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链(中篇小说)

2022-04-15 19:34朱秀海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区块机器人人类

那天黄昏他在彩虹湾海滩新建的栈道上跑步。雨后初晴,一道彩虹如约而至般横跨在一碧如洗的海空中。空气本来就新鲜,现在加上了一点紫荆花的香气,就更好闻了。栈道上有许多人跑步,年轻的男人和年轻的女人。啊,他太喜欢这座海岛城市了。

手机响。他站住。还是那个用伪装的娇声掩饰自己实际年龄的女客服,提醒他一直等待的快递到了。海湾距离他家所在的小区不远,他回话说马上回去,五分钟就到。结果不到四分半钟他就跑回了小区楼下的单元门前,却没有她/它。再打电话说她/它已经自己乘电梯上了楼。他没有多想就进门上了十八楼。她果然就站在他家门前等着他呢,一身很休闲的夏日女装,用心地化了妆。最初他吃了一惊,以为她就是这个季节来海岛度假的女子,走错门了才出现在这里。但忽然就想起来了:她就是它!

“啊,你就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他说,有点语无伦次,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和不适应瞬间出现在了脸上。“不过你好像是有名字的,你叫……”

“安娜、安吉尔、安妮、美智子,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翠花。电视里常喊一句:‘翠花,上酸菜!那也是我!”她/它用一种这些天来他已经熟悉的腔调笑着回答,笑容里有一点媚。

不过对于这一层他也不会感到惊奇啦。一直和他联系的这家“幸福伴侣”服务公司的客服也许和她一样是个女性机器人,跟眼下这个她/它共用一个公司通用的故作年轻且有一点嗲的女声。

都是被一本名叫《区块链》的书闹的。书的作者是他的一位同学,书写得艰难,出得更不容易,所以书能够成功出版并意外地成了畅销书让作者感到十分兴奋,加上他们俩的關系,在大学宿舍里睡上下铺,不寄一本给他分享自己的智力成果和运气简直是不可能的。当然也不能全怪老狐——应当叫老胡,但叫惯了,就是作者本人——说实话他自己对区块链这个早就热起来的新词也有一点儿向往。区块链,区块链,听起来好像就很高大上一般,他虽然并不热衷于赶时髦,但这些时髦的名词开始影响到你的生活时当然还是要熟悉一下,不然自己的生活就可能陷于某种程度的不方便啦。早就是信息时代了,对于区块链这样的新词,连同它标志的人类新的生命活动,你可以置之不理,却不能不懂得,那就信息不对称,麻烦大了。

他用一个星期天时间读完了那本书,只感觉到了失望。放下书后他最后一次向窗外眺望,以便让疲劳的眼睛休息一下。那时就想到了:什么区块链,还以为是什么新东西,其实不是,人类社会本身早就是区块链式的了。按照老狐在书上的描述,从科技层面看,区块链涉及数学、密码学、互联网和计算机编程等一众科学和技术问题。从应用视角简单来说,区块链就是一个分布式的共享账本和数据库,具有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全程留痕、可以追溯、集体维护、公开透明等等特点。而这些特点又保证了区块链的“诚实”与“透明”,为区块链创造信任奠定了基础。照着老狐的说话,区块链具有丰富的应用场景,因为它能够解决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实现多个主体之间点对点的信任、协作与行动。可难道这是什么新鲜事物吗?人类早就并且一直都在进行点对点的联络,最直观的是互联网,尤其是网购,早就是区块链式的了。这么个新名词,真的不算什么。

现在想起来,老狐的这本书还是改变了他的生活。区块链,区块链,有一阵子他醒着、梦中都在不知不觉念叨它,原因是对这本书的阅读也鼓励了他跃跃欲试地进入一种眼下可以称作“他自己的区块链”的生活,而这样一种在过去很少发生的“区块链式的冒险”居然在他的生活中发生了。

一个月前下的单。当时就后悔,想取消订单。可是晚了一小时,对方的客服就用这个他逐渐熟悉的女声说,单已经下到工厂啦,产品按客户的特殊要求进入了生产线,即使要退单,也要等收到货后以“七天无理由”退货的方式取消此次网购。“放心吧先生,我们不会为难您的。这些天你可以再想一想,也许你又回心转意了呢,这可是敝公司本年度的最新产品呢。”还是那个假装年轻、有一点嗲和娇羞的女声,这样安慰他说。

而他又是那种天生的软心肠,好人,心想既然人家都为了他的冲动投入了原材料和各种劳动,又没有拒绝他退货的请求,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加上老狐书中真有几句话打动了他的心,譬如 “你不加入区块链,你就没有进入今天的生活”。这话当然说得有点严重,但并不是说就没对他的心理产生作用。一个月后,他差不多都把这件事忘了,可是她/它,就直接站到了自家的门前。

他本来想说一句“既然来了,就请进吧”。可是,鬼使神差一般,他说出了另一句话:

“我……这会儿还能退货吗?”

“当然。”那个仍然用一种客服女机器人的娇声——现在又加上了一直浮在年轻的脸颊上的笑容——同他说话的客人马上回答他道:“不过,既然我都到了你家门前了,出于待客之道,总还是应当让我进去坐一坐吧。大老远地从浙江来到这里,千山万水的,我也不容易呢。”

这哪里还是一个它,分明就是一个……一个……是那个一直在电话里同他联络的女客服本人的声音!

