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与科幻的相遇:荒诞性、飘逸感与主题凝结

2022-04-16 22:47:30吕佳音朱善智
电影评介 2022年20期
关键词:科幻异化月球

吕佳音 朱善智

电影《独行月球》于2022年7月29日上映,是中国国内首部将幽默底色与科幻要素相结合的院線影片。导演张吃鱼表示,喜剧与科幻的确存在天然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两种极端。“我们可以把喜剧元素放大,但是一旦放大喜感,就会削弱其他的情绪,比如热血的、振奋的、浪漫的感受。”[1]基于对未来的合理想象和对科技的崇拜,科幻电影从诞生之初便自带严肃性与逻辑性,相较于科幻片承载的预测地球走向的神圣使命,喜剧则以娱乐观众为最终目标,它的整体基调是轻松诙谐的,所以从表现形式上看,二者的融合存在一定问题。那么如何在放大喜感的同时,又保持科幻类型片的崇高感呢?通过将单纯喜剧转化为荒诞电影的方式,引导观众思考人与生存空间的不和谐,人类在极端条件下的异化成为一种可作取乐的状态。有趣的是,笑闹之后产生的是对生命意义本身的怀疑和质问,而科幻片同样有对宇宙本源的反复质疑与重新建构,所以从本体理论层面来看,二者的出发点是一脉相承的。

一、荒诞的审美意向:“不和谐”

在中国电影史中,荒诞通常以黑色幽默的形式呈现,例如开心麻花的另一部电影《驴得水》(周申,2016年)和以荒诞反转出名的《杀生》(管虎,2012年)。前者讲述发生在民国一个与世隔绝的山村学校的故事,随着外来者的闯入,封闭空间中的淳朴人性在恶的边缘疯狂试探;后者以西南边境为背景,同样是因为外来回归者的参加,所有村民陷入绞杀主人公的狂欢之中。由上述可知,荒诞源于人的异化,以及与之对应的空间的大幅度转变。正如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加缪所说:“荒诞产生于人类的呼唤和世界的无理的沉默之间的对立。”[2]这种对立显示出一种“不和谐”的美。

(一)人的异化

异化概念的正式形成得益于马克思,是指人的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及其产品变成异己力量,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人们在与自己类本质相异化的同时,失去了与群体的和谐关系,与自然界相疏离了,异化劳动就成为人类与自然界不和谐的本源。[3]例如卡夫卡小说《变形记》(1915)中那个在某天清晨突然变成巨大甲壳虫的主人公,表明资本主义制度衍生的社会压力迫使人在消极层面异化为动物,最终在家庭与公司的唾弃中死去。不同于《变形记》的沉重压抑,《独行月球》也描写了主人公的异化,同样以一种动物(金刚鼠)为对比标准,只是偏重于积极层面的异化。

正常状态下的人类和处于社会关系网中的人类通常是具有自我隐蔽性的,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往往被遮藏或是以委婉方式呈现,反而是异化之后的人对生命的看法更接近于本质直观,所以异化是“对人类状态最本质、最个性化的直觉”[4]。独孤月的异化源于内心信念的消失与生成,当他被所有人遗忘在月球上,真正成为孤独的漂泊者时,他的内心必然开始产生不知名的微妙变化,他要学会脱离社会,成为宇宙中一个孤独的个体,才能承受住地球家园被毁的事实,所以这个时期的主人公开始放纵自我,度过了一段可笑而肆意的时光,这一段情节中的笑点层出不穷。当然,影片中的异化是动态的,当主人公以为自己陷入死局时,事情又有了转机,出现在仓库里的暴力新伙伴似乎是独孤月的镜面形象,它暴躁易怒,力量强大,蠢笨无知,象征着人类的另一种生存状态。金刚鼠是独孤月在这个苍茫空间中的唯一伙伴,同时也象征了一种异化状态,他在金刚鼠的身上看到了孤独状态下的消极自我,并学会在反观中自省,所以其实这也是推动主人公走向积极异化的一大因素。当然,影片最终直接以一种意外来促成独孤月的异化形态完成——金刚鼠的尾巴扫动通讯机器线路,令独孤月误以为地球上还有幸存者,所以这个时候的他又产生了新的动力,开始寻找回家的方法。

