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克
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我的祖国
硕大而饱满的天地之果
它怀抱着亲密无间的子民
裸露的肌肤护着水晶的心
亿万儿女手牵着手
在枝头上酸酸甜甜微笑
多汁的秋天啊是临盆的孕妇
我想记住十月的每一扇窗户
我抚摸石榴内部微黄色的果膜
就是在抚摸我新鲜的祖国
我看见相邻的一个个省份
向阳的东部靠着背阴的西部
诗集摘要
我看见头戴花冠的高原女儿
每一个的脸蛋儿都红扑扑
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
石榴花的嘴唇凝红欲滴
我还看见石榴的一道裂口
那些风餐露宿的兄弟
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
他们土黄色的坚硬背脊
忍受着龟裂土地的艰辛
每一根青筋都代表他们的苦
我发现他们的手掌非常耐看
我发现手掌的沟壑是无声的叫喊
痛楚喊醒了大片的叶子
它们沿着春风的诱惑疯长
主干以及许多枝干接受了感召
枝干又长出纵横交错的枝条
枝条上神采飞扬的花团锦簇
那雨水泼不灭它们的火焰
一朵一朵呀既重又轻
花蕾的风铃摇醒了黎明
太阳这头金毛雄狮还没有老
它已跳上树枝开始了舞蹈
我伫立在辉煌的梦想里
凝视每一棵朝向天空的石榴树
如同一个公民谦卑地弯腰
掏出一颗拳拳的心
丰韵的身子挂着满树的微笑
他在前朝有两个老哥
一个是仗剑寻仙的李白
恣肆壮游,在酒杯里纵饮月光
另一个小十一岁的老杜
诗口一开就是暮年
唯他生性放达独步天下
把坎坷逼仄的日子
过成了超然自适的宽敞岁月
芒鞋竹杖,拎几两五花肉
洗净,少水,慢炖,焖酥
精心烹制东坡肉,东坡肘子
有滋有味地抿一口自酿万家春
日啖荔枝三百颗,据说不是自己吃
是剥给朝云吃
他心宽体健,像肥胖溜圆的河狸
不停开挖河道
穷其一生用树木、石块和软泥筑堤
一再汇聚数公顷的湖泊
一肚皮不入时宜
却无沉郁顿挫,而豪气干云
月夜徘徊,也自得其乐
胸中有琼楼玉宇,管它阴晴圆缺
前不见杭州、密州、徐州
后不见颍州、儋州、惠州
文二代子由,亦齐步八大家
民间还为他杜撰一个小妹
名贯江湖
宦海浮沉云水苍茫
他进退悠游,豁达从容
巨石压顶,他书写石压蛤蟆体
哪管乌台诗案倒苏之声鼎沸
身心光明奉献赤壁双赋
瘟疫也无法吞噬安乐坊
发明油腻一词的大叔,
善品茶,善绘怪石枯木
天下从此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
东坡路、东坡桥
雪泥,鸿爪,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卷起千堆雪
三千年就一个率性东坡
子夜時分,一声响动
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一手扶着步行架,一手拖一张椅子
一点一点挪到我床头
我惊得坐起
自从做了髋关节大手术
全家人都害怕母亲再次摔倒
“我怕你睡着从床上掉下来”
一天的降水量为二百五十毫米
是为特大暴雨,乌云无罪
雷电无罪,龙王更非替罪羔羊
还记得苏轼任徐州
千年前可有竹筒量雨?
