,那我就扎实蹭一顿鬼子西洋饭哈。

我发现今天这媒婆特爱笑,牙齿也白。我问,是不是牙齿白的人都爱笑?她说,你是说我皮肤黑?这下我们都笑了。后来我们就谈到了蜜蜂。伊人不但知道一箱蜂有五万只,养蜂始祖是姜歧,还知道蜜蜂不能采山茶花蜜,甚至还不时蹦出专业术语,春繁秋繁、意蜂喀蜂。原来她祖上养蜂,她爸是天水市农业局副局长,管养蜂。都说过尽千帆皆不是,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和伊人可以说是蜂为媒。那晚我们谈到蜜蜂后,距离一下拉近了。

伊人者,三十二未婚也,深南电路公司财务,月薪一万八。我说,深南也算深圳的大电子公司,富士康的老牌供应商,俊彦麇集,你怎么还单着?伊人说,你中国科大的,有事业有青春,怎么还单着?我心中暗喜,三十六也不算老,还是有女人青眼的。

慢慢我和伊人熟了起来,朋友圈里,有时她给我点个赞,有时我给她献朵花,有时看她一连几天没发圈,我还有点失落。伊人估计也一样,有时会故意没话找话写一条评,我自然会及时回复。女人总是矜持的。有一次我们聊到被家里催婚,都有好多苦水,我说明天正好去侨城东拜访客户,晚上我们小坐下?第二天,我们不知不觉聊了四个钟头,从餐馆到星巴克。伊人明显是刻意准备了的,焗成酒红的长发搭配一条普拉达无袖淡青底白碎花长裙,手上是卡地亚腕表,白皙的皮肤和褐色表带一下衬托出她的时尚高雅。伊人说话很温婉,吃东西也小口,有几次,我见伊人在偷瞄我。她吃得少,我正好可以多吃,现在的餐馆越来越不像话,一年比一年量小,今天点了四菜一汤,刚够我一人的肚皮。我大口咀嚼,男人嘛,会吃才会打天下,比如廉颇。在这一点上,男女永远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本来就这样下去,今天的见面也堪称完美,两个未婚男女私约,都有点小情窦小确幸,但最后伊人点开手机给我看一张女人照片,说不行再给我推荐一个。我蒙了几秒又释怀,女人心眼如针。

伊人后来说,如果那天我真就是真,我假就是假。她也确实被家里催婚催焦虑了,我虽然无房,但也算潜力股,嫁了也可。如果那天我真了,她后面也不是没人追,北侉南蛮土著,只是和我比,他们没那么对眼。

我那天只是笑笑。我不喜欢心眼细的女人。我也不是没人追,当然,更多的是我追女人。我不怕没房,我在公司有25%的技术股,现在公司是投入期,建养蜂基地建化验室开发蜂胶软胶囊申请健字号,等公司盈利了我愁房吗?我只是想现在一穷二白找的女友更单纯,谓之糟糠之妻。

一连几天我们都没有互动,我看伊人每天都发了圈,要么说中午吃牛腩炖萝卜,要么是发晴雯的判词,要么说加班加班都有黑眼圈了,附一张自拍。我放到最大看,哪有黑眼圈?矫情。

我选择了去云南出差,这样可以分心。刚上路,收到伊人的微信,失联了?一瞬间,我心中一股暖流。我故意磨蹭半小时,过了机场安检才给她复,对,在私奔。她说和谁?我复,网红,才二十。伊人说,哼。后面是一个发怒的表情。我复了一个龇牙笑。我有一丝痛快。

在蒙自养蜂基地,晚上我点开伊人的圈,我发现她爱小动物小朋友,有一个是她堂哥的小女,十分可爱,视频中已会叫爸妈了。

挂掉妈的电话,我又在小区坐了一会儿,我是不会为这样寻常巷陌的小事去找姐倾诉的,尽管这也算我塌天的事,但还是家长里短。两个姐现在都做了领导,一口官腔,加上小时训惯了我,动辄要纠正我的三纲五常。只有她们有事跟我商量,才会平视。上次姐说,老三呐,娘的事你怎么想?我刚说先听你们的意见,她們又做报告一样先说三点再强调四点。我最后说,可怜嘞。

