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耘
作为一名儿童保健科医生,每天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孩子,其中就有一个独特的群体,城市“留守儿童”。这些孩子有的家庭条件并不差,看似幸福,可眼神里却透着某种渴望,诺诺和安安(均为化名)就是这样的“留守儿童”。
这个管姥姥叫“妈妈”的孩子
诺诺又来进行预防接种和体检了,一岁的她需要进行一个智能发育方面的评估。这一次,依旧是姥姥和姥爷带他来的,一岁的诺诺在外人看来性格很好,不怎么认生,也很听话,属于很乖很安静的小朋友。
坐下来之后,为了让诺诺更快熟悉环境,我拿出玩具逗她,她的眼神很快就被玩具吸引,伸手要拿,可她刚抬起小手,随即又收了回去,乖乖地靠在姥姥的胸前。姥姥笑了笑说:“我们可懂事了,从来不乱拿别人东西。”一岁的宝宝,很“懂事”,我听着却感觉不是滋味。
为了测试诺诺的语言能力,我开始跟诺诺进行简单的对话交流,一岁的宝宝正进入语言的快速发展期,有些宝宝可以说一些简单的字词,有些宝宝不会说,但可以理解一些简单的指令和动作。一般情况下,我会用“爸爸媽妈在哪里”这样的问题,来判断小朋友对语言的理解能力以及表达能力,因为诺诺是由姥姥和姥爷带来的,我看着诺诺,轻轻地问:“诺诺,可以告诉我姥姥是谁吗?咱们指指姥姥吧。”诺诺看着我,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又尝试了几次,发现诺诺并没有看向或者指向姥姥。我问姥姥,诺诺在家是否对这种指令有反应,姥姥尴尬地说 :“诺诺管我叫妈妈。”
诺诺出生在一个双高知家庭,爸爸妈妈都在国外,是跨国公司高管,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忙碌,以及姥姥姥爷的签证等问题,诺诺出生一个月时就断奶,由姥姥姥爷带回国内抚养。原计划在国内待一段时间再回去,结果碰到疫情,从那之后,诺诺就再也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了。
6个月后的宝宝会无意识地发出“baba、mama”之类的音,当她发出“mama”时,妈妈通常会在第一时间给予回应,于是逐渐宝宝会把“mama”跟眼前这个人联系起来。但是由于爸爸妈妈长期不在身边,诺诺的主要依恋对象变成了姥姥,即使经常能跟那个叫“妈妈”的人视频,但在诺诺的意识里,姥姥就是“妈妈”,就是那个她最亲近的人。
撒泼打滚的“熊孩子”
3岁的安安,长得又高又壮,是我们科的“重点人物”,每次看到他的预约信息,我们都要小小紧张一下,把易碎物品和绿植都藏好。
安安每次来,都相当“不客气”,直接进入护士站开始翻箱倒柜,不是把窗边的盆栽叶子都揪掉,就是穿着鞋在沙发上蹦蹦跳跳,经常是,伴随着“暴脾气”奶奶的吼骂声,甚至是一顿胖揍,安安开始在地上撒泼打滚、大哭大闹,有时候给他量身高体重需要四个人“协助”。安安每次来体检都像是一场“恶战”。
安安是本地人,家庭条件很好,他自己家和爷爷奶奶家在同一个小区,安安出生后一直由奶奶照顾着。奶奶原是国企干部,后来退居二线,有了安安之后基本就在家带孩子。
安安从小就睡眠不好,怕影响儿子儿媳第二天上班,再加上互相生活习惯有冲突,奶奶干脆把安安带回自己家照看。
刚开始,爸爸妈妈每天下班之后还会来奶奶家陪一陪安安,说是“陪”,其实就是吃饭刷手机。到后来,夫妻俩干脆一个礼拜,甚至更长时间来一次。再后来,安安妈妈怀了老二,来看安安的次数就更少了。
安安情绪起伏非常大,只要遇到不顺心或不喜欢的事情,就会奋力反抗,而且不分场合,随时躺在地上。他开心的时候可以和我正常交流,不开心的时候甚至会拳打脚踢,奶奶有时候看不下去,上来就是一巴掌。
安安的各项发育指标都很正常,小脑袋也很聪明,可每次体检,从奶奶那得知的信息基本都是负面的:不吃饭、挑食、脾气大、坐不住、不爱睡觉等。奶奶给安安报了早教班,可他不是打小朋友,就是抢玩具,被各种投诉之后,奶奶不敢带他去了,只能每天把他关在家里看电视,只有这样他才能安静下来。
前几天安安又过来体检,一起来的还有阿姨以及怀里抱着的小宝宝:安安的妹妹出生了。和之前一样,仍然看不到安安的爸爸和妈妈。
奶奶说,他爸爸妈妈忙,老二刚一出生,就住进奶奶家,请了阿姨帮着带。安安妈妈给老二喂了几天奶,觉得麻烦,就直接让喂奶粉了,而且平时也很少去奶奶那儿看孩子。
那天体检的时候,安安最初还能配合,但中途妹妹可能由于饿了不停哭闹,安安就渐渐躁动起来,开始在诊室里上蹿下跳,奶奶一把揪住他说:“再调皮打死你!”安安看着奶奶,狠狠地回了一句:“打死你!打死妹妹!”奶奶气得不得了,一巴掌又打了过去,接下来依然是熟悉的场景,安安开始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奶奶脸上挂不住了,最后把安安拉了出去……
妹妹喝饱了奶,躺在诊床上,看着我甜甜地笑了。我在想,可爱乖巧的她,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安安?
父母:即使人缺席,爱也不能缺席
诺诺和安安都拥有着优越的家庭条件和丰厚的物质基础,但由于客观或主观的原因,他们无法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需要同其他亲属建立亲密关系,但这些亲密关系能替代父母的爱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诺诺的语言和认知发生了混乱,她认为眼前天天生活在一起的姥姥,是拥有着“妈妈”功能的人,她叫姥姥“妈妈”,可是姥姥却让她叫手机屏幕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妈妈”,哪个是“妈妈”,还是两个都是“妈妈”?
因为混乱,因为怕说错了、叫错了,诺诺小心翼翼,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否安全,毕竟只有在妈妈怀里才是最安全的,她只能让本来应该任意探索的自己,看起来很“乖巧懂事”。那么,她长大以后对这个社会的认知会是怎样的呢?很可能会成为讨好型人格特点,内心能量无处释放,最后将情绪积郁在心里,让自己活得很累。
安安一次次失控,无法合理评估周围环境,在他看来,别人随时都有可能伤害他,就像他的爸爸妈妈一样,随时有可能不要他,而且他仅有的那些爱也随时都有可能被另一个小宝宝抢走,他是不安全的,所以需要把自己武装起来,哭闹和发脾气便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在他的认知系统里,自己可能是个多余的人,想要得到爸爸妈妈的关注,必须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他会做些出格的事情,让大家注意到他,这样爸爸妈妈也会注意到他,甚至对他来说,打骂也是一种爱的表现,他觉得被重视了才会有人打骂他,他对爱的认知是扭曲的,以后的他将如何去爱他人,爱他的孩子呢?
诺诺会在视频的时候抚摸屏幕上的“妈妈”,安安会在爸爸妈妈来看他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兴奋,他们都尝试去建立亲密关系,尽管会体验到失败,但是并没有放弃寻找这些缺失的爱。
留守儿童是社会发展的特殊产物,如果爸爸妈妈无法避免缺席,那么就请用爱来保护孩子吧,他们需要我们的理解和尊重、需要环境的接纳和引导,以及政府和全社会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