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文,1993年出生于安徽,先后畢业于安徽大学中文系和北师大法学院,现居北京,从事国际法相关工作,业余写小说及散文。曾于《萌芽》《鹿鸣》《百花洲》《山东文学》《上海文学》《特区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及散文30余万字。
七月北京最为炎热时天干地燥,即便定时浇水,阳台上的薄荷、蒜苗和鼠尾草都相继蔫了。吃过晚饭在电视中看到南方洪灾的新闻,一闪而过的镜头中有家乡的史河大桥,河水暴涨,漫过桥面。匆忙给家里打电话询问近况,父亲说和往年的雨季差不多,灾情并不严重。
记忆里每年夏天老家都会迎来一场洪水,可能是因为连绵梅雨,也可能是因为一夜暴雨。那座小城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盆地里,城区沿着史河向两侧延展,形成一对狭长的平行带,深受河水的馈赠,但也因此极易沦为泽国。
小时候经常去水库大坝玩,爬到一座小山的山顶才能到达水库平台,站在平台上俯视河谷,可以看到嶙峋的巨石堆满了斜坡,像是被古代战争的投石器丢到这么荒凉的地方。长辈说那是1991年南方洪灾时救援的解放军战士开卡车运过来的,它们抵挡住了一轮轮洪水的冲击,被冲刷出斑驳的纹路,棱角也被打磨得浑圆。我曾滑下布满荆棘的山坡抚摸那些大石头,即使在夏天也散发出阵阵寒意,好像带着深海的气息。
我后来在老家旧报纸上读到1991年南方特大洪灾的景况,那一年雨季提前到来,而且来势汹汹,30天降雨量超过百年一遇。上游的水库放闸泄洪,大水漫过城区大桥,涌向街头,几乎吞没了沿岸的所有平房,把楼房围成了孤岛,城内交通断绝,很快镇民出行只能靠划船了。我问爸妈那时他们在哪,但他们都记不清楚了,大概天天宅在家里看电视剧吧,上不了班也出不了门,还能干啥呢。
百年不遇的洪灾毕竟极为罕见,在大多数时候,那座苏联专家援建的大坝(曾是世界最高连拱大坝)替小城抵挡住了激流和洪水。史河从上游的崇山峻岭蜿蜒流下,流经小城的是被驯化过的河水,清澈而平静,到城区之后会经过三座大桥再穿城而出。我家就曾住在最古老的1号桥边上,但不是繁华的那一侧,属于相对落后的河东。
1号桥和大坝同龄,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打上了浓郁的苏式烙印,那时候小城里几乎没有路灯,而桥面上却装了两排华丽的玉兰灯,据说和北京长安街上的灯同款,乳白色的灯光从花瓣状的罅隙中流泻出来,映照着桥下墨黑的流水。
大桥一度是小城时髦青年约会的好去处,到了傍晚总能看到年轻男女在桥上轧马路,他们为了免于被人说闲话大概率不会牵手,也不会靠得很近。
桥上确实有不错的风景,倚在阑干上抬起头看,正前方是高耸的水库大坝,波浪形的连拱一字排开,身后的青山上烈士纪念塔露出一角,偶尔会有水鸟栖息,也不怕脚滑跌下去。左右侧都是连绵的大山余脉,满眼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我一直认为这里才是城市的核心位置,观景之便利连市中心的百货大楼顶层都比不上。
住在河东的我几乎每天都要穿过大桥到繁华的西岸去,不管是政府机构、百货大楼、文化馆还是中小学校几乎都在那一侧,河东则只有连片住宅区和零散几间工厂。大桥虽然只有短短几百米距离,但仿佛是黑河腾冲线似的区隔出两个世界。一个显著的区别就是河东只有泥巴路而河西的路铺的都是柏油。大多数市民都习惯于为生活和工作穿梭于两岸之间,桥是连接昼夜的纽带,昼是为生计而奔波,夜则回归家庭。
我家住在河边的一栋单位集资房的三楼,隔壁邻居家的阳台外面是单位车库的楼顶平台。我时常在放学后跑到邻居家,翻过阳台栏杆到外面的平台上,看夕阳一点点西沉,从山上落到河面以下,而河水从金色一点点被染成血红。
