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2022-04-17 11:30北雁
大理文化 2022年3期
关键词:陆家赛马姥爷

北雁,原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文汇报》《作品与争鸣》《延河》《滇池》《中国铁路文艺》《大地文学》《边疆文学》《椰城》《散文选刊》《辽宁青年》《中国教育报》等上百种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一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等两部。作品数次入选北京、福建、甘肃、云南等多个省市中、高考复习模拟试卷和教辅丛书。曾获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首届优秀文学艺术奖。

人生的出路是读书还是骑马?在百里彝山,这样的争论直到今天都还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包括我智慧果敢的阿普,在这个严肃的话题面前也有过太多的徘徊、犹豫、痛苦、失落和迷茫。可至今20多年过去,让族人们记忆深刻的,还是作为民办教师的他与教育局的领导有过那么一次激烈的争论。

那是春后新学期开学不久的一天。大半夜里,罗坪山中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雨,夹着鸡蛋大小的冰雹,把我们陆家老房子的瓦顶砸得“噼啪”作响。一雨成冬,刚刚露出几分春意的罗坪山就因为这场“倒春寒”重新陷入冰雪赤寒。早晨一推开门,让人直感浑身凉透。阿普赶紧回房披了一张羊毛披毡。

他知道这样的天气,学生是不会过早地来学校的。于是他就在火塘边多待了一会儿。当把一根干透的栎柴伸进火堆,他就发觉一塘火好似一张胖墩墩的娃娃脸,呼呼呼地笑个不停。

彝家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火笑客人到。”阿普就知道今天必定会有贵客登门。他赶紧起身找出那包锁在柜子里的茶叶,在火塘上烤好了一罐喷香的烤茶。

果然不出他所料,午饭时分,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就在两个年轻人的陪同下,来到了我们陆家的老房子。位于罗坪山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山阻水隔,但寻常时节,我们房前屋后总会有赶马人经过,驮运各种山货维持生计。然而遇上这样泥烂路滑的天气,连他们都会选择在家休息。所以把几位领导请进房内后,我们全家老小都表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情,场面甚至要比我们接待远道而来的亲家人更为隆重。

村人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官,但这无疑是几十年来到过陆家村最大的领导。坐到火塘边,阿普首先看到了那三双沾满红泥的湿鞋,甚至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阿普激动得赶紧让他们脱掉鞋袜,而且还容许他们把脚踩到火塘上面取暖。

火向来被我们彝家人视为圣物。时间再往前几十年,我们祖祖辈辈的彝人都是赤足,不论雨水季节还是寒冬腊月,只有男人才可以把脚架到火塘边,而那些善良的女人们,就只能一年四季湿着一双脚。直到20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常常发现盖住阿玛脚踝以下的摆裙下沿,在过完一个湿冷的雨季后,便一截一截地朽烂了。

来人说他们不走了,晚上就住到我们陆家的老房子里。这实在让我们感觉有些蓬荜生辉的意味,阿玛赶紧到一边收拾好了床铺。

吃茶解渴,喝酒暖身,吃肉果腹,待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中间那位可亲的领导就打开了话匣。他是一个精瘦干练的老头,约莫六十来岁,声音洪亮,并且极富磁力,高分贝的语调甚至完全盖过了从彩云岗顶上溜过的风吹雨打。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以为这样大声说话是对神灵的不敬。然而那时候,族人们却被他的话声完全吸引了,他那圆润动人的男中音无疑是彝人始祖创世纪以来,族人们听到的最动听的汉话了。事后我们知道,这位领导还常常在没有麦克风的教室和会场给几百几千个老师学生上大课,而且越大的场子他越能讲,把汉语里的佳词妙句说得像是一条欢畅的河流,从罗坪山巅发源便沿着山箐一泻而下,穿山过涧,淋漓酣畅,却又抑扬顿挫,婉转动听,如泣如诉。

那是1990年代的中叶,在消息闭塞,离尘世太远、离天空却很近的罗坪山陆家村,这位慈祥老人绘声绘色的讲述有如天花乱坠,着实让聚在陆家老房子里看热闹的村人们大开眼界、大饱耳福。据说他讲过的课、开过的会,比阿普一辈子教过的课还要多。所以漫漫长夜,他的话语就如同火塘上的火苗子闪烁,渐而变成温热的火烟不断上升,不知不觉就离开了罗坪山,接着又离开了云南高原和中国大地,最终就如同我们今天熟知的长征运载火箭,搭载着神舟系列飞船冲出了大气层,飞向遥远广袤的太空俯瞰地球和人类一般。

不知不觉已是半夜,他开始降低语调,轻轻地拍了拍阿普靠近火塘边的大腿,用充满关怀和亲切的话语告诉他:“教育就是明天的希望!我所说的这些,只有孩子们走出大山,才能亲身感受得到。也只有教育,方可以富民兴乡,脱贫致富,让彝山的群众一起过上好日子。所以我希望作为执守山乡的教师,你一定要让学生多读书、读好书,让陆家小学的课堂更加突出文化教育,全力提高学生文化素质!”

对于领导的殷殷嘱托,那时尚还年富力强的阿普就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火光之中,村人们都看见他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一个山村教师的骄傲与自信。可就在大伙都以为客人将起身休息的时候,陪同领导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却有些不合时宜地接过话茬,并且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到了他那种居高临下的谴责意味,“陆老师坚守山乡十几年,实在也不容易。但你把赛马搬到学校,似乎已经严重偏离了教育的主旨。再说一个教师,理当以传道授业解惑为重,把赛马这些下九流的粗俗活放进课堂,那岂不是把庄严的学校当成了驯马场?如此目光短浅,只知投机取巧挣几个快钱,却不知要耽误多少孩子的大好前程?”

年轻人刚说完,另外那个发际线很高的也跟着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规定:各级学校必须贯彻国家的教育方针,执行国家教育教学标准,保证教育教学质量。《义务教育法》也明确规定:依法实施义务教育的学校应当按照规定标准完成教育教学任务,保证教育教学质量。人民教育人民办,辦好教育为人民。这是教育的职责所系,希望陆老师还是要在‘教育教学质量几个字上下功夫啊!”

类似的话两人还交替说了很多,陆家老房子火塘边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阿普听出了两个年轻人话里有话,自然很是不快。但阿普知道这是在自己家里,他必须对客人有足够的热情和容忍,才能体现出一个彝族人的谦卑与涵养。而且在那个时候,仅仅只有初中学历的他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因人而异、因材施教的高深理论,可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什么投机取巧和目光短浅。他耐心地告诉几位领导:“彝族人民自古生活在大山之巅,骑马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而罗坪山高寒路远,广种薄收,村民都不富裕,如果不搞赛马,不把课堂变得更加贴合彝家人的生活,趣味横生并充满刺激和挑战,晓不得陆家村会有多少孩子将流失在课堂之外。”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当阿普把话说完,那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已经变得哑口无言。可他却不甘心,很快又从人造革皮包里翻出一大堆表册,指出阿普各个年级的教学成绩已经远远落后于山下的学校。陆家老房子似乎一下子就成了一个当面对质的公堂。

阿普点点头,充满耐心地对来人说:“山里的孩子都很聪明,吃苦精神更是毋庸质疑。可他们从小出生在山里,直到上学前连个汉名都没有,甚至三四年级还根本说不会什么汉话,先天的弱势,让他们从走进课堂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远远落在后面,能和坝子里和城里的孩子比成绩吗?现在提倡素质教育,鼓励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再说赛马不仅是咱们的民族文化,同时还是一门技术活,错过了这个成长关键期,花再多的时间精力也是徒劳。陆家村经济落后,父母们砍柴烧炭,种玉米收洋芋,千辛万苦把孩子供到高中畢业,家里却早已是抵牛卖马、债台高筑,但即便就是山下的孩子,最终能考上大学的又有几人?不如我们丰富一下课堂,多教他们一些技术,除强身健体之外,还相当于多给了他们一个吃饭的碗……”

阿普话没说完,年轻人便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强词夺理!强词夺理!都这么教书了国家还办学校干什么?都一起回家骑马射箭挣钱好了!”