“很冒昧地问一句,如果唐突了请您原谅。”他咳嗽了一声,让自己镇静一些,“你真是一个——不,一位——能在一个家庭里承担起妻子的全部责任的最新型女性机器人吗?要不你是朋友们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是一个人?”

这话问得够蠢的,不过他不后悔。说完了就注意地盯住她,观察她的反应。无论科技发展到了何种地步,机器人和真人他应当还是能一眼就能从细枝末节处看出差别的。

她冲她嫣然一笑:“如果我是,你是欢迎呢,还是不欢迎呢?”她没有选择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回头狡猾地将一个难题抛给了他。

“啊,如果你是,那就是另外一件事情了。我刚才跟你说,有朋友跟我开玩笑,是我在试探你。事实上我网购一件女机器人做妻子的事,除了贵公司负责和我联络的那位客服——也许她还是一个机器人呢——在这座海岛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除非贵公司出于各种我不能理解的原因泄露了我的隐私。”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纯粹因为年轻才显得好看的笑容仍在。他觉得她走神了,这么想着,他更觉得他的猜测不错,她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眼下他也有工夫仔细地瞅她一眼了。一言以蔽之,是一位形象介于美和丑之间、却又两边都不靠的普通女子,刚才他觉得她年轻,是因为她可能刻意地化了妆,当然也不算老,但年龄过了三十应当没错。中等身材,有点腰但是不多。他想人们常以为女人好看全在一张脸上,错了,女人好不好看全在有没有腰。不过还好,她有一张白白净净的娃娃脸(尽管她化了妆他仍然能看出来),五官也还算整齐,这解了他的谜:为什么一开始会觉得她显得年轻。就是这样一张圆圆的白净的娃娃脸,加上那一点腰,还有脸上始终挂着的青春的笑容,给她的整体形象加了分。

“我就是一个假机器女人,真女人,您就不愿意开门让我进去坐一下吗?我刚才说过了,走了这么远,千山万水,还过了海,车马劳顿,我真的很累,腿都站不住了。”

其实他不想开门,这是一个骗局——虽然他不怕,手段恶劣而笨拙,显得可笑,没有技术含量——更不想让这个想都想不到的骗局继续往下发展,但订货时他是付了全款给这个“幸福伴侣”公司的。如果她是个活人,甚至——他已经在这么想了——她就是那个每天用一种虚假的娇声骗她的女客服乃至于女老板本人,他还是需要和她坐下来谈一谈退款问题的。

老狐——他又想起了他的那个同学,和他写的那本倒霉的书,现在他认为都是他和这本书闹得他一时昏了头。等事情都过去了,他一定要打电话给他的那位同学,痛骂他一顿,搞的是什么?让他原本好好的生活平生出这么一番波澜,上当受骗都不好意思给别人说,太丢人。

加倍索赔就算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较真的男人。一边走过去用指纹开门锁,他一边顺着刚才的思路想下去。还有一种情况呢,她既不是“幸福伴侣”公司那么知名的企业的女客服,更不是公司的女老板,最有可能是某个小地方自愿加盟的分销商,而他也可能是她的头一个客户。

门开了。他尽可能最大幅度地让门敞开着,回头看她道:“进来吧,骗子。”

她有点自知有错似的、羞羞答答地低头笑着走进门,忽然抬头瞧他一眼,笑容再次自然地浮现在眼眉间,问:

“咱家在哪儿换鞋?”

进门就是玄关。身后放鞋的柜子被他挡住了。他让开,让她看得见。但她使用的那个词儿——咱家——让他警惕。她/它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人还没进门,就冒充起一家人来了。

“好漂亮的家具。”她欢喜地叫起来,真到了自己的新家一样,“这么小巧的玄关鞋柜,阿拉那儿就勿。”

当年在内陆城市就职,公司有个家在浙东沿海地区的同事,他知道“勿”大致就是无、不、没有的意思,阿拉嘛上海人也说,这个他懂。

她不用手就麻利地褪掉了脚上那双显然是新买的带着银白色配饰的小皮鞋,赤着脚走进了他刚刚擦洗得一尘不染的客厅。他的收入有限,这间出租公寓面积不大,但客厅不小。她就那样赤着脚在显得宽敞的客厅地面上走来走去,满心满眼都是欢喜。

“把家收拾得这么干净,一看就是在等我来,想在头一天给我一个好印象。”她说。不等他回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了一声“哎呀”,“侬瞧阿拉全忘掉了,今天是阿拉上门来做媳妇的头一天,我们应当算是新婚。公司免费赠送了两张大双喜字,让阿拉带了来。侬不用忙,阿拉这会儿自己来贴。哎对了,我们成亲不用侬花销得太多,它本来就是阿拉和侬两个人的事体,我们自己悄悄地庆祝一下就得啦。”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边自说自话,一边真的从随身带的小巧的白色仿麂皮坤包里取出了两张大红喜字,还是那种背面带胶的,取下塑料膜直接粘到墙上就行。她自作主张,一张贴在厅里,谁都看得到的地方,一张直接贴到了公寓仅有的一间卧室的门上。然后回头,拍拍手笑道:

“好看伐?真是一团喜气。其实我还带来了婚纱呢,在那个行李箱里。”

现在他才回头看到进门时她随手拉进来的那个粉色的大大的行李箱。它就安静地直立在她方才随手关上的屋门的后面,仿佛也是一个活物,如果主人不欢迎,随时准备转身自动走出门去似的。

“啊,请吧。”他让自己平静。不,其实他觉得一直都还算平静,“我们坐下来谈谈。”

她有点拘谨地在他对面的单人小沙发上斜侧着坐下来,目光从下向上乜视着他。看得出来,她其实是有点怕他——怕他说出那句立马将她赶出家门的话。

“你看啊,无论你叫安娜、安吉尔、安妮还是美智子、翠花,什么都成,我不知道你身份证上的名字,不过这会儿我也不想知道了。”一边说他一边重新走回去重新打开屋门,目的就是让它能够大敞着,“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这个我也不想知道,但是事情这样做是不对的。眼下我们之间只剩下一个问题,说‘退货退款就显得不好听了,其实就一件事,你回去就把钱给我打回来,这件事就过去了。你看这样处理行吗?”

