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荒原狼》中的“生成-动物”探析

2022-04-16 17:20张熠琳
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荒原哈里市民

张熠琳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

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工业化为特征的现代社会的到来导致了德国社会的巨大变动,文化和精神氛围也发生了极大改变。德国传统市民精英阶级及其文化日渐没落,现代性引发的内在冲突日益明显。敏感的诗人、作家,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敏锐地察觉到了时代危机。他本能地对现代性感到失望,对新兴市民阶级反感,并由此生发怀旧心理,试图在旧的价值中重新找回精神家园。

《荒原狼》(DerSteppenwolf)是黑塞“本人生活经历与精神危机的写照”[1]序4。小说主人公哈里·哈勒尔,亦称“荒原狼”,既是市民精英阶层中知识分子的代表,又是一只不合群的、野蛮的狼。正是他身上不容调和的“人性”和“狼性”为他开辟了一条逃逸之路,让他得以正确面对危机,追求“不朽者”所在的“真之国”。本文从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生成-动物”(Tier-Werden,becoming-animal)这一概念出发,分析小说主人公哈里何以被称作“生成-狼”,并通过梳理他作为“生成-狼”的一系列斗争来探究生成何以可能、何时完成。

一、为何“生成”——抵御危机,寻求出路

《荒原狼》出版于1927年,刻画了现代性引发的个体存在的精神危机。“现代”一词意味着“现在与过去的断裂,它在欧洲的反复使用,就是为了表现一种新的时间意识,就是要同过去拉开距离而面向未来”[2]3-4,它“把自己理解为新旧交替的成果”[3]108。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人开始了自我发现,理性不断得到彰显。随着资本主义和工业革命的发展,到了法国大革命后的19世纪,现代性进入其发展的成熟阶段。“过渡、短暂、偶然成为了19世纪现代生活的特征。”[4]17专业且细化的劳动分工让个体失去了激情并成了被动的物件,运转不休的机械妨碍着人们“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碍他们看清并感觉这种生活的愚蠢、浅薄、可疑、毫无希望的悲哀和空虚”[4]81。

为了防止西方文明对人的精神的不断蚕食,德国部分学者开始从“德意志文化”中寻找出路。他们认为“德意志文化”(deutsche Kultur)和“西方文明”(westliche Zivilisation)之间存在本质差异。“文化”(Kultur)是内在的、深沉的、精神性的,它所建构的是有机的共同体(Gemeinschaft),而“文明”(Zivilisation)是外在的、肤浅的、物质性的,它所建构的是无机的社会(Gesellschaft)[5]11。 “文化”与“文明”之间的对抗,也是“德意志特殊道路”(Deutscher Sonderweg)的主要思想框架。这一“特殊道路”力求让德国既能实现现代化,又能保持所谓的 “德意志文化”[6]269-270。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现代技术和德意志精神的追求愈发强烈,认为“没有德意志军国主义,德意志文化早已被抹除于地球之上。保护德意志文化,必须让军队与德意志民族合一”[5]9-10。越来越多的人希望通过一战净化德国人头脑中的“非德意志因素”。彼时的德国仿佛正在向世人宣告:“德意志作为一个文化民族,作为歌德、贝多芬和康德之神圣遗产的继承者,将把这场文化战争进行到底。”[5]11

