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我看见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软绵绵地从沙地上站起。
高大的软绵绵的骆驼
刚才在睡觉,被灯光和人类惊扰
在安抚下又双膝跪下了。
我的心思也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
就像那不是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而是真实的骆驼。
他当然是一只真实的骆驼。
时隔五年,这煎饼摊还在
起早贪黑的小夫妻也不见老
还记得我要两个鸡蛋、一根油条。
人生而平等,命却各不相同
很难说他们是命好还是命孬
只是甘之如饴,如
这口味绝佳的煎饼。
时机一到,他们就要回到家乡
干点别的,但绝不会再卖煎饼。
他们会做梦:女的摊饼
男的收钱、装袋,送往迎来。
干这活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无论酷暑还是严寒
还是上班的早高峰
或是悠闲假日
总是推车而出,在固定的街角。
即使最严厉的城管也会为之感动
道一声:“真不容易啊!”
一生中你总会碰见一次黄鼠狼
可惜他已经死了。
漂亮的黄鼠狼,在人间的大马路上
奄奄一息。
巨足在他的头前停下
然后走开了。
我们感觉不到那可怕的震动
他也感觉不到。
唉,我要是一只黄鼠狼
就带你回家了。
我要是一只鸡就让你咬一口。
能做的仅仅是用一张餐巾纸
包住软软的你
放进路边的树丛中。
湿泥会亲近你
阴影能让你舒服些。
然后我也走了
穿过车声嘹亮的市区
为一部电影的融资奔忙。
在那部电影里也会有一只黄鼠狼
一瓶拧开的纯净水淋向他
使其复活。
暮色中,那辆车停在桥上
她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条鱼
变魔术一样,她要让鱼复活。
我们走向下面黑暗的河滩。
魔术变成了神秘仪式
比黑暗更黑的是那条水沟。
她倒拎起塑料袋,鱼像石头一样落下去
水面闭合。
“它还能活吗……
附近有人钓鱼吗?”
往回走的时候我没有回答。
作为仪式已经结束
但魔术尚未揭晓。
我们能做的只是移走了桥上的汽车
至于黝黑的河水里是鱼还是石头
就很难说了。或者是烂泥
或者是别的什么。
桌子上有两只毛茸茸的小鸡
一只喝功夫茶的小碗里盛着清水。
是谁将这景致放置在这里
让我们看见?
“动物小的时候都那么可爱。”
也许小鸡的可爱已伤害到我们的感情。
我们站在院子里吸烟
饭店门射出的光洒向那桌子。
“爱是油然而生的东西
我们把所爱者吃掉
在他们还是那么可爱之时。”
这里说的和小鸡已不是一件事。
一只小鸡从桌子边缘掉到地上
没有人把它捡起来放回桌上。
有关爱的话题仍在继续
“可爱和可爱者分离是必然的,就像
爱和所爱必然分离一样
是人生必经的考验。”
桌腿所在的黑暗中
小鸡正经历属于它的考验。
他的生活很貧乏
可悲在于他知道这一点。
活动范围狭小,交往的人有限
老城的小街上有一家每天必去的咖啡馆。
据说他终生未娶
有爱人就像没有一样。
也许这是故意渲染的效果
力图道出存在的本质。
这得需要多么丰富而敏感的内心?
