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心里明白,一切都晚了。
迟暮的美人就不是美人了,不但不是,还比不曾美过的女人多了层悲哀,因为她们曾经美过,并且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迟暮。更悲哀的是,都迟暮了她还没有嫁人,甚至连个可以暧昧的对象都没有,最好的年华就这么蹉跎过去了。
她坐在咖啡馆里,斜对面是个年轻的妈妈,正用温柔的语气对着电话描述自己的位置。旁边婴儿车里的宝宝大概一两岁吧,看着朱颜就笑了起来,还挥着两只小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年轻妈妈也望过来,一脸幸福地等待着朱颜的回应和夸奖。朱颜快速地把她扫了一眼:浅栗色的毛衣扎在鹅黄的毛呢半裙里,细致的腰身完全看不出是已经生过了孩子,她脚边还有好几个大牌的购物袋,大概用不了多久,她帅气的男人就会到达,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回家去吧——这一切使她整个人显得那么优越、美好又生动。朱颜眼帘一垂,把头转向了窗外,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毫无幸福感的时候为别人的幸福添砖加瓦。我并不是个冷漠无礼的人,她想,如果换成你39岁了还要坐在这里等待相亲对象的挑选,你大概也不会想再委屈自己哪怕多一点点。
这个相亲对象是一个相亲平台给她推荐的,见过一次。这人条件相当不错,40岁,未婚,自己有一家高科技企业,人还高大,还温柔,还有礼,还健谈……不过,有点太健谈了。上次从朱颜落座,就一直是他一个人聊:
“你看过《大圣歸来》吗?国产电影能做到这份儿上,够牛!你懂电影吗?我可以给你讲讲电影的历史……”
“你喜欢玩卡丁车吗?好多技巧呢……”
“你懂经济吗,知道为什么现在银根紧缩吗?是这么回事……”
朱颜开始时还点头附和,假装兴趣多多,但看对方毫无了解她的欲望,她回来和红娘说,算了。红娘劝她,很多人话多是为了掩饰紧张,而紧张是因为对你有感觉,我提示他一下,多聊聊彼此,你再考虑考虑。
于是有了这次见面,但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高富帅”还是没有出现。朱颜给红娘打电话过去,红娘说,他刚刚发了信息,说她的个头没达到他要求的一米七,所以……“不好意思啊朱小姐,让你白等了,他昨天还说能见来着……别气馁,群里还有那么多男人呢。”
“没关系。”朱颜挂了电话,居然一点都不生气,在今天,哪个正好年龄的高富帅还需要通过平台出来相亲?还和一个39岁的女人相亲?哪个相亲平台又没有一把男“托儿”?来之前芒芒就提醒过她,可她还是想来碰碰运气,反正心里已经积攒了那么多的失望,再多一点也无所谓。
下雨了,天色和朱颜的心情一样,没有一块轻松明媚的地方。她走出咖啡馆,裹紧了斗篷式的外套。咖啡馆的椅子靠背又直又硬,搞得刚才她的椎间盘一直隐隐作痛,连带着大腿都有些麻。真的是老了,不过老了也有好处,人不会像年轻时那么不现实了——年轻时,走到哪里她不曾期待着浪漫的邂逅呢?尤其是下雨的时候,雨雾迷茫,或许谁蓦地回眸,眼睛便再也离不开她这样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今天她知道了,那些都是空的,也许会发生在别的姑娘身上,但,于她,已经绝无可能。何况,到了这个年岁,她也不想成为那样的姑娘了——就算苦大,也决不能愁深,每天高高兴兴的才不会让人害怕,也少些背后的指点和议论。
芒芒的电话打过来,问她见面的结果,朱颜如实相告。芒芒是她在这个相亲平台上认识的,和她同岁,是个心直口快的胖姑娘。在那次平台组织的爬山活动中,芒芒是这样介绍自己的:“若不是三十大几了还是单身狗,谁愿意出来被人挑三拣四啊?世界上有那么一小撮人,桃花特好,去医院陪个床,邻床陪床的就成了未来老公;在大街上蹭了辆车,车主就成了未来老婆。这一小撮人,哪懂什么‘六度关系理论’,哪懂什么‘微信沟通技巧’,哪懂什么‘恋爱心理学’?可,人家不用懂啊,我倒是都懂了,有个屁用。我只能花钱来认识大家,好丧,但有什么办法呢?”
朱颜一下子喜欢上了芒芒,觉得芒芒说出了很多她绝不会在人前说的话,她甚至觉得,即使在平台上找不到男人,也还是有收获的——在这样一个同病相怜的群体里,自己不再显得那么孤单与怪异了。
朱颜进入平台那天,红娘把她拉进了一个500人的群,嘱她要发个红包。
发了个50人包,换来10个“欢迎”,3个男生加微信。朱颜有点蒙,红娘之前不是说这里的男女比例是1:1.5吗?那200个男生里,不是应该至少有几十个男生加她、了解她,然后追求她?她婉转地把问题提出来,红娘却是一副觉得她大惊小怪的口气:“我们这群是个很高端的群耶……再说,他们不加你,你可以加他们嘛,好男人都不会撩的,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这话听着真是好有道理,言外之意,朱颜的条件在群里也就算起步价儿吧,而主动跟她聊的都不是啥好鸟,好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那么,朱颜想,他们为什么还要加入这个平台呢?
朱颜还没缓过气来,一个“群殴事件”就发生了。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同是新来的45岁的男士,在群里发布了自己的择偶要求——“女,35岁以下,经济独立……”后面应该还有三百多字,不过,都没有意义了,女士们的燎原之火已经愤然燃起:
“为什么要35岁以下?36怎么就不行?”
“只有该结婚的爱情,没有该结婚的年龄!”
男士赶紧解释:“娘娘们息怒!我就是想找个能生孩子的……”
真是双商告急,朱颜想。果然——
“35岁以上怎么就生不了孩子了?啊呸!”
“你怎么不找个20的?人家看得上你吗?啊呸!”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啊呸!”