在《荒原狼》中,这种对战争的狂热也不断被提及。黑塞用辛辣的笔触揭露出人们并没有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吸取教训,而是积极备战——无论是报纸杂志,还是演讲动员,都在宣扬虚假的爱国主义,煽动人民的复仇情绪。而小说主人公哈里则充满正义感,胸怀人道主义精神。他反对战争,反对狭隘的民族沙文主义与军国主义,他深谙战争的残酷,并试图唤醒人们对战争的正确认知。但他的努力却招来一片诽谤和谩骂,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哈里与市民阶级的冲突不是个别现象,而是社会普遍现象。工业化不只是物质发展的过程,也强烈地冲击着传统观念,改变着德国的社会结构。资本主义大生产背景下,城市职员队伍日益壮大,新的“从事经济活动的市民阶层”(Wirtschaftsbürgertum)或“占有财产的市民阶层”(Besitzbürgertum)开始出现[5]13。他们“毫无保留地向来自美国的舶来品——产业化和商业化的大众文化张开了双臂”[6]289。他们不再欣赏以文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而是迷恋电影、歌舞剧(Revue)、爵士乐等大众文化。广播让他们热血沸腾、爵士乐和舞蹈让他们欢欣鼓舞。这些追名逐利、沉迷感官享乐的小市民阶级构成了《荒原狼》这部小说的文化背景。主人公哈里出生于传统市民阶层,他颇有文采,冷静明达,举止和善,才华非凡,但又孤独忧郁,是精英市民阶层知识分子的代表。这些“文化市民”(Bildungsbürger)大部分由普通公职人员和文人雅士组成,他们以19世纪浪漫派形成的美文学为生存的文化根基,将古典教育视为“自在价值”(Wert an sich),视为根本的身份认同机制[5]14。他们反感庸俗鄙陋之辈和追逐名利、沉迷享乐之徒;他们厌恶冰冷的技术,反对工业文明,处于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状态。哈里就生活在这种矛盾状态中:由“不朽者”代表的旧的文化传统正在消失,不断美国化和消遣化的新的文化现象又让他感到格格不入和无可归依。在新旧文化的交替中,哈里始终游走于市民和非市民之间,成了市民社会的“异常者”。他感到痛苦与不安,他哀叹到:“啊,在我们的世界……要找到神灵的痕迹是多么困难啊!在这个世界我没有一丝快乐,在这个世界,我怎能不做一只荒原狼。”[1]24由此可见,向动物生成成为哈里得以生存的唯一出路。

二、“生成-动物”——打开边界,人狼媾和

“生成”(das Werden)这一概念基于德勒兹的“根茎”或“块茎”(Rhizome)思维。“块茎”是地下的根系的生长,即根系的蔓延的、密集的扩展。每个根茎都顺着自己独有的方向岔开,并和其他物质彼此纠缠,形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结合体,它们是“跨领域的(和)反自然的分享”[7]118。块茎这种无结构、开放性的特点,“构成多元性的入口、出口和自己的逃逸线”(1)德勒兹在《对话》中提到:人中间有着整个地理学,他们具有僵硬的线、柔韧的线、逃逸的线等。坚硬的线指的是有明确界限,强行规定疆域的克分子式的集合体,制约着人;柔韧的线具有切分性,柔韧微妙、蜿蜒迂回,也被成为破裂线;逃逸的线结合各种流和强度,摆脱了形式、质料的束缚,走向了绝对的解域化,走向了自由和解放(详见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68页)。。在它所构成的逃逸线上,邻近的多元体之间开始流动,生成也由此发生。生成不是一种进化(Evolution),它区别于血缘关系的联盟(Bündnisse),是异质之间的缠卷(Involution)[8]325。而这种异质联盟常出现于集群中且更多见于集群中的“异常者”(das Anomale)(2)“异常”(anormal)的词源与“不正常”(anormal)不同:“不正常”(a-normal)用来修饰外在于规则或违背规则的事物;而“异-常(者)”(An-omalie)指涉不规则者,不平整者、不光滑者,解域之边界(Grenze der Deterritorialisierung)。详见参考文献[8]第332页。之列。“‘异常体’不再从属于一个物种,它与每个它所确定的多元体接邻……它是生产所必需的结盟条件;此外,它还引导着始终在逃逸线上延伸得越来越远的生成的转化、多元体之间的彼此过渡。”[8]340正如布朗斯(Gerald L. Bruns)所言,这样的异常体作为“生命的分子形式”(3)在德勒兹看来,所有的生成都是分子性(molecular)的,而不是克分子(molar)形式。克分子是集合性的,常常附属于二元机器,附属于家庭或国家装置,遵守严密的组织和结构,服从分割与编码。分子却是强度的、未形成的、不稳定的。,它拒斥被标准化、同质化为克分子形式[9]。生成就是与这种异常体的联合,通过打开克分子式的标准化整体,实现异质之间的联盟。