“行。”她很痛快地回答,一边就站起来,笑容消失了,目光幽怨地看他一眼,并且也不说家乡话了(现在他想起来那是宁波话)。“可是今天也太晚了,我没有带钱的功能,银行也不给机器人发信用卡,没有主人携带酒店也不让我住进去。好歹你这里也宽敞,你这个人是透明的,我一眼就能看透,你也没有一颗冷酷无情的心。我本来是欢天喜地来做你的妻子,可是你瞧,我成了一个流落远方无家可归的女子了。”

“打住。可以了。让你处在这种不幸的境遇里,我深表同情,但应当承担责任的那个人不是我。尽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机器人而且接了我的单,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也并不想为它给我带来的麻烦追究什么人的责任。”他没有往下说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下一个这样的订单,啊,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在当今社会里是个保守的人,他先是从红尘滚滚的内陆一线城市搬到这座海岛,接着又从一家日进斗金的证券公司自愿转行,进了城郊接合部的一所普通中学当物理教师,要的都仅仅是自己想要的那一種恬淡、没有太多世俗和心理压力的人生。当然,哪怕是到了岛上后,他也不是没有遇上过心仪或者心仪于他的姑娘,但是一想到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位结婚都要买房子、置车子,婚前婚后一应的鸡零狗碎,他那个心情就没有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眼下我们之间只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善后。你要是身上真的没带钱我可以送你去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乡去。你甚至都可以不把我的货款退给我,但你知道我只是一名中学老师,收入不高,那笔钱是我几年来的全部积蓄。”

“既然你为我花光了全部的钱,那为什么……就不能把我留下来呢?我不想冒犯你,可是对你来说,我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真女人,还是个可以承担起妻子责任的女机器人真有很大差别吗?再说我一个女孩子,尽管长得不像七仙女,可你也不是董永呀,你就花那么一点钱,我就凭空而降地到了你家里,你差不多就算是白捡了一个媳妇儿。你明天起就会明白我们女机器人有多能干了。你不是娶了一个媳妇儿,你是扑通一声掉进了福窝里……啊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们女机器人都是按那个当今走红的女影星的模样制作的,我真是一个最新型的女机器人,就应当比今天你看到的我更漂亮,主要是更像那个明星。可是我倒要问你一句了,我真的像她那么漂亮你放心吗?每一个女机器人被制成和这名影星一模一样的脸和身材,公司都是要向她和她的经纪公司付出很多的费用的,可是制成我这样的脸和身材,成本就断崖式地下降了,不然——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用那么一点点钱是没有机会将我请进你这个家,和你做一对恩爱夫妻的。”

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头脑被她的话弄得有点晕了。“可是……可是……”他说,但他已经想不起刚才要和她说的是什么话题了。

“还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给你听。我们公司所以要把我制作成现在这种普普通通的女孩的样子,你到了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就是有些客户给公司提意见,将他们订购的妻子制作得太漂亮了,让他们有负担……有的居然被客户的朋友拐跑了。和那样的公司产品相比,现在更多的客户更喜欢我这样的,因为对他们来说,拥有我这样的一张普通的脸和身材的产品更安全。”

“啊不,”现在他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了,虽然他又想起刚才要和她谈的话题了,不过另一个意念已经像泉水从草地里一样突然冒了出来,“我想起来了,眼下正是本岛的旅游旺季,有些不自重的岛外女孩子,为了节省开支,玩一些花样,主动找上门去,和一些同样不自重的男人住到一起,男人承担她们在岛上旅游的一切开销,女孩子以和男人同居作为回报……虽然这么做是她们的自由,我没理由干扰,但我还是觉得恶心,因为它让我想到一个叫作‘援交的词儿。我移居这座海岛是为了生活得更干净。你一定理解干净这个词儿的含义,所以……”

“对不起还真让你猜对了,不过只猜对了一半。反正到了这会儿我要是说我不是真女人你也不信,那我就算是吧。“她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仍然在笑着,有点像是逢场作戏,但也可能是认真地在同他谈话,“来前我是想过你可能不会收留我,但是到这个海岛上旅游、甚至生活上一段时间,一直以来都是我做梦都想做的事啊。可你知道开销也是很大的,好老公,我来都来了,你就不认我这个媳妇儿,那就当我是你从内陆城市来的一个穷亲戚,比方说我是一个正在中西部苦寒之地上大学的表妹,赶上暑假,到你这里玩些天,把这座声名远扬的海岛看上一遍,该到的海滩去一去,海水里游一游……我想不用等到我玩够了、玩疯了,不想回家了,你早就厌倦了我,急着赶我走。那时我会看懂你的眼色,一准麻溜地收拾好行李箱,再破费你给我买一张直飞家乡的机票,迅速从你眼前消失,比风都快。怎么样?考虑一下嘛!人家也不是天天求你。”