阿普是个彝人,自然也有他的倔强和自尊,于是他也站了起来,对年轻人说:“最多我不教书回来种地罢了,可要我改变教学方法,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时候,阿普已经知道那位年纪大的人是县教育局局长。那个戴眼镜的则是从省城一所大学回来的优秀毕业生,在县一中教过一届高中后,就因成绩突出而被破格选拔为县教研室副主任;另外那个发际线很高的则是乡教办主任。三个人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一人唱黑脸,说是来做开学检查,但这样的架势,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上面的人对阿普的教育方法产生了怀疑,或者也可以说成是对他多年惯以为常的教育模式给予了直接否定,一起来给阿普做“开导”和“思想工作”了。

而那时候,坚守在乡村教育岗位的,几乎都是青一色的民办、代课教师。转正的门槛千难万难。所以老师们不仅在教书育人的岗位上勤勤谨谨、兢兢业业,还得在大大小小的领导面前小心小胆、卑躬屈膝,尽情巴结讨好。这样脸红脖子粗的顶撞,领导们似乎还从未见过。

于是阿普一句话,气氛就变得更加尴尬了。年轻的教研室副主任还要发脾气,却被领导叫停了。“我看时间不早了,大家就此休息吧!”

他依然是那样地和蔼可亲,却也没有判定谁是谁非。躲在一边的阿玛大半夜时间连气都不喘,这时见众人一动,就赶紧打来热水让几位领导烫脚。火塘边的热烈场面就这样结束了,不欢而散的结局却给阿普留下彻夜的不安,而住在我们陆家老房子楼上的那位领导亦是咳嗽声不断。

第二天,在告别我们陆家老房子的时候,领导却真诚地向阿普伸出了温热的大手,“我想了一夜,也许你的做法是正确的,事实上这也的确符合陆家村实际!只是现在的社会,浮躁得近乎暴戾。人人急功近利,几乎所有人看中的都只是那几个象征着教学成绩的数字,我很快就要退休了,尽管我从心里支持陆家村教育的新尝试,却也晓不得后面的人是否会将你的工作全盘否定?所以不论多么困难,我都希望你一定要把认准的路子坚持走下去!”

他语重心长,紧紧抓住阿普的手,再三嘱咐阿普要解放思想,与时俱进,要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渐渐地把心思和重点放在文化知识的传播上,努力让陆家村的孩子多学些知识!

看着三人下山的背影,阿普既有些感动也有些失落。这次争论让他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有了辞职回家的念头。要说他不希图那个转正的名额,那绝对是假话。真正让他一下子离开讲台,他却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陆家村十几个家庭本系同宗,说到底就是从一个锅里分出来吃饭的兄弟姐妹,所以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愿看到讲台下那么多亲戚家的孩子早早背井离乡,到山下面住校跑读,最终因为沉重的经济负担一起流失回家,从此就和祖祖辈辈的彝人一样,成为半个汉字都看不懂的“睁眼瞎”。

然而直到最后,阿普也没有被辞退,相反上面却给陆家小学拨下修缮校舍的专款。只是学校的教学成绩始终没有太大的改观,让他一直很郁闷。但很快,一年一度的三月街又来了,苍山脚下,洱海之边的赛马大会上又一次传来了陆家村子弟马上折桂的消息。阿普就相信他的路子没有错。

他就是那种十匹马也拉不回的性格,重新走上课堂,赛马依旧还是陆家小学里一项缺之不得的教学内容。

到了今天,从他课堂上走出的骑手已经遍布整个中国。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赛马行业在市场经济的催化下迅速崛起,陆家村的一代代骑手便通过大理三月街平台走向全国,成为职业骑师奔驰在各种赛道上争金夺银,大放异彩。武汉、太原、昆明、包头、呼和浩特、鄂尔多斯、乌鲁木齐、伊犁、沈阳、北京、济南、贵阳、广州、深圳、南宁、西安、重庆……茫茫960万平方公里的中华大地,那么多以赛马著称的城市,都曾留下我们陆家村骑手的身影。其中不仅有全国和全省民运会的冠军得主,也有在各种职业联赛上夺魁的佼佼者,在时光的长河里,一直都是陆家村父老乡亲津津乐道的英雄儿女。

阿普是我们诺苏人对爷爷的称谓,阿玛则是我挚爱的奶奶。阿普的赛马课,自然与我阿玛的亲弟弟、也就是我那个做赛马教练的舅姥爷离不开关系。

阿普说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三月街赛马大会在苍洱大地重新兴起。为弘扬少数民族文化,推动传统体育运动发展,党委政府高度重视,于是县体委迅速派出了几个工作队,翻山涉水到达全县各个山头进行队员选拔。祖辈们说,诺苏彝人自古生活在大小凉山地区,千百年来一直过着游牧的生活,随着新中国的建立,族人们就此停下迁徙的脚步,在罗坪山中的彩云岗顶上定居了下来。但村子实在过于偏远,山重水复,在讯息不发达的年月,百般雷同的日子寡淡如水,似乎几个年头也没有什么屁大的事情发生。所以当工作队徒步来到彩云岗时,陆家村就一下子炸开了锅。

在彝语里,我们陆姓被称作“阿鲁”,而舅姥爷家的余姓则被称之为“吉洪”。在彝人看来,骑马就相当于汉地的人坐轿。吉洪家族素有骑马的传统,诺苏人有一句老话,翻译成汉语,就是说吉洪家人出行,都是要骑马的!在口耳传承的彝山历史里,吉洪家的男儿个个马上功夫了得,但不多几年,这一切技艺就几乎完全遗传到了舅姥爷一个人的血液里,那时刚过而立的他能把马儿骑成一阵风、一个影,一眨眼工夫,就似一只远去的大鸟在山头上消失不见了。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当他在彩云岗对面的山头听到消息,当即披着一张甲什翻身上马,往彩云岗顶上奔袭而来。穿过一片密林,他就如同功夫片里一位身怀绝技的豪侠,人还未见踪影,就听见了“啲哒——啲哒——”的马蹄声。阿普和几位工作队的干部把眼睛眯成一道细线,把脖子伸得像是几只够着头啃吃树叶的大羊,循声往罗坪山林那边望去,立时就有一阵风从山林那边刮来。风卷残阳,步似流星,飞沙走石,舅姥爷的马蹄声不仅惊走了落日,还带来了一阵飓风,裹挟着春荒时节的尘土、松毛、枯草、沙粒和羊粪,混成一块盖天的幕布,顿时就把陆家老房子和旁边站立的几十个人盖在其中。当人们睁开眼睛,舅姥爷的马儿已经来到众人跟前。人刚落地,工作队里的一个干部立即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定了定了,就是你了!”