在枯水期可以从桥洞走到河水退潮后留下的滩涂,那是一段连绵的陆地,被大片芦苇所掩盖,一眼看不到尽头,我一直幻想那尽头会有什么神奇的景象,比如被遗忘的古城遗迹之类。我曾在学校图书馆看过记述本镇历史的一个小册子,上面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了修建大坝史河上游拥有数百年历史的流波古镇被废弃,镇民(其中包括我的姥爷姥姥)被集体搬迁到现在这座新县城。大坝建成蓄水后古镇被大水淹没,直至如今静静躺在水底数十米处,那些漂亮的徽式建筑和一些来不及带走的宝藏都陷在河床深处,镂空的窗棂间只有鱼虾穿过。
但我从未能踏上那段寻宝旅途,枯水期的滩涂其实也是断断续续的,每块陆地之间的河水是跨不过去的。
在更多时候,我在车库平台上看到的是桥洞下的过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桥洞下陆陆续续搬进了一些流浪汉。那个地方倒真是一个合适的临时住处,桥洞靠内一侧是一个差不多60度的斜坡,垂直于河流的两面用木板挡住,留出正面通向河道的出口就可以遮风避雨了,最大的优势是取水方便,还可以去附近的工地捡一些废弃的木料用作建材。
很多年后我看法国新浪潮电影《新桥恋人》,里面帅气的男主角一直住在废弃的新桥之上,有时候会和其他流浪汉为在桥上寻找栖身之处而大打出手,这多少让我有些出戏——他们为什么不去桥下觅得宝地呢。
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1号桥的任何一个过客了,除了一对来去匆匆的夫妇。
那些流浪者大多是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早就放弃了保持体面的最后一点念想,身上浓郁的体味让那些必须来桥下洗衣服的家庭主妇都退避三舍,宁愿挤在一个旮旯角落里。但那对夫妇却不是,在没看到他们现身之前,一间简易的小屋就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虽然仍处在桥洞之下,但那是一个真正的房间。它是用塑料三合板搭起来的,正面留了门洞挂起布帘,帘外即是史河,在临水的台阶上还砌了一个黄土灶台。很快,到了傍晚,就能看到那个神秘的男主人站在河边颠勺炒菜,模样看上去大概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经常穿一件洗褪了色的衬衫,前胸口袋里挂着饰有金边的老花镜。他老婆却是深居简出,只能偶尔看到女人在河边舀一大盆水回到房间里,也许是为了淘米,也许是拿来洗澡,匆遽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个子很高,头发也高高盘起来。
有天我妈妈带着家里脏衣服去河边冲洗,有几件衬衣的线头缠绕在一起,怎么解都解不开。我妈犹豫了一下,找正在灶台前切菜的大叔借菜刀,大叔二话不说把刀递给我妈,之后收回去时用抹布一擦又开始笃笃笃切起来。那男的可能是个哑巴,命很苦,我妈回来后跟我们说。
后来听大人们在饭局上谈起河畔鸳鸯的传闻,说是这对男女来自同乡,虽形似夫妇,但其实并未领证。他们年轻时情投意合,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在一起,这事在几十年前的农村绝对是一桩丑闻。没多长时间,女子被家人软禁起来,很快精神失常,未能再嫁出去。而男子失意一段时间后外出打工,在外漂泊多年又回到老家,重新遇到了昔日恋人,也许是旧情复燃,也许是于心不忍,再加上当初阻挠的家人和乡民都老了,男子就顺利把她接了出来。只是两人都没有自己的房产,离开了老家无处可去,便一路流浪到县城的大桥下。
这个故事当然有很多版本,毕竟他们不是什么乡贤名人,不会有人费工夫去考证那些曲折细节和隐情。唯一可以确定无误的是他们终于在流浪多年后在大桥下安了家。
我一直对眼镜大叔的来历感到好奇,但我不敢跟他说话,即使经常去河边玩,也只是偷偷注视着他。大叔或在灶台前做饭,或是洗衣服,或是修复一些老旧的家具,难得闲暇的时候,就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再从屋里拉出一条破烂的板凳,坐下来看《说岳全传》之类的小说。不时能听到屋内传来女人的咳嗽和呻吟声,但都被轻快的水流声掩盖住了。
