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雁
“有人死去时,我的工作就开始了。”豆瓣9.1高分神剧《我是遗物整理师》让人们知道了一个新兴职业。遗物整理师都负责做什么?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
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中有这样一个场景:在亡灵节晚上,一座铺满鲜花的彩虹桥自云端升起,成群结队的亡灵穿着节日盛装携手过桥,与人间的家人团聚。那句经典的电影台词让人悲伤:如果在活人的世界里没有人记得你,你就会永远地消失。
整理咨询师西卡说,遗物整理工作就是在生与死之间搭建一座沟通的桥梁,让死者得到纪念,让生者得到慰藉。
被文艺作品误解的遗物整理师
在豆瓣2021年终评选中,电视剧《我是遗物整理师》以5.4万人打出9.1高分获得年度最佳韩剧TOP3,电视剧以及原著《遗物整理》在国内风行一时。一些国内作者也在网上连载“遗物整理”题材小说。这些作品有的惊险惊悚,有的温情唯美,让人们对“遗物整理”平添了许多浪漫想象。
“你们一定是被那些电视剧和小说误导了。什么打开死者房间臭气熏天啊,什么在整理遗物当中发现命案线索啊。目前我们还没有遇到。”西卡笑着说。
“遗物整理”概念最早出现于瑞典,后来在日本发展为专门职业。由于日本老龄化严重,少子、独居成为常态,不但很多高龄老人逝世时无人照料,有些独居年轻人意外死亡也没有亲人料理后事,必须由专业人士来做遗物整理和清洁工作。随着老龄化时代到来,由陌生人清点、整理死者遗物的方式渐渐被更多人接受。
其实,遗物整理是一项严谨而平凡的工作。主要工作流程是:接触客户,沟通死者和家庭基本情况;上门预采,了解遗物的实际情况;预估工作量做出费用预算;与客户签订委托合同;在预定时间上门服务。
遗物整理师需要把死者遗物和生者物品分开、清点登记,做初步分类整理,整理出遗物清单。如果有必要,根据遗物清单和委托人意愿再进行有目的的二次整理,搜寻各种有价值的线索。
“一次现场整理至少要有两个人,一个清理,一个登记;另外有两个机位摄录整理的全过程。”汪悦介绍说。她是上海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師,业余从事“遗物整理”工作。
如果说家居整理遵循的是生活逻辑,那么,遗物整理遵循的则是生命逻辑。“我们整理的是一个人留在世上的遗物,是他与世界最后的联结。所以,我对每一件经手的东西都心怀敬意,绝不会因为有些物品看上去价值不高而有所轻忽。”汪悦说。
遗物整理也是法律上遗产处理的一个前置环节,是清理遗产的基础工作。2021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开始实施。其中,第一千一百四十七条规定:
遗产管理人应当履行下列职责:
(一)清理遗产并制作遗产清单;
(二)向继承人报告遗产情况;
(三)采取必要措施防止遗产毁损、灭失;
……
这些法律规定明确了遗产管理人的职责,也使“遗物整理”这项新型服务拥有更多的市场需求。
据上海一位公证员李先生介绍,适合清理遗产的主要继承事件包括:为实现公共利益和集体利益—民政机关、村民委员会担任遗产管理人;无法定继承人的全部财产受益—遗赠、遗赠扶养、酌取遗产;维护继承人共同利益需要—继承人对遗产处理无法达成合意,而遗产需要持续管理保持收益,典型如多子女、多婚姻史的家族成员;遗嘱信托受益人—艺术家、企业家、离异或单身扶养未成年人、身心障碍子女父母。
汪悦介绍说,她的客户中有两位老人指定非近亲属作为自己的遗产继承人,也就是法律上的“意定继承”,所以委托整理师来清点、整理遗物。“有时候,亲人未必能够亲自整理逝者遗物。比如继承人生病、有残疾或者长居外地甚至国外,也需要委托我们来做这项工作。”
并非人人都能成为遗物整理师,这份职业需要具备一定的法律知识、社会学知识和人文关怀。所以,西卡在招聘时,经常会问应聘者对生命和死亡的看法。
“如果一个人仅仅是为了挣钱加入这个行业,那一定会失望。这个职业刚刚起步,收入并不高。”汪悦说。
虽然没有影片那么夸张,但每次在开始整理前,遗物整理师们会静立片刻,向死者默默致敬。
一个零的突破
西卡曾是互联网广告公司职员。因为不想过一成不变、乏善可陈的生活,她不顾家人反对辞职做了整理咨询师,家居整理之外同时立志于做专业的遗物整理和生前整理。
2020年4月,新冠肺炎疫情在全世界蔓延肆虐。一篇名为《武汉遗物》的文章刷爆网络。这篇文章描述了5位市民因新冠肺炎疫情突然去世的经过,记录了他们留下的遗物带给家人的哀痛和思念:手写的五线谱、乘车卡、手机、奖杯、艾草……
西卡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到武汉去,帮助这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整理遗物。
这是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她从没去过武汉,也没有武汉的朋友,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进入这座被疫情围困的城市,更不用说如何找到这些失去亲人的家庭,说服他们接受她的服务。
但西卡还是行动了。武汉解封后,她瞒着家人带了一身防护服去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为了以防万一,她临行前以录音的形式向一位至交好友留下口头遗嘱。
“我佩服西卡的勇敢。如果没有她的大胆行动,也许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这个零的突破。”汪悦说。
到武汉后,听她说明来意,很多朋友和陌生人自愿加入,帮助西卡联系近百位遗属,但遭到各式各样的拒绝。最终,有3户人家同意西卡为他们的亲人做遗物整理工作。
