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升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袁行霈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中说:“意象是融入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事物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1]。陈植锷在其著作《诗歌意象论》中也提到“可见在诗歌意象范畴之内,意象是以词语为载体的诗歌艺术的基本符号,所谓意象也就是诗歌艺术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基本单位”[2]。英国现代派诗歌先驱艾略特在他的《哈姆雷特及其问题》一文中发表了在西方诗学界久负盛名的“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理论。艾略特对意象这一诗学概念给出了这样的解释:“通过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客观对应物’,所谓客观对应物,即指能够触发某种特定情感的、直达感官经验的一系列实物、某种场景、一连串事件。一旦对应物出现,人们的情感立即被激发起来。”笔者认为,意象是指在具有特定话语蕴藉的文学活动中,作者多层次的情感与之寓寄物象之间发生属性交换之后的一种情感对应物;也就是说,单纯的物象并不是意象,至少不是诗歌意象,它必须是意中之象。这种表述也就是上文袁行霈先生关于意象解释的另一种说明方式。
钟嵘《诗品序》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这些语论都说明自然物象会对人的主观情感产生触动。《文心雕龙·明诗》亦云:“人禀七情,感物吟志,应物斯感,莫非自然。”我们可以看出人的感官受外界刺激时就会随之产生与之相应的反应,这与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不谋而合。如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的缘由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歌所涉意象包罗万象,根据《尔雅》把动物分为“鸟、兽、虫、鱼”四类的分法,重点选取了魏晋南北朝诗歌中具有代表性的四类动物意象群中的某些具体意象加以分析总结,笔者将此称之为“意象考古”。
《诗经·商颂·玄鸟》篇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相传有娀氏之女简狄吞燕卵而怀孕生契,契建殷商。可见鸟在先秦作为部落图腾受人崇拜已是一种普遍现象,许多部落和邦国都以鸟为图腾,如商人以燕为图腾,楚人以凤为图腾。而在中国古代诗歌作品中,不论是清脆悦耳的鸟鸣还是低郁伤心的鸟鸣都能一定程度地满足人们多层次的抒情需要,因此鸟很早就作为有特定情感寄托的审美意象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诗人们经常借助与自己内心情感抒发相适应的鸟意象传达他们的离愁别绪。《诗经》第一篇开头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见鸟意象进入人们审美视野之早,在表情寄兴方面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而在魏晋南北朝诗歌中出现的鸟类意象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大雁、燕子、杜鹃、白鹭、黄莺、野鸭,鹤等,以原型意象出现频率最高的是鸳鸯、大雁等“一夫一妻”之“匹鸟”,但更多的是以总属性的“鸟”出现。
