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中
这是一部奇妙的书。我相信所有阅读完此书的人,都能发出会心一笑。
最初,也想定名为《传习录》,因属对答式的哲学读本,后担心被人误解,便试图更名为《印度文化对话录》。原作者叫D·S·萨尔玛,是印度的一位博学鸿儒,因深爱自己的女儿,亲自设教,所以,该书是父亲写给女儿的文化课程,好作为她思想与精神的启蒙。为此,萨尔玛别出心裁地采用了问与答的形式,对各种富有深度的哲学问题,皆作了有趣且绝不敷衍的探讨与解答。
其实,无数人在成长的时候,都会闪过一些念头: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为什么我们会看会听会说话,而且还会发问?这些都是哲学的初心初念,但是,我们在世俗中习以为常,丢失了哲学的惊奇。估计我们都经历过那些灯火熄灭的哀伤了吧。
而在第三阶攀升的内容里面,论及宇宙的创造时,单单是其中关于“摩耶论”的选段,就令人惊喜莫名。父亲首先区分了泛神论(Pantheism)与自然神论(Deism),他说:
泛神论是一种哲学理论,它认为我们的宇宙就是神的全面显现。而另一种哲学理论自然神论则认为,创造主完全在他的创造物之外。这些都只是片面的真理。泛神论强调神的遍在性,而排斥他的超越性;自然神论强调神的超越性,而排斥他的遍在性……印度教既不是泛神论,也不是自然神论。在印度教看来,神……既是世界的“物质因”,也是“动力因”。他既是黏土,又是陶匠。印度教的圣典将世界比作一个蜘蛛网。蛛丝虽出自蜘蛛自身,但蜘蛛网并非蜘蛛。同理,世界并非神。有限虽能体现无限,但它并不能体现无限的整体。
在《薄伽梵歌》的第九章,室利·克里希那确实亲口对阿周那揭开了这一层秘密,他说,他凭自身的一部分,就足以维系整个宇宙,宇宙也安住于他里面,而他并不全在宇宙之中:
我以未显之相遍及这一切。一切众生皆在我之中,而我却不在他们之中。众生也不在我之中,看看我神圣的奥秘。我虽是众生的维系者与保护者,但我自己却不在他们之中。要知道,正如遍野的狂风永远停留于空中,同样地,一切众生皆安住于我之中。
克里希那还曾说道:“超越于这个未显者的,是另一个未显的永恒存在。当万物都毁灭时,他也不会毁灭。”
女儿就问:“那您如何解释世界的起源?”父亲便把印度最重要的创造论,即正理-胜论派的“积聚说”、瑜伽-数论派的“转变说”,还有吠檀多的“幻变说”,即重要的“摩耶论”都做了扼要的说明。父亲说:
在吠檀多的一些流派看来,“因”虽造成了“果”,但它本身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纱线必须交织在一起才能织出布,油籽也必须压在一起才能榨出油,在这两种情况下,“因”都发生了变化。因此,这些类比都无法解释,那种创造者不受过程影响的“创造”。为阐明其理论,吠檀多的哲人们运用了众所周知的象征:黑暗中的一条绳子像蛇,一根柱子像鬼,一个贝壳像银子,一片沙漠像海市蜃楼。绳子、柱子、贝壳与沙漠都是实在,而蛇、鬼、银子与海市蜃楼则只是表象。这些例子旨在说明:“果”对“因”的依存性,以及“因”的恒定不变性。正如暮色中的一条绳子被认为是蛇,黑暗中的一根柱子被认为是鬼,神在我们有限的智慧看来,就是时空维度下的宇宙。
父女之间的这种对话总是精彩迭出,既富有知识,又饱含智慧,这显然就是吠檀多的精神传统。甚至,当父亲提到“表象实在论”的时候,那些受过西方哲学训练的人,立刻就会悟到叔本华的印度源头,定会是一阵惊喜。
但是,可惜的是,此书尚未结稿,女儿却意外身亡,想起来亦是一桩悲伤的故事,让人心酸。幸好,作者是深谙吠檀多知识的学者,充满哲学的智慧。用西哲的话说,“哲学就是学死”(苏格拉底),哲学是需要解决人世之悲苦的,以超越于无常之世相。
那些智慧不够的人们,往往尘埃之起落,花瓣之开合,亦成了人世的执念,深缠重锁,何况人间之万般情事。智慧圆足者,烦恼之生灭,苦痛之变化,恰如尘埃之起落,花瓣之开合!世界也许还是同一个,同样一条不完美的河流,而智慧的人已经渡过去了。这就是吠檀多知识的重要意义。
曩日,曾与友人在西湖边赏月,闲聊之际,亦道及印度知识的奥义。在人类精神的拂晓时分,知识即是破暗之灯、渡厄之舟;它可以消除人们的恐懼、超越人生的难关,再不落入悲苦与沉沦之路。绝非今人所谓的“所知障”云云,知识成为一种“障”,想必是人与知识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悖谬,受困其中,唯求之于外,而非启觉于内故也。所以,人们以知识为障,不是知识甚多,而恰好是缺乏正确的知识。
知识,意味着人性的一种天禀的壮大与发育。眼耳鼻舌身意,皆运之于知识之摄取,点醒人性之所是。
就最简单的现实,我们来试想:若无空间方位之知识,一个人从此门走向彼门,亦是无助;若无时间岁时之知识,一个人从此时通往彼时,亦是一个故习的累叠;若无物理之知识,便身处混沌;若无自我之知识,身心就是一座无光明的夜屋。
自从知识的黎明初启时的那一道光芒照射到人类的心灵,在人兽同居的岁月里面,人性走出了本能与习性的世界,此种富有创造性的传统沿袭几千年,几乎每一个领域都有伟大的知识在引领着人类从万物之中站立出来。而吠檀多哲学,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知识。最初,就叫作“Veda”(吠陀),对应于汉语的“智慧”或“知识”。
此知识是关乎生命之本源,它是一种教人从各种人世与自然的锁链当中得终极自由的精神传统。此一传统,从《奥义书》时代开始,就一直润泽人心,影响至今。其中,智慧瑜伽士商羯罗甚为重要,是他第一个将浓缩精纯的秘密知识重新注疏,在信仰的困顿之际,重振知识救赎的正法雄风。
这位父亲就是这样,通过精心设计的对话环节,把最重要的印度知识一一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为的是让她在人世的行走中不迷茫、不颓废。
整本书的汉译之完成,其实是不容易的。五六年前,我在加尔各答的贝鲁尔初见此书,就甚为欢喜。一开始,是由我在英国读书的学生俞笛悠译出了重要的第一部分,盖因学业繁重,且本身又非印度学方向,故将此事搁下。现在,终于由陈怡君完成。陈怡君正在美国读印度学的学位,是我很开心遇到的优秀学子。最近,她是在拉萨、普吉等地的文化考察途中,写毕了译后记,可谓长吁一口气矣!
她说,颇希望借此译本,俾以使中国的读者对印度的古老智慧有更深沉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