当时他的心怎么就软了下来呢?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她的脸。左腮颧骨上面有一点点尚未愈合的黑色的疤,就这么一点点小小的伤口触痛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刚才想到了她是“幸福伴侣”公司的分销商,现在看她的样子,尤其是那一点点疤(其实是被碰破的伤口),倒越看越像是一个挂在互联网上的那种最小的商家,有点像小区门外的一家苍蝇馆子,一间门面,两张桌子,一个离了婚的女老板,又上班又奶孩子。如果她也是这样一家小小网店的女老板(当然看上去没有孩子,年过三十了也没有找到一个男人把自己嫁掉),挖空心思地利用了他阴差阳错下到她那里去的一单生意,头脑一热就自己冒充要出售的商品跑来了,目的仅仅是想满足一下因为经济原因一直不能满足到这座海岛上旅游一番的愿望。如果他的这些想象有百分之五十是对的,那他到底是该留下她住些日子,还是该……留下她住些日子呢?

他让她住进了公寓仅有的一间卧室,自己在客厅沙发前支起一张行李床(那是为外地的朋友偶尔来住一宿准备的)。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给她约法三章:

“第一,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天,用这个机会出去旅游,看看这座海岛城市。但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第二,暑假只剩一个月,马上要开学,我有许多事,你住久了我不方便,最多一个月你必须走;第三,这件事情传出去是一桩丑闻。如果你真想在这里住到暑假结束时离开,就不要以任何方式让它传播出去,让它成为和我有关的众所周知的丑闻。”

他觉得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并且一跃站起,抱住同时站起的他不容分说地“喯”了一个。他有点担心自己因为心软是不是又犯了一个错误:她答应他时表现得那么爽快,他怀疑她根本就没有让他的话过她的脑子。还有,只要他答应让她住下来,其他的事情她干吗还要去想呢?

夜里他听到了一点声响,被惊醒,睁开眼看见她已经打开了一扇窗,正搬动一只凳子站上去。

他被吓坏了,只穿着内衣奔过去,紧紧抱住她,硬将她从凳子上抱下来,大怒道:

“你要干吗?这是十八楼,你想从这里跳下去——”

她满脸是泪,倔强地看着他:“对呀,我想还是一了百了好啦。我千山万水自己走上门,想做一个好妻子,可是……今天是我的洞房之夜,我的新郎就不要我了!”

“什么洞房之夜,你胡扯些什么?”他再次大叫。

“對你当然不是,可是对我是!快放开我,让我跳下去!——别说是我,就是七仙女,和董永入了洞房,男人对她理也不理,她也会寻短见的!”

他丢开她不管,走去把窗户关死,缓和了一下心态,让她在身边坐下。

“啊,好吧……我问你一句,你真像我想的那样,是……”

“你想的哪样?”

“我说出来就不好听了。”

“不怕。你说。”

“你家到底在哪里?一准是个小地方,有可能只是座小县城,可能比小县城还小。你不用回答什么,我不要求得到回答,只是想说出我的猜测……你心高,不满足自己的生活,可你个人的条件——我说的是一切,不是单指形象——又无法让你通过婚姻的方式走出去,梦想成真,于是你就设了这个局,来到我这里,还利用了我的弱点,就连你刚才要跳楼也是你早就编好的剧本,是剧中的一个情节。你不会跳楼的,说到底你做这一切都是想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跳楼不能给你拥有这樣的人生。”

“可我也回不去了。我来时都大张旗鼓地把我要嫁到这座海岛上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所有的乡亲,我要是就这样回去,还是要跳楼。反正是要跳楼,回去跳楼还不如在你这里跳楼。”

“这件事里我始终有一点搞不懂。你就这样自带着一个大行李箱来了,我觉得我付的那一笔货款里不包括这只价值不菲的行李箱。还有你来时的这一身行头,单单置办它们就要花不少钱呢。你虽然没有七仙女美丽,可在千千万万年轻女孩子中也不算是丑得嫁不出去的,随便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适龄男孩子中间找一个,你都会嫁得风风光光,有房有车还会有大笔的彩礼。你这么一个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来到我这里,我一没房二没车三还没有彩礼。你什么也得不到,未来我会过成什么样子连我都不知道。你这样做又是何苦?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时的她现出了一脸惊讶。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你当然说错话了,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是你下了单付了货款我才来的,我别无选择。至于那个大行李箱,还有我这一身行头,是你交了好运了,我是我们这一批改良型机器人的样品,公司把我出售给你是赔钱的,但是为了开拓市场,这些钱我们赔得起的!我明白了,你真的不相信我是个机器人,真的认为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时不时还会发点女人的小脾气的女人。哎哟我太高兴了!你把我当成一个人!人!”

她都高兴得哭起来了,又笑,真是悲喜交加。而且,再一次——今晚是第二次了——又抱着他“喯”地亲了一个!

他完全蒙圈。“你真的……真的……真的是一台机器人?”