1.鸟意象与爱情婚姻。刘毓庆说:“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神话中,还是诗歌中,鸟的信息载体与媒介的角色最能得到体现的都是在男女情爱之中。在《诗经》中,关雎、鹈鹕、鸿、鹊等,都充当着情使的角色。这一现象引起了我们对于中国文学史上文人笔下及通俗文学中不断出现、并在民间广为流传的鸟‘情使’母题的思考[3]。”在所有鸟类之中,鸳鸯被认为是情爱之最佳范式,因其习性使然,鸳鸯总是双宿双飞,让人产生一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向往与感叹。崔豹《古今注》说“鸳鸯雌雄不相离。人获其一,则一相思而死,故谓之匹鸟”[4]。由此可见鸳鸯对爱情的专一和坚贞程度之深,故历来咏唱不断,也就把爱情与鸳鸯关联了起来。《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中焦仲卿和妻子刘兰芝殉情后两人合葬在了一起,墓旁所植柏梧,枝叶相覆相连,后来树上栖有鸳鸯一对,它们每天双宿双飞,如影随形。即如诗言“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到五更”。很显然鸳鸯就是焦仲卿夫妇的化身,也唯有鸳鸯这种贞鸟,才可与之匹配。同样是写鸳鸯,《夜黄》却以一种轻松欢快的语调描写了一幅极富画面感的场景:“湖中百种鸟,半雌半是雄。鸳鸯逐野鸭,恐畏不成双。”这首小诗则借鸳鸯求偶嬉戏的场景,描绘了青年男女追求爱情的快乐场景。
除鸳鸯之外,燕意象也经常与爱情婚姻紧密相联在一起,早在《诗经》时代,燕子就是表现爱情婚姻的重要情感载体,如《诗经·邶风·燕燕》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自《诗经》之后,燕子在表达爱情婚姻的这一类诗歌中几乎就是以一种标配性的存在出现,这是因为燕子这种鸟与鸳鸯一样在人们的情感抒发层面有太多的相似之处的缘故。燕子就是美好婚姻和甜蜜爱情的象征,尤其是双飞燕的形象。如晋代陶潜《拟古》:“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南朝萧子显《春别》:“翻莺度燕双比翼,杨柳千条共一色。”南朝萧纲《金闺思》:“游子久不返,妾身当何依。日移孤影动,羞睹燕双飞。”南朝庾肩吾《和晋安王咏双燕》:“可怜幕上燕,差池弄羽衣。夜夜同巢宿,朝朝相对飞。”南朝沈君攸《双燕离》:“双燕双飞,双情双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秋风去,春风归。”鲍令晖《古意赠今人》:“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谁为道辛苦,寄情双飞燕。”这些双燕意象大都与爱情和婚姻有关,用以表达作者对美好情感的追慕之情。与此相反,单飞燕表现的则是一种失偶丧伴之痛。南朝梁武帝萧衍根据民歌改作的一首七言古诗《东飞伯劳歌》有言“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用伯劳与燕子的分飞来比喻情人之间的分离,下句用牵牛织女的典故呼应前句,以此加深“分别”这一主题,并由此比喻与所爱之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落寞之感。从燕单飞推及鸟单飞,都有这种情感的延续。潘岳的《悼亡诗三首》中“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用林中双飞鸟失伴写自己丧妻之痛。鲍照《拟行路难》其三中“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作者采用比兴手法,以野鸭、别鹤作喻,寓意与其富贵而离居,不如贫贱团圆恩爱之意。
另外大雁也是表现爱情之鸟,雁这种候鸟很早就与婚姻联系在了一起,据《仪礼》记载,古代婚礼的进行有六道程序,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唐代贾公彦疏曰:“昏礼有六,五礼用雁,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是也。唯纳征不用雁,以其有币帛可执故也。”“雁币”就演变为婚嫁聘礼的代称。正因为雁在古代婚礼中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仪式性的存在,也因为雁是从一而终的忠贞之鸟,故雁意象在爱情诗歌中经常出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以雁表现爱情婚姻的诗歌很多,如鲍照的《赠傅都曹别》:“轻鸿戏江潭,孤雁集洲沚。邂逅两相亲,缘念共无已。”沈约的《登台望秋月》:“闲阶悲寡鹄。沙洲怨别鸿。”以及南朝乐府《西洲曲》:“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这些诗句都是借鸿雁起兴寄思的佳句。因此我们不难发现鸳鸯、燕子、鸿雁都有一个共同特性,那就是它们一旦结伴就会终身相依,这就是它们能成为美好爱情象征并被人们咏唱不绝的原因。
