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座大城

刘立云

腹地

让我们来谈谈那片腹地。不仅因为它

地处北京、天津和保定三座大城的中心;

也不仅因为我们的祖先在它的三足鼎立中

悄悄埋下一张弓，渴望它蓄势待发

渐渐地被一只手拉满

启迪我们的还有大地神秘的台阶论：

太行山东麓是它的最高一级

冀中平原中部，沿拒马河下游南岸蔓延开来

最终由大清河水系冲积而成的扇面

为第二级;辽阔的上下都很平坦

然后像大陆板块那样

巍然上升的，是太行山麓平原向冲积平原

延伸的过渡带——我们所说的腹地

或者说，因为等待得太久而渐渐

塌陷的那片洼地

就横亘在这里。亿万年来，它默默无闻

它望眼欲穿;生活在它土地上的人们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恪守着

耕读传家的古老传统

直到密集的震顫大地的挖掘机和打桩机

轰轰隆隆地驶来，拉开一道筑城的大幕

腹地就是像我们腹部那样的一片地带

宽阔、深厚、坦荡

柔软的腹肌接纳时间的沉浮

和风雨的击打，与一颗强劲跳动的心脏

为邻;它当然还应该有一个巨大的肺

帮助我们吐故纳新，把往事

和瓦砾埋藏在地下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肺，是一片富饶的水域

名字叫白洋淀;它的存在让四季

分明，土地沃野千里

空气湿润得能攥出水来;城市与乡村

逐渐被一道道车辙遮盖

适合种植庄稼、现代都市的街道

绿地和文化广场、换过思维和视野的新人类

和新概念、没有围墙的经济开发区

和大学城、国营企业总部

高科技研究所和生产线、朝阳产业的

拓展和延伸部分、各大医院

和商场分部;青年人恋爱、畅想

拼搏、攀登，和繁衍子孙的小区……

必须说到时代这个词了，这是一个大词

一个动词，一个生气勃勃，排山

倒海，什么都能装下的词

而时代，就是一壶水烧开了在嘶嘶叫喊

已积蓄让自己裂变的力量;一条河

正沿着自己认定的航道奔腾

一朵花含苞欲放;一道闪电把天空撕裂

紧接着雷声大作，一场暴雨噼噼

啪啪横扫过来;一次航天点燃了熊熊火焰

或者如海底火山爆发，紧接着

是海的怒吼，海的呼啸，海的云水翻腾

天与地被倾覆被笼罩被吞噬

留不下一丝缝隙

一丝光亮;时代与人，与这片土地的

联系，我们能想到的词还有元宇宙、云计算

大数据和大趋势;还有国家战略

顶层设计、人类命运共同体

是的！腹地如腹部（当然是我们母亲的腹部）

那也是受孕的地方

妊娠的地方，一个伟大的婴儿

十月怀胎，在某个早晨呱呱坠地的地方

哦哦！千呼万唤的一个奇迹，或者说

三足鼎立中的

第四座大城，你是否感到正呼之欲出？

古秋风台作为一面墓碑

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块断碑，一块残碑

就应该驮碑的鳌，我们也叫它龟趺

都驮不动它了，被它深深地

压进大地;就应该没有字，那些字早已被风雨

抚平了，像抚平高耸的一面悬崖

因为那是两千年风雨，用两千年的夜以继日

洗刷它，呼喊它，召唤他浴火重生

而他当年那么决绝！这个狗屠的至交

高渐离和他面前那把筑的知音

怀里的剑，总在他

酩酊大醉时

拽他的衣角，提醒他锋芒内敛

当一个王国在摇晃，当这个王国的太子待他为座上宾

——他说他喜欢那只美人的手

太子就把那只美人的手剁下来

送给他;他说他需要将军项上那颗首级

那将军横刀一刎，让人

把自己的头割下来

赠于他。他就提着将军这颗血淋淋的头颅

把匕首藏在卷起的地图里

逆水而行

把一场祭献演绎得轰轰烈烈

我至今想象不出两千年前的那个日子

该是怎样的晦暗和悲壮

那时易水河边白衣胜雪，一个朝廷匍匐在地