此外,金刚鼠的出现本来就是一种荒诞,刚子由特效合成,是另一名演员在技术面具之后演绎的那些生动而鲜活的面部表情,科技与人类的结合最终在一个没有高等智力的动物身上体现,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剧情,然而正是这种不合理为独孤月带来热闹,为观众带来欢声笑语。

(二)空间的转变

荒诞美学的“不和谐”特质在这部影片中还表现为空间的转变。如果说人的异化是众多荒诞电影的必要元素之一,那么空间场景的设置可以说是《独行月球》的特色。作为一部科幻片,将宇宙纳入叙述范畴之中,便会令空间产生与现实隔离的不和谐感。

影片开始,一批身穿太空服的人在光线明亮的月球基地中忙碌,基地内部空间接近于现代化的地球世界,所以此时的场景尚处于正常状态。随着剧情发展,独孤月被遗忘在月球上,他急迫地走出基地进入月球表面,这时候光线陡然变暗,月球表面的坑洞在陨石撞击来临时更加刺目,与基地内部空间形成鲜明对比。当镜头从人类建造的适宜生存的空间转移到宇宙行星中时,主人公内心的仓皇与失落随之而起,同时空间的巨大差异也带来了不和谐感,但此时的场景设置在某种程度上被独孤月的“荒唐可笑”所消解。只是,这一消解似乎只是为了迎接下一个不同空间的来临——当独孤月试图舔舐马蓝星人偶枕头上的番茄酱时,导演转场切换到地球,紧接着情节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中展开,这里的昏暗比之月球表面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与月球不同的是,地球的暂时避难所设置在地下,不仅昏暗且逼仄,这里生活的人们缺少新鲜食物和充足电力。演员黄子韬在电影里的角色与现实中遥相呼应,从而令观众产生恍若隔世的荒诞感,当他摘掉头套露出地中海造型时,这种荒诞美学达到极致——曾经光鲜亮丽的明星在地下空间中展现自己的不堪,真实而令人失笑。因为地球的生存空间问题人类抑郁症频发,所以被遗留在月球上的一人一鼠发挥了精神支柱的作用。这样的剧情设置其实稍显违和,尤其是当月球基地的广阔空间与地球避难所的逼仄空间相对比时,反倒会让观众质疑这一计划的合理性,但这一设置终究推动情节前进,可谓瑕不掩瑜,并且这种颠倒式的设置更符合荒诞美学的审美意向:在恶劣环境中苟延残喘的人类反而要依靠一个拥有取之不尽生存资料的独孤月的心灵安慰。这种设置略显不和谐,但是足以让人发笑,同时在笑闹之后也最易引发观众对于生存的深思。

二、科幻载体:“悬置”而来的飘逸感

中国国内科幻片起步较晚,真正取得较大成就的当属近年上映的《流浪地球》(郭帆,2019),剧情安排与特效设置较为优秀。科幻片作为一种电影类型,具有飘逸感、逻辑性、想象性等突出的属性特点,例如《流浪地球》中便有许多在太空中漂浮的情节是基于对宇宙空间的合理想象。同理,《独行月球》以科幻为载体,当然也具备在宇宙中流浪的飘逸感,这种飘逸不仅源于特效带来的生理层面的飘逸感,也有家园毁灭、流浪宇宙的心理层面的飘逸感。

对于一部喜剧电影而言,科幻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但开心麻花的用心程度显然不止于此,他们对科幻元素的苛刻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这个团队对市场的诚意。导演张吃鱼表示,开心麻花剧组邀请科学顾问来构建电影中呈现的未来世界观。剧本创作完成后,又邀请相关领域专家对全片进行梳理和辅正,包括宇航服、月球车、空间站、飞行器等道具和美术设计,都有材料学、机械学、工业设计等领域的专家支持。[5]所以飘逸感产生的基础是技术指导和天文原理,例如独孤月和金刚鼠在月球表面行走时采用蹦跳形式,弹射高度远远超过在地球上生活的人类的认知局限,但这其实是因为月球重力较低导致。由于没有足够的地心引力,所以在这片苍茫的空间里,观众看到两个穿着太空服的生物在各处飘浮飞扬。导演为此安排了不少情节来展示这种轻盈跳脱的场景,例如故事开头独孤月为避免陨石碎片击打的逃亡,再如后续情节中金刚鼠追寻光源一路跳回基地的本能反应……有趣的是,观众不仅从符合科幻原理而不符合地球现实条件的布景中感受到欢乐震惊,更是从主人公身上感受到由飘逸而来的自由感。