2.鸟意象与怀乡思归。魏晋南北朝诗歌中涉及的飞鸟形象很多与思归这个主题有关。当诗人们欲发怀乡之思时,雁这种原型化的意象往往最容易浮上诗人们的心头,由于这种原型意象在人们的心里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普遍心理共识,所以它不再需要额外的语言暗示,就能与受众者心中的复杂情思产生相应的反应。在古代由于受交通所限,天各一方的人们很容易也往往把飞鸟想象成传达讯息的信使,寄托思乡怀人之情。另一方面,由于候鸟一年一度的迁徙,从不轻易变更,这也极易勾起羁旅他乡之人不能按时返乡的愁苦情思。如曹丕的《燕歌行》:“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鲍照的《拟古·河畔草未黄》:“河畔草未黄,胡雁已矫翼。”鲍令晖的《古意赠今人》:“物枯识节异,鸿来知客寒。”谢庄的《怀园引》:“岁去冰未已,春来雁不还。”范云的《赠张徐州稷》:“怀情徒草草,泪下空霏霏。寄书云间雁,为我西北飞。”吴均的《赠杜荣成》:“一燕海上来,一燕高堂息。一朝相逢遇,依然旧相识。问我来何迟,山川几纡直。答言海路长,风驶飞无力。昔别缝罗衣,春风初入帏。今来夏欲晚,桑扈薄树飞。”庾信的《重别周尚书》:“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江总的《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赋韵》:“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卢思道的《从军行》:“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薛道衡的《人日思归诗》:“人归落雁后,思归在花前。”以上所罗列的这些诗句中,鸟意象都有思归这一感情寄托。正是因为鸟意象所传达信息层次的丰富多样性,也就难怪以鸟入诗在魏晋南北朝诗歌中出现得那么普遍了。
我们这里所说的兽与家禽家畜是有所区别的,主要是依据前人注解《诗经》时所归列的兽的标准范围所着笔的,这些意象基本上都已形成固定的情感蕴藉。由于魏晋南北朝诗歌中涉及的兽意象繁多,不能一一列举,笔者主要选取在此历史阶段出现频率比较高且有代表性的诗歌意象加以分析。兽意象在魏晋南北朝文人诗歌里出现频率比较高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是马和猿,盖因与此历史阶段时局板荡所造成的社会心理有关。东汉的王充在其著作《论衡·道虚》篇中说“鸟兽含情欲,有与人相类者”[5],大抵诗人们借助某些兽类的生命形态与习性表达他们对社会生活的感悟,使之起到传情达意的符号象征功能吧!
1.战争背景之下的马意象。以马入诗由来已久,从军事方面看,自古以来马就是重要的国家战略资源储备,“千乘之国”是一个政权强盛的硬指标之一。《后汉书·马援列传》说“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6]。魏晋时期南北对峙,民族冲突剧烈,所以统治阶级非常注重养马,再加上府兵制的推行,民间养马比较普遍,因此马意象在边塞诗中出现的频率极高,可以说马意象自先秦以来到魏晋这一阶段逐渐流变演化以至于形成特定原型意象,在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尚武精神与代表进取品质的马意象就自然而然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最常见马意象在魏晋南北朝诗歌中最主要是壮怀激烈的英雄形象的化身,表现一种尚武精神和戍边卫国的情怀。曹操的《步出夏门行·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骥,即指衰老而闲伏槽边的千里马,但其形衰志坚,心中任然激荡着驰骋千里壮志豪情,作者以此自比,来表现暮年烈士的壮志胸怀,一个横槊赋诗的将士形象跃然纸上。被清人方东树称为“奇警之篇”的曹植《白马篇》,全诗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二句突起,叙述“西北驰”的原因是“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借助马这一形象塑造了一个“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英雄形象。可见建安时期的文人大都有着建功立业的强烈政治抱负和家国意识,他们渴望效命疆场,力图在此动荡之际有一番作为。另外在魏晋时期马意象也较多地表现一种思归者形象,即“边马”形象。这是华夏民族心理中落叶归根情结的体现,这些马其实就是那些久居边关的戍卒。如王赞《杂诗》中:“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南朝陈沈炯《赋得边马有归心》中:“穷秋边马肥,向塞甚思归。”两首诗都以比兴的手法表现一种“人情怀旧乡,客鸟思故林”的情感。再如鲍照《东武吟》中“弃席思君幄,疲马恋君轩”,表现的却又是一种“疲马”形象,盖因诗人们受时代情绪及个人遭遇之影响,多表达一种同情和悲悯情怀。