雨水下地,我們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三月街民族节,沉寂了十几年的赛马大会就在苍山洱海之间重新拉开了序幕。宽敞的赛道上,不仅有来自雪域高原上的藏族兄弟,还有巍山坝子里的回族选手,当然还有游牧苍山的白族勇士,但舅姥爷却一战成名,在人山人海的三月街赛场,以绝对的优势连续摘走了1000米、3000米和5000米三个冠军。当他带着沉甸甸的金牌回到彝山,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一下子沸腾了,烹羊宰牛、酒肉欢歌、通宵达旦,欢乐之象,甚至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节庆。虽然那时我还远未出生,但在大人的故事声中,我却想到了一个诺苏儿子在很多年前写下的诗篇:

当威武的马队从梦的边缘走过,那闪动白银般光辉的

马鞍终于消失在词语的深处。此时我看见了他们

那些我们没有理由遗忘的先辈和智者,其实

他们已经成为这片土地自由和尊严的代名词。

我崇拜我的祖先,那是因为

他们曾经生活在一个英雄时代,每一部

口述史诗都传颂着他们的英名。

这样的诗句曾和他的声名一起传播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带回亮闪闪的文学勋章。然而那时候,族人们对这样精美的诗句浑然不知,他们不识文字,只能用山脊一般宽厚的肩膀,撑起一个个温暖的家庭。而面对那三块亮闪闪的金牌,他们只知道彻夜纵酒欢歌,以及对那600元奖金的艳羡。要知道那差不多已是阿普一个民办教师一年的工资总和,或是十几只壮羊的价格,当然也能换回两头壮牛或是一匹好马。于是在热烈的歌舞声中,又有一大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被烈酒醉倒。

可阿普始终是清醒的。他告诉内弟:毛主席说过:“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而今上级评选“三好学生”,也突出强调了“要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把赛马搬进课堂,让孩子们在课业之外练习赛马呢?强身健体,增强自信,甚至出人头地……

舅姥爷在那时候已经学会了抽烟。那支不间断的纸烟从此成为了他人生的唯一嗜好,阿普抬起头,只看到他一张被烈日晒得发黑的脸隐在烟幕后面,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可阿普明白他已经同意了。过不了几天回到课堂,他就把一个叫吉洪不理的学生送到舅姥爷帐下。

我知道吉洪不理曾是一位无比顽劣的学生。事实上他父亲同样是我阿普的内弟,我也得喊一声的舅姥爷,可惜他是个哑巴,每次和他说话都见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依哩呜噜地说出一些乱语,我不知道他到底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我在叫他。

吉洪不理的母亲体弱多病,一辈子也没多大能耐,所以一到学校,他自然就成了别人欺负的对象。因个头矮小,身体瘦弱,他常被人压在地上,摔到烂泥潭里,甚至头破血流。可他却不畏不惧亦不服输,非要和别人打得两败惧伤方肯罢休。于是三天两头的,都会有同学向阿普报告他的各种劣迹,打架、破坏、逃学、报复同学。但究其原因,常常就是被人侮骂了父母之类的事,鸡毛蒜皮,烦不胜烦。

阿普耐下性子,细细给他讲道理说服劝导,可屡教不改的他却把阿普的一片苦心都化归徒劳,仅仅就是转个身的功夫,他又和同学打了起来。总之一年365天,他几乎没有一天干着身子,也没有一天不和人打架,或许就是孔孟在世,对他肯定也是束手无策。

那天早晨,阿普刚来到教室,就听见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向他报告,当听清是吉洪不理又和别人打架之后,阿普连理都懒得搭理。不想刚把头一抬,就远远看见窗外的不理已经成了一个血人,阿普才知道是一个大个子把他压在地上,头磕到了石头。他赶紧喝止了大个子,同时让人喊来正在玉米地里锄草的阿玛,一起帮不理包扎,尽管血流不止,可吉洪不理却不喊一声疼,也不流一滴泪,阿普心疼地说:“拿你这副犟脾气来犁田,怕是一座山都被你推平了!”

可话一说完,阿普似乎就被自己叫醒了。他从心底相信这个顽童的骨子里埋藏着一种不服输的血性,待阿玛包扎结束,阿普就把他架在后背带出了学校。在路上,他给不理讲起了韩信忍得胯下之辱的故事,以及历史上那么多忍辱负重的例子。吉洪不理一直没有吭声,但阿普却看到他紧锁的眉头早已松开了。

阿普最终没有把不理带回哑巴内弟那里,而是直接去了当骑马教练的舅姥爷家,借一杯小酒说完了自己的烦心事,舅姥爷不声不响地捏灭了烟蒂,伸出大手就把吉洪不理抱上马背。

不理是他的亲侄子。他当然清楚哑巴兄弟赤贫的家庭状况,就是牛羊也都赶不出几只,更不用说马了。当然,农民出生的他自然也说不会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和“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古训,但他却能够针对吉洪不理瘦小的身材进行调教,说他骑在马身上几无负重,最适合长途速度赛马,倘若假以时日勤加练习,来日的成就必不可想象。

果然不多几年后,阿普和舅姥爷的付出在吉洪不理身上换来了收获。他13岁第一次参加三月街赛马大会便摘获两枚速度金牌,从此他的马上荣誉就如同滔滔不绝的大江之水,一发不可收拾,刚刚初中毕业,就被省外的一家俱乐部聘请为职业骑师,从此便在全国各地赛场所向披靡、大杀四方,连续五年斩获三月街“马王奖”,是他荣誉簿上一项前无古人的功勋,并曾在一年内斩获全国赛马系列联赛的八站冠军,最终被推荐到国外参加世界骑师大会,还获得了在国外参赛的骑师资格。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直到今天,尽管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吉洪不理依旧没有停下赛道上的拼搏,听说他曾从马上摔下过三次,一次断了腿,一次又断了手,还有一次摔断了两根肋骨,在匆匆回到山里养好伤后,他又重新出现在奔驰的赛道上。

勤勉自持的他让自己的职业生涯也足够漫长。阿普说他从不酗酒,不进歌厅,为了保持体型,他甚至从不暴饮暴食。20多年间,他的勤奋、坚忍和超强的意志力,赢得了无数荣誉,并彻底改变了少年时一贫如洗的家庭际遇。他在城里买了房子,并把孩子带到了城市的小学读书。在一次到达繁华的迪拜参赛结束,心怀感恩的他曾用微信给我阿普发来了一张高楼密集的都市夜景,同时在附言中说道:“敬爱的伯依,您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师,我始终记得在彩云岗顶上,那个与天齐平的小山村,是您在灰暗的油灯下,点亮了我对世界的向往……”

舅姥爷和吉洪不理的成功,带动了无数彝山孩子对外面和荣誉的追逐。阿普和舅姥爷的课堂上绝不缺乏类似的励志孩子。但在陆家村并不久远的历史中,同样可以见证我爷爷生命里的忧伤。当然这都与骑马和读书不无相关。

想想,那差不多也是20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的大伯依(彝语指大伯父)不叫陆建章,而叫陆建兴。事实上他们完全就是两个人,陆建兴排行老大,陆建章排行老二。大伯依建兴和我堂伯阿鲁康哈(按彝语的称呼习惯,我应该叫他泡武康哈)年纪相仿,他们不仅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还是一起出入阿普学堂里的同学。

