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
一面巨大的镜子从海底升起
接纳了这尘世的、疲乏的灰烬
愤怒的火焰在海水中平息自己
浩渺蓝缎展开柔软的身体
此刻,大海有光,在洪波中停驻
倾倒出古老的舵轮、锚链和兵器
鱼群的脊背陡然震颤而弓起
一队军舰鸟奋力向太阳展翅
深淵里,响起遥远的蚕桑的歌声
如黄金的钟磬,在大海深处播种……
睡在半空的大海,站上树叶
跳舞的大海,向人群扔出
一阵阵木瓜雨的大海,椰树下
捂脸睡觉的大海,用吸管
从椰子里汲取歌声的大海
乌托邦的大海拍遍大理石栏杆
斧头帮的大海刚刚砍倒一阵
叛乱的风。哭泣的大海,撕碎
丝绸睡衣的大海,台风中亮出底牌
苦行僧的大海一辈子默默无语
没收了我的爱情和胰腺的大海
装上画框的大海,伸出闪亮的
银十字架,变成三千云朵的大海
狮子的大海缩小了痉挛的胃
卷入旗帜的大海拨转时代的风向
咬牙的大海,摔门而去的大海
绝壁上玩转体操的大海,大喊三声
永不回头的大海。梦中追上我的
大海,冲上大陆扬言报复的大海
无处不在,迎面掷向我鼻子的大海
海偶尔走向陆地,折叠成一只海鸥。
陆地偶尔走向海,隐身于一艘船。
海和陆地面对面深入,经过雨和闪电。
在云里,海鸥度量;
在浪里,船测度。
安静的时候,海就停在你的指尖上
望向你。
海飞走,像一杯泼翻的水
把自己收回,当你偶尔动了心机。
海鸥收起翅膀,船收起帆。
潮起潮落,公子的白发长了,
美人的镜子瘦了。
一队队白袍的僧侣朝向日出。
一群群黑色的鲸鱼涌向日落。
——纪念骆一禾
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
议论远了。风声却越来越紧
你从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鹰卵
摊开手,一只雏鹰穿云而去
证实你在山中停留的时间。
与我们不同的是,鸟儿生来便会
裁剪梦的锦被:那大花朵朵。
最难的是,无法对一人说出你的孤独。
贴紧天蓝的皮肤,一丝丝地凉。
太阳盛大,道路笔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诉血液:你不放弃。
这时候想起心爱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头,朝下看:视野内并无所见
除非云朵一阵阵下降
赶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谈话:
是关于灵魂出生的时刻。说,尚未到来。
银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人间的事愈是挂念
愈觉得亲切。胼胝是离你最近的
现实,也是你所热爱的。
泪水使心情晶莹;你一呼吸
就咽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在夜空中为天文学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闪闪发光,高于事物。
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远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艰难的攀升
更新了人们关于高度的观念。
你攀附的悬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个关于下坠的梦做了无数遍。
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
最后的选择,几乎不成为选择:
抽去梯子,解开绳扣,飞行开始。
——为森子而作
我热爱无人看守的风景
甚于人见人爱。我乐山,也乐水
最好是,山水相连。
谁渡我百年?谁家女子与我同船?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的划手。
且听春风载我于水上。
水波不勉力,也不尽责,
水波的一生只自如;如果我们的爱也如此,
否则它就是一支反向的桨。
执着的人不堪自渡。
我的船只信任波浪的势力,
从此岸到彼岸,从春到秋。
春秋,我们在此岸反复写信
给宠爱我们的梅花;在彼岸
我们的自我悬在雨丝风片,一只鹤飞跃的弧形。
风景是我的一支桨,诗是另一支。
有时我们写出的比我们高贵,
但我们写出的也叫我们高贵。
最得力的一支桨,不要误认爱情,
叫友谊;不信我的人会撞到南墙,
回头也不见岸。
比起舵手或桨手,我更爱靠近舷窗的位置。
翻动的酒帘如我的心动。
你说,风给我们的自由已经足够。
—— 为怀斯而作
你凝望一池碧水,于盛夏的正午
它透明,摇动,波光闪烁
然后,从远处,云影移入
不断加深它的颜色,越来越深
直到你看不透它,不再清明
化为深渊。它吸引你,如初次
的爱情,你站上它危险的锋刃
一件件脱掉衣服到完全赤身
你宽广的臀部,一如盛大的
夏天展开,甚至连他也不曾
细心地触及。你广阔的脊背
仿佛金色的火焰燃烧,一座
燃烧的印第安那州!而你的金发
飞扬如火焰本身。你多么渴望投入
面前的深渊,那清凉,柔软,
永远在阴影中静候的:情人的
怀抱,驱走所有困惑焦虑无休
无止的日常的烦恼。啊,盛夏!