前几年爹去世后,娘就一个人住了,赣东武夷山北麓一个长满蒹葭的冬京村。秋冬季节,从山上向下望,整个村子掩映在一片白色苍苍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爹念完又说,村子以前叫东京,后来不知为什么才改为冬京的。村子四十多户人家,却有一个宏大叙事的村名,就像当地人说的“苍蝇戴豆壳——大而无当”。直到21世纪初范家三个倪姩考上中国顶尖学府,尤其是老大笨姩考上北大,让冬京终于名正言顺。爹吐口痰,作深沉状说,祖先取这个名肯定是有用意的,日后必有卧龙凤雏来撑门面。村里人也没话说,只有心服口服嗯呐嗯呐,你家笨姩傻姩蠢倪就是冬京的龙凤嘞。爹一阵开怀大笑,嘴上说哪里哪里,心里还是爆开一串喇叭花,把二十多的金圣当月兔一支支发出去。十年三张顶尖大学录取通知书,让一个山旮旯沸腾了。娘在灶上烫面,来贺喜的人每人一碗面,有时一天要烫五十几碗。乡长书记来了,老师同学来了,再后来老酒鬼也来了。那天他上门后抱拳作揖,哥郎,我也来讨碗面吃可以啵?随后将一包贴了红纸的家鸡蛋放在桌上。爹连忙上前发烟,来就打空手来,还拘么礼嘞?娘也从灶间迎出来,老同学,送么鸡子嘞?一屋的人都是带了礼上门的,都说中状元了,应该嘞应该嘞。

姐的意思是这几年娘慢慢老了,叫娘去城里又不愿,一个人住总是不让人放心的。老酒鬼呢,前年老婆也走了,他不时会骑车来村里帮娘干点活,说说话,我们的意思是干脆撮合他们,领个证摆几桌,天朝上国明媒正娶,老三你说嘞?

这事我其实比她们清楚多了。去年回家刚坐下半个钟头,老酒鬼和娘从菜园回来,他们是那样自然。娘说我们摘了你喜欢吃的白玉豆,深圳买不到的,这都是他的功劳,我现在只是帮隔壁你小娟堂姐捡茶叶了。老酒鬼对我打个招呼就去剥豆洗菜,最后上灶炒菜也是他。我有点不适,以前爹在的时候里外都是娘一人包,爹是不干一点家务的,他说一个男尊人,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更让我不适的是中午吃饭,老酒鬼不断给我搛菜,说这是土猪土鸡,外面吃不到的。娘碗里也搛满菜,说好了好了,都菜当饭嘞。

饭后,正如我想,老酒鬼早把这当家了,到处是他的东西,牙膏牙刷洗脸巾,他的那部雅迪电动车都蒙了一层灰。老酒鬼洗個脸就躺到娘床上午安了,娘安排好我也上床了。不一会儿,两人的鼾声就一来二去。

这事,我只是轻描淡写给姐说了一下,我以为她们有空会回冬京看现场的,谁知她们两年都没回。

我知道娘是住不惯城里的,那摆几桌呢?有次我在视频聊天里问。娘说连你们仨都难凑齐,还摆么哩?我说这样村里人是不是闲话多?娘沉默了,后来她像鼓起一口气说,世上的事都是命中注定,只要你们仨没意见,我管村里人么闲话嘞,天晴下雨还有闲话嘞。

后来娘又陆续对我说了些老酒鬼的情况。年轻时老酒鬼对娘是有意思的,后来邮政所上班的老酒鬼爹病退想让儿顶职,铅山县邮政局几次批不下来,他爹只好求所长上去说情,所长开玩笑,成了让你儿做我郎婿。邮政所是铁饭碗,工作又轻松,街上的女孩都想嫁。再后来老酒鬼顶了职,娶了所长的小女儿,从那时他就和酒扛上了,三十不到就有老酒鬼的诨号。

我感到娘声音里淡淡的惆怅。

村里的谢瞎子在镇上算命,我们小崽俚鬼都爱捉弄他,有时藏他的棍子,让他算棍子在哪,有时故意学大人口气说,谢瞎子,算一章命。有次我上街见了他,把手在他眼前比画,他问谁?我不禁笑出声。谢瞎子说,哦,范举人的蠢倪。村里人已开始叫爹范举人了。我吃惊谢瞎子能听笑辨人。后来谢瞎子叫我牵他回村,走快些。路上谢瞎子说,别看我是瞎子,光眼看不见的我都看见了。我那时还在读小学,不理解他的话,我说你真厉害。谢瞎子听见夸,马上唾沫横飞跟我说了村里许多秘密,比道家的猪是比光家毒死的,孝倪偷了青崽佬的牛仔裤,五香太太的钱藏在樟树里。后来我好奇问我家有么秘密?谢瞎子说那不能说。我更好奇,一定要他说。最后谢瞎子先笑了一阵,对我说你要保密,烂在肚里,别看你爹聪明,但你爹守不住老婆,你是老酒鬼生的。我一听炸了,生蛆的嘴。我把谢瞎子的棍子扔到几垅田远的塝下,你自己爬回村吧。