《荒原狼》的主人公哈里就是这样的异常体,他生活在市民阶级的集群中,但又才智超群、感情细腻,他蔑视法律、道德和常识,并且远远超出了市民礼仪的极限,成为人这个多原体的边界。他徘徊在边界的逃逸线上,最终在狼身上找到了生成和转化的可能。“荒原狼”哈里一出场就有着和常人不一样的举动。当第一次走进叙述者“我”的姑母家时,“他拉了拉门铃,走进玻璃门,我姑母在昏暗的过道里问他有何贵干。而他——荒原狼——却抬起头发剪得短短的脑袋,翘起鼻子,神经质地东闻西嗅,既不说明来意,也不通报姓名,只是说,‘噢,这里气味不错’”[1]2。不仅如此,“这位陌生人不仅睡觉和工作毫无规律,就连吃饭喝酒也是随心所欲,很不正常”[1]12。他自己也说“我这个人不通世事,与世人没有多少往来”[1]11。“总之,这个人给人一个印象,好像他来自另一个陌生的世界,来自某个异域国度,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漂亮,同时又有点可笑。”[1]3哈里这种神秘莫测的“异常性格”在开篇就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这本小册子更加深入刻画了“荒原狼”哈里的形象特点和性格特征。哈里“用两条腿行走,穿着衣服,是个人,可是实际上他又是一只荒原狼”[1]34。

哈里试图通过“生成-狼”来寻找解域的出口,摆脱市民社会带给他的痛苦和烦躁。他身上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人性和兽性这两种本性。世人无从知晓这种“狼性”从何而来,但是它却真实地存在于“荒原狼”之中,无人能把狼性从他身上拉出来。在这里,生成之物(哈里)和被生成之物(狼)都被解域化了,它们都无法被原来的概念、功能和形式所界定,而是通过分子形式打开了各自的边界,进行“非并行的演化”[10]。因此,“生成-动物”并不意味着克分子之间的转变,即人真实地变成了动物,也不是一种相似性,即人在模仿动物,更不是一种象征性的隐喻,就好像人变成了一只动物的“相似物”。“生成-动物”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动物,即从逻格斯中心主义划分出的人的对立物,而是“感受”动物,纯粹由主观和被动感受构成的动物。人生成动物首先要放弃人自身和所要生成动物的克分子形式,“生成”使得动物和人类之间的界限变得不再可能。这就意味着生成为人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它见证了一种“在肉体之中被直接体验到的非人性”,“超越与被编码的肉体之外的反自然的媾和”[8]386-387。

三、“生成-动物”——永不停息,无始无终

哈里作为一只“生成-狼”,他的“生成”并无开端可循,但生成之力却一直潜藏在其体内,从不停歇。在他的体内,克分子和分子同时渗透、异常活跃,他们互相争斗、势不两立:

当他是狼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总是在那里观察,辨别,决断,伺机进攻;反过来,当他是人的时候,狼也是如此。

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龇牙咧嘴,对所有的人以及他们虚伪的、变态的举止和习俗深恶痛绝时,他身上的人就潜伏一边,观察狼,称他为野兽,畜生,败坏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享受简单朴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乐。[1]35

由此可见,哈里的逃逸、生成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他始终处于人和狼的争斗中,生成的分子狼无法彻底消除克分子(人)的组织。所以,在面对体内分子狼与自身力量的斗争所带来的痛苦时,哈里企图通过消灭体内的“分子狼”来增强自身“人”的力量,力求以新的“全人”身份重新融入市民社会。哈里尝试“去享受与人打交道的乐趣”[1]64、在充满着美好气味的市民家庭里和房东长谈、接受邀请到年轻的教授家里做客。但在与教授的会面中,他的内心升起了一种沮丧和绝望的难受之感;在回应教授提出的问题时,他无法给予诚实的答复,他说了一大通谎话,“每说一个字都得拼命忍住恶心”[1]68。最终,会面也以一场争吵告终。这次失败的沟通,让哈里无法再容忍这种温文尔雅、虚伪的市民生活,重归克分子的统治并没有让哈里重拾久违的安全感,反而让他感到无比可恨、令人作呕,他透不过气并想自杀。面对这种绝望之境,哈里体内纯粹的、无限的、永不停息的“分子狼”再次生成、迸发,划出一条逃逸线。动物之变成为哈里应对“恶魔的非人性”(the inhumanness of the diabolical powers)[11]的必然方式。“生成”裹挟着强烈的生命的力量让他暂时放弃了拿刮脸刀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哈里试图摆脱生成之力,以“全人”身份回归克分子的市民社会的努力也因此告终。