那时陆家村的孩子,几乎刚只七八岁就都跟随当马教练的舅姥爷学习骑马。已经从阿普的小学课堂毕业回家的大伯依建兴和泡武康哈已是20岁,两人均是余家军阵下的好手。转眼三月街又将到来,阿普就下山给中心完小打了报告,按照坝子里的夏收习惯,给山里的孩子也放了农忙假。

陆家村坐落在海拔三千米的半山之中,事实上这时候离山里的夏粮成熟还有个把月的光景。然而这样的假期,恰恰就是陆家村的小骑手们练兵的大好时机。十几个孩子就在舅姥爷的带领下,到那个由阿普和阿玛带领村人们徒手挖出的驯马场上抓紧训练。舅姥爷非常看好的就是我大伯依建兴,他胯下的一匹铁青马被他骑成了一阵旋风,5000米比赛,夺个金牌应该是预料中的事。

那天早上,阿普早早就出门而去了。其实到了假日,他可以完全不用像往常那样起得那么早了。可他却有些火急火燎,春荒刚过,山里的牧草发得不太好,朝前好几天,村里就有好几个人上山找牛,但都说没有看到他的牛。

阿普知道,越是到了这样的干荒时节,牛儿越容易走失,为了一口食,可能会在罗坪山中奔徙上百公里。明年要给我大伯依建兴办喜事,不光得盖房子,还得备彩礼,牛马牲畜是我们彝人最大的家底。所以他不能不急。

在馥郁的刺玫花香和漫天的鸟鸣声中,阿普不知不觉就翻过六七架山,赶了不下20公里路,他边走边唤,“哞—哞—”地喊着牛儿,可那群一向乖巧的黄牛却依然不见半点踪影。日当中午,顶上的太阳实在有些刺目,晒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阿普有些累了,就坐在马鹿塘下面的黄草坪抽烟休息,然而一支烟还吃不上两口,他就隐隐听到了孩子们在林子那边喊他,声音从几个方向传来:“伯依国宁——伯依国宁”“务格国宁——务格国宁——”……

他就在这边答应了。这些孩子有的喊他伯父,有的喊他叔叔,我前面说过,陆家村本系同宗,我们其实都是从一个家庭里分出来的。声音渐渐靠近,他不用看就知道谁是谁,因为他们同时还是他课堂上的学生。

孩子们一出丛林就哭丧着嘴脸,哭哭啼啼,好像刚刚经历了什么恫吓和委屈似的。阿普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哄依,却听余家一个稍大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说:“阿鲁康哈、用枪把安奇,从马上打下来,人没了!”

“什么?”或许是孩子们说得太快,我阿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孩子们又说了一遍:“阿鲁康哈、用枪、把安奇,从马上、打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安奇是我大伯依建兴的彝名。阿普一听,就感觉刺目的太阳一下子炸了。炸成一团团的黑色在天空中迅速扩散。其中一团就重重地撞在他的脑门,厚实而且沉重,他分明听见了“呯”地一声巨响,刹那间,天翻地转,天昏地暗,让他几欲晕厥。

只听那个孩子继续说,我大伯依安奇在练习速度马,而泡武康哈却在一头练习跑马射击,哪想弯道这边的泡武康哈刚扣动板机,那边的大伯依安奇转过弯道就拍马赶到,子弹不偏不离,居然就从他的脑心穿过,大伯依安奇甚至还来不及吆喝一声,就摔下马去,当场就没气了……

在听孩子说完的时候,黑色又重新聚在一起,如同一团厚实的黑丝,彻彻底底地把他绑成一个黑球,瞬间无法动弹。

阿普知道,那条类似英文字母“M”的賽道,弯折狭小,是他带领村民在罗坪山中人工徒手修出来的。十几匹大马在上面驰骋,的确是有些拥挤,在打马经过弯道时,所有人都会加倍小心,说不定突然就会有一匹马撞出来。所以舅姥爷就采取轮训的办法,让孩子们分批次练习,既解决了赛道的拥挤,又提高了训练效率。而骑在马上,每个人都必须注意力高度集中,三心二意,那就绝对成不了一个优秀的骑手和射手。可他却怎么都想不到,即便错峰、轮训,也该让速度马和跑马射击两个项目错开啊?

阿普脑子里一片狼籍,不知什么时候,一张脸上就挂满了鼻涕眼泪,还有浑身渗透的冷汗,如同七八月雨水季节,罗坪山上四处横漫的瘴气,把他裹挟得透不过气来。

大伯依安奇一直都是最被疼爱的儿子,不仅通情达礼、孝敬长辈、相貌俊朗,还能写一手极好的汉字,村人们想他迟早会接上阿普的衣钵,像阿普一样成为陆家村学校的老师。而在他十岁那年,阿普就已经给他结好了一门娃娃亲,彝家人崇尚奇数,所以阿普就准备等明年他满21,对方女子也满19岁了,就把人家女子接过来成婚。可不想孩子尚未成人,阿普和阿玛就得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

想到这些,阿普心如刀绞。他想假如不是春荒,假如他不用上山找牛,假如没有三月街,假如没有赛马,或者他不支持赛马,或者他就在现场,或者建兴今天不练赛马,而侄子康哈也不练射击,或者没有这支枪,这样的事是否就不会发生了?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如今这一切假设都已经为时过晚。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康哈手里的那支“七九”式半自动步枪,其实是我阿普文文的遗物。阿普文文是我们对太爷爷的敬称,他是我们整个陆家村最为敬畏的男人,早年还参加过滇西北解放战争,组建了一支英勇的民族支队,当侦察,打游击,做后勤,搞阻击,运送装备,配合大部队作战……川滇高原的一山一水都留有他大英大勇的故事。

当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就是他把我们带到陆家村定居的。为表彰他的赫赫战功,当时的人民政府不仅帮助他在罗坪山中建盖了这座仅有的大房子,还专门给他配备了那支步枪以作防身之用。尽管枪不离手,可阿普文文却从来不曾用它伤害过任何人。后来阿普文文无疾而终,在为他举办的葬礼上,阿普也曾想将之一并焚化用来殉葬,可正是出于对父亲的敬爱,他却鬼使神差地把它留了下来,没想到今天它却打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些,阿普的双脚就像是彝人烧荒之后留下的那一段段焦木,枯干易断,根本不听使唤,在密林里跌碰滚打,很快就要寸断成一堆碎炭了。连爬带滚,好不容易来到赛马场上,村人们都已经闻讯赶到。倒在血泊中的大伯依安奇被我那时还年轻的阿玛紧紧抱在怀里。村里的几个老人、妇女亲戚都在劝慰她,同时也止不住地哭泣。

而另一边,我那个被村人们称作是杀人犯的泡武康哈,已经被舅姥爷和几个男人用绳子紧紧地捆住,吊在一棵树上用鞭子抽。他低着头,任凭鞭子落在身上、脸上,却不喊一声疼。此时早已被抽得血肉模糊了。

阿普一到,村人们就远远地围住他,指着吊在半空的泡武康哈由他发落。“这个该死的杀人犯,得让他偿命!”舅姥爷也在一边咬牙切齿,脖子上青筋毕露。

阿普知道,村人们的话,其实就是上千年来诺苏人处理此类事情的规则。人命之事,不论你是误杀还是有意为之,自然都得以命偿命,或者服毒自杀、或是跳崖自尽、或者被人杀死。但彝人自古就有“打冤家”的陋俗,倘若是后者,那两个家庭或氏族之间就将成为世世代代的仇家,打打杀杀永无宁日。