谢瞎子是笑着说的,我又是爱分心的人,所以后来我一直没往心里去。再说爹对我那么好,好吃的我分得比姐都多,怎么可能呢?

但话就是话,这话一直戳在我心里。现在既然到了这份儿上,娘都主动给我讲老酒鬼了,我在娘淡淡的惆怅中也有了欲知身世的迫切。我期期艾艾,说着老酒鬼谢瞎子村里人。娘打了两个长哈欠,莫名其妙说了句,五香太太的钱不是藏在樟树里,那是一沓毛边纸,障眼法。娘说完按掉视频就困了。

我在大厅坐了好久,伊人走来握住我的手,你的手很冷哦。刚才我和娘的聊天她是听到的,我对身世的疑虑也跟她说过。她说就不要问了,你让娘怎么说呢?就这样过不好吗?我把伊人揽进怀里。

婚后,伊人对我说,人我也见了不少,你是最投缘的,女人其实是有条件又无条件,对有缘的纵是浪子也会跟着他亡命天涯。傻吧?伊人说这话的时候在拖地,现在家务她全包了,我偶尔洗一下碗她都会夺过去,说见不得男人做家务,女人气足不说,还消磨掉事业心。我堂哥就是这样,原来开厂,后来卖了厂开超市,现在开小店,嫂子在家打麻将修指甲连短裤都是他洗,洗得比嫂子还白。伊人笑了一下,我现在也是毒舌,叫堂哥来深圳闯,没干俩月说想家溜了,每年我回家他都是扎个家乐鸡精围裙从厨房冲出来,说醋熘大白菜做出了鲍鱼味。伊人说到这里还剜我一眼,难怪我上周刚要洗灶台就被她推了个趔趄。但这样我压力山大呀,我又造不了特斯拉。我对伊人调侃。我不是在帮你吗?伊人从辞了深南电路的事进我公司后,就一心辅佐我,白天记账跑银行税务,晚上给我整理文档商讨公司策略,一壶正山小种,两只白果杯,常常熬到凌晨一两点。伊人还把她的五十万元积蓄给了我,甚至一天还向我提前泄了密,她家的祖传——唤蜂,她噘着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嗡嚯嚯,嗡嚯嚯,蜜蜂就会按指令靠太阳角度和嗅腺带路。我笑说,这太魔幻了吧?伊人也笑,也不魔幻,美国鬼子不是早就在研究用蜜蜂老鼠打生物战吗?

但是,伊人还生了一个女孩。

伊人见真相大白不哭不闹了,她后来只简单说了句,秦风,因为怕失去你,开始不敢说,拖到后来没勇气说。我错了,我骗了你,我净身出户吧。说完,她撇过头努力控制情绪。

再后来伊人说身体出状况了,去医院医师说你怎么现在才来?一检查果然是宫颈癌IB期。

伊人在去医院检查前,带着自己的衣物搬出去了。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只在微信里复一句,早晚都要搬的,你自己好好过,饭菜在锅里。看着空荡荡的三房,我鼻子酸酸的,梦游一样。难道生活就像一个玻璃瓶,看着结实其实不堪一击?这套房是伊人选的,深业花园二手,只为离公司近。每天从福中一路走十几分钟就到公司,路上是少年宫、书城、音乐厅、莲花山,视觉盛宴。因为上一家没住几年,一对作家夫妻,装修格调挺文艺的,伊人说就不打掉吧,简装一下,我们都忙,哪有闲心?至于后期的买窗帘沙发床柜电器都是伊人。有意思的是她还买了一把鸳鸯椅。伊人说你就把精力集中在公司吧,企业家的成功是残酷的成功,生活的叨扰只会拖累你。