……
女人们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不客气,许是年龄增长所带来的男女优势转换,让女人们品尝到了太多的不甘与辛酸,她们需要把这位男士当群吊打而后快。朱颜也跟着说了句并没有引起任何水花的看法:“爱情更重要,如果年岁大了,孩子可以依靠现代技术手段获得。”说话的时候她有点心虚,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果然后来芒芒说她:“男人的本能就是挑选生殖能力强的女人繁衍后代,何况平台上实际的男女比例是1:8了,男人无论是想要爱情还是想要繁衍,都可以去找个25岁的,干吗要找我们这样快40岁的?”芒芒最后说,这男人也真是傻,所有男人都这么想,就他偏要说出来。
朱颜觉得自己又一次灰头土脸地败给了现实。她怨恨这样的现实,却又束手无策,她相信芒芒也是的,虽然她似乎永远是那么理智。年龄是女人的硬伤,提到这个她就心虚得厉害,如果电视上一个39岁的女人还表现出撒娇或者羞赧,她自己都会觉得反胃,可不这样的话,又会让人更觉得无趣与乏味吧?真是进退两难啊。
再说说那三个加她微信的男士。
第一个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第二个特别会聊,相谈甚欢的第三天,他发来一个厂区的照片,蓝天白云下,红顶的办公楼和灰顶的厂房显得格外可爱。“这是我和朋友投资的,生产医疗配件,”他说,“前景不错。”
“你真棒。”朱颜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苍白,但又不想过多表态。
“不过这两年钱紧,我们挺难的。”他顿了顿,然后她听到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如果你能支持我的事业的话,我的股份将来不就是你的?”
果然又是这样。也说不出有多失望,但她还是有点愤怒,也有点难过,她于是找红娘倾诉,红娘为难地说:“这个我们不好干涉,您自己留个心眼儿吧。”
第三个更奇葩。“我条件特别好,”他说,“军校博士,戎马半生,我马上转业了,你不是北京户口吗,我可以落户到你家。”
朱顏一时都答不上话来。
“如果你有诚意,我们可以马上一起买房。”博士穷追不舍。
“怎么一起法?”
“我出十万。”
朱颜果断拉黑了他。
她简直想马上抓住红娘的领口发出悲怆又愤怒的呼喊:“你这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个年纪,不都是要现实一点?”红娘处变不惊,“你再多聊几个试试吧。”
似乎还是她的不对了。人人都在逼她看清她的幼稚,这便是这个平台给她的又一个收获吧。也许她真应该早点进入这个现实的世界,而不是依然捧着“对的人总会相遇”那种毒鸡汤,独自徘徊与等待了那么多年。
“我不想再这么盲目地聊了,你给我推荐几个靠谱的吧。”朱颜的声音软了下来。
“25000块那种铂金卡才给一对一推荐的,你是银卡。”
“那我退群退费。”
“好吧,给你破例推荐一个,就一个。”
于是就有了这次咖啡馆相亲。
在湿冷的空气中,朱颜这一次的自我怨恨来得格外猛烈。上大学时眼睛长在天上,觉得同龄的男生都太幼稚,现在看看,随便选一个都比群里这些强百倍。那时候觉得爱情之唾手可得,就像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长出皱纹、永远也不会脱发一样,可现在怎么样呢,她还不是每个月花大把的钱去买化妆品、去做美容、去尝试各种防脱洗发水?不必找各种理由来推卸自己依然单身的责任,她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样的后悔与怨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随之而来的便是数日的消沉与低落。她早已发现,自己虽然受过那么多所谓现代教育,还拿过美国大学的硕士学位,却依然有太多东西对抗不了。某天她想起一个印度的同学曾对她说,“当你囿于一个自我构建的围墙内,说明你的能量太低,无法站在更高的地方为自己解围。”可怎样才能得到更高的能量呢?同学说,“壮大自己吧,要么事业上,要么心灵上。”
但这两个,朱颜似乎都做不到。
“别丧了,”芒芒电话那头说,“在大城市就是这样,金字塔尖的高端男人根本就不需要出来相亲,在相亲群里的要么是混不出样子的,要么是离婚把房子给了前妻和孩子的。可‘物以稀为贵’啊,再差的男生们在这里都会膨胀得非常自信,他们坐着不动,就有一堆好女孩跑来认识他们……听说有好几个姑娘就这么削足适履地嫁了。”
“那我们这些不肯削的,平台就找几个托儿来敷衍我们?”
“要不他们怎么赚钱?这年头,赚的都是女会员的钱。”
“我们到底错在哪里了?”
“错在不将就。”
芒芒说的正是朱颜妈妈屡次教训她的:“怎么就不能将就一下呢?你就拖吧,年龄越大你就越无路可走了。‘孤寡,拉拉,出家,后妈’,总有一款适合你。”
自从朱颜爸爸去世,妈妈就变得刻薄起来,母女俩为了朱颜的婚事恨不得碰一块儿就吵。朱颜为了躲避妈妈,十天半个月也不回家一次。但突然有一天,她发现妈妈变得沉默了,不再和她吵架,以前看到别人家儿孙满堂,妈妈羡慕得两眼放光,恨不得出去抢一个孩子回来。可现在,似乎什么都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了,她总是一个人长时间地望着窗外,桌子上满是灰尘,苹果和西红柿都烂在了地上,妈妈却视而不见。
朱颜发了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带着妈妈去了医院,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医生嘱咐她:“老人有明显的抑郁情绪,不能停药,否则很可能发展成老年性抑郁症。”
那一刻,朱颜被疲惫和自责淹没了。她还没有给妈妈一个正常老太太该过的热闹日子,妈妈的衰老和疾病就这么突然而至了。如果有一天,妈妈在床上动不了了,她该怎么办呢?朱颜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主意。这让她又一次想到,如果将来自己的孩子也要独自面对这么多生活的难,她现在是否还应该如此地渴望成为母亲?这些年,这种渴望如此强烈地在心底蔓延,她一直担心自己哪天会因为失去这个机会而走向抑郁。
但妈妈比她走快了一步。
成家,成家!没有什么比尽快成家更重要的了,哪怕是要用力将就。不管绕了多少圈,解决方案永远都会回到结婚上来,朱颜觉得要喘不上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莫大威的信息跳了出来。
莫大威心里明白,一切都晚了。
这个下午,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一遍一遍翻看自己的通讯录,思忖着该给谁拨个电话,又该怎么说,但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他还是一个人在那里枯坐着。
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容易受欺负的,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受了气。合租的姑娘是个中介,每天光鲜亮丽地陪客户看别墅,但一回家就开始拿无数的快餐盒、矿泉水瓶和脏衣服占领他们共同的客厅,莫大威觉得烦,很少出门,没想到姑娘却对他来了兴趣。昨晚她终于来敲他的门了,但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他不适合做她的男朋友。姑娘笑得眼泪直流:“我怎么会选你当男朋友,两个人一起合租在这个贫民窟吗?我受够了。不就是解决一下生理问题吗?”
