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玲
维樑出身新亚中文系,复佐以西洋文学之修养,在出身外文复回归中文的一般比较文学学者之间,算是一个异数。他动笔既早,挥笔又勤,于文学批评不但能写,抑且敢言,假以时日,不难成为现代文坛一个有力的声音。
这是余光中写于1978年12月的散文《沙田七友记》(“七友”指宋淇、乔志高、思果、陈之藩、胡金铨、刘国松、黄维樑)中对黄维樑的描述。此时的黄维樑刚过而立之年,在“沙田七友”中虽最年轻,但也已经出版了第一本诗学论著《中国诗学纵横论》,夏志清主动为此书作序。余光中之于黄维樑,亦师亦友;“动笔既早”“挥笔又勤”“不但能写,抑且敢言”,三言两语就把这个晚辈朋友的创作现状和评论质素陈述清晰。
余光中更是一个预言家:“假以时日,(黄维樑)不难成为现代文坛一个有力的声音。”《沙田七友记》写作一年后的1979年,黄维樑的《火浴的凤凰——余光中作品评论集》(编著)出版,跟着先后出版的包括:1981年的《清通与多姿——中文语法修辞论集》、1982年的《怎样读新诗》、1983年的《突然,一朵莲花》、1985年的《香港文学初探》和《大学小品》、1988年的《我的副产品》、1994年的《中华文学的现在和未来:两岸暨港澳文学交流研讨会论文集》(编著)和《璀璨的五采笔:余光中作品评论集(1979—1993)》(编著)、1995年的《至爱:黄维樑散文选》、1996年的《中国古典文论新探》和《香港文学再探》等。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黄维樑的创作和学术成果一本本和读者见面,每一本都掷地有声,他用自己独特的评判标准和敏锐视角为中国文学发声,用具体行动实现了余光中当年的预言,在学界和文坛站稳了脚跟,并切实成了“现代文坛一个有力的声音”。
黄维樑,1947年出生于广东澄海,1965—1969年在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中文系就读,1969—1971年在美国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新闻与传播学系攻读硕士,1971—1976年在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攻读博士,1976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回母校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四年在新亚书院,七年在美国,其经历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新亚经历导致他对传统文化的孺慕和获益,七年留美经历增益其对现代文化的学习和感悟,这些都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和教学、治学的宝贵财富。
新亚书院的创始人钱穆,怀着为中国培育继起人才和为中国文化延续命脉的理想,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创办新亚书院。1963年成立的香港中文大学(由新亚、崇基和联合三个书院组成),无疑延续了新亚书院“一方要照顾中国的国情,一方要照顾世界学术文化的潮流”的教育精神。“我在新亚求学时,创校校长钱穆先生已退休,但人不在而书在,精神在”。精神的力量潜移默化影响着新亚的学子,“求学时期我的同窗、文友,谈论时,撰文时,常常涉及中国前途、中国文化。谈远必自迩,我们在谈论中国文化之际,也往往关心眼前的香港文学、香港文化”。
如果说新亚求学的经历奠定了黄维樑后来研究之路的情感基础,接受了新亚书院继承和发扬中国文化的担子,使其研究的重心始终没有偏离过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核心;那么,七年的美国留学经历中的离散之感和乡愁之情,则坚定了其内心深处的中国心。中国情怀是他治学的根基,根深则叶茂。
漂泊流离之苦、思乡怀国之情是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一个永恒的主题,“乡愁”更是因时代和社会的变迁而被抹上了不同的时代色彩。黄维樑在《向大国取经》一文中回忆自己在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读博士时浓烈的“乡愁”:
节庆的放假期一来,本国学生都回家“感恩”“复活”了,少数外国学生留在空洞洞的宿舍;我独自面对空旷旷的大足球场及其周边的大停车场,“离散”(diaspora)之情泠然而生。在金发蓝瞳的同学浑然不知的阴历八月十五,我与新相识的三个华人同学在校外一个比萨(pizza)店,举头望明月,低头吃满月一样的大比萨,想象与父母兄弟团圆之乐,哪能不忆乡?哪能没有‘虽信美而非吾土兮’的愁兮兮之情?
远在美国大陆的黄维樑为了抗衡文化的差异和疏离,为了寻找内心的安定和归宿,更为了排遣刻骨的乡愁,于是决定在人生中极重要的场合——婚礼上增加一系列的中国元素,精心策划了一场“有点中国味道的”西式婚礼。黄维樑一向反对中文的恶性西化,更不认同全盘西化,“我国悠悠五千年文化中的精粹部分……怎能视若无睹、弃诸脑后?为了表示自己不忘本,为了向与礼的少数外国人表示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为了发挥一点创造力,我与准新娘商量后,决定设计一个有点中国味道的西式婚礼”。
黄维樑就在这样的留学经历中,奠定了日后为学和教学的基础,并立下了今后奋斗的目标和方向:“我要用‘打通’、比较的方法,告诉国人以至世人,我们现代和古代优秀的文学在哪里;留美后回香港开始教研工作以来,我之论述现代文学,包括香港文学,我之研究《文心雕龙》,希望让雕龙成为飞龙,正是循此方向的努力。”
具备中国情怀和世界视野,黄维樑研究的三大场域——香港文学研究、《文心雕龙》研究、余光中研究——都有突破性成果。香港文学“初探”之后,他陆续出版了香港文学“再探”和“三探”;《文心雕龙》研究和余光中研究也一直顾及。他在1976年完成博士论文Chinese Impressionistic Criticism: A Study of the Poetry—talk (shi—hua tz’u—hua) Tradition(《中国印象式批评——传统诗话词话研究》)后从美国回到香港的母校教书,对古典文论的研究没有中斷,《文心雕龙》是其长期研究的一大项目。黄维樑尝试以这本文论经典为基础,建构既有中国特色且融合中西的“情采通变”的文论体系;他还另辟蹊径,应用《文心雕龙》理论来评析鉴赏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以验证并推广此书的实用价值。2016年,他的“大龙晚成”之作《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在香港出版了。这是一位有文化自觉的中国龙学者让《文心雕龙》成为飞龙的重大贡献。
黄维樑数十年研究余光中作品,其代表作《壮丽:余光中论》出版于2014年,全面论述余光中“五采笔”的成就,是黄氏累累成果的结集。所谓“五采笔”指的是:余光中用紫色笔写诗,用金色笔写散文,用黑色笔从事文学批评,用蓝色笔从事翻译,用红色笔从事编辑。其说获多位论者引用,已成为“余学”的一个符号。汉闻在《余学奠基者:黄维樑的余光中研究》一文中,考察黄维樑“余学”的研究路线、学术成果,给出了可谓中肯的评价:
黄维樑几十年来从事余学研究,从全方位、多视角,从不同的切入点,从宏观到微观,从点到面,从近及远,从不同的题材到不同的体裁去评价余的作品。虽是“一家之言”,但不乏真知灼见,独到见地。他用缜密的分析与敏锐的直觉去研究余光中的诗心、诗情、诗境、诗艺与诗名。黄维樑在研究探索余光中的漫长心路历程,拓展了学术视野,重构了诗学美学的艺术标准。
黄维樑在多篇文章中屡次表述自己的文学评论标准:“《文学雕龙》说的‘平理若衡,照辞如镜’,是我治学为文的座右铭。”“文学评论通常有褒有贬。我向来勉励自己,要尽量做到刘勰说的‘平理若衡,照辞如镜’,也就是说要符合‘批评公正’的原则(我杜撰了critical justice一词,是从poetic justice而来的)……善固要扬,恶也不能隐,而扬、隐都要得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