阿普看到大爷、二爷,还有我三爷眼中噙满泪水。泡武康哈是我三爷的长子。而阿普作为他们最小的弟弟,可在村里却是所有人公认的族长。几个哥哥如同犯错误的孩子,一概低着头不敢看他。还有那么多的陆姓和余姓亲戚,也都一起泣不成声。阿普的步子就变得更加沉重了,他低下头,木木地说了两句话,就径直走到阿玛跟前,抱起血泊里的儿子回家去了。

待他走后,村人们还愣在一起,彼此互问他说什么。大爷叹了一口气,说:“国宁说把康哈放了!”国宁就是我阿普的汉名。大伙一片愕然,大爷于是又再说了一遍:“国宁说把康哈放了!”在彝人的族规里,死者的血亲是有权赦免罪人的。这时吊在树上的泡武康哈对着阿普的身影大声叫道:“四爸,我要偿命,您亲手杀了我!我要偿命,或者让我从悬崖上跳下去,是我亲手打死了我的好兄弟、好朋友!我是猪狗不如的畜牲……”说话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当天晚上,大爷、二爷和三爷又把泡武康哈绑到陆家老房子。如同一只即将屠宰的山羊让他跪下。

阿普一见,第一次批评起了三个哥哥:“你们怎么还想不明白,康哈不是故意要打死安奇的,不说兄弟情分,即便就是一个外姓人,他又怎可能下得了手?再说安奇已经没有了,就算是我们处死康哈,安奇又能活过来吗?难道你们忘了咱们父亲在世时一再告诫我们的道理:我们族人需要的是团结!不仅要自己团结,还得团结山上山下的白族人和汉族人。56个民族是谁也离不开谁的亲兄弟,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才能让所有人共同发展壮大起来,一起过有衣穿有粮吃的富裕日子。而且不论安奇和康哈,都是我们的亲骨肉,做父母的,我们哪忍心去处死一个活生生的儿女?”

阿普是个老师,是彝山唯一的读书人,他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赛马进课堂,是他多年的主张,为此他还和教育局局长等人有过那么一次激烈的争论。事实上这条路让多少孩子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一个冠军的奖牌,丰厚的奖金能给一个诺苏家庭挣回几十亩山地的收成。让他放弃赛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退一步讲,即便就没遇上春荒,而自己也不急着在当天上山找牛,或者自己就出现在现场,这样的事就能不发生吗?可偏偏安奇就出现在康哈的枪口下,往前往后,哪怕就是半秒钟,都不会有这样的惨剧发生。这一切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了!

万念俱灰的他,在看到赛道上的那匹马时,又迅速恢复了理性。

为了忘记过去的惨痛,这件事从此再不准在家里提起,而我大伯依就成了二伯依建章,二伯依则就是三伯依建光。为不让亲家误会,同时避免不必要的铺张,第二年后,阿普就依照我們彝人的礼俗,让建章把老大建兴订好的娃娃亲媳妇娶了回来。再几年后三儿子建光成人,又让他把建章订好的娃娃亲媳妇娶进家门。

我们彝家的婚约大都受命于父母,在结婚之前,男女双方几乎都未曾见过面,所以虽然有婚约在先,但先后接进陆家大门的两个伯母其实都是长在深闺的黄花闺女,虽是错配,但两对夫妻却正好同岁,在阿普阿玛的眼里就是自己的亲娃,20多年来一直视为己出,就此成了彩云岗顶上一段和谐的佳话。

十多年后我出生在彝山,再十年后我渐渐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并了解这一切始末,居然也是万分感慨。我感激并深爱着我质朴善良的祖辈和父辈,在那个并不久远的年代,他们是通过自己的族规解决了一桩人命官司,没有械斗,没有仇杀,也没有恩怨,却留下一个感天动地的真情故事,让陆家村子弟更加向心团结。

而那支“七九”步枪,在安葬完爱子之后,就被我阿普亲自送到了公安局,面对族人们的惋叹,阿普说的还是那句话:彝山需要的是团结、和谐与安宁,而不是枪械。

这时的我已经在课堂上学习了英语,我告诉阿普,大伯依的彝名用英语来说,就是天使的意思。阿普听后默然无语,过了很久才又低声回答我:安奇也许还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继续活着,他一直在看着我们这里的一切。你阿普文文教导我们要做一个纯明良善、堂堂正正的彝人,所以我们活着,不仅是为自己活,还得为他人而活!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泡武康哈从此成了阿普和阿玛的另一个儿子,一辈子对他们老俩口感恩戴德,有如再造父母。一年后他从三月街获得一块金牌回来,却首先将之献给了我敬爱的阿普和阿玛。阿普就把它献到了葬着安奇骨殖的山岗。

然而阿普怎么都想不到,在失去爱子多几年后,他的人生中还经历过那么多的苦痛与忧伤。那照样是因为他的子女带给他的,而且这样的起因依旧还是骑马和读书的纠葛。

数千年来游牧于川滇高原,我们彝家的孩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与马匹不可分割的渊源。陆家村被称为“赛马名村”,那是因为我们村子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赛马带来的功勋与荣耀。阿普曾经做过详细地统计,自三月街赛马大会恢复举办以来,我们这个人口不超过150人的村落,至今已斩获过上千块州级以上的奖牌。作为陆家村孩子,我们始终引以自豪的是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几乎都是曾经荣誉等身的“马上英雄”。

我们陆家村的第一位女骑手,是我的大姑桂兰。那时正是90年代初期,三月街赛马大会依旧每年都如火如荼,而且一年只会比一年规模更大、竞争也更加激烈。苍洱大地,被禁锢多年的思想,似乎就在这一场场精彩绝伦的比赛中得到了释放。

在县体委领导的多番倡导下,阿普终于同意把他的大女儿桂兰交给做马教练的舅姥爷,在我们陆家老房子前后那块坦荡的罗坪山草甸训练起来。在此之前,诺苏是不允许女人参加赛马比赛的。所以我大姑桂兰跨上马背的第一步,也就成了我们诺苏历史的一大步。谁想半年过去,本已渐入佳境的她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右手当场就骨折了。

罗坪山顶上,茫茫草甸,不知几千里也。在天与地相接的地方,这是一块绝好的天然牧场。但山石坡坎,坑潭密布,灌木横生,历经上亿年的地质变化,在这座充满原始气息的大山上留下了太多地理变化的痕迹,既有父性的阳刚,亦有母性的柔情。芳草萋萋的草甸百花烂漫,云山雾海的景致充满了柔美之色;然而巨峰如簇的山间天宽地窄、乱石横列,各种艰难障碍,同样会给高速奔跑的马儿带来许多无法想象的伤害。

而位居彩云岗之上的陆家村附近,几乎就没有一块坦荡的平地,我可怜的父辈和母辈们,在那时还都是些和我一般大小的小骑手,就在这坑洼不平的半山之间进行训练,于是我们这种毫无保护措施的“滑骑”,所有的劣势就将暴露无遗,处处险象环生,摔断胳膊腿脚是常有的事。于是阿普和阿玛咬紧牙,带领老少族人日刨月盘,硬是用手中的锄头,依着彩云岗和左右幾列群峰的走势,修出了这块类似英文字母“M”的驯马场,几十年来,成为子女们通向梦想的一条大道。

偏偏大姑桂兰就是从那条马道上摔下来的。看到女儿在病床上呻吟的情景,阿普心里一慌,心说完了,有道是男女有别,有许多事生来就不是女人能做的!