他憋着气关上了门,愤愤地想,就算只是生理问题,他也不想找她,染了病怎么办?何况,他现在也根本没有这个需要。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痛恨起前妻来,恨她丑、恨她总在求欢、恨她让他沦落到这般田地,总之,他恨她的一切。
反正痛恨别人总比痛恨自己要来得好受一些。
前妻是个北京姑娘,虽然长得丑,但有房又有钱,认识没多久,就让莫大威搬了进去。一个北京媳妇,一套北京的房子,对自己、对父母、对亲朋好友,都算是一个不错的交代。领证那天早上,他稍稍有点喜悦,觉得从此进入了人生的新阶段,他一再试图让自己相信,镜子里那个西装革履、成熟帅气的男人才是真正的自己。也是在那一刻,他想到那么多北漂还在地下室、城中村里苦苦挣扎,他很是庆幸,也很是后怕,39岁了,如果他还在拍剧照,该怎么面对年轻时的轻慢与幼稚?他也许是俗了,是放弃了些什么,但这是时代的错,它没有给搞艺术的人留一条体面的路。
母亲为了给他长脸,慷慨地汇来了全部家底三十万元,于是莫大威高高兴兴地买了一辆心仪已久的车,牌子是老婆摇到的,车就上在了老婆的名下。
他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除了音乐和拍照之外,他知道自己一无所长,既然不去跑剧组了,就用手风琴讨口饭吃吧。于是他买了架新手风琴,准备找家音乐培训机构当老师,可跑了一圈下来,没有人要他——现在哪里还有人学手风琴了呀,孩子都学钢琴和小提琴呢!
莫大威有点抓瞎了。在家思想斗争了三个月后,他决定应聘教务工作。在音乐培训机构里,除了老师,只有其他两类职位,一是教务,负责安排学生上课;二是销售,要到学校门口和商场里推销课程。莫大威知道自己脸皮薄,又不想承担销售的业绩压力,便只能去做教务,一个月五千块钱。
也就是在这三个月里,老婆和他吵了无数次。老婆要求他去管餐厅,他不干,并且看着老婆本来就丑陋的脸日益狰狞,觉得恶心,干脆睡到了沙发上。老婆最初还跟他赌气不理他,后来要求他回到床上,要求他履行夫妻义务,甚至开始求他,可他就是不干。
他陷入了苦闷,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忍受“俗”这个字,也许有点可笑,但为了生活表面的体面,与一个心灵完全不相通、完全不能欣赏和了解自己的人在一起,那种心灵上的苦闷更加让他难以忍受,并且自我厌恶。
就这么冷了下去。几个月后,莫大威下定决心要摆脱这种苦闷。
老婆迅速答应了他的离婚要求,给了五万块钱打发了他。莫大威从前妻手里借来自己买的那辆车搬的家,前妻说了,只借一天。
跑剧组的时候他都跟着剧组住在招待所,这下要自己租房了,莫大威才知道北京的房价有多残酷,要想住在五环里,再加上吃喝,他的五万块最多也就撑个半年。但让他每天6点到达汽车站,和一堆小市民一起争先恐后地挤上公交车,忍受一车的汗臭,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先熬一段吧,在城里租一个小房间就行,总之不能这样回老家去,他没法跟母亲交代。何况,当时一起在电视台的那些同龄人,都已经过上了有房有车有娃又有钱的生活了。
那份教务工作也没干久。离婚前后,他迷上了打游戏,上班迟到了几次,被老板扣了工资。一个四十岁的会拉手风琴的男人被一个不懂音乐的小老板训得像三孙子一样,他受不了这个气。
他越来越心疼离婚的惨重损失,心里把前妻骂了个狗血喷头。如果回到年轻的时候,他肯定要在电视台谋点实惠,不会吊儿郎当的了,也不再想什么北京,他还要跟着别人多学点挣钱的本领,要自己能张嘴求人,不像现在这样,一个下午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出去。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就在这个下午,太阳要落下去的最后一刻,他在原来发现前妻的交友网站上,看到了朱颜。
过了半天,朱颜才想起莫大威是三年前来她们公司给员工拍形象照的那个摄影师。作为行政经理,朱颜当时对他的摄影水平和彬彬有礼的态度都很满意,她还记得他又高又帅,手指白净修长。
一直没联系,但也没删微信。她以为他现在想请她帮忙找活儿,但他说,他早已不做摄影,回归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音乐行业了,做培训。她婉转地说,自己并没有学习音乐的打算。
过了好久,他说,我是在喜喜网上看到你的,没想到你这么漂亮,却还没有结婚。
喜喜网?朱颜都快忘了自己还注册过那么一个交友网站,当时给她发信的不是五六十岁的大叔,就是丧偶的单身爸爸,她便不再上了,他这是浏览了多少人才从故纸堆里把她的资料翻出来的?
这么說,他的意思是?朱颜登录了喜喜网,看到莫大威的资料上写着:40岁,离异未育,租房,无车,寻一善解人意的北京女子,将平凡的生活过出诗意。
她意兴阑珊,不想理会他,他也没有再说话。
晚上照例睡不着,今天芒芒跟她说,亲戚给介绍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干部,带一个女儿,见了面才发现这干部是个瘸子,她努力没有走,结果第二天亲戚来电话说,干部觉得她没有干部夫人的样子,不合适。芒芒说,老子不受这份气了,你也别找了,咱们以后一起找个养老院晒太阳。
她不知道该怎样让芒芒好受一点,现在的她们,任何劝慰都是苍白无力的。她于是扯到了芒芒买的新车,芒芒也很配合地高兴了一些,说找机会带她去山里泡温泉。她想,她俩也是相互怜悯的吧。
这几年,朱颜也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以前的同学在聚会上都聊着自己的家庭、孩子,如果她去了,人家还要小心翼翼地怕刺痛她,何必呢?再说了,当年她可是高高在上的班花啊,她现在的样子,岂不让那些曾在她面前被压得毫无光彩的女生笑掉大牙?芒芒说她面,“你就说老娘刚把那个小十岁的男朋友蹬了,现在在俩小十五岁的鲜肉里面选呢,哎呀,现在的小男孩可真腻歪!”这样的话,朱颜觉得简直是欲盖弥彰。她觉得她对生活是尽心尽力的,她不过是想要个出众的男子,想要他的一腔深情,这难道不是每个女生无可厚非的梦想吗?怎么就突然之间身边就都是“剩下的”男人了呢?