相比于身体层面的飘逸与自由,《独行月球》通过科幻载体所展现的一种“悬置”,即一种心理层面的飘逸更加深邃,亦更难被注意。奥地利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曾经提到过一个“悬置”的概念,他将一切无法直观感受到的、失去正确答案的事物都“悬置”到一个无名空间,直到最后能够真正以直觉获得答案。胡塞尔的一个首要目标就是剔除心理主义的成见,中止我们到目前为止所接受的一切信念,包括一切科学,使哲学从头开始。这里所说的“中止”并不是指“抛弃”,而仅仅是指“搁置”和“存放”,悬置的必要性也恰恰体现在这里。[6]上述提到的无名空间在影片中被表征为“半空”,当独孤月被遗忘,掉落峡谷或者飞向陨石撞击过的大坑时他都在物理意义上被“悬置”在“半空”。此时的主人公不只身体飘逸,他的内心同样是被悬置的,他将马蓝星的视而不见和同伴的刻意忽略悬置,这不失为一种处理方法。正如影片最后他的自我剖析:“我始终想要做中间的那个人”,中间最容易被忽略,所以心灵的悬置最终导致飘逸,也导致孤独。影片结尾,导演为独孤月设置了一个厚重的结局,他不再是被忽略的小人物,但有趣的是,做出这一壮举时,他的身体状态仍旧是飘逸的(穿着太空服在飞行器外部),似乎意味着“悬置”和飘逸本身就是一种正确的解决方式,作为小人物的独孤月同样值得被人记住。此外,心理层面的飘逸感还源于一种流浪的漂泊经历,对于被放棄的独孤月而言,他是无根的浮萍,所有人都可以遗忘他,最后与他作伴的只有口不能言的金刚鼠。当然,在被抛弃之前他的内心同样处于流浪状态,被所有人忽略的普通维修工映射出了生活中一切小人物的原型,所以这种内心的飘逸更多是一种消极层面的漂泊,但因为独孤月这个角色本身的豁达,他用所谓的“中间”式处理法降低了这种沉重而压抑的孤独感,反而产生心灵的飘逸感受。

三、面对“无意义”生命的态度

荒诞的最终指向是“无意义”,因为人与空间的不和谐所以拒绝意义,这是后现代主义看待生命时的态度,但《独行月球》却超越荒诞本身,用极致的浪漫和幽默的形式揭示人生的主题。在接受《中国电影报》记者采访时,导演张吃鱼谈及影片的内在核心仍旧是喜剧,并表示“要说真正想表达的可能还是最后那句话,‘宇宙这么大,我们还会遇见。”[7]

(一)幽默的态度

开心麻花影业的核心主题始终是幽默诙谐,他们制造出一系列充满天马行空想象力的喜剧,以轻松娱乐的态度来面对看似荒诞而无意义的世界。幽默在这些喜剧中与其说是一种表现形式,不如说是灵魂所在。

《独行月球》的一大亮点是沈腾和马丽的老搭档组合,继《夏洛特烦恼》之后,二人再次联手出现在大银幕上,为观众带来欢乐。沈腾的表演痕迹较轻,具有很强的生活气息,例如警报声响起,而他沉浸在耳机中的音乐时,外部环境的紧张与演员面部表情的放松形成反差,椅子转向镜头后独孤月紧闭的双眼和上扬的弧度,令观众相信他确实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中,因而错过了电脑屏幕上的紧急撤退消息;再比如他发现仓库里的袋鼠时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这种将人物性格与日常生活相结合的表演方式使影片所呈现的幽默不显生硬、更为自然。电影中抛出的梗也多将剧情和演员本人或现实相结合,例如辣目洋子对着做出不雅动作的独孤月说“太辣眼了”,黄子韬摘下发套时的火云邪神造型,黄才伦饰演的葫芦丝儿的台词更是包袱频出——“这让我想起吴京的一部作品《杀破狼2》”“祈祷太阳永不下落,因为下落特烦恼”……即便是影片高潮的感人情节中,导演也不忘抛出笑料——马蓝星带领众人在地球上点燃的一句话“你不是一个人”变成“你不是人”,观众在笑与泪中融入情境,既有笑对人生的态度,又有感人至深的剧情。