还是慈爱的阿玛,采来草药在石臼里捣碎后敷在大姑手上,接着让阿普削出木夹板,再用破布包裹起来,连续一个多月精心侍候,居然就用她的土疗法治愈了女儿。前后不到40天,大姑的右手又伸展自如、完好如初了。

阿玛心疼女儿,告诉她说你还是陪阿母一起剪羊毛、擀毛毡、做针线和种玉米吧,骑马和赛马,那是男人们的事!大姑心比天高,倔强地说了声“不”,待伤一愈,又在舅姥爷的扶持下爬上了比她还高的大马。结果真是应了那句皇天不负苦心人,那年的三月街,大姑捧一金回来;第二年的省民运会,大姑摘两金回来;四年后的省运会,大姑再次从昆明拥三金而回……

两次省级运动会多个项目折桂,让她多次受到省州领导的接见,而那时的她还是一个连汉话都说不流畅的小女孩,可她的坚韧和勇敢却给各级领导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一直以来,彝山的发展始终牵动着各级党委政府的心,于是在经过一次次我们都不明白的大小会议以及众多文件流转后,大姑桂兰就成了全县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破格安排工作的女骑手。

村人们都知道那是比得冠军奖牌更为重要的荣耀。于是从那以后,陆家村许多姑娘也都纷纷骑上了马背,成为真正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

然而第一次从省民运会夺冠归来,大姑仅只13岁,还远未达到参加工作的年龄,为给她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县里便把她送到了县城小学的附设初中班读书,初中毕业后又被直接保送到了中专。阿普于是在课堂上也变得振振有辞了,有时他会放下课本一本正经地对孩子们说:“谁说骑马和读书不是一回事呢?把马骑好了,你照样可以到山外看看那里的世界……”

女儿的成功让他在村子里挺直了腰杆。他甚至还想专门进一次城和当年的教育局领导理论一番。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随着知识的积累、视野的开阔和阅历的增长,竟让大姑桂兰的一颗心也变得不安分起来。

她走出课堂来到城市的大街小巷,映入眼帘的总是街头巷尾那么多衣裙翩翩的身影,一下子竟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阿母、也就是我善良的阿玛。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美丽自信的彝家女人啊!阿普说她年轻时曾被人民政府安排到县医院做过护士,后来“文革”一起,她就回到了彝山,从此成了阿普的女人。

虽然她的回归算得上是一种绝对的崇高,给寡苦的彝山送来一位真正懂医识药的白衣天使,从此结束了我们诺苏人“打鸡”“打羊”和“求神”“送鬼”的治病传统。可就因人生中的这一变故,却让她从此一辈子伏在玉米地里,心甘情愿陪阿普养马种地、生儿育女,弯曲一辈子的腰肢就再没有直过。从记事开始,大姑桂兰就始终记得阿母掌心的厚茧如同松皮一样刺人。

诺苏人崇尚单数,并且有早婚的习俗。那时,19岁中专毕业的大姑桂兰刚走上工作岗位,但她已经被村人们算作是“大龄”女孩了,因为当初和她一起读书的女孩,有的已经当上了孩子的母亲。

可正当家里忙着为她准备婚嫁大事的时候,她却坚决地提出要和夫家退婚了。这实在是我们诺苏人的大忌。因为按照诺苏的族规,毁婚的一方必须向另一方赔偿损失,这往往是几倍或是十倍于身价钱的财物。而且对于信守承诺的彝人来说,即便没有经过隆重的订婚仪式,这样的赔偿也得照给不误。于是曾经慈爱无比的阿普变得严厉起来:“你敢违抗父母之命?”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你们给我订的娃娃亲,十几年来我和那个人连面都没有见过。说起来就没有任何的感情基础。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可不想像你们一样,一辈子窝在山里!”大姑回答得理直气壮。“那你眼目中就再没有家法和祖训?”阿普在这时候使出了杀手锏。敬畏祖宗的诺苏人唯父母之命是尊,婚姻大事更是容不得子女的半点违逆。可在女儿的执拗面前,阿普最终还是彻底地失败了。“你如果硬逼我,我宁愿从石崖上跳下去!”……

曾经十几年到山下的求学经历,阿普知道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一个美丽的花环,一旦戴到了孩子们的头上,他们就不想再摘下来。少年时代就被阿普文文送到汉地读书,阿普何尝不知道那花环有多迷人。但即便处在溃败的边缘,他还是用家法和族规保存了最后的几分骄傲和自尊:“你可知道,彝汉自古不通婚。你要是嫁给一个外族人,我就带上你那一帮叔伯表亲,把你从山下抓回来,一辈子不许出山!”

是的,族规,这同时也是我们诺苏人最严酷的法典:和外族通婚,就不能保存纯正的诺苏血统,从此也就进不了诺苏人最荣耀的族谱。据说在此之前,常有一些诺苏女子工作或学习在外,与外族男人发生了恋情,就会有一些父兄长辈抬着猎枪,把女儿抓回山来。他们黑洞洞的枪口,曾在当时大大小小镇街或城市留下数月的惊恐和不安,至今依旧让人谈之色变。

面对阿普的恐吓,大姑桂兰下山后就干脆不回家。要紧的是那时和她热恋的恰恰就是一个汉族男人。当然这样的结果就是她曾无数次被阿普派人抓回山去。我至今都能想象那沿途的情景。大姑桂兰歇斯底里的哭泣传响空谷,如同一只绝望的小兽,只能用嚎哭来表达内心的孤独与苦楚。罗坪山上下,那些至今不变的屋舍、溪泉、树木和田园,应该都还清楚地记得20多年前,一个彝家少女的苦痛、伤悲与任性的泪水。

可大姑的倔强也是出了名了,这就如同她的父亲,决定了的事就是十匹马也都拉不回来。所以她的婚事至今都是我阿普抬不起头的事。当把女儿抓回山寨逼她与娃娃亲家结婚的时候,她却又在大半夜里赤着一双脚独自一个人翻越罗坪山,那是我们全县最高的山峰,最高海拔3492米。从此便神秘失踪了,族人们都以为她已经葬身熊腹,阿普在悲痛之中也只得赶上一群牛羊以作赔偿,给她的娃娃亲家送去。

可谁想四个多月后,已经“死”过一次的大姑桂兰却又回到了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和她手挽手一起回来的,就是那个汉家的男子。当他用新式礼俗向阿普和阿玛求婚,并且大姑桂兰告诉他们自己已经怀了人家孩子的时候,面对水已成渠木已成舟的事实,骄傲的阿普不得不再次在村人和族人面前低下頭来。他收起往日的严酷,再次带着四邻兄弟和一大批牛羊彩礼,翻越罗坪山前往那个先前的女婿家,千恩万谢求得诺允。

然而在面对这样一个近似于羞耻的理由,那个娃娃亲家却死活不肯善罢甘休,反倒带着一群人来到我们陆家老房子说理来了,而且自始至终就只咬定一个理:“你女儿嫁的是一个汉人!”