搬进新房后,我把娘接来过冬。那两个月都是伊人变着花样陪娘玩,欢乐谷、东部华侨城、香港、澳门。伊人还带娘检查身体,给她做艾灸。在小区,伊人挽着娘的手散步,轻声合唱《九九艳阳天》,引得邻居侧目。但越是这样,娘越不是滋味,她把伊人和笨姩傻姩比,她去她们家,她们都是手一指,诺,自己下楼玩吧,那是健身场,那是凉亭,那是会所。对了,别吐痰抠脚,别叫我们笨姩傻姩。娘玩了两个月,活动半径都没超过小区,你上海杭州再大又与我何干?后来娘借口住不惯城市不离开冬京了。但在伊人这里,她才知道城市其实好玩得很,有表情有温度。唉!娘叹,两个姩捆在一起不如媳半个姩。娘这话当然不可能给伊人讲,她给她的蠢倪讲,她们太不注重她这个老妈了。

伊人的医师给了两个治疗方案:一、因为肿瘤比较大,四厘米,可先放化疗,等肿瘤小些再施微创术;二、直接手术再放化疗,但要开腹,创伤比较大。最后,经过和医师商讨,我们选择了第二方案。

这些天伊人都住在公司宿舍,我们只是在医院时还像个夫妻。也许大难临头,她一人再坚强也撑不住了,所以在选择方案时伊人一时没了主意,巴巴看着我,有一种无奈的信任与求助。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的坍塌。我在心里叹,老天爷为什么要跟我们过不去?好好的婚姻却霎时翻车,我和伊人在一起两年是有感情的,我们一起听交响乐,一起熬夜看西甲,一起从高雄骑行到垦丁,家里的每个地方,卧室、大厅、卫生间抑或厨房都有我们做爱的痕迹,但我真无法原谅她对我的欺骗。这太不可思议了,瑜伽斑。

手术安排在一周之后。

娘却从屋后山塝摔了下来,找岑源村周骨仙看了说总算没出大事,开了一百零三块钱草药。两个姐依然忙,肩上的担子重于泰山。我只好订第二天深圳至上饶的机票。正好伊人还有一周手术,我也可以回冬京采些灵芝。网上几个卖家都说,他们的客户放化疗时就是喝野生灵芝汤才熬过来的。

还好,娘半躺在床上,老酒鬼将饭捧到娘手上,吃完他又拿到屋后泉眼窟去洗。娘看着我有点难为情,说其实她也可以下床吃饭洗脸,你老酒鬼叔是个心细人。这是娘第一次在我面前称老酒鬼叔,她似乎是在教我怎么喊他。至今我和老酒鬼都是点个头算打招呼。

我推开门,从院子望着层峦叠嶂的武夷山,更远更高的云雾中是主峰黄冈山,翻过山脊就是福建崇安县,现在叫武夷山市。从他们改名后就没我们这边什么事了。在深圳,我说家住武夷山,同事都说哦福建。我说武夷山是赣闽界山,大部分在江西。同事才说脑补。武夷山是动植物王国,小时和爹上山砍柴,时不时能看见金丝猴、金猫、黄腹角雉——鸟中的大熊猫,一次还和云豹惊魂一面。鹅掌楸、南方铁杉、紫茎这些珍稀植物爹也教我辨认过。灵芝就更眼熟,每年春夏烂树蔸上都会长出一种硬菇,爹说那是灵芝,吃了长寿的。但我们只顾砍柴,并没有闲暇采回来吃。我在招娣嫲嫲家喝过灵芝汤,除了苦没什么味。她是村里唯一采灵芝长年熬汤的,但她六十不到就病殁了。

老酒鬼要和我一道上山,他说现在灵芝不好采,采的人多了。他前几年跟镇上一个老倌上山采过灵芝,有路数。

老酒鬼确实是上山采过灵芝的,他一路给我讲赤灵芝、紫灵芝、黑灵芝。赤灵芝中灵芝多糖和三萜含量最高,有抗肿瘤作用。说着,他从背包里取出酒喝一口,爬山累,你也来一口啵?我接过酒,全良液,上饶特产,爹以前过节才喝。老酒鬼说,酒要陪我到死了,它帮了我很大的忙,忘却烦恼,听不见闲言碎语。我喝了一口,将酒递回老酒鬼,他拧开盖又喝一口,我一口是不过瘾的。他大笑,哈哈哈哈!