不知为什么,她又想起了莫大威。她知道他的一切和她差得很远,可他正是男人的好年岁,高大有型,没有孩子,应该不难找吧?
第二天中午,朱颜给当时介绍莫大威工作室的朋友打了电话,装作不经意地打听“那个摄影师”的情况。朋友说,没联系了,也不熟,那人挺老实,就是比较清高。
等了一天,莫大威没再出现,朱颜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回复他,好像生活的希望之光又被自己的傲慢随意给掐灭了。她也有点可怜自己,莫大威这样的条件,放在以前,自己不知道闭着眼毙掉多少次了,可现在,自己竟然一点底气都没有。
第三天傍晚,她忍不住给莫大威发了一条信息:有个朋友的孩子正好想学音乐,你有什么建议吗?
莫大威很快回了信息,详细询问了孩子的年龄、她朋友的家庭条件、学习音乐的目的、朋友自己是否有些音乐基础等等,言辞恳切,没有浮夸,更没有任何推销的意思。朱颜赞他专业,他谦虚地说,我也没有什么大用,只能帮上这点忙了。
两人就这样三言两语地聊了起来。两星期后,当莫大威小心翼翼地发出见面邀请时,朱颜很快答应了。
见面很费力,因为莫大威完全不认路,更不识东南西北,他给朱颜打了好几个问路电话,却依然在原地打转,最后只能靠“位置共享”才一点一点摸索过来。他诚惶诚恐地给她道歉,朱颜也不想装出多么温柔大度,便不冷不热地应对着。他穿了件旧了的T恤衫和一双廉价的运动鞋,看来确实没钱。不过她觉得他老了一些,但依然很有型,几道皱纹还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但他显得太弱,声音都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她觉得自己是友善而体贴的。她估摸着第一顿饭莫大威应该能够请客,于是便只点了两个简单的菜,推说自己在食素。莫大威也不强求,说不够再点。
这年纪相亲,彼此都有些羞愧。尽管朱颜觉得自己占据了优势位置,却好像依然无法完全理直气壮。
从自我介绍,到生活习惯;从房子车子,到离婚原因;再从闲暇喜好,到彼此的要求。每次相亲都要走过的这些无趣又烦琐的流程,朱颜想想就很疲倦。好在在莫大威这里,她可以随意省略自己的话题,她只需要了解他就好了。
莫大威一直是礼貌谦恭、有问必答的。作为回报,朱颜强迫自己听他讲了在剧组拍剧照时候,他是如何被明星们高看一眼的。当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而不得不频繁看表时,他依然兴致勃勃地补充道,手里有很多明星前几年的照片,包括一个在朱颜看来是个十八线的男演员的当街小便的背影。“这要是爆出来,他的经纪人怕是要给我很多钱。”
朱颜在心里笑得前仰后合,男人都是爱吹嘘的,可他实在是吹无可吹了。
这次见面很无趣,不过莫大威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比如说他很绅士,下电梯时主动站在朱颜的下一层,让娇小的她不必尴尬。再比如,提到离婚原因,他认真地说:“因为我不和她过夫妻生活。”朱颜一下子被他的用词逗笑了,再细问下去,他依然很认真:“三观不合,吵架吵得也没感觉了。”朱颜笑他孩子气,心里也踏实了,他们断得应该很干净。
朱颜认定了朋友对莫大威的评价是中肯的。这人不坏、不粗俗,但胆子小、能力弱、眼高手低。他经济条件自然不好,不过倒也不会乱花钱,自给自足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相比那些有钱有势却也有莺莺燕燕的所谓成功人士,莫大威这样的男人省心也好把控。
真是鸡肋。
见了两次之后,莫大威提出请朱颜到他家吃饭,他来下厨。朱颜怕自己到了那间9平米的小屋便要犹豫反悔,于是提出到自己家来,莫大威答应了。
朱颜开车到地铁站接他,省得又要费一番口舌给他指路,但这一次也并不轻松:朱颜让他从A口上来往左走,免得她不好停车,他还是走反了。又折腾了十来分钟,共享了位置,朱颜又开出两公里掉头左拐才终于找到他。
他还空手而来。
到了家,莫大威看她情绪不好,便大气也不敢出,朱颜也看出来,她一屋子的定制家具让莫大威感到更加局促,她于是用尽量轻松的口气问他准备做什么菜?他还是那般有气无力地说,家里有什么菜就做什么菜。
“没菜,我平时不做饭。”朱颜的火气一下子又顶到了嗓子眼,其实她冰箱里有不少存货。
“那,”莫大威嗫嚅着:“我去超市买吧。超市在哪里?”
他买了一条很小的鲈鱼和一块豆腐、两个皮蛋回来——菜谱是清蒸魚和皮蛋豆腐羹。
俩人不咸不淡地聊着,朱颜看着他那两道英武的剑眉和脸颊上青色的络腮胡的痕迹,叹了口气,心中不知是替他惋惜还是替自己遗憾。吃完饭,莫大威坐了一会儿,小心地征询她的意见:“快新年了,要不我给你来个大扫除吧。”
这倒是朱颜没想到的。于是他殷勤地给她吸地、擦地、擦桌子,还彰显身高优势,站在凳子上便把几个空调给她擦干净了。朱颜的心又软了下来。
于是她留他吃晚餐,她煮了米粉,切了酱牛肉,又准备了鸡胸肉和牛油果的沙拉,莫大威吃得狼吞虎咽。
莫大威真的急了,虽说当时觉得只要能离婚,背地里吃糠咽菜也不会回头——可今天,真快吃糠咽菜了,他也受不了。
8年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他就走错了呢?从他想离开家乡,还是从那次失败的单恋,或者,从他的婚姻?
