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李商隐的诗歌大体上可以分作政治诗和爱情诗两部分。李商隐是一个政治抱负很大的人,他热衷于官场,可他偏偏就生活在官场的夹缝里。
更常见更有效更安全的,是写单相思。单相思懂的人更多,更能感同身受。所以,在李商隐的身上,政治诗和爱情诗通常是合一的。
以《夜雨寄北》为例。
虽然李商隐是一个诗人,但是,在《夜雨寄北》里,他在时空的处理方式上已无限接近于小说,甚至是电影。
我们具体看一看。我们把写回信的那个夜晚当作此时,也就是现在进行时,把那个地点当作此地。
君问归期未有期——
看信是现在进行时,此地。信里“问”是“君”在问,这个动作却是过去完成时,彼地。接下来,看信人开始回答了,又回到了现在进行时,此地。回答的内容呢?它指涉的是将来,当然是将来时,彼地。请大家注意一下信息量,就七个字,仅仅是时空关系就倒了好几个来回,这里的时间是接近物理时间的。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作者的现场。现在进行时,此地。这是一段漫长的景物描写,是夜景,一个长镜头。和第一句的快问快答或不停地回闪比较起来,这一段的节奏突然变慢了,很慢,也许有好几小时。我怎么知道是好几小时?是常识告诉我的,秋天的雨不是盛夏的暴雨,它很小,很小的雨要涨满水池,不可能是一眨眼的工夫。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写的就是时间,是时间的慢,时间的难熬,也可以说,这个“涨秋池”就是心理,孤独、寂寞和忧伤。
“巴山夜雨”这一句锻造得极好。雨是自上而下的,李商隐把这个动态写反了,水在自下而上,这很像人類的内心,悄无声息。看似寓静于动,实则寓动于静。它表面写的是雨,是水的动态,其实写的是时间。是孤独与寂寞的长夜。这里不再是物理时间,这段时间比物理时间长一些,缓慢一些。
何当共剪西窗烛——
时间“哗啦”一下被拉到遥远的未来,大家想想,我说“遥远”是不是夸张了?
我没有夸张。诗人在第一句说得清清楚楚,“未有期”。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起码我近期回不去。我想说的是,“共剪西窗烛”是一幅温馨的画面,一幅幸福的画面,“何”是一个疑问代词,它既有发问的含义,也有不确定的含义。“何”,意味着遥遥无期。可能是两个月之后,也可能是二十年之后。
却话巴山夜雨时——
时间绕了一个巨大的圈子,回到了原点。“却”是回过头来的意思,很肯定,把一切都落到了实处,在这里,时间变得很魔幻,像拉面师傅手里的面,一会儿是面团,一拉,成了面条,再一拉,又成了无数的细面条……
这里头有颠沛的人生,有苍茫的、鬼魅的、神龙摆尾的、身不由己的命运。老实说,《夜雨寄北》这首诗内部的时间能够产生多大的爆炸当量,完全取决于你的想象力和你的人生阅历。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再没有比《夜雨寄北》更长的雨了。
如果李商隐不是生活在诗歌的年代,而是小说的年代,他一定可以成为小说大师。李商隐是曹雪芹的前身,曹雪芹是李商隐的后世。一个凭诗行云,一个借小说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