2.猿鸣意象及其内涵。猿意象是中国古典诗词里经常出现的意象,其意象内涵非常复杂,我们这里只谈猿之鸣而不谈其他。诗人们惯以猿入诗的主要原因是猿的那种哀愁凄厉之鸣极易与怀乡或迁谪之苦联系起来。魏晋之人用猿鸣意象主要的目的除了映衬悲愁之情外还常用来表现平静超脱之情。但在山水记游诗中诗人们用猿意象营造的则是另一番闲适之境,如谢灵运的《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中的“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句,从听觉入笔,作者在听到猿鸣时便知天已曙,但所居住的幽谷阳光还未显现,这给我们呈现出一幅如仙之境,此时的猿鸣丝毫不会使人产生那种令人不愉快的反应。与此表达相似的还有江淹《游黄檗山》中的“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句,以及沈约《石塘濑听猿》中“噭噭夜猿鸣,溶溶晨雾合。不知声远近,惟见山重沓。既欢东岭唱,复伫西岩答”,在此类诗歌中诗人们借猿鸣之象将游山听猿的感受升华到对人生境界的感悟层次。但是猿鸣意象在魏晋诗人们的笔下主要还是表达一种凄婉的愁思,如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望月》“哀鸿鸣沙渚,悲猿响山椒”,写的是作者在泛湖归来登楼赏月时忽然传来猿的凄清之声,这种以动写静的手法比较巧妙地衬托出诗人心境的孤高。范云的送别诗《送沈记室夜别》中:“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秋风两乡怨,秋月千里分。寒枝宁共采,霜猿行独闻。扪萝正意我,折桂方思君。”这首诗以夜氛、晓云、秋风、秋月、寒枝、霜猿等冷色调的意象入诗,尤其是霜猿一句巧妙隐用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注》的意境:“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营造出一种冷清的环境,以凄景写凄情,表达了对友人的不舍之情。总之,此阶段猿鸣意象的运用与魏晋士人的愁苦心理以及寄情山水的那种无为思想是分不开的。
“鱼鸟意象的并举在先秦的《诗经》《庄子》中就有出现。汉儒对《诗经》美刺的解释方法,使《诗经》中的鱼鸟染上了浓厚的政治和伦理道德的色彩《庄子》中的鱼鸟并举意象中则包含了道的思想观念,承载着自然、自由、自乐的意义。这是魏晋诗中鱼鸟意象对举的前响。诗歌中鱼鸟意象对举在经过汉代的沉寂之后,于魏晋诗中大兴。这与魏晋时期玄学的兴起是有很大关系的。与玄学弃名教而扬自然一样,这时期的鱼鸟对举意象也摒弃了汉儒解《诗》时对政治道德意义的比附,而主要继承了《诗经》最本然的对于自然的比兴用法”[7]。这种对举写法主要是表达一种“隔”感,鱼鸟可对,虫鱼亦可对。自然界之草木虫鱼都可以表达寄托人们的某种情思,《诗经》开启的以虫入诗的这种叙事状物传统一直是成为后世文人诗歌创作的典范样板。在《诗经》中,“所记载的109中动物中鱼类就有15种之多”[8]。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有言:“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词以情发。一叶且或迫意,虫声有足引心[9]”。一叶飘落尚且能触动情怀,那么凄切之虫鸣又怎能不勾起人们的情思呢?在渔猎社会时期鱼与当时的生产生活有着紧密的关系,鱼与余谐音,象征富足。鱼繁殖能力极强,故又是多子多福的象征,而鱼的组合意象又会衍生出丰富的意思,如鱼鸟之恋、鱼水之欢等。