年轻的時候,他是一个四线城市电视台的摄像,因为父亲是电视台的领导,高大帅气的他又会拉个手风琴,很是得到电视台里小姑娘们的青睐,甚至还有女主持人给他写情书。但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就待在这个小地方,不该每天和一些刚刚放下镰刀和锄头的人打交道。他时常会想起父亲带他去上海的那次经历,那是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在那个钢琴家的家里,钢琴、燕尾服、奖杯、鲜花,所有的东西都带着高雅的气息,让他眼花缭乱。而钢琴家坐在那个同样高雅的棕色皮沙发上,系着领结,抽着雪茄,手舞足蹈地谈论着音乐的张力。那个下午,莫大威觉得他整个人都是在燃烧着的,他第一次意识到,只有像钢琴家那样,才算是真正的活过。回家之后,之前被父亲逼着才练的手风琴,他没事就练,父亲带他在当地拜了师,他也参加过几个比赛,获了几个小奖。凭着这些奖项和父亲的关系,莫大威中学毕业就进了电视台,那时他是多么年轻,又是多么意气风发啊!当地有权有势的人争着把女儿介绍给他,他却嗤之以鼻——权势算什么,你们懂得艺术吗?你们知道单簧管、巴松、竖笛和大提琴的美吗?
他觉得这小城里唯一能配得上他的,是一个学舞蹈的姑娘,她身材瘦削,清冷的眼神和她的天鹅颈一样迷人,他白天、夜里想的都是她,可她竟然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在他面前羞红了脸、不知所措!不得已,他去她回家的路上假装和她偶遇,她却依然正眼都不看他。然后有一天,他看到她挽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开”,两人一起开着奔驰走了。
莫大威从此陷入了爱情的悲伤之中,他对姑娘的品位大为不满,人不是动物,不是只追求温饱的,她真真辜负了音乐和舞蹈!他删除了姑娘所有的联系方式,凡是有她参与的节目,他一概以种种理由让同事代班。他对这座小城更加绝望,后来便渐渐沉溺在吃喝玩乐中了。在32岁他第三次又赌气悔婚之后,母亲终于放弃了对他北上的阻拦,甚至后悔没有早点让他去见识生活的凛冽。
早已退休的父亲给他介绍了一个多年前的下属,据说在北京做电视剧副导演的,于是莫大威带着一台摄像机兴高采烈地出发了。副导演问了问莫大威的履历,客气地请他吃了一顿饭,然后安排他去了一个剧组拍剧照。
这一拍就是六年,莫大威长出了白发和皱纹,也攒了一堆明星的名片,可他还是在拍剧照。在此期间踌躇满志地和人合伙开了一家接拍广告的工作室,可没几个月,房租就交不上了。
就这样结了婚。
现在想来,如果能想到离婚后落魄如此,他觉得还是应该硬着头皮待在婚姻里,岳父家是开餐厅的,曾提出让莫大威到餐厅工作,将来餐厅就由小两口接管。对此,莫大威曾经私下里嗤之以鼻——他的手可不是用来端盘子的,不要说在老家,就算是在剧组,明星们要想拍点好的剧照,也会对他客客气气,他怎么可能对人点头哈腰呢?
到头来,房子、车子、餐厅……他失去了一切,虽然那一切并不都真正属于他。
莫大威每天躺在床上,连地都不想下。那时他那么渴望离开那座小城,似乎到了大城市他就可以过上钢琴家那样的生活了,可究竟怎样才能过上呢,他好像从没有想过。现在躺在这个9平米的小屋里时,他似乎终于明白生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了。
中介姑娘经常带男人回来,她跟莫大威说过,只有地动山摇的叫喊才能对抗生活的艰难。那晚,就在她地动山摇的声音里,觉得自己像个傻叉的莫大威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在泪水中,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一年前都只有结婚这一条路了,现在更是。他一边擦眼泪,一边琢磨着目前有可能的几个女人——她们之中,朱颜的条件是最好的,但他该怎样才能让朱颜接受他呢?也许可以利用的只有大龄女人的焦虑与恐慌了吧。他并不是个想靠女人的男人,可生活却薄待了他。
他还不能表现得太着急,不能让她觉得他目的不纯。
这可真难,明明他都要没米下锅了。
第二个周末,莫大威又来了,依然等错了位置。这回倒是没空手,他带了他的手风琴,然后去超市里买了香菇、豆泡和一些凉菜,给朱颜做了一锅香菇汤。
那天下了雪,吃完饭,在雪花飞扬的窗前,他给朱颜演奏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月亮代表我的心》。音乐仿佛真的有种魔力,朱颜觉得莫大威一下子变得光彩照人了,那细长白净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游动,一切尘杂烦扰都在动人的旋律里烟消云散。而莫大威也一改平日里的小心翼翼,变得生动自如,魅力十足。尤其是当他唱到“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时,朱颜居然有了心动的感觉,也许她的脸还微微红了?
“下面这首歌是献给你的。”莫大威真诚地冲她一笑,“谢谢你。”
那是“西域男孩”的《You Raise Me Up》(《你鼓舞了我》)——“当我失落时……当烦恼来临时……”他唱得深情款款,声音依然是弱弱的,但音量大了,也带出了一点男人味。
“为什么献给我?”朱颜歪头看他。
“在我觉得人生没有希望,也没有方向的时候,你给了我家的感觉。”
“哦?”