有一天他读到了一位圣人
把自己砌进一栋石头房子里
他说这是他所理解的广阔。
在那栋房子外面的街上
他走着,黑衣高帽
寻找进入的门户
我们听见了单调的手杖声。
在他的诗里没有家人。
有朋友,有爱人,也有路人。
他喜欢去很遥远的地方旅行
写偶尔见到的男人、女人
或者越过人类的界限
写一匹马、一只狐狸。
我们可以给进入他诗作的角色排序
由远及近:野兽、家畜、异乡人
书里的人物和他爱过的女性。
越是难以眺望就越是频繁提及。
他最经常写的是“我”
可见他对自己有多么陌生。
这是我母亲生前住过的房子
我仍然每天待在那里
一切都没有改变。
空调坏了我没修
热水器坏了也有两年。
衣橱里挂着母亲的衣服
她睡午觉的床上已没有被子了。
母亲囤积的肥皂已经皱缩
收集的塑料袋也已经老化
不能再用了。
镜子里再也照不见她亲切的脸
但母亲的照片仍然在,并且
不是加了黑框的那种。
母亲喂养的狗还活着
照顾母亲的小王每天都来
也没有多少活儿可干,只是
把这个简单的地方收拾干净
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每天烧香并且抽烟
不免香烟袅袅。三个房间
一间堆放书刊,一间如母亲生前
(那是她的房间)
我在最小的房间里写作
桌子也是最小的。其实那是
妈妈当年用过的缝纫机。
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在城里的街上或是农村都是一样。
我不会丢失,也不会被风刮跑。
河堤上的风那么大
连妈妈都要被吹着走。
她教导我走路得顺着风,不能顶风走
风太大的时候就走在下面的干沟里。
我们家土墙上的裂缝那么大
我的小手那么小,可以往里面塞稻草。
妈妈糊上两层报纸,风一吹
墙就一鼓一吸
一鼓一吸……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我抓着
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在冬天的北风里或是房子里都是一样。
很多奇异的事发生在夜晚
玉米地里站着一个白衣人。
外公走过去,听见落水的声音
这之后玉米地里就只有玉米。
比人還要高的玉米
在月光下舞动无数条手臂
外公看见的是一个鬼,还是一个贼?
大胆的外公一直走到了小河边
夏夜的水面上有一些动静
一条绿蛇缠住一只绿蛙
即使在朦胧中外公也看清了那绿色。
他是否会觉得自己也是一个鬼?
但至少,现在已经是了。
亲爱的鬼站在我家屋后的玉米地里
月色染白了他的衣服。
梦中他总是活着
但藏了起来。
我们得知这个消息,出发去寻父。
我们的母亲也活着
带领我们去了一家旅馆。
我们上楼梯、下楼梯
敲开一扇扇写了号码的门
看见脸盆架子、窄小的床
里面并没有父亲。
找到他的时候是我一个人
妈妈、哥哥和我已经走散。
他藏得那么深,在走廊尽头
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
似乎连母亲都要回避。
他藏得那么深
因为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
但我知道那就是我父亲。
他不敢回到那个家
总觉得会有事情发生。
他不敢不回去,因为如果出事
需要善后、处理。
接近那扇门,步履越发沉重
在楼道里站一会儿,抽根烟再进去吧
开门的时候手像酒鬼一样颤抖。
他就是一个酒鬼
每次都幻觉大起
不是火灾就是盗灾
有人横尸床上。
他的母亲也在担心
不是风暴就是车祸
他横尸街头。
母子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直到熄了灯
在各自的房间里躺下
黑暗里就再无忧惧。
就像他们可以去死了
或者已经死了。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特别是她死了以后。
病痛和麻烦也结束了
你只须擦拭镜框上的玻璃。
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
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
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或者隐藏着。