只分辨雨声淅沥,雨落如线
润湿石板和屋瓦
还是倾盆四溅,路上积水
水潭漫灌
当黄河冲决澶州曹村,泛滥梁山泊
洪水包围徐州
苏轼站在堤岸
大喊: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
写诗要慢,治患得快
东坡不用大水成就
东南风,雨祖宗
暴雨与大气运动有关
为官也需知天文地理
暴雨不是暴政
治水御水,福泽后世
河道是大地的排水通道
如人之血管
暴雨所引发的山洪,泥石流
也非天气的修辞
当雨水横穿北纬四十度一线
纽约、德国、比利时、河南
我眼前顿时浮现东坡湿透的身姿
闪电不是诗句,不会照亮灾难的源头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而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
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
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
多层建筑。九点六万平方米
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慵散平和的人
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
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
但他(她)的到来不是被动的
渴望与欲念朝着具体的指向
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
哪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
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钱的多是外地人
售货小姐生动亲切的笑容
暂时淹没了他们对交通堵塞的报怨
以及刚出火车站就被小偷光顾的牢骚
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
衣着露脐
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
三三两两到这里散步
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参观的皇家大院
我时不时陪外来的朋友在这走上半天
这儿听不到铿锵有力的演说
都在低声讲小话
结果两腿发沉,身子累得散了架
在二楼的天贸南方商场
一位女友送过我一件有金属扣子的青年装
毛料。挺括。比西装更高贵
假若脖子再加上一条围巾
就成了五四时候的革命青年
这是今天的广场
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唯一联系
接天连叶的大叶荷
你的花朵盖住了整个夏天
金华方音一拐弯,就成了童养媳
雪落在你收麦晒豆的地上
火把点燃于你烧饭熬汤的动作
你的婺江雅号双溪
梅溪、外畈溪、玉泉溪
八仙溪、航慈溪、通元溪、梓溪……
水清水浊十八条溪
大堰河,你依旧静静地躺着
额头上没有衰老的痕迹
你奶大的孩子
顺着水路去了远方
一路派发黎明的通知
我听见你的笑声
在语言的礁石上溅起浪花
时间滚动着他那辆手推车
每夜的潮汛都带来光的赞歌
引来了许多许多的诗人
这些都是你的孩子啊
大堰河
异常宽大的河床,几乎静止的水滩
我在心中默想“哦,这就是黄河”
静静地看着,它缓缓地淌
一个四岁的孩子, 坐在我对面
他爸爸为了让他睡好,整夜都站着
孩子在早晨醒来,靠在火车的窗前
看着窗外发呆
经过郑州铁路大桥时
他突然叫了一句:看,黄河!
我和他年轻的父亲都震住了
他爸爸正趴在桌上睡觉
抬头问我,是黄河吗?
我说:是!
孩子真的很小
搞不懂他怎么明白那是黄河
而且我能感到他心里升腾起的神圣感
这就是血脉啊
与生俱来
不是教育出来的
天生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那个孩子看到的
和我年复一年看见的一样
都是河床,水滩
水滩,河床
巨大的黄色的河床
并没有奔腾的河流
可那一刻
我俩都感受到了黄河的震撼力!
在白云之上
透过飞机的舷窗
我看见不太远的远处
左上方
另一架飞机在飞翔
许久许久
它仿佛一动不动
像一枚别针
银白的机体
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
移动是看不见的
我知道它在高速行进
它走我也走
像一对孖生兄弟
几朵吐烟圈的云
闲庭信步
比翼双飞的大鸟
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老庄
也想象不了这景象
突然 是谁改变了航道
天空这纯蓝色的电脑桌面
被谁轻轻点击鼠标
把另一只飞鸟删除
起初,祖先拈起小木棍
把算筹移来移去
再后来,横梁上立一根根竖档
飞快拨动算盘上的算珠
到现在,岸桥轨道吊,引导车
在空无一人魔鬼码头运行
电脑上动动手指,集装箱
像轻轻移动的积木
车子疾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我看见天空瞬间敞开了
它澄明高旷,最深处影影幢幢
难道這么快就出界了?
灵魂漫游
好似有一双隐形翅膀在等我
带我去赴某个既定的约会
在地上移动了几十年
天空此刻与我重新联通
是的,我也会像那朵浮云虚无飘渺
澹澹的,淡淡的,没有边际
也许,那儿再无信号,我不在服务区
世间再无我的音讯
这一刻我斜躺在后座上
心境祥和,仿若干净的水面
只一眼就洞悉了宇宙内存的奥秘
生命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信息
携带它的密码
被复制到这个世界
随后被删除,转发至另一个时空
某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按动软键
睁眼表示拒绝 闭眼意味接受
我陷入平静 坦然接受命运的腾挪
我不知道神在哪里
死亡突然变得一点都不可怕
无非在东土关机,再去西天充电
就像转发一个短信这样稀松平常
(选自《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