“就像现在,你在我身边,我们有音乐、有酒、有温暖,这么单纯的幸福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莫大威眼里竟然有了泪水。
朱颜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上次听到这样的话,已经是十五年前了吧?那时,她的他爱她如命,每次见了面,他俩都恨不得马上黏到对方身上,嘴巴和身体都不再分开。那时他们多年轻啊,他开朗活泼,恨不能每天拉着她出去听音乐、喝啤酒;她也爱他,可久而久之,她开始挑剔他不够上进、不够爱她。终于有一次,在她大声宣告分手后,他没有再回来。这么多年过去,回忆起来,还是他最甜蜜温柔,如果能重来一遍,她依然想要很多很多爱,她会学着体谅他。可惜,现在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莫大威竟然让她想起了她最怀念的那个人。
从前每次恋情真正开始之前,都会有那么一段等待、拉锯以及辗转反侧的日子,但这次,她覺得没有必要,也毫无兴趣。就这样吧,命运也不会再给她任何更好的选择了,谁又能活得尽如人意呢?放眼望去,生活中已经没有任何事能激起她的热情和兴趣,莫大威也不能,但,也许做母亲能吧?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她以为莫大威会马上捉住她的嘴唇,但他没有,他似乎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要回吻她,但这样的小心,却让她有了久违的被珍爱的感觉。
那一刻,朱颜觉得他们是有感情的,她救他于水火,他报之以深情,经历了那么多尔虞我诈和轻佻凉薄,她觉得应该给这个珍爱她的男人一个机会,所以当莫大威后来问她,他可不可以搬来同住的时候,她没犹豫几天便答应了。
她憧憬着和他一起逛超市、一起做菜、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当然,他们也会尽情地做爱。她想要马上挺着大肚子骄傲地走在街上,他们的孩子肯定很漂亮。
但她还能怀孕吗?很多事情,没有结婚的时候就知道晚了,但毕竟还有结婚这件事挡在前面,而结了婚,便马上要直面更多的晚。想到这些,那些幻想带来的幸福感便全部消退了。
还有另外一件事。第一次见面时,莫大威曾对她说,他在一家叫“凯恩”的大机构工作。朱颜不知道凯恩,但她知道培训机构都是晚上和周末上课,但几乎每个晚上,莫大威都在和她聊天。对此,他解释说,教务不忙,他时间富余。今天为了和她吃饭,他是特意请了假的。
第二天,朱颜查到凯恩的电话,电话那边说,莫大威辞职已经一个多月了。
她犹豫了两天,该不该质问他,可终究没有戳破,她竟然没有勇气戳破。不过是个普通的工作,让他再找一份就算了。她要求自己不要再纠结于这些小事——似乎自己随意的一点任性,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就会“啪”地关上了门。
莫大威觉得,自己是真心诚意地想和朱颜一起开始新的生活的。
搬家的前一晚,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能做点什么,来表达他对她的感激。后来他出去买了一百个气球,回来一个个打气进去,朱颜在旁边给他剪细绳,他再一个个扎好口。当粉色、白色和青色的气球铺满了每间房间的地面时,朱颜就那样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这让他倍感幸福。
大概是气球把他折腾得太累了,晚上一沾床,还没等朱颜洗澡出来,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朱颜没和他说话就上班去了,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晚上,朱颜还是不理他,自己先躺到床上去了。
他轻轻躺到了她的身边,她还是没有反应,他有点拿不定主意,半天才确定她还没有睡着,他于是隔着被子拍了拍她,悄声说:“我们,做一下吧?”
过了好久,朱颜才说了一个字:“好。”
他听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又过了一会儿,朱颜也没有再说话。
于是他掀开了她的被子。没有人激动,也没有人出汗,完事后二人翻身睡去,谁也没有说话。看着窗帘透过来的丝丝月光,莫大威感到很惭愧。
朱颜比他前妻要漂亮得多,可这种事情是要心情的,他还没有工作,手上的钱只剩了不到一万块,他做梦都怕朱颜发现。他知道她肯定也不会养他。搬进来的第五天,他试探着说,“我先给你拿五千块,吃饭和水电这些。”朱颜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就算两个月的生活费吧。”
他有点蒙,没想到朱颜会按月计算。就算是按月算,他想,五千块怎么着也能顶五个月的吧?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我不用你养,但你要赶紧找工作。”
他于是知道她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还跟我好?”他嗫嚅着。
“因为感情。”朱颜说得不咸不淡。
那一刻,莫大威仍是感激的,她接受了一个没有钱也没有希望的中年男人,使他免于狼狈回乡,也免于极度的自我愤恨。“我马上就去找工作,我重新开始,我要对得起你。”
那天晚上,朱颜的手伸进了他的被窝,他吓了一跳,赶忙捉住了她的手,不让它上下游走。
熬人的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朱颜把手撤了回去,莫大威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吃饭时,朱颜说:“你搬来一周,我们就做了一次,是我有什么让你不满吗?”
“我、我还不太了解你的……需求,怕你烦我。”他不敢看她。
“没什么可烦的。”朱颜也不看他。
“哦。”
晚上就又做了一次,还是没有激动,也没有出汗。如果和那个跳舞的姑娘在一起也会是这样吗?大概他会热烈一些,可他发现她在他的记忆里,连同他的青春与光彩,都已经远得几乎看不见了。
原本能搬进来,和朱颜确定关系,就是他的目标,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更加艰难的境地。
他投了两周的简历,仍没有电话。朱颜让他上门去送简历,说这样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知道这是因为她觉得他一点真正的实力都没有,可他已经够难堪了,难道还要上门被人羞辱一番?
到一个月的时候,仍没有电话,朱颜不在家的时候,他又开始打游戏、抽烟。烟抽没了,他想起刚搬来收拾屋子的时候,朱颜拿起一条三五说,“不收拾还真忘了,给我爸买的这条烟一直没给他,应该早就干了。”说完就要去扔。莫大威给拦下了,朱颜就又随手放在了柜子里。
于是他就拆开了那条烟,确实干了,但总比没有好。
他没想到,朱颜回来后会大发脾气。
她把他打开的那盒烟使劲扔在了地上:“谁让你打开的?你他妈的也太不懂事了!”