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
制造一点焰火。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一个孩子去河边叉鱼
落水淹死了。
村上的人从灶上拔起大铁锅
倒扣在地上,把孩子放上去吐水。
铁锅被放回灶上
孩子归于尘土。
只有那支鱼叉斜斜地插在河面上
经过了一个夏天。
秋天它仍然在那里
冬天开始的时候仍然在。终于
像一根冻脆的芦苇折断在冰面上
叉鱼的孩子真的离开了。
她一溜烟地骑过去了
摩托车后带着女儿
和我打了一个招呼
女孩儿回头看了一眼
眼眸那么清亮。昏黑中
车灯照亮了街边的一排绿树。
已经是春天了
葬礼的第二天
她们的轻快让我猝不及防。
她的丈夫死了,而她活了过来
只有女孩儿的眼神如故——
在葬礼上也是那么瞪着。
她始终没有流泪。
那粒泪此刻从我的眼睛里流出:
她们还要活下去,并且
这就开始活下去。
她一溜烟地骑过去了
一溜烟……
走在路上看见下雪
待在房子里,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雪。
就像某晚喝醉了
也有不同。
酒后我浑身发寒
想念一个滚烫的身体
而这会儿我是滚烫的
就想那层薄雪下冰冻的逝者。
寒热制造了无限距离。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医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安适到病苦到抗拒到解脱。
这是一条直路就像一意孤行
他们说是轮回你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当你离家时我们全都在这儿
而当你归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相继远行。
有一条路是从家到楼顶到地面到殡仪馆到不知所踪
他们说是从心痛到挣扎到终于解脱。
这是一条断头路你一意孤行
他们说就像轮回你会一次次回到楼顶。
当你在那儿时我们全都不在
而当你飞翔时所有的人都在下面爬行。
“到处都是离开家的路”①——诗人写道
但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带你们回来。
注:①引自外外的诗作《来去之间》。
下雨了。
雨是休息。
我们在雨帘后面,他们在雨水之中。
我们终于可以缩进沙发
看一部庸俗电视剧,他们终于摆脱了死味儿
闻起来只有雨味儿。
沙沙,哗哗……
通常每天晚上我们互道晚安
但在这个雨夜,我们对他们说:
安息。
她坐在高高的门坎上
用拐棍在一只搪瓷脸盆里拨弄
干枯的手抹桌子一样从脸上抹下眼泪
滴落下来,像煤油。
火焰顿时蹿高了几寸。
她哭那死去的老头子
哭他死后她老无所依的生活
身后的门洞黑乎乎的
我们不敢仔细打量。
她烧纸,烧纸做的衣服
有里衣、外衣还有裤子。
什么样的人会穿上这样的衣服
哔剥作响,在风中抖动
火一燎就成了黑灰。
今晚有超级月亮
我走在它的光明里
园子里的灯可以熄灭了。
所有的路口都悬挂着那明灯
所有的面孔都转向了它
所有的思想和怀念……
向着不同方向而去的人
在他们之间有着同样皎洁的事物
可谁又能拒绝这致命的祝福?
超级月亮溢出了自己
我们在消融后溢出边框。
他总觉得有人在观察自己
车窗,一个侧脸。
深夜的末班车上已没有其他乘客
他仍然保持着某一姿势。
夜色让他感动,而他在夜色里
激越的心体会着不凡的沉靜。
他的表情严肃,皮肤也紧
射入车内的光在其上游移。
末班车进入一个漆黑的街区
司机的背后有两只烁亮的瞳孔。
他觉得自己是一匹孤狼。
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了他——
作为期待中的权威和观察者。
他的骄傲和孤僻也一如我
只是同样滑稽。
并且由于年老色衰
我们都不再乘末班车了。
那地方既陌生又熟悉
时间的感受既长又短。
空气里飘荡着汽笛和煤烟
夜晚就像被熏制过。
他俩是从两地分别前来的男女
但却在扮演一对情侣。
后者世代生活于这里的小巷
因为压抑和厌倦
要奔赴外面的大世界
于是相聚就有如别离。
由于无物可赠