1.虫鱼意象与伤别思归情感。魏晋南北朝诗歌中入诗最多的昆虫也是最具代表性的昆虫意象就是蟋蟀,因为在中国人的传统意识中,蟋蟀往往与秋季和寒夜相关,它的那种凄凄之鸣很容易让人们心有戚戚并联想到自己。崔豹《古今注》云“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乃鸣”,故又名“寒虫”。而刘侗在《帝京景物略》中也指出“促织感秋而生,其音商,性胜,秋尽则尽”。作为候虫的蟋蟀就成了秋天的表征。《诗经·豳风·七月》就叙述了蟋蟀的这一物候特征“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思归这一主题上蟋蟀的情感载体角色在魏晋南北朝诗歌中屡有体现,如王赞的《杂诗》:“昔往鸧鹒鸣,今来蟋蟀吟。”张协的《杂诗十首》:“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鲍照《拟古·河畔草未黄》:“秋蛩扶户吟,寒妇晨夜织。”吴均的《酬别江主簿屯骑》:“寒虫鸣趯趯,落叶飞翻翻。何用赠分手,自有北堂萱。”这些诗句表现的情感都是相似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面对人生种种不如意,作者用自然界中虫鸣这些特殊音响效果抒发着自己的无赖与伤感,蛩鸣蝉吟就是作者心绪的外放。
以鱼寄托思归情感的最著名的典故莫过于张翰的“秋风鲈鱼”了。张翰挂冠登舟前吟唱的就是这首《思吴江歌》:“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禁兮仰天悲。”后世文人据此创造出了诸如鲈鱼、鲈脍、莼羹、莼脍、莼鲈、思鲈、忆鲈、鲈乡等以抒发他们桑梓之情的词汇。鱼意象也是表达情爱的信物,鱼传尺素和鸿雁传书是同样的意思,如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中就这样写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另外以鱼鸟在空间上不能共处而以此来表达伤感之情也是一种传统写法,如曹植的《情诗》: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
诗中“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两句,以鱼鸟之别表达役夫盼归不得的悲惨命运,让人读来心生怜意。这种相望而不得相见的距离或许就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而这种把鱼与鸟放在一起的写法也就成了一种表达参商之别的固定心理取向,魏晋如此,国外亦如此,如泰戈尔在《鱼和飞鸟的故事》这首诗中就写道“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空,一个却深潜海底”。
2.虫之刺与鱼之比目。《论语·阳货》中写到“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说明诗歌有独特社会作用。所谓“怨”:孔安国注为“怨刺上政”。“美和刺,即歌颂和讽刺,永远是诗歌的两项主要职能”[11],陈桐生对美刺的作用有这样的表述:“所谓美刺,是指诗人以诗歌为武器,对他所深刻感受到的现实政治状况、风俗人情以及自身境遇得失进行赞美或讽刺,以期达到讽谏政治、匡时正俗的目的[10]。”这就是说诗是可以用来批评执政者的为政之失。而自《诗经》以来的这种讽喻时事的美刺思想亦为魏晋文人们所继承,使其能起到“补察时政”与“泄导人情”的作用。曹植的《赠白马王彪》就是一篇典型的怨刺之作,在此诗前序中曹植即写道:“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曹植与任城王曹彰兄弟二人关系非常融洽,在建安年间的太子继立之争中,曹彰站在了曹植一边,由此得罪曹丕而遭毒杀,曹丕深受刺激,后与白马王返归封地途中愤而成此篇,可以说此诗是曹氏宗族权争的真实写照。作者以鸱枭、豺狼、苍蝇、等令人厌恶的动物发刺,即“鸱枭鸣衡扼,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如刘克庄所言此篇“忧伤慷慨,有不可胜言之悲”。鲍照的《代放歌行》开头的起兴之句就是:“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用活在泽蓼上的蓼虫习惯于寥叶的辣味,而不去吃甜美的堇葵来讽刺小人不知旷士之怀,此即犹如蓼虫不知葵堇之美,魏晋时期士族门阀把持政权,士庶等级分明,所以余冠英说:“所谓‘夷世’‘贤君’都是反说。南朝重视门第,用人不凭才行,但凭出身。那些华缨素带,无非纨绔子弟。‘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这样的事绝不会有,这是当时的制度所不许的。