你为何犹豫,难道你依然留恋
这焦灼的人间?为什么,于赴身
的刹那,你不禁回头?那时
你看到什么?炽热的太阳啊
把所有赤裸的光倾倒在你的背
如一阵猛烈的鞭刑,你的眼泪
夺眶而出:那永远不曾说出的
两个字,哽在你痉挛的喉咙。
往前一步,成为不朽的女神;
往后一步,返回人间的烦恼身。
天空和湖面一齐暗下来
风从四面进入
小船剧烈摇晃
像是水面下有一个顽固的力
决意把船掀翻
水是危险的,对于人类
它不喜欢陆上的东西
在它的胸腹间往来
有一次游泳过湖
在湖心遇到同样的天气
波浪一次次淹没我的脸
我想这下完了
水是危险的,但危险的
不止水
昨天傍晚过马路
一辆转弯的车猛撞我一下
我们的房子也危险
脚下的大地不安稳
地下有另外的力
不高兴我们不停地
在它身上建筑,挖掘
引爆山体,它总想翻身
推倒人类的作品
这问题怎么解决
不能全听聪明的建筑师
你得自己小心
和水下的、地下的
那些顽强的力和解
不打扰它们的安眠
或者任由它们
痛苦地扭动,挣扎
把小船掀翻
把建筑推倒
把我们拖入水中或地下
养老院忽然来了三个外乡人,
自称我的大学同学,我从记忆
深处,努力辨认他们;与我同住的
孙老头,从不相信我上过大学,这下
他傻眼了。他们带来的中华烟
味道不错,我得把它们锁好,不能让
孙老头白白占了便宜。我需要烟,但
我更需要现钱,在这个话题上,他们
支支吾吾,显出可疑的神色;我故意
不动声色,让他们一点点自我暴露。
终于他们不耐烦了,起身说想去看看
我出生的村庄。很多年前,他们也是
这样。我就带他们走一条危险的路;
沿着溪流,有一大片绿的竹林,走进
里面,我心里就踏实了,尤其是
下雨或多雾的天气。但今天阳光很好
所以我要更加警惕。一小时的路程
我带他们曲曲弯弯走了好几个钟头。
在家里,那个叫做老何的人,一个劲儿
和我的妹妹小声交谈,我眼一斜
他们就不说话了。这就让我对他们的动机
猜出了八九分。临走时,他们说要合影
我就系紧纽扣,让他们完全看不出
我的心思。他们说“笑”,我就咧嘴
但我楞是一点儿没暴露我的秘密。
这秘密,我已经守了三十年,他们
永远猜不出,事实上,连我自己也
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到来提醒我
不要掉以轻心。为了它,我要在梦中制造
更多的雾,以便彻底藏进它的裸体里。
墨子在染坊里背着手,
一边踱步,一边沉思;
灵巧的染匠之手
把洁白的素丝浸入
黄的、蓝的、红的缸。
墨子久久地看着
黄的、蓝的、红的彩丝,
于是他就出去痛哭。
杨朱来到多歧的路口,
停住了脚步,一边沉思。
一些人踏上其中的一条
毫不犹豫,另一些
踏上另一条,同样毫不犹豫。
杨朱想了又想,不知
把他的脚踏上哪一条
于是他就坐下来痛哭。
一个诗人接着来到。
太阳正在落山,道路
在山的面前消失。
诗人下了车驾,一边踱步
一邊沉思:这一天这一年
这一生他无路可去。
于是他就坐下来痛哭。
彼得坐在院子的一角,
背着火光,一边想着心事。
一个侍女进来,指认他;
彼得说:“我不认得这人。”
走到门口,另一个侍女
认出他。他说:“我不识这人。”
一个男人跟着指认,他仍说:
“我不认得。”这时鸡就叫了,
彼得想起那人对他说的话,
于是他就出去痛哭。
(选自《上海文学》第六届上海国际诗歌节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