他本来想分辩说她本来就是想扔掉的,却没敢张嘴。
“你是真把这里当家了,还是把我当傻子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个月,他吃她的喝她的用她的,那五千块钱却怎么也不舍得给出去,他也瞧不起自己的。
第二天,他拍了一张下跪的照片发给她,也终于把钱转了过去。
妈妈打电话过来,问他春节怎么打算。莫大威一惊,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春节了。他说,今年就不回去了吧,和老婆去韩国转转,买点化妆品。妈妈想了想说,你爸的糖尿病加重了,眼睛看不见,你也四十了,该要个孩子了。
他知道妈妈过得很苦,但妈妈从不跟他抱怨什么,这让他感觉更加心疼。
终于有个面试电话打来,二十公里远,只有四千块工资,但总比没有强,等有了更好的马上就换。莫大威决定去。
他感到朱颜仿佛舒了一口气。
烟那件事起,朱颜也不怎么理他,他知道,虽然有了工作,但这点工资,连给她的奔驰上个保险都不够。但他不想跟她吵架,找到工作那个晚上,他用面粉给她捏了两朵玫瑰花。
搬进来四个月,莫大威辞了三次工作。
第一次, 他说本来是两个教务,走了一个,老板让他顶一顶,但一直不给招人,也不给他加工资,莫大威觉得不公平,何况,也太远了。第二次, 老板要推线上教学管理,可是网络部总把他填好的表格上传错,网络部的头儿是老板的亲戚,老板就把莫大威批了一顿,还扣了工资,他受不了了。第三次, 来了个不讲理的家长,明明是授课老师临时请假,家长却把莫大威骂了一顿,老板还让他给人家道歉,莫大威生气了。
开始时,朱颜还表示理解,可接二连三的状况,她又想到他从“凯恩”的辞职,开始意识到了一些什么:他不但弱,简直是个废物,都要饭了还要点菜,她终于看清莫大威是吃定她了。给过她五千元后,他再也没有出过钱。她也不想骂他,没用,他不说话,那种感觉就像她全力把一个乒乓球扣杀过去,对方慢悠悠地捡起球,吃了。而且在一个人陷入绝境的时候骂他废物,好像她欺负了他,太过冷血,再逼得狠一点,他做出点什么绝望的事来,她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坚决不肯怜悯他,那样她会更加怜悯自己。
但他总要有点什么来中和一下她心中孤独阴暗的苦吧?她曾想,只要他自给自足,她可以承担家庭费用,就图一个他对她好。她这个年龄再找,男方大多有了孩子,朱颜是绝对不想当后妈的,莫大威没孩子,以后他俩生个自己的,她也就将就了。
可他什么都不行。每到晚上,她身上心中都是一片荒凉。莫大威背对着她,或者整夜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总之不碰她,他就没有基本的生理需求吗?他几乎等同于一条狗了,还不知哄哄她才有肉吃吗?她终于意识到,他俩的生活丝毫没有关联,其实也从没有过爱情,原来她自己也同样的弱,才着急地答应了和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
那几周,因为太过压抑,朱颜经常给芒芒打电话。芒芒开始时说,要不你帮他找个工作,有熟人可能不会受气。朱颜叹口气:“他什么都不会,我怎么找?人家要问这是谁,我怎么说?再说人家要了他,他动不动就撂挑子,我怎么跟人家解释?”
“我可以养他,那他也不能让我一样也图不着吧?不瞒你说,”朱颜咽了一口口水,“他对那件事没什么兴趣,每月我们就做一次。”
芒芒大笑起来:“还不如大姨妈,大姨妈还她妈的有五天呢!”
“你说他会不会是同性恋?”
“他跟男人联系吗?晚上、周末出去什么的?”
“他和谁都不联系,也不出门。”
“性冷淡?”芒芒突然笑了,“你不会真是一样也图不着吧?”
“他的量还特少。”
“那你让他去查查吧,听说少精是种病。”
莫大威去查了,果然,精液过少,质量也不过关。
如果說刚搬来时莫大威还小心翼翼地讨好她的话,后来他更多的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停地抽烟。现在,他连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功能都失去了。回来后,俩人谁都没说话,莫大威把枕头被子搬到了沙发上。
她以为他会更加低眉顺目,毕竟她没有骂他、损他、赶他走,已经是万里挑一的仁慈了。可是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甚至还变本加厉了——从那天开始,他甚至连家务也不做了,脸上也再没有那种近乎求饶的温柔或者惭愧,每天晚上朱颜回来,桌子是乱的,地是脏的,洗碗池是满的。她跟芒芒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叉。”
“泡温泉去吧,我们去山里,看着雪景泡温泉。”芒芒说。
暖气停掉了,屋子里冷得彻骨,莫大威没有棉拖鞋,他只得套了五双袜子,灌了一个热水袋。
过年之前,爸爸打来电话,脑子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大威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和妈妈讲了,过年不回去了。”
“大威啊,那过了年回来吧?”
“过了年要上班。”
“那还是过年回来吧?”
“爸,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现在身体不好,要听我妈的话,能回去的时候我自然就回去了!”
“你妈,她不给我饭吃。”爸爸开始带着哭腔,“她恨我。”
他就是这样到处乱说的。因为糖尿病,妈妈不许他吃任何肉和带糖的东西,每天给他打针吃药,他下不了楼,看不见东西,就经常发脾气,还到处给亲戚打电话,说妈妈恨他、虐待他。
“她为啥恨你?”亲戚问。
爸爸就一股脑儿把很多家事说出来,说她恨他年轻时不管孩子也不管家,导致她没能及时赶回老家给自己的爹送终;恨他几次谦让做好人,导致家里失去了换房的机会,现在她只能每天从六层爬上爬下;她还恨他存私房钱,都借给了自己的亲戚,有去无回……
几来几去,两边的亲戚也都各自不满起来,不断地给莫大威打电话,爸爸的亲戚说爸爸可怜,又老又病被人嫌弃,还解释说他们并非不还钱,是刚买了房子还没缓上气来。妈妈的亲戚则为妈妈打抱不平,说她成天伺候病人,包揽了所有家务,为了莫家苦了一辈子还要被人冤枉……电话的最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教育起莫大威来:“大威啊,你现在也四十岁了,该学着想想家里了……爸爸妈妈老了,你那个北京媳妇不回来,你过年也不回来看看吗?”