一部好的喜剧,幽默应当不只是其表现形式,更应该成为整部影片的主题,成为传达给观众的态度,《独行月球》用诙谐娱乐的方式传达正能量的人生主题,这才是一部高质量喜剧片的主题所在。

(二)极致的浪漫

如果说幽默是独孤月面对缺乏意义的人生的态度,那么对浪漫的极致追求便是这个人物面对爱情时的态度。对于独孤月而言,他的爱情同样是无意义的,与马蓝星的初见让他决定留下当一名小小的维修工,也是对女主人公的爱令他坚持找到宇宙之锤,最终更是因为爱而舍生取义。北京交通大学学者在分析《独行月球》中相关科幻情节时谈道:“其实,电影中的星环更多是一种浪漫的表达,实际上星环的形成时间不会那么短,尺寸也会大很多。”[8]这种剧情设置当然不符合科学原理,甚至被很多科幻影迷认为是瑕疵,但夸张的表达手法一直是典型的艺术手法,《独行月球》制片方让在太空中消逝的独孤月与陨石碎片一起形成星环,守护在地球周围,同时也守护在马蓝星身边。本来需要成千上万年才能产生的星环却在电影中短时间形成,不正是一种在夸张的艺术世界里形成的极致浪漫吗?

独孤月对马蓝星的爱情是个体对个体产生的浪漫追求,马蓝星和地球上的幸存者为独孤月点燃的光则是群体的浪漫。有趣的是,这样的浪漫在科学原理中也是不存在的,因为地月距离的遥远导致人很难在月球上看到地球上的光源,然而制片方却违背科学,再次运用夸张技巧塑造这一情节。可以想象,邀请了各种科技助力的导演并非不知道这不符合天文学知识,但却依旧选择以此种方式来展现浪漫。极致的浪漫是由心而发的热忱情感,同样也是人类面对一切事物时应该具备的人生态度。

影片最终立脚于“宇宙这么大,我们还能遇见”的主题,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观,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荒诞美学对生存的无意义想象,独孤月用幽默和浪漫让银幕前的每一位观众感受到宇宙的可贵和生活在宇宙中的可贵。

结语

科幻与喜剧的类型结合造就了一场“不和谐”却足够抓人眼球的视听盛宴,由形至魂,特效画面背后隐藏着创作团队对于现代文明的思考,人的异化路径和空间的扭曲转向在鲜活的视听语言里一点点凸显。作为第一部国产科幻喜剧电影,开心麻花使得科幻片的飘逸感与喜剧片的荒诞感交叠重合,令影片层次丰富,主题复杂而具有深度。从拒绝意义的荒诞到面对人生时的态度,导演想传达给观众的不只是浅层次的欢乐,更有深层次的对于生存与生活之关系的辩证思考。

参考文献:

[1]葛怡婷.《独行月球》票房破13亿 我们约导演还有袋鼠聊了聊[N].第一财经日报,2022-08-04(A12).

[2][法]加缪.加缪文集[M].郭宏安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640.

[3]于良.异化劳动理论:青年马克思思想的中轴——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文本研究[ J ].东岳论丛,2022(07):113-121.

[4][英]马丁.埃斯林.荒诞的意义[M]杨恒达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16.

[5]沈听雨.浙产影片缘何表现亮眼[N].浙江日报,2022-09-05(004)

[6]汪堂家.现象学的悬置与还原[ J ].学术月刊,1993(07):7-12,31.

[7]趙丽,李霆钧.《独行月球》导演张吃鱼:我拍的依然是一部喜剧片[N].中国电影报,2022-08-03(005).

[8]唐芳.《独行月球》中没说的都在这里了[N].科技日报,2022-08-16(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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