哈里应对体内克分子与分子冲突的第二次尝试是试图克服人性,回归兽性,完成生成。他不仅在赫尔米娜的带领下开始学习舞蹈,并且还购买了一台留声机——代表“爱情、魔力、刺激的外物形式”的物件[1]125,他开始听刺激感官的爵士乐,并且通过玛利亚“学习了如孩子般去熟悉并享受表面的游戏,去寻找瞬间的快乐,在纯洁的性爱中享受动物的本性”[1]137。在哈里认为自己已经成为真正的“荒原狼”之时,在可以窥探自己内心世界的魔剧院中他又看到了人、狼斗争的场景。但此时狼被驯服得服服帖帖,听从人的每一个命令,完全否认了自己的本性,甚至还与人分食一块巧克力。可惜好景不长,这只仿佛已经生成人的狼却突然面露凶相,而方才高高在上的驯兽者则开始“忽而用两条腿走路,忽而又用四肢爬行”[1]172,面对漂亮的姑娘也“露出一副凶相威胁她,把她吓跑了”[1]173。面对肥美、活蹦乱跳的小白羊和小花兔时,“他用手指和牙齿抓住惊叫的小动物,从它们身上撕下一块块皮和肉,狞笑着吞噬生肉,美滋滋地闭起双眼,津津有味地喝那冒着热气的热血”[1]173。看到这一幕的哈里恐惧地赶紧逃走,这场血腥的人、狼互驯的场景也预示着哈里把人和狼看作拥有严格边界、互不相容的个体,并且企图通过一方战胜另一方来摆脱自我生存困境尝试的破产。

“生成-动物”没有终项,始终处于“在-之间”(in-zwischen)这一状态。“生成-动物”是真实存在的,但并非人真实地变成动物,动物并不是生成的目标。“生成-动物”不等同于“成为动物”(Tier-Sein)。“存在”(Sein)有着明确性,而“生成”(Werden)描述的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它穿越点与点之间,生成之线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中间[8]416。

作为“生成-狼”的哈里不是一个永恒的整体,而是一个无限的多元体,在他体内“生成分子”不断与异质联盟、缠卷,不仅有“分子狼”,还有上百个、上千个其他的生成分子。这些生成是无限的、永不停歇的运动,它不以任何本质存在为基础和目的。“生成是作为一种绝对内在性的生命的力量,它是永远地生成他者、生成差异的力量……在生成的‘世界’中,差异是第一位的。”[12]哈里应该做的并不是拼尽全力消灭这种追求充盈和创造性的生成之力,即不是要不断毁灭主体和自我,而是要与生成达成和解,让生成与各种异质要素联盟,从而不断增强生命的强度和力量,让生命的所能最大化。

生成可以超越时空的束缚。在以过渡、短暂、碎片化为特征的现代性社会中,时间本身只是随意的连接,它不再能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成一个连续、同一的整体。作为有限性的人无法在一个个短暂的瞬时性中实现永恒的超越。正如哈里,虽然他曾试图回忆过去,试图把那些四散的、记忆的碎片聚集成一个整体;也曾在向未来时间扩展和延伸的梦境中与不朽者歌德探讨生命和存在的意义。但回忆终究被现实摧毁,而梦也终将醒来,人无法摆脱时间的纠缠,唯有“生成”为提供了一种突破的可能。生成不是发生在线性的、空间化的顺序时间中,生成本身就是事件,是更新性,是“永存”[12]。《论荒原狼——为狂人而作》的最后一段写道:

现在我们告别哈里,让他独自继续走它的路。如果它已经跻身于不朽者的行列,已经到达它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会以怎样惊异的目光回顾他走过的曲折复杂、摇摆不定的生活途径,他会如何对这只荒原狼投以鼓励的、责备的、同情的、快乐的微笑![1]55

由此可见,“生成”将贯穿哈里的一生,分子与克分子之间的斗争与和解也将永不停息。虽然生成没有终点,但却指引着处于困境中的精英团体不断认识自我、接受自我,并进而由内而外化解现代性危机,最终实现超越并进入永恒不朽的“真之国”。

四、结语

《荒原狼》这部小说讲述了在现代性进程中,深陷新旧两种文化危机,并试图在当下寻求“逃逸出口”和“精神家园”的“荒原狼”的故事。在文中,“荒原狼”哈里试图通过“生成—狼”来逃离他所厌恶和感到痛苦的“克分子”组织——小市民社会。生成意味着解域、逃逸,意味着既无起点、也无终点的内在性力量。这种“内在性生成”既是一种生命的自我塑造,也是生命之力的自我涌现。《荒原狼》描写的虽是病痛和危机,但哈里身上涌动的生成之力则让他不至于沉沦。“生成-狼”作为动态的、永无终止的异质间的“缠卷”和“联盟”,在封闭的异质多元体间创造出了一条逃逸路线,增强了生命的强度和力量,最终也必然将哈里引向超越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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