而他弹铗高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真的没有复还，他走失在两千年的风雨中

但他用他的背影告诉后人

壮士歌燕市，男人就应该是国家的一把斧头

千里堤

我看见的是一道臂弯，一道华北的臂弯

中国的臂弯，伸向流水的纵深

它当然是雄性的，坦荡、粗犷

慷慨，涌动燕赵男儿沸腾的热血和肝胆

当战争来临，我是说那场罪恶而野蛮

让我们饱受屈辱的战争

来临，我们的庄稼汉，我们风里来雨里去的渔民和猎手

化身为轻轻的一片雁翎，用茂密的芦苇

掩藏鱼叉和猎枪

一次次，以滔天巨浪掀翻仇敌的疯狂

就是一道臂弯！一道该弯曲时弯曲的臂弯

该握成拳头时握成拳头的臂弯

从不震颤和摇晃

它知道它站在这里便意味着山站在这里

悬崖峭壁站在这里，也意味着燕赵勇士站在这里

北中国站在这里;它还知道它

往前延伸一千里

是太行山延伸一千里，古长城延伸一千里

而现在它是一首抒情诗，一首

缠绵的，阳光灿烂的

抒情诗，拥抱着白洋淀三百六十六平方公里水面

三百六十六平方公里的荷花、菱角、渔歌

和船上的万家灯火

把雷雨和风暴熄灭在桃红柳绿中

臂弯外它庇护的城市和乡村

田野和庄稼，密如蛛网的铁道线

以及铁道线上高速运行的

动车，是它最想看到的春暖花开

最想听到的大地牧歌

我到来时正是三月，莺飞草长

一万棵柳树吐出春天的鹅黄

这颂歌里的万柳金堤

五彩缤纷，像镶满花边的一个传说

在月亮岛看月亮

来到月亮岛不能不看月亮岛的月亮

来到月亮岛我是被月亮岛的寂静

和寂静中遍地的月光

惊醒的。在月亮岛，我半夜爬起来看月亮

一时恍惚，不知是月亮走进

我的梦里，还是我走进月亮的梦里

此时月华皎皎，巨大的湖面波光闪闪

远远近近像铺着耀眼的碎银

整座岛在碎银中漂浮，这让我怀疑月亮岛上的月亮

是月亮岛上的人们用银子打造的

就像他们用银子打造渔船

打造孩子们的梦，也用银子打造出岛的路

当你把桨伸进水里

听得见哗啦哗啦，搅动银子的声音

在月亮岛看月亮，如果你偶尔低头

将看见水里也有一颗月亮

当然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你看见水里的这颗月亮

它摇头摆尾，就像月亮岛上的人

养在水缸里的一条鱼

一条会发光的鱼，会唱歌的鱼

他们用什么喂这条鱼呢？

我发现他们用三月的苇草，用莲藕还来不及

打开的嫩叶，用颗粒饱满的芡实

把这条鱼喂得白白胖胖的

游都游不动了，每天只在淀里游个来回

淀叫白洋淀，就是古人叫它祖泽那个

就是永定河、滹沱河，还有瀑河

唐河、漕河、潴龙河

日日夜夜流啊流啊，流了几千年几万年

总也蓄不满那个。当淀里的水

慢慢、慢慢地把村庄围成孤岛

岛上的人胆大妄为，他们把路过的月亮

截下来藏在水里，做他们的庞物

一群孩子在歌唱

像空中的蜂鸣，像地幔的心跳

像花朵绽开，像青草吐绿

像喜鹊叽叽喳喳登枝，山泉叮叮咚咚出峡

像露珠落进泥土，星光洒遍屋宇

像大地回暖，檐前滴水

像微风吹醒山河，细雨洗涤万物

是柳绿桃红的声音，梨花带雨的声音

是燕子归来，麦苗返青，稻子分蘖

玉米拔節的声音;是鱼的喋唼声

羊的跪乳声;布谷催春声，蝌蚪上岸声

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是隐隐绰绰明月松间照，潺潺湲湲清泉石上流

是犁地声、扬场声、风入松声

雪打窗声;是山禽声、夜虫声、水碓声

小鸡啄破壳声、霜叶红于二月花声

是走路声、读书声、课堂内外的欢笑声

一群站在鸟巢五环旗下唱歌的孩子

他们是太行山的孩子，滹沱河的孩子

是泥土的孩子，庄稼的孩子

当他们齐声歌唱，世界睁大了眼睛

2022年2月5日于北京南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