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延安
临近傍晚,从西面的天上突然飘来一朵乌云,像宣纸上氤氲开的墨汁,在天空中作出了一幅中国山水画。那次第渐浓的墨色,像蜗牛的触角越伸越长,像张开的渔网越铺越大。原本亮堂的天色顿时变得昏暗起来,风便像流浪的孩子般乱窜,就连院落里的树叶也跟着不安分起来。在水文站工作的我,对于这样的天气,心里的焦灼就像空中翻飞的鸟儿。
夜里,突然被爆豆子似的雨声惊醒,那哗啦哗啦的雨声和呜咽长鸣的风声,将整个世界都弄的哐当哐当响,即使隔着窗玻璃仍让人有些胆战心惊。我看了看表,才凌晨一点,离天亮还早着呢。我起身下床,检查了一下固态存储雨量计,数据显示,雨下了有一个多小时。
雨在黑夜里奔跑着,我的思绪也跟着雨跑。这是入夏的第一场雨,在张狂中宣示着汛期的到来。虽然对于饥饿一冬的河流来说,这点雨还不够塞牙缝,但作为一个终年与雨水打交道的人,我丝毫不敢懈怠。虽然躺在床上,但脑子里却一刻没有平静,就像室外一样翻江倒海。这样的雨夜我曾经历了无数次,从担惊受怕到忧心忡忡,再到现在的波澜不惊,那是一种岁月渐长的见证。我虽不信鬼怪神灵,但我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有它的准则,天地自然也有它的法则。三十多年的观河看天,让我对雨的脾性有了充分的了解。
这雨多像人一样,虽然从天上到地下,眨眼之间便走到了头,但这中间的路径却是不一样的,有直线,也有斜线,还有歪歪扭扭的曲线。这一路少不了风的阻挠,路的尽头是未知的答案——也许是万丈深渊,也许是江河湖海。但雨并不畏惧与抱怨,虽然它没有骨头,亦没有手臂,但却显示出超强的韧性与耐力,摔不碎、滚不烂、切不断。雨一直在奔跑。
雨沟通了天地,也连接了人间,它是大地的保姆,是江河湖海的源泉,是草木万物的情感寄托。它以粉身不碎骨的自由落体,把被世界碾碎的那部分,缝合成江河湖海以及溪流的骨骼。它以自由变幻的身形,演绎着如何以柔克刚,在能屈能伸中创造生命的奇迹。就在这无数的遐想与时紧时慢的淅沥雨声中,我渐入梦乡。
六点钟,闹钟的尖叫让我一骨碌下床。打开电脑,那密密麻麻的雨情站点如满天的星斗闪烁着,大河也因为这场雨的滋润膨胀了起来。整理完雨水情况,给应急部门和下游相关部門发完汛情信息后,我穿上雨衣去巡河。
天空在雨声的衰弱中露出了晨色,大地一片湿漉漉,没有鸟迹也没有人影。雨给农人放了假,终日劳作的他们也许正在酣睡中做着美梦。一夜风雨的洗礼,让路两边的庄稼更是精神焕发,麦子正在灌浆,秧苗英姿飒爽。虽然道路有些泥泞,但三十多年的行走让我对这条路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知道哪里有坎儿哪里有坑。远远地便听见大河的轰鸣,那一团一团的水,波涛汹涌,浑浊不堪。落在河里的雨似乎还惊魂未定,上下起伏。也许它们和我一样,这一夜并未休息好。也许与生俱来,我们就命运与共。我在看雨,雨也在看人间,我们在互相守望中,遵循着各自的准则。
空中滚过一个响雷,雨的声音变得亮堂起来。它们甩着银练般的长鞭,捶打着大地。河面上,打出一个个水花。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涛,让河开始了奔跑。我知道,夏,来了,我们也将奔跑起来……
(孤山夜雨摘自《北京日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