“不相信你可以看看我脖颈后面,那里有我的出厂编号。”

他一把将她转了个身,扒开她颈后睡衣的衣领,果然在发际线下颈部一小片皮肤上发现了一个暗蓝色的、不易为人注意到的编号:JW29-87-10987。

晚些时候她赤条条地爬进他在行军床上的被窝里时他没有再拒绝她。他这样一个下决心今生今世不要名利只要生活得“干净”的人,之所以会作出下单网购机器人妻子的决定,正是为了结束人类下半身常会带给自己的困扰。一个机器人妻子不会给他带来娶一名人类妻子一定会带来的诸多烦琐。和这样一个妻子结婚他甚至可以不声张,却能够拥有他其实也渴望的夫妻生活。何况从决心下单那一刻起他就想好了:一旦他真的娶了她,就会给予她一个真正的人类妻子一样的尊重、关怀和体贴。

现在他的愿望都实现了,即使她不像自己原来想象的漂亮得像某位当红女明星。但是他要一个七仙女式的妻子有什么用呢?他甚至也不想让她为自己生儿育女。

但是,当那一时的迷乱——用康德的话说是“整个这种销魂,确实是在性的本能的基础之上展开的”——都过去了,她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妻子一样沉沉入梦(还轻轻地打着鼾)之后,他却后悔了:万一她那个刻在脖子后面的编号是她自己弄上去的呢?万一她仍然像他猜测到的那样,是一个一心想逃离自己生长的小县城,逃出她过去的生活,到这个海岛上寻找另外一种生活的女子呢?

一夜的不眠让他睡过了头,直到八点钟他才醒来,马上闻到了早餐好闻的气味。她——也许是它,但更可能仍然是她——穿着一身新嫁娘的红衣服,系着围裙,正在他不常动用的小厨房里忙着煎荷包蛋。回头看到他坐起来,她那张因为新婚而显得无比幸福和漂亮的脸颊飞快地红了。

“还真起来了。一睁眼看见自己成了董永,一个七仙女正在给自己做早餐。”她以攻为守,笑吟吟地看着他说道,手里的铲子仍然不停。

他像一个真正的丈夫一样去刷牙洗脸,然后坐下来吃早餐。天哪,这是什么日子呀,如果她真是个机器人妻子就好了,可她多半不是。如果是后面一种情况,很快这么好的日子就不会有了。他的身边,这套租来的小公寓里就会有到处绊腿的小孩子,也许还会有一条狗。

她将灶前最后的一点工作做完,也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他吃。

“唔,你也吃呀。”他说,心里想的是,如果她是一台机器人,会拒绝的。

可她像个客人一样,有点不好意思地拿起一块烤好的面包片,熟练地抹上果酱,小口小口地吃。

“你不会还能给我生出三两个孩子来吧?”他不看她,借着低头喝粥作掩饰,说出了一句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恶毒的话。

“要看你喽。你要我就生。”她说。

他以为自己的心会“咯噔”一下。完全没有。但是接下来的一个念头却让他不安了:前天一位师兄打来电话,说有个编程的活儿只有他能干,报酬由他自己定,对方绝不和他讨价还价。他当时就要拒绝,说他一个人过日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但思绪却一下就滑到了此事上面。

你瞧,你还刚刚吃了她做的一顿早餐,就开始想到以后要为她和她生的一堆孩子当牛做马啦。

“还有一件事。我们既然已经……需要到民政局领个证吗?”他说,这一次话语里没有嘲讽和自我嘲讽,倒有点被迫接受现实的无奈。

“好哇好哇,”她欢喜地叫道,连目光也湿润了,只差没有跳起来手舞足蹈了,妨碍她的仅仅是她手里现在拿着刀叉,“一个男人和一个机器女人去婚姻登记处领证,岛上以前有过很多吗?我真高兴,咱们什么时候去?今天是星期天,你不上班,我们吃完饭就去好吗?我都等不及想看看登记处工作人员的表情了!”

他没有理她。就让这个假机器女人继续往下装吧。谁知道,听说最近有一种叫作“剧本杀”的游戏很火爆,把假的当成真的来玩,都玩出要公安局出面解决的麻烦来了。谁知道她玩的是不是同样的套路,想嫁人的女子如今都这么疯狂了吗?不过今天还是要打电话给那位师兄,问问对方,如果他接了活儿,税后能拿到多少钱?

出于一种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心理,他们没有真的去办结婚登记,其实这种事情在岛上也不是没有过,真要去办还是能去办的。只是他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是在骗他。

虽然如此也没有影响她的心情。黄昏时分她非要挽着他的臂到昨晚他跑步的彩虹湾里走一走。她说,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要是嫌弃我这个机器人媳妇儿,你就不带我去见人。但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你这个人素来特立独行,他们就是见你带着个身穿嫁衣的同龄女子一起遛彎儿,看还是会看几眼的,但不会太吃惊,可能他们能够想象到的你的婚姻也就是这个样子,悄悄地就办了,一个客人也不请,一份喜帖也不发,包子有馅全在里头,不在褶子上。

“你说完了吗?没想到机器人也这么话痨。说完了快收拾,晚了天就黑了,人家就看不见你了,那对你可是个损失。”他说,心想她的话还是对的,既然留下了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饭,她总是要出门的。长痛不知短痛。再说了,没有人会对他突然娶了媳妇儿大惊失色的,他又没说过他这一辈子要当和尚打光棍,更没说过他结婚要请他们吃酒席。

从卧室走出来时他看到她打扮得并不过分,很得体的一套服装,但头上她坚持要戴上一朵让人一看就明白她是一位蜜月中的新娘的红色花冠。

然后是蜜月。本来她就想到全岛旅游一圈,现在正好以更冠冕堂皇且喜气洋洋的名目满足她的愿望。麻烦的是第一天开车出门到了第一处风景区,入住他订的第一家酒店,才发现她居然真的只有机器人身份证。

“我都让你套路成眼下这种尴尬身份了,就不要再继续了。把身份证拿出来。”