今年天干,去了几个老酒鬼采过的地方都没有,要么就是长出来被虫子蛀空了。老酒鬼说灵芝是没有千年的。后来我们决定分开找。

冬京的山我是烂熟的,只是后来家里烧煤我就再没上过山了。现在的山树粗林密,路都让茅草荆棘盖满了。我用柴刀奋力开路,向朝阳又树林稀些的山坡寻去。灵芝喜阴湿,但又不能没阳光,所以茂密树林里是长不出的。几小时下来,我还是采到三朵赤灵芝,我高兴地和老酒鬼报喜,老酒鬼采到四朵,他在断续的信号里喘着粗气,我还听到咕咚一声的喝酒声。

我们说好下午四点下山,在响水坞会合。之后我再没了好运,一朵都没采到,手倒被狼牙刺拉了几道血口,在一个山塝上还滑了一跤,背包摔出去一丈远。

我和老酒鬼半小时联系一次,但下午两点后就联系不上了,手机一直没人接。来的时候娘是不同意的,说老酒鬼叔七十五的人了。

我快速赶到响水坞,却不见老酒鬼。我慌了,不会出什么事吧?武夷山这些年野猪多了起来,还有熊,爹见过。我等得有点焦虑了。我不能再等了。我沿着老酒鬼的方向向上找,一边高喊,老酒鬼叔!这是我第一次叫老酒鬼叔,一边不断打老酒鬼的手机。

我咳了几声,嗓子开始冒烟,嘴里全是苦的。

终于,快四点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我大声喊,老酒鬼叔,出么事了?手机里传来老酒鬼痛苦的低吟,他断续说,我被野猪咬了,我在一线天下第二个山坞。说完任我怎么喊那边只有微弱的低吟。我没有挂掉电话,这样可以和老酒鬼保持通话状态,我再也顾不上狼牙刺,没命地向一线天攀去。

武夷山80%的森林覆盖率,爬了快一小时,我似乎还在原地转圈。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陷入林海八卦阵了。我沮丧地扔掉包里多余的东西,绝望大喊,老酒鬼叔,你在哪里啊?我的声音充满哭腔,像一块吸满水的海绵。本来,娘是不赞同老酒鬼叔上山的。

一只蜜蜂在我头顶不停打转,我赶了一下,它并没有走。蓦地,我想起伊人曾教我的祖传唤蜂。马尔克斯说,万物有灵,关键是人们怎样将它唤醒。我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嘴里发出伊人那样嗡嚯嚯、嗡嚯嚯奇怪的声音,蜜蜂转了两圈,像听懂什么,瞬时一头扎向西北。

天快擦黑的时候,我终于找到老酒鬼,他倒在一块岩石边,脸上手上全是野猪撕烂的皮肉,手边是一把柴刀,身下的茅草全是血。老酒鬼睁开眼,他看清是我,努力笑了一下,一只落单的野猪,让我打跑了,酒是个好东西嘞。

下山我一边用柴刀开路,一边不断和背上的老酒鬼搭话,我怕他睡过去,睡过去体温降低就更危险了。武夷山九月末的傍晚,山风已冷。老酒鬼半天回我一句,声音明显弱下去。后来我大声说,老酒鬼叔,我是你生的啵?老酒鬼的喉咙咕噜一下,声音稍大了些,不是,你是我生的,我现在有脸住到你家?再给老酒鬼说话,他的声音又弱了,只听到唔唔的喉音。老酒鬼叔,你千万不能睡,你一定要挺住嘞!我的声音在颤抖。

八点多,接我们的几个村里人终于赶到。我放下老酒鬼,他的身体已有点僵硬,臉上的血结成一片硕大的血痂,在手机灯下,像一朵盛开的赤灵芝。大家七手八脚把老酒鬼抬上简易担架,还好,老酒鬼还有意识,神经元驱使他的嘴角在顽强翕动。我凑近听,立春,俗话说七藠八蒜,农历八月要种蒜了,立春,蒜种要放尿里浸泡两天增加肥力,立春立春……

立春是娘的名。

半月后,伊人在医院动完手术,又做了几天化疗,按医师安排先出院休息几天。我把伊人的衣物搬上车,然后发动车子,我脑子里还是老酒鬼那天对娘说的话,立春,要种蒜了,立春立春……

我的眼中是大片白色。

责任编辑/董晓晓

作者简介:

陈卫华,江西铅山县人。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3年南漂深圳,2015年重新开始写作,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星火》 《作品》 《特区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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