于是大姑桂兰的倔强,亲手造就了阿普人生中最耻辱黑暗的时刻。他低下一颗高贵的头,并且一再嘱咐陆家村的那些血性男人,无论娃娃亲家人再怎么责斥和辱骂,都要咽到肚子里。不能还口,更不能动武。甚至人家把唾沫吐到脸上,也都得低头赔笑,不能立刻擦去。

彝家谚语里说:“一斗不分十天吃,就不能过日子;十斗不做一顿吃,就不能待客人。”于是我们杀牛宰羊,摆出酒肉美食招待客人,并且听任亲家把罗坪山上下十几个村子的族人一起喊来,聚在彩云岗顶上一面喝酒吃肉,一面大声唾骂,把那些连阿普自己都无比谙熟、通过口耳传承的古老族规和诺苏伦理,一本本一段段地从头说到底。而亲家提出的一切赔偿,阿普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完全答应了。

那时候,我们才知道那个没有结成亲爹的人是怎样地贪得无厌。而我那个后来当上副县长的大姑父,在那时只不过是滇西北高原上一个贫困县的小公务员,和大姑桂兰一起从省城的金融学校毕业后就走上工作岗位,但他两手空空,一名不文,除了一腔热情和对爱情的忠贞,他甚至连几百块的彩礼都拿不出。阿普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山。

为了偿还亲家索要的赔偿,我们最终不得已出卖了那几匹劳苦功高的赛马。

彝人的生命从来都是与马相关的,那么多养马相马买马驯马赛马和卖马的故事,就组成了一个彝人的全部。而马总会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毫不保留地挺身相报,它不仅是我们的最重要的财产,也是和我们心灵紧密相通的圣物。包括那漫山的牛羊,一直都被我们看作是生活安定的物质基础。但诚信的缺失,就代表一个诺苏家庭没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我们当然就无权拥有这些赖以生活的财富,或者我们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赶着牛马从彩云岗顶上的陆家村搬走,迁到一个完全没有什么亲朋戚友的山头,重起炉灶开山种地,起房盖屋,繁衍子孙。

可阿普不是那样的人,不论在怎样的困难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应对而不是逃避。所以那段时间,我们可谓是倾家荡产,除了那座阿普文文遗留给我们的房子,我们已经是一无所有了。当然若不是这房子象征着阿普文文功勋显赫的一生业绩,它完全有可能被村人和族人拆走,连颗柱脚石都不会留下。

对于一个不太看重财物的男人来说,阿普倒不在乎那么多的牛马羊群,纵使倾家荡产、两手空空,他照样可以重头再来。可他在乎的却是那么多的骏马,那些由他亲手驯服的骏马,由他的子女驱驰着,曾无数次地在全国各种赛道上争金夺银。在他心中就和教室里的学生一样让他充满自豪。

彝家祖训里说:“一生中没有遇到困难的人,他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人。”阿普相信他的人生正在接受一场真正的历练,但面对那么多的困难、迷茫和无助,阿普却在那时候怀疑上了自己,不论读书和赛马,怎么一个彝人的出路,或者说一个彝人的命运,居然就是这么一场艰难地抉择啊?

艰难的时候,阿普却又想到了教育局局长的话:认准的路子就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的确,一条路再长也会有尽头,只有继续前行,方能看到光明和希望。大姑桂兰叛婚之后好几年,我大伯依建章和二伯依建光又被舅姥爷相继扶上马背,带回一个个亮闪闪的奖牌和丰厚的奖金,才渐渐地把我们一个破败的家庭重新拉了回来。于是赛马又重新回到了我们陆家小学的课堂。可这时候真正让阿普感到绝望的,是我阿达带给他的溃败。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阿达是我们彝人对父亲的称谓。我阿达是阿普的少子,也是阿普最疼爱的孩子。当年阿普文文功成名就,便决意解甲归田,据说那是因为他不大字不识,苦于案牍之劳,便毅然决然选择了退隐。但他却对文化充满了敬畏,同时对每个孩子都寄托了读书成材的希望。长辈们都说,早年每当山下有文化的汉人或是白族人来到我家,阿普文文总是用我们诺苏最高的礼节接待。但酒饱饭足,他就会央着他们在昏暗的柴火下教四个儿子读书认字。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他就把他们兄弟四人先后送到山下汉族人聚居的村子读书,让他们说汉话、学汉语,和汉族的孩子一起长大。他同时知道,崇文尚教是白族人的传统,所以他和山下的白族人打起了亲戚。阿达降生那年,他还专门给他取了个充满文气的汉名:陆文章。

我阿达陆文章自幼聪颖明慧,在读三年级时,他就如同彩云岗顶上的陆家老房子,在同学之中显现出一种鹤立鸡群、独占鳌头的态势。望子成龙心切的阿普自愧才疏学浅,便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在新学年开学之时郑重地将他送到碧云小学。他深信儿子从此拥有了比其他山里娃更好的学习条件,可以心无旁骛潜心攻读。

为彝山培养一个大学生,一直是阿普最大的梦想。特别是当年和教育局领导的争论,让他一直深为焦虑。所以他一直把这梦想寄托在我阿达的身上。不想六年后,阿达却回到了山里,连个县城里的高中都考不上。阿普不灰心,重新帮他收拾好行装,再次把他送到山下的碧云初中补习,低下一张老脸,求爹爹告奶奶一般说服了老师,并给儿子在校长那里借到了一间单独的宿舍,可第二年三月街前夕,学校托人带信上来,陆文章已经失踪一个月了,而他那间费尽心力方才借到的宿舍,原本是想给儿子营造一个轻松宁静的学习环境,可我阿达却再次辜负了他,宿舍最终成为了藏污纳垢之所,校长说光啤酒瓶就完整地收拾出了六箱,还在床底扫出不计其数的烟头、烟盒、臭袜子、大裤衩、破胶鞋……

四处查找,阿普方才知道儿子逃学回村是为了练习赛马。但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回家,就被舅姥爷送到罗坪山雪线下面一个叫马鹿塘的草甸,躲在一个洞穴中练习骑射。可那时的他年纪轻轻,耐不住寂寞,稍稍一上马背,那颗浮躁的心就如同一只扑腾的鸟儿,只想撞破胸膛而去。他以为只要是彝家的孩子,都能夺冠军赢奖金,于是不到两个月,他就草草收拾行装下山参战了。

然而那一年的三月街注定就是他的滑铁卢。因为他身体偏胖,而且多年读书在外,没有早年练学的经历,所以舅姥爷就让他学习马上技艺,偏偏阿达是个左撇子,右手几乎没有力量,跑马射箭,他仅中一环,在所有参赛选手中位列倒数第一,好不容易找到他的阿普在看台上被气得破口大骂:“这个吃草长大的脓包,读书不行,骑马也不行,从头到脚就是个一无所长、一事无成的牲畜……”

阿普发誓不再理会他了。这样一个败家子,实在是他的耻辱。

“你阿达当年何等聪明!小学一至三年级,所有考试基本都是满分。可人生就是这样,一步错,步步错!……”阿玛总是一遍遍地告诉我,当然她的唠叨无非是让我引以为鉴,别在关键的时候走错路子。阿玛还说,赛马见证了陆家村的辉煌,恰恰也见证了阿普人生的低谷与灰暗。那段时间,谁要和他提一个马字,他都会与人急,哪怕是他最为要好的舅姥爷。

父子俩一下子反目成仇。当然这样的好处,就是阿达可以名正言顺地辞学回山,在彩云岗顶上的驯马场练习了。可糟糕的成绩,却让他抬不起头。特别就是他那只毫无力气的右手,拉不开弓,或是没有准头。关键时刻,起作用的还是舅姥爷,他用一根绳子绑住阿达的左手,无论吃饭、写字、砍柴、提东西,都要让意识首先唤动右手。几个月后,阿达的右手也能和左手一樣运用自如了,舅姥爷方始让他练习射箭,他告诉我阿达:“汉家有那么几句话说得好,一是勤能补拙,笨鸟先飞;二是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起来。既然你摔在了三月街,就要从三月街重新爬起。人生就这是这样,付出多少的汗水,你就能有多少的成功。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骑手,勤学苦练,这四个字必须牢牢地钉在你的心底!”