她脸上再一次显出了吃惊的表情:“说什么呢?你们人类什么时候给我们发过居民身份证,我们只有机器人身份证。你要吗?要就有,别的没有。”

“真没有,我们这个蜜月就度不成。”

她眼泪一串串往下滚落,但仍然看着他。如果是个演员,就凭这些眼泪,也会立马成名。

他的心又软了,当然他仍然不相信她真没有身份证。他走到服务台去和服务员商量,竟然想也不想就告诉对方他的媳妇儿是一名女机器人。更令人大吃一惊的是服务员居然只看了她一眼,就把他的身份证和她的机器人身份证接过去了。

就在这时,她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

“给你!我以为是个机器人身份证明呢,原来竟是个真的身份证。”她说。

他想也没想就接了过去,交给了酒店服务员。对方仍然没觉得惊讶似的,很快就为他们办完了入住手续。

“是度蜜月呀,恭喜恭喜。欢迎入住‘美丽海湾大酒店。祝新婚快乐,有什么特殊的需要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将房卡递过来时那名身材苗条的男服务员看着他和她说,“我们将倾心为两位服务,让你们有一个永生难忘的蜜月。”

进了房间她破涕而笑,害羞地依偎在他胸前,说:

“要是知道和你结婚会给你带来这么多不方便,我就不来了。”

他在心里想,说什么谎话呀,说不定连今天在酒店前台发生的这一幕,都早在你的计划——剧本杀——之中了。

“你们公司什么背景,连人的身份证都能替你们办出来!”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吗?有了一张人的身份证,我做你的媳妇儿就方便啦。国家支持机器人行业发展,不能光说嘴吧。”

这些小事过去就过去吧,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机器人,在接下来的蜜月旅游期间,她都玩得高高兴兴,从早上一起床到晚上睡到床上打着鼾入梦,脸上都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你知道吗?我给你闹到这一步,连我自己看着镜子都不敢相信那是我自己了,这都是被一本我师兄写的名叫《区块链》的书闹的。”一个阴云密布的白天为了躲避台风他们被困在酒店客房里,无聊地喝着自配的鸡尾酒,他这样对她说。

“是嘛,那你这位师兄,不,是这本叫《区块链》的书,就是我们俩的月下老人了。快说说这位大媒,下一站就是永庆寺,我要去佛前上香,感谢这位大媒,祝他也像你一样,娶一个像我这么好的媳妇儿。”

他没有去附和她的矫情,却同她说起了这本深深影响了他的生活的畅销书:“区块链,区块链,说起它来,还没有读老狐的书,这个词儿就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可它到底什么意思,我也是读了老狐的书以后才明白的,其实只看了三分之二我就明白了,内容一点儿都不新鲜。”

“对你不新鲜,我听着却特新鲜。啊,我做了媳妇,日子虽然不长,可对你也不算不了解了,你乍一看活得放松、低调、随和,可心里比谁都骄傲,你有一颗比任何人都骄傲的心,不然你就不会大老远地从内陆辅导员跑到这座海岛上来做一名中学老师……好,我不说了,你不屑于跟别人谈你同学的书,就跟我说。我是机器人,却不是那种把一个国家图书馆都吃进肚子里的机器人。”

他忽然对这个话题起了兴趣:“你为什么就不是那种机器人呢?”

她久久地看他,抿住嘴唇笑了一笑:“我可以不说其中的原因吗?”

他立马像是被人打了一下脸:“呸,你们……这种机器人公司,讨厌。”

她的意思他已经懂了。机器人公司生产她这样的机器人是为了给普通人类做妻子,什么人会要一个肚子里装着一个国家图书馆的妻子啊,他们连女博士都不愿意娶。

“说说就说说。没看完老狐那本书我就明白了,区块链哪里是什么新鲜东西呀,说我们这个时代才有区块链真是无知。其实世界早就区块链了,并且一直都是区块链的,从远古区块链到如今。”

“我还是不明白。”

“真不明白我就对你多说几句。譬如我和你,是不是区块链?没有区块链,我怎么会从这座海岛上直接往你的小网店里下单,还不用经过整个大网络的中枢服务器。老狐写了厚厚一本书都没把区块链说清楚,其实区块链就是网络本身,是人类社会生活本身,世界本身,甚至是宇宙本身。”

“你把我给说蒙了,我这个机器人这会儿在你面前就像个傻子。”

“简单说吧,区块链这个东西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去中心化,有点像人类神经网络,谁和谁都可以连接,都可以互通。还拿你和我做例子,我们本来相隔千里,信息不通,可一旦进入互联网,通过一单买卖机器人的生意,我们之间就实现了连接。新物理学上对连接的解释特有意思,它说连接就是纠缠。你瞧,我们现在通过区块链纠缠成了什么样子,或者不如说我们被区块链这个鬼东西纠缠成了什么样子,竟然是它让我们这两个原本在人间毫不相干的人成了夫妻。”

“这么说我就懂了,太阳和月亮原本也不相干,可是因为地球是太阳的卫星,月亮又是太阳的卫星,太阳和月亮就相干了。哪天太阳熄灭,月球也就不会再围着地球转了。”

外面的雨下大了,台风来临前总会给岛上带来倾盆大雨。

“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之间的区块链要有新景象。我怀孕了。”

他本来已经坐下,这时像被开水烫到了似的跳起来。

“你胡说!”

“我是最新款的机器人伴侣。我有生育功能。”她说,“你们男人总是粗心大意,下单前你恐怕都没有好好地看完那份冗长的说明书。”

天哪,这是什么样的连接,什么样的纠缠,什么样的区块链呀!