他撕下手背上的创可贴
贴在了她的手心里。
裸着一道血口,拉起她假装负伤的手
两个人又走了很久。
他对我们说
这是一个有关前世的故事。
我吃到一个很甜的果子
第二个果子没有这个甜。
第三个也没有。
我很想吃到一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于是把一筐果子全吃光了。
这件事发生在深夜
一觉醒来,拧亮台灯
一筐红果静静放光。
然后,果子消失
果核儿被埋进黑暗
那个比很甜的果子还要甜的果子
越发抽象。
亲爱的人中间有一类是死者
他们永远在那里。
无论远近,和我总是等距离。
有一类是离开的人。
已经走了很久
打开这扇门就能看见:
背影越来越小,但永不消失。
第三类是被隔绝者。
我向你走近,走到如此之近
但不可触摸。
你永远是我亲爱的人。
她把手放在粗糙的木头桌子上
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他说:我们的手真的很像。
也可能是她说的。
接下来的那个说
一只大手,一只小手
只是型号不同。
他说:我的手就像你的手的手套。
上菜以前他们就这么一直说着
突然就感到亲密得刻骨
好像不把她的手塞进他的手里就无法缓解。
夜里也有蓝天白云。
哦,那不是蓝色
是如此深湛之蓝。
也不是白色
是如此轻柔的白。
在这样的夜里行走
你会快活地消失。
我的失去也不是失去
是一切原本的乌有。
哦,夜里的蓝天白云。
有时非常偶然
你突然就置身于自由中。
非常突然和偶然,完全在意料之外。
就像这个雨后的晚上因为忘了一件东西
要返回某地去取,突然
我就在出租车上了。
街道宽阔无人,车辆疾驶
灌进车窗的风呼呼地吹着我
在那动荡中有一种深刻的平静。
拿上东西,我乘同一辆出租车返回
自由的感觉仍未消失
就在我们因往返而遗忘的两地之间。
阳光照亮了河滩
那片草地是黄白色的
也是冬天阳光的颜色
一个穿黑棉袄的人刚才站在那里
现在不见了。
当他站在那儿的时候,非常不真实
他的棉袄太黑了,新崭崭的。
他拢着袖子站在那儿
一动不动,看向我的窗户
风景于是有了一点进攻性。
他走了以后河边恢复了平静
阳光的亮度也跟着下来了。
我可以很轻松地看出去
意外地发现对岸有一座土丘
上面站着几棵树。
幸好它们不是人。
门被一阵风吹开
或者被一只手推开。
只有阳光的时候
那门即使没锁也不会自动打开。
他进来的时候是这三者合一
推门、带着风,阳光同时泻入。
所以说他是亲切的人,是我想见到的人。
聊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
当时我们始终看向门外。
没有道路或车辆
只有一片海。难道说
他是从海上逆着阳光而来的吗?
他走了,留下一个进入的记忆。
他一直走进了我心里。
很多次去过那里
但无法写好它
心里面有一种回避
不是恐惧也不是悲伤
只是无聊。
所有的事都变得没有意义。
一切都是大理石的
贴在墙上或铺在地上。
盒子也是大理石的材质。
如此庄重,但如此寒酸。
万物的里面都没有东西
一切所见都不是其自身。
当我哭着走下台阶
碰见一个女人也在哭泣
我们泪眼相望,彼此
似乎怀有深情。
但这不过是一个误会。
她递过来一块手帕——这太过分了!
那里的手帕也不是手帕
只是事实的一片灰烬。
2019年7月21日
这家国立美术馆
只有一间很小的展厅
重复播放一部黑白电影
讲述它所在的建筑不平凡的历史。
從图纸到施工,从混乱的工地
到落成剪彩,再到大刀阔斧
具有天才创意的改造。
明星政要闪耀其间
影像也从单色转为彩色……
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展览,没有活动,没有咖啡馆。
画外音如模糊的自语回荡于光洁的四壁:
我回忆,我经历,我活着,我矗立
并为此而永远存在。
2019年12月4日
我们住得太高了
窗外偶能看见鹰在飞翔。
与大楼平行,有时靠得很近
一侧鹰眼的目光射进室内
吊顶上的灯突然就亮了。
大楼位置不变
是鹰在转向,盘旋
用另一侧的眼睛证实着什么。
傍晚时分,白昼般的灯光里
孩子无忧地在瓷砖地上爬行
鹰隐藏于渐黑而广阔的天空
像一抹云影。
并不是因为鹰
而是瞬间涌入的夜色
让我关上了窗户。
2019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