舅姥爷把一个“钉”字突出得特别响亮。从此不论骑马还是步行,阿达都始终弓不离身,箭不离手,每天上千次地拉动弓弦,不出一个月,右臂肿得像头小猪,抬都抬不起来,而且常常睡到半夜都会被臂部的疼痛唤醒;搭箭拉弓的几颗手指,磨得都已经蜕了几层皮,像几根粗壮的胡萝卜那么不堪入目,只要一阵风吹到手上,都会感觉有种钻心的疼痛。他在那时差不多要选择放弃了,可一想到阿普对他的咒骂,什么“吃草长大”“一无所长”和“一事无成”几个字一钻进头脑,他就急得心里难受。

“我绝不能做这样一个人!”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然后便重新收拾行装住回马鹿塘。一年时间,他真正把舅姥爷的教训深深地钉在了心底,并且下定决心,若不练好本事,就决定不离开马鹿塘。他收敛起所有的浮躁,每天把马赶到草甸之上与牛马为伍,专心练习骑射。直待晚上霞光落尽,他才打马回到罗坪山雪线之下那个洞穴之中,草草做吃些饭食,就躺到石床上睡觉。有一天竟然失眠了,左翻右转依旧不能入睡,他突然想起了当年求学时一个人住宿碧云小学,还有后来阿普在初中学校里为他争取到的单身宿舍,都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洞穴而已。而那时少不谙世的他,就是青石板上栽葱,扎不下一个根啊!

那一年,一张弓被他拉断了十几次弦。搭弓、上箭、瞄准、拉箭、发射,他一万次地重复着这几个动作,然后将之熟悉地连贯在一起,因为跑马射箭与寻常的不同,根本就不给你留下瞄准的时间,或者即便有,那几微秒的意念其实就已经决定了你的成功或者失败。所以他常常把目标定在了那些移动靶上。渐渐地,阿达能把右手使得像左手一样有力了,接着能射中山间的大树小树,射中奔跑的松鼠,枝头跳跃的麻雀,还能射穿冬天里落下枝头的树叶……而这一切,他几乎都是在行进中做到的,不论是在马上还是在奔跑中,他咬一把箭在嘴里,能够在一只松鼠从枝头落到地的短暂间隙中用两至三枝箭射穿它。

阿达在当年瘦掉了十几斤,他常常还会在睡梦中醒来,可他依旧是在梦里不断琢磨马上拉弓射箭的那些窍门。那时候,我可亲的阿玛每隔三五天,都会到马鹿塘边看望他一次,给他带吃带穿,剔头理发。看到他发奋用功的样子,阿玛不禁泪流满面,有一次还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一遍遍地骂起了我狠心的阿普。因为差不多一年时间,他居然就没有进山看过一次儿子。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然而正如彝家古训里说的那样:“战马不怕枪声哮,飞鹰不惧路途遥。”来年的三月街,我阿达毫无争议地捧走了跑马射箭的冠军奖牌,之后又在香格里拉赛马大会上夺魁,次年的全省民运会,他第一次参赛就斩获冠军荣耀……

到了今天,阿达早已是陆家村当仁不让的骑射大师,誉满全国。而阿普和他的间隙也早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弥合,我相信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我阿达早已成为了真正的骑手。一年后,当我阿达被县人民政府授予“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民族传统赛马代表性传承人”荣誉证书后,阿普更是有种难言的自豪。

每有空闲,阿普常常这样告诉我:“一个人不敢涉过小河,那他怎能渡过宽阔的湖面?一个人不能做好小事,那他怎能做伟大的事业呢?你阿普文文教导我们要做一个纯明良善、堂堂正正的人,我想无论读书和骑马,只要坚定志向,做通了一行,你也就做成了人生!”

我似懂非懂地向他点点头,就看见他脸上露出了真心满足的笑容。

阿普最终没有获得转正的机会,毕竟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转正的门槛千难万难,虽然阿普后来的教学成绩自然也有了较大起色,但最终居然输在了在校生过少的理由上。即便如今早已年届七十,他心中的教育情结却丝毫未减,哪怕就是电视新闻一溜而过的教育信息,都会吸引他十二分的注意。记得那是2018年的教师节之际,全国教育大会正式提出了“五育并举”。第二年,体育以总分100分的成绩纳入云南省的中考,体育教育被放到了空前重要的位置。得知这样的消息时,在陆家老房子里看电视的阿普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他想我们真是出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当然这些年来,立志读书成才的梦想已经深深地植在每一个彝山孩子的心底。那是因为村人们已经真正品尝到了读书的甜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如今阿普孙辈中已经有四个孩子从他的课堂走出大山,考上远方的大学,而且大伯依建章的女儿还是村里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和硕士研究生,当她考上国家公务员岗位的时候,陆家村人才如同恍然醒悟一般,原来除了游牧、耕种和赛马,诺苏的孩子可以和所有其他人一样超越自我、成就人生。

如今村里的生活不断改善,许多孩子都被父母带到城里上学。我同样也被父母带到了城里。从入学的第一天起,那个堂姐一直都是我的励志榜样。當新学期开学,我把一张“学习优秀奖”的奖状送到阿普面前时,阿普却笑呵呵地摸摸我的头说:“彝家好郎儿还是得学骑马啊!因为你的根在彝山,你骨血里流淌着的是彝人的血液。不会骑马,你就不能算是一个纯正的彝人!”

看着我点头称是,又听他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公路通得快,大伙出门都不骑马了。山里的孩子都去了外边,回来再不学骑马,这项技艺迟早要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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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把小说《出路》的写作背景放在了改革开放初期,社会的一切都面临着变革,山村教育同样如此。“我”的爷爷(彝语称阿普)是一名民办教师,在教书那几年,他看到了除了知识能改变孩子的命运,赛马同样也可以,于是他把赛马放入教育教学,培养了大量的小骑手,从大理三月街走向全国,成为山区孩子走向世界的一条重要通道。那是他在那个年代关于素质教育在山村中的朴素理解,在当时很多人都还意识不到素质教育的重要,他得不到山村之外世界的认可,他并不妥协,最终,他的坚守有了回报。但赛马带来的诸多问题也在反噬着他,爷爷的亲儿子在练习赛马的时候被他亲侄子打死了,心爱的女儿成为全县第一个冠军女骑手却背叛了“娃娃亲”,并且执意要嫁给一个汉族男同学,给家庭带来严峻的诚信危机,乃至整个家庭的破败,原本读书出色的小儿子迷恋赛马而辞学回家,又使他执意要培养一个山村大学生的梦想破碎……我们看到了“我”的爷爷在现实矛盾重重中经历了徘徊、犹豫、痛苦、失落和迷茫,我们也看到了他的隐忍与坚守,看到了他内心深处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作家在这篇小说中思考的是教育的出路,更是人的出路问题,在当下同样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人性闪烁着的光芒让小说释放出了恒久的魅力。241D2DE0-D045-45BA-8D08-1EC21761CC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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