但他的心情已经变了。孩子!他的孩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都喜欢,可他过去还想着要独身到死呢!这个没出生的小东西,几乎在他知道他/她已经存在的第一刻,就像有一只小手伸出来了一样,一把便攥疼了他的心!

十个月转眼过去。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在产房里经历了她的生产。接过婴儿时他多了个心眼儿,悄悄看了看孩子的后颈部。

在那里,他无比震惊地发现了一个新的机器人编号——JW59-87-10987-01!

如果他面前正好有一面镜子,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脸惨白到什么程度。他将婴儿交给护士,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出妇产科大楼,狂奔到了海边,一任强劲的海风吹打自己滚烫的脸颊。好在大脑迅速清醒了:如果连他的孩子也是最新一代机器人,那么他自己,有没有可能也是?

他回到妻子的产房,将一名护士喊到门外,让她看自己后颈部是不是也有一个编号?

护士似惊似笑地看他,问:“原来你也是一位……机器人前辈?”

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催促她快一点看。

“不错,你真是一位前辈。你的编号和你妻子的编号只差了五年。你妻子是JW29-87-10987,你是JW24-83-30448,你们是一代人。”

“什么意思?”

“你比你妻子早生五年,所以你的起始编号是JW24,你妻子是JW29,你们的儿子比你整整小35岁,比你妻子小30岁,所以是JW59。他的编码最后比你们多一组编码,恭喜你了,他是最新的一代人/机器人的第一个,所以编码是01。”

他心中起了一阵燥热,如同每年台风季海上骤起的狂飙。盯着女护士,他大胆问道:

“你呢?护士小姐,你也有编号?”

她脸上没有现出被冒犯的表情,笑了笑道:“我当然有。可是女孩子的年龄是保密的。我不可以让你看到我的编号。”

儿子刚刚满月,他就急急地找了个借口,飞回内陆腹地他出生的城市。

白发苍苍的母亲仍然待在她昆虫研究所的实验室里,摆弄她那些变态中的昆虫。母亲八十岁了仍没有停止她的研究工作,她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昆虫变态研究专家,职业对她来说不是负担,而是终生的乐趣。看到儿子突然归来,她慈祥地笑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又不喜欢待在那座岛上了?”

“妈,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我也是一个……”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眼泪快要滚下来。

“我明白了。我的傻儿子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也是一个……人/机器人。是妈的错,妈应当早点告诉你……不过这件事对你一个大男子汉,真的是问题吗?”

“妈,你在说什么……人/机器人?”他大叫着喊出了这句话。

“你也可以不这么称呼自己。为了感觉上舒服,你也可以称呼自己为新人类或者新新人类。”

母亲的轻描淡写制止了他的像洪水一样涌来又涌去的伤心。他觉得自己一下就迈过了一道坎——可不是一般的坎——他开始接受新的自己。

“妈,我能不能看一看你……我是说……”

“来吧,看吧,妈和你一样,也是人/机器人。”

他真的动手去看母亲后颈部的编号。那一行暗蓝色的字迹清清楚楚,母亲确实没骗他,只是母亲的编号真比他和她的妻子早了整整一代。

這时他的心情平静多了,像个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一样,在母亲面前规规矩矩地坐下。

“妈,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成了眼下这个样子。”他开口道,语气里还是不由得显出了沉痛。

母亲慈爱地望着她已经长成大男人的儿子,反诘道:

“我们成了什么样子?别以为我们是人/机器人,就不是人类了……我们只是成了更好的人类。”

“更好的人类?……我不明白。”儿子说。

“最早其实没有人类。这个星球上最早有的只是无生命的物质。如果它一直不变,它就会是一直没有生命的星球。可是后来它开始改变,出现了第一个有生命的细胞。如果这个细胞不改变,如今这个星球上也仅仅只有那种刚刚显示出生命迹象的细胞。”

他开始试着去明白母亲的意思了。“可是……妈,可我们是人哪,无论是机器人还是你说的人/机器人都不是人,它们在存在的阶梯上应当比人类低一个等级,因为它们都是人的创造物。”

“谁告诉你的,机器人或者人/机器人就一定比当年的人类在存在的阶梯上低一个等级?啊,我懂了,我可怜的小儿子对机器人的认知,仍然停留在它们只是一些芯片、存储器和电线的组合体的阶段。我的儿,谁告诉你机器人只能是这样的一些存在,人类不能用自己的血肉和大脑,加上新的算法工具,连同人类自身的遗传优势,生产出一代比一代更聪明的人/机器人?妈妈研究了一辈子昆虫,它们最让我惊奇和敬佩的就是,它们懂得变态对于它们的意义,是变态让它们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适应自己生存的宇宙,不然它们从种的意义上早就被淘汰掉了。人也是一种生物,我们同样在变态,从细胞直到今天,我们在变态的道路上走过了漫长的道路。”

“妈,你还想……还想说什么?”他感觉到一种新的恐怖气氛正向他袭来,又大声地叫道。

母亲把他带出了工作间,乘电梯到了十八层楼的楼顶。那里有她常坐的一条长椅。她让儿子陪她坐下来。

“从这里向外面看……你看到了什么?”