莫大威只能由着他们教训,他知道,在他们心里,他就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浑蛋,是个只顾自己享乐的白眼狼,自己在北京住大房子开好车,却从不肯帮衬家里一点点,连回来看看都不肯。尤其是二姑,前两个月让他帮助表弟在北京找工作,他无能为力,只能从朱颜那里借车带着表弟去吃了一顿小吃。结果表弟回家说,威哥哥开着大奔驰,只请我吃了一百块的饭,连家里都没让我去。气得二姑直骂他忘恩负义——他忘了小时候是她接送他去幼儿园,一接就是三年。
莫大威连苦笑都笑不出了,其实不是一百块的饭,是三百块——他把车停在了马路边,一张贴条就是两百,回到家他不得不给朱颜转去两百块,朱颜二话没说就收了,还骂他笨,不长眼睛。
似乎全世界都在欺负一个穷途末路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恨起朱颜来,他恨朱颜和他说话时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他恨她穿着毛茸茸的大拖鞋却对他脚上的单鞋视而不见;他恨她在他每次辞职回家时一脸失望的表情;他恨她明知他马上要弹尽粮绝还收了那两百块罚金;他恨她逼他去做什么精液检查;他恨她看到了他最无能、最不堪、最落魄、最没有脸面的样子。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在她面前狼吞虎咽;恨自己甚至都不舍得请她吃一顿饭;恨自己不能忍受一点点不爽的那种狗屁清高;恨自己不敢和她发脾气,没有勇气一走了之;恨自己总是遇不到一个真正善良又体恤的女人。他更恨自己输掉了父母一生的积蓄。
他知道,父母其实对他也是失望的。
朱颜和芒芒去了山里。
芒芒准备了各种零食、酒,还给朱颜买了一套洗浴服和一个暖手球。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朱颜感叹道,“比男人还好。”
“我就是比男人好。”芒芒摸了一下朱颜的脸蛋。
泡完温泉回到客房,朱颜已经筋疲力尽,芒芒却一定要喝点酒,朱颜看了看芒芒买的是“牛二”,“你这是要疯啊,52度的。”
“生活还不够糟心吗?”芒芒给朱颜倒了酒,还放起了音乐:“只有宿醉能让我快乐。”
朱颜喝了一口,然后往床上一倒:“快乐。要是女人自己能生孩子,谁他妈的还费劲去找男人啊!”
“你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个年龄已经碰不上什么理想的男人了。”
“我怎么就活成了这样呢?”
“年轻时的机会稍纵即逝,人生就是这么残酷。”
“为什么说‘年轻时’?我老了吗?生活还他妈的没开始,我怎么就老了呢?”
“可我们就是已经老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一直觉得我事业还算挺成功的,可到了三十五六岁的某一天,忽然意识到,我完全失败了。外企的行政经理,过了40岁就没有容身之地了,我也不会做别的,离开了这个平台,我一无所有。”
“那就找个伴吧。”
“连伴都找不到了。”
“伴还是找得到的。”
“有时我化妆,都觉得自己恶心,我没有苹果肌,眼袋太大,性生活不和谐,所以皮肤干枯、脸色蜡黄。”朱颜又坐起来喝了一口酒:“我整天就被那么一个穷鬼、废物拖在泥潭里,我就和他一点,他就再往下坠一点,我就和他一点,他就再往下坠一点,他他妈的怎么就那么不要脸?”
“赶走完事!”
“可你看他那穷样,难道看着他睡到大街上去?”
“找個机会,最好别让他心生怨恨给你找麻烦。”
“只有这样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朱颜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发觉有人在从背后摸她的胸。她一阵眩晕,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清醒:我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她使劲翻了个身,天啊,是芒芒!芒芒还竟然试图压过来吻她!
“你干什么!”朱颜大叫一声,一脚把芒芒踢下了床。
“朱颜,我们做伴吧,我肯定对你比男人还好。”芒芒并没有生气。
朱颜扭亮床头灯,芒芒赤身裸体,腰和肚子上是大片的肥肉,朱颜简直想要呕吐。“没想到,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恶心!”她闭上眼叫着,拉过被子紧紧抱在自己胸前。
“朱颜,你未必就不喜欢女人,原来我也不知道我……”芒芒爬起来,试图坐到朱颜床上。
“走开!”朱颜又大叫一声,“恶心!”然后马上开始穿衣服。
“你要干吗啊,都半夜了!”芒芒想上来拉住她。
“不要你管!”朱颜“啪”的一下打掉了芒芒的手。
坐在出租车上,外面残灯如豆,朱颜忍不住大哭起来。
朱颜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是凌晨4点,莫大威有些意外,他们都半个月没有说话了。
她告诉他,她出车祸了。
他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应该是锁骨和肋骨受伤了,现在左胳膊是麻的……司机左拐的时候没看到后面的车……莫大威,我害怕……”朱颜的声音带着哭腔。
“叫救护车了吗?”
“大概叫了。”
“哦,那你别害怕了,到医院去看看。”
他听出朱颜沉默了几秒,声音里已经有了些绝望:“莫大威,你能来吗?”
他决定不去,他隐约感觉已经到了某种时刻,也许这个时刻应该再晚一些让它到来,但此时此刻,那种报复的快感又深深地吸引着他:“我这时候也打不到车,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不要动,等救护车吧!”
“我在安华桥北面第一个路口这里。”
他觉得她刻意不想放过他。
“安华桥在哪里啊?”
他听到朱颜挂了电话。
再醒来已经是中午,他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知道她是在逼他,逼他决裂,然后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地完成了它。回想起和朱颜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分明是想和她好好过日子的。
40岁这一年,他似乎的确不惑了。
第四天,听到钥匙转动,莫大威走出来,他看到朱颜脸色苍白,但没有打石膏,看来没什么大碍。
朱颜回到卧室,靠在床上,看都不看他。
他給她倒了杯水递过去,她不接。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还能再住多久?”
朱颜面无表情:“最多三天。”
“再给我一个月吧,给我一个月我就回老家去了。”
“最多三天。”
他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莫大威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朱颜看了他的手机,她以前怀疑他是同性恋的时候偷偷看过,现在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本来已经无所谓了,她却突然想再看一看。
一个叫“小蛋壳”的女孩。两人聊了很多很多,朱颜翻到留言最上方,是莫大威的一句话:“感谢喜喜网让我们相识!”时间是朱颜出事前的一周,再往下看,俩人聊的是清蒸鲈鱼和香菇汤,是手风琴和《You Raise Me Up》。竟然是这样,她真是个傻叉,还以为自己一直占据主动,其实对方已经先人一步。月光下,她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玻璃上,真是浮生若梦啊。
那天夜里,朱颜真的做了一个梦,她在一片开满鲜花的山坡上追蝴蝶,那么多的漂亮蝴蝶啊,她伸手就能捉得到!她皮肤紧绷得发亮,海藻一般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心中的喜悦就像蝴蝶一样上上下下地飞着。妈妈在家里烙馅饼,爸爸准时骑上自行车去接她回家,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她就要开始自己的人生传奇了!她捧着满怀的蝴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数不清的帆船在上面穿梭着,她兴冲冲跳上了一艘船,船夫告诉她,终点是一个叫“蜜桃清江”的地方。她双手一扬,让所有的蝴蝶都飞向天空,然后大声回答:“对,就是那里呀!”
段今今,女,本名李竞,北京人。作品见于《四川文学》《滇池》《都市》等。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