鲍照的出身不是贵胄世家,所以久在下位。这首诗讥刺的口吻很显明,正因为他有许多牢骚不平[12]。”这种以虫刺人的书写传统自《诗经》以来便为后世文人所继承,我们发现以虫刺世之虫大多是肮脏贪婪之物,诸如苍蝇、蚊子之类。而如蝴蝶之类的虫子人们往往赋予它美好的寓意。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战乱纷起的阶段,由于五胡乱华,南北对峙以及南北朝频繁的政权更迭,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生离死别之事屡见不鲜,因此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向往也比以往更加强烈,这种强烈情感的“对应物”往往就是自然界中双宿双飞之“匹物”,如大雁、鸳鸯以及神话中比翼鸟、比目鱼等形象。开悼亡诗之首的太康诗人潘岳在他的代表作《悼亡诗》三首中就以比翼鸟、比目鱼失伴抒发亡妻之痛,即“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而魏晋时期“鱼之比目”与“鱼鸟对举”一样是爱情题材文学中的常见意象。徐干《室思诗》之五中:“故如比目鱼,今隔如参辰。”郭遐周《赠嵇康诗三首之三中:“离别自古有,人非比目鱼。君子不怀土,岂更得安居。”傅玄《拟四愁诗》之一:“佳人贻我明月珠,何以要之比目鱼。”杨方《合欢诗五首》之一:“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以及南朝民歌《三洲歌》之二:“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这几首诗中除了郭遐周的《赠嵇康诗》是一首赠别诗歌外几乎都是情诗,他们在写情诗时纷纷都钟情于比目鱼这一意象,这是何故?除去时代背景外与当时共同心理外还与他们的个人境遇是分不开的。分析作者我们就可以看到:美男子潘安在感情上几乎就是另一个纳兰容若翻版,丧妻之痛是他人生的一大走不出又放不下的阴影。但是潘岳虽仪貌俊美但人品卑鄙低劣,尤其谄事被称为“二十四友”之首的权臣贾谧一事,为后世正直文人所不齿。据记载,每逢贾谧登车,潘安都望尘而拜,极尽谄媚之事。后因得罪中书令孙秀,被其诬与石崇等谋反,落得身首异处并夷三族的下场。以故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评说道“潘岳乾没取危”。由于潘安是一个极善溢美之人,曾因溢美晋武帝躬耕藉田而遭人妒忌之事也算是咎由自取了。总之种种原因致使他仕途不顺,这样的遭遇或许使他多少有渴望“圆满”的心理取向。徐干乃建安七子之一,在汉末宦官外戚轮流掌权的统治下,他看透了当时那个社会的伤疤却依然无法爱它。郭遐周是魏末晋初人,隐士,生卒年份不详,与嵇康交好。杨方、傅玄都是一人两晋之人,是南渡侨居的他乡人。由于此四人都生于乱世,离愁是他们共同创造的母题,共同的心理让他们有了共同的创作倾向,而比目鱼正是都能触发他们的情感“对应物”,比目鱼意象在他们笔下不仅仅是表达对美满爱情的向往,更是对当时残破时局的控诉,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们同用一个意象的原因了。
魏晋南北朝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其诗歌艺术成就不凡,其意象群纷繁复杂。这些意象有的是现实中的平常之物,有的是神话传说中的虚拟存在。由于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政权迅速变更的乱世,这对社会风气和文人心态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单从意象的选取上我们就可以一窥当时的文学环境是何等模样以及由此反映出来的特征,同一个意象在不同朝代有不同的情感寓寄,同样在不同文人笔下也有不同的感情倾向。通过对魏晋南北朝诗歌意象的分析解读,我们可以明确感觉到:每个有影响的诗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意象群,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借助动物意象,向我们多方面地展现了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及当时人们的精神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