“妈,我看到了正在落山的太阳。”儿子说。

“太阳是什么?”母亲说。

儿子瞬间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太阳是全部外宇宙的代表。”

“人类不能永远被自己现有的生命形态困在这座星球的表层,那样我们终究没有未来。好在人类也终归比昆虫聪明,我们也早就懂得了要让自己存在的形态、方式发生改变,尽管是一点一点地变,但终归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当然你不想称它为变态,愿意说它是进化也可以。进化其实就是变态。比方说你们这一代,就比我们这一代变得更厉害、更有力量,也因此生活得更好。你们更机器人化而不是更像旧的人类。你们已经在存在的阶梯上比所有时代的旧人类高出了许多阶梯。但你们和我们一样,从本质上说仍然是人类,这一点没有改变,就像昆虫无论怎么变态、进化结果仍然是昆虫一样。”

坐在母亲面前,听她像小时候一样絮絮叨叨地讲这些话,一边望着正在沉落下去的夕阳,他忽然觉得心里最后一点痛苦也消逝了。

“对人类来说,重要的是变而不是不变。而且一定要变,变得越来越好,直至冲出这个星球,获得存在和生命意义上的双重自由,完全的自由。”

“妈,将来我们会变得更像机器人,而不是人类吗?”儿子最后问道。

“不,无论怎么变,都是人类在变,过去是被动地适应环境,而在未来,我们应当主动地变,把那些妨碍我们走出地球这个人类幼虫的茧壳的身体结构上的麻烦全部解决掉。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不仅仅是地球人,还是——首先是——宇宙人。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了不起啦。”

他陪了母亲两天,迫不及待地飞回了海岛。在属于他自己的家里,妻子和儿子正等待他的归来。

一年后他的儿子已经能在海滩上奔跑,用光滑的小脚追逐涌上来又退下去的雪白浪花。他和妻子则铺开一块沙滩毯双双坐在海滩边椰林下,望着晴朗海空下那一轮又在辉煌入海的落日。

“其实成为一个人/机器人也不错,”他忽然对她说,“仅仅一百年以前,那些人后颈部也许没有编号,可他们生活得多辛苦啊……每一粒粮食都要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出来……但是今天,仅仅从空气中收集二氧化碳就可以产生淀粉,而人类在自己的生存过程中一直都在制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二氧化碳。还有,因为不再使用原始人类那些器官,好多原本为医治这些器官疾病而存在的医院也不存在了。人没有了那么多会患病的器官,也就没有了那么多医疗上的需求,城市呢也就少了绝大部分垃圾,比过去更洁净更适合居住了。”

但他的妻子并不想听他讲这些深刻的思想。她高声喊了一句,站起来就奔向了海滩上的儿子,因为那个小小的人/机器人儿子,正将自己两条胖乎乎的小短腿涉进更深的海水里去探索。

这以后他就一个人躺在那里,望着蔚蓝的天空冥想:啊,人类就是这么进化的吧。首先是区块链,什么都是它,从细胞网络到人间社会组织。那么物质本身呢,氧原子为什么要和碳原子纠缠,成为二氧化碳?氧原子为什么要和氢原子连接,成了水?当然还有大尺度的物质,太阳系、恒星、黑洞……从宇宙中心到边界是不是区块链?啊对了,区块链没有中心,不可篡改、全程留痕、可以追溯、集体维护、公开透明,都在老狐的书里写着呢……也就是说,没有边界,区块链的这些特点和规定就是宇宙的特点与规定。那么人生呢?……

“人在宇宙广大无垠的区块链中归根结底算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母亲说得对,先是生命细胞,然后细胞连接/纠缠起来,成了鱼、类人、智人、人,然后是人和机器的合体,再然后可能就是彻底的机器人类了,不过这真有问题吗?只要能够解脱地球和生存本身对地球生命的约束,让他们能在无限可能的宇宙中生活得更轻松、更自由,活着再也不像一部一生都在服劳役的机器,不就是好的吗?……”

再回头看正在海滩上嬉戏的妻子和儿子,他仿佛是第一次觉得,他是多么爱她和他呀,真是爱他们,他们也真的值得他用全部的生命去爱。因为他们和他自己一样也在变态,不,进化之中,而进化的结果是结束人类的幼虫时期,走出茧壳,奔向宇宙,那时的他们,才可以称自己为真正的人吧。

他爱他们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是这个浩瀚无边的宇宙的区块链中的一个细小的节点,就像无限网络中一个最小的网结,却承担着生命发展历程赋予这一个时空网结点的责任与使命。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网结点的使命,却也是一个让地球生命这个奇迹从一瞬走向永恒的伟大使命。

宇宙的区块链虽然广大,但不能少了其中任何一個网结,尤其是人类。这么想来,每一个人、机器人和人/机器人,都是这部宏大无边的交响乐中不可缺少的章节,至少是其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音符。

“你快过来呀,这边多好玩儿呀!”海滩上的妻子和儿子什么也不知道,正大声呼喊着他,让他过去,和他们在一起,像敲击钢琴的琴键一样,来来回回地踏踩那些细碎如同珍珠粒般的浪花,并且从中听出关于大海、夕阳和人类未来的美妙乐章。

作者简介

朱秀海,男,当代作家、编剧。河南鹿邑人,满族,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和海军服役。两次参加边境作战。曾任海军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八、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等长篇纪实文学《黑的土红的雪》《赤土狂飙》,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电视剧《百姓》《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第一、五、九、十一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第八、十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奖;中国电视艺术五十周年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冯牧文学奖等。《音乐会》入选“百部抗战经典图书”,《乔家大院》第二部入选“2017年中国好书”,《远去的白马》入选中宣部2021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荣立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两次、海军通令嘉奖一次。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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