对于这一段的工作,西卡不愿多谈。她只是说:武汉人了不起,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一年以后,一位委托人在网上留言:感谢西卡让我父亲最后的时光生活在便利中。
“感谢西卡的勇气与努力,感谢她让我们见证继续生活的3个家庭。他们坚韧、深情、无言地向我们展现了战胜疫情的真正价值。”纪录片《我在武汉整理遗物》导演周秩君写道。
当纪录片《我在武汉整理遗物》在网上播出后,成千上万的人记住了这个戴着口罩和塑胶长手套忙碌工作的姑娘,更记住了她冒着危险帮助他人的善行。
“我后来认识的武汉人,只要听说我在武汉做的工作,都很诚挚地对我说感谢。其实应该说感谢的是我,是他们信任我,给我一个机会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西卡说。
也正是从此开始,人们开始关注“遗物整理师”和他们所做的工作。
从武汉回来后,西卡注册了从事遗物整理的专业工作室“宅疏一日”。这个听起来很像日文的名字,其实是西卡自己创造的词,代表:家、梳理和细水长流的生活。
在衰老前开始告别
“如果说死亡是对人世的告别,那么我希望这个告别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及早准备,及早开始。”这是西卡作为一位遗物整理师,力推“生前整理”“老前整理”的初衷。
公证员李先生也从专业角度,建议老人在自己时间和精力比较充沛的时候及时进行生前整理。整理內容包括:财产线索、财产凭证及密码、数据遗产;家庭成员信息、亲属、婚姻关系和线索(如地址、电话、微信、邮箱);医疗、照料、殡葬意愿和选择。
漆畹生是一位独居老人,妻子早逝,唯一的弟弟也在10年前去世。他生前的最后10年,一直由一位护工照料生活。后来,他干脆邀请护工一家住进来,彼此像家人一样相处。
作为一位医药学家和历尽沧桑的老知识分子,他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充分的准备。一方面,他研究法律书籍准备立遗嘱;另一方面,很早就开始整理自己的个人物品,特别是将自己珍藏的大量书籍、照片、书信都收集在书房里,码放得整整齐齐。
2021年7月,漆畹生老人去世,西卡和她的团队受邀整理遗物。在数天的整理当中,他们发现了大量的书信。按照程序,这些书信属于重要的“记忆品”,需要进行二次整理,从中寻找有价值的线索。
在这次看似寻常的搜索之中,西卡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漆老先生的弟弟漆黔生还有儿子在世,是一位孤独症患者。
漆黔生生前是一位退休数学教师,和儿子小明住在北京昌平区南口一套旧公房里。他离群索居,没有朋友和来往的同事。他最亲近的人一个是儿子小明,另一个就是远在上海的哥哥漆畹生。
在保存下来的来信当中,漆黔生与哥哥漆畹生几乎无话不谈,文学、音乐、家事……谈得最多的是他的独生子小明。这个曾给他带来巨大希望和欢乐的孩子,因为患有孤独症而令他备受煎熬,也在妻子死后和他相依为命。
在最后的岁月,漆黔生最忧虑的是儿子小明在他死后如何生存。他带着儿子去过养老院,但是舍不得;提出搬去上海与哥哥同住,也没能成功。
2011年9月,74岁的漆黔生突然发病去世。几天后,他的遗体才被上门的社区工作人员和民警发现,而小明待在死去的父亲身边忍饥挨饿,不知所措。当晚,他被送到当地一家福利院安置,一住就是10年。他和父亲几乎已经被世人遗忘。
10年以后,上海。读着漆黔生写给哥哥的63封信,西卡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鲜活的形象:一个内向寡言、情感丰富、既清高又有些懦弱的知识分子;一个依赖哥哥又爱和哥哥争论抬杠的弟弟;一个心疼孩子、忧心忡忡的父亲……
想到那令他死不瞑目的牵挂,西卡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小明现在怎么样了?
公证处的工作人员与小明所在福利院联系之后,联络了北京融爱融乐心智障碍者家庭支援中心(以下简称“融爱融乐”)。2021年底,融爱融乐组成专门的探望小组去看望小明。这是小明住进福利院10年以来,第一次有“亲人”探望。此后探望小组建立定期探望制度,北京晓更基金会为小明建立了专项基金。探望小组的志愿者们为小明送去绘本、纸和笔,并且教他学会写字。为孤儿找到“亲人”,为逝者达成未竟的遗愿,这是通过遗物整理做到的奇迹般的善举。
后来,人们了解到,漆黔生逝世后,单位曾经联系过漆畹生,告知后事处理的情况。得知小明被送进福利院,漆畹生表示认可。对于一位风烛残年、没有子女的老人来说,由福利院的护工照顾侄子,可能是最好的安排。
在整理漆畹生先生遗物的过程中,西卡萌生了举办遗物展的想法。取得继承人授权后,经过多方奔走筹备,2022年1月,一个以“来信”为主题的遗物展览在上海“42咖啡莘庄店”二楼举行。展览展出了漆畹生的大量藏书、漆黔生写给哥哥的信。在展览现场,一幅由54页整理清单拼成、长达9米的条幅,像瀑布一样从二楼楼梯垂挂下来。
展览期间,多家媒体陆续报道了小明的故事。遗物展现场,很多人写下“回信”,表达对逝者的怀念和对小明的祝福。也有不少人通过购买漆黔生的书信集、漆畹生的遗物,以及西卡编撰的《生前(整理)笔记本》为小明捐款。
在展厅中间,摆放着一张主人生前用过的书桌,台灯开着,笼罩着晕黄的光。周围墙面上悬挂着漆黔生来信的影印件条幅。书桌的玻璃板下,放着一封小明手写的“回信”:
爸爸,我很好。我想你。
对于死者,在人间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他就永远活着。
对于生者,只要有爱和记忆,死去的亲人就永远活在自己心中。
这是西卡的信念,也是遗物整理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