那时候小城里人们经济条件刚刚宽裕,办酒席之风颇盛,红白喜事都是敞开吃的流水席,一盘菜没吃完就被端下去,换上另一盘。有次我们家去参加远房亲戚的婚宴,有一盘烤鸡大概是烤过了火候,没几人动筷,剩下大半只就要被服务员撤下去,众人向主人提议说不要浪费,带回家重新调配一下佐料就是佳肴,但又没人愿意往自家带。彼时我或许是因为喝了几口米酒,借着酒劲鼓起勇气道,可以带给桥下的大叔。
提议通过,我带着打包的饭盒到了桥下。环顾四周,到处找不到大叔,正犹豫要不要敲门,见他拎着一大捆柴禾出现在最上方的台阶上。我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明来意,他默默接过饭盒,没有道谢,也没有任何表示,转身走进屋内。在掀起的布帘一角后,我看到一盆耀眼的冰块,里面似乎放了熏肉和鱼块,饭盒也被垒在上面。他出来后跟我说你是一个好孩子,但以后不要再送东西过来了。让我十分惊讶,在此之前我也一直以为他是哑巴。
后来我再去河边玩耍,大叔邀请我在雨后过来看他钓鱼,他说上次钓上来的鲤鱼有野猫那么肥,整整吃了三天。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刨开了小屋附近的黄土,里面埋了密密麻麻的魚刺和碎骨头。
大叔应该是不缺食物的,他似乎还打算在桥下荒地上种菜,不知道用什么工具辟出了一块网格状的田垄,很快就冒出了些许绿意,似乎是小青菜。如果再挖一条非常短的沟渠就可以把河水引过来了。
彼时的我实在想象不出住在桥下是什么样的感觉,每天头顶都会有无数辆卡车、小汽车、公交车、自行车经过,有年轻的孩子背着书包奔跑,热恋的情侣在深夜亲吻,喝醉的酒鬼趴在栏杆上呕吐,还有想不开要跳河的人一跃而下(虽然因为河水太浅大概率会被抢救回来)。
但我始终没有问出口,因为即使是年幼的我也看得出,他们的生活和我们家,和所有居住在屋檐之下的人并没有本质区别。
大水如季节交替般年复一年来临。在台风天小城里肯定会响起汛情警报,内容大抵是让人们远离河道,但让学校停学工厂停工的情况很少出现,所以我和同学们也习惯于在汛期打着伞穿着胶靴穿过大桥。如果时间不急,也会停下来看一眼风景。水雾弥漫整个河面,两岸的房屋都影影绰绰,我们一点都不担心桥会塌下去,哪怕堤坝会决堤,街道会涌入河水,就像历史上一再发生过的那样。
后来我上初中时就搬到了另一座城市,又相继去了其他城市求学,我看过更多的大桥,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要比老家的1号桥要古老、庞大许多,但却无法激起我的信赖与感念。我承认,这固然是出于一种庸俗的乡愁,但多少也是因为我们只是单纯地路过,既便是一再路过,却不会再建立更深刻的情感联结。
在台北念书时,经常从学校所在的新庄到市区。从捷运黄线大桥头站出来,在路口就能看到“机车瀑布”倾泻而下,那是张震载舒淇去台北上班所必经的大桥。其实淡水河上的桥星罗密布,有一回我从万华龙山寺骑单车到淡水,路上就经过了三座大桥下方,那条“铁马”车道不在任何攻略推荐的观光线路上,所以几乎没遇到过其他游客。
我看到那些桥洞下杂草丛生,墙壁上画满涂鸦,地上有烟熏和火烧的痕迹,还散落着空烟盒和一些生活用品,猜想是不是有流浪者昨晚在那里短暂休整过。但对现代化大都市而言,桥洞并非是差强人意的居所,这里难以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缺乏娱乐手段,且很难不被市政人员发现而驱离。更何况大城市里有太多可以短暂栖身的舒适之所,比如深夜麦当劳、街头网吧、廉价浴室。归根结底,桥终究应该只是桥,而不应承载更多的意义。
再回到故事的起点,即使小城的1号桥抵挡住了一轮又一轮洪水的来袭,最后也无法庇佑它的房客。在我长大以后屈指可数的几次回到老家,看到那里堆满了附近居民的生活垃圾,而那些桥下寄居者都早已不知去向。
我也不再相信沿着桥下的滩涂可以走到消失古镇的传说。新世纪初的城市建设开发热也蔓延到了这座小城,我家原来住的那栋小楼被彻底拆除了,随后建起了更为密集的住宅小区。沿河一带被填平,建成了环城快速路,开车可以一直开到原来枯水期滩涂的尽头,就只是一片水草环绕的陆地而已。
我终究没来得及去看大叔钓出的和野猫一样肥的鱼,那片菜地也没有等到收获那天,他和那个小屋都在汛期到来前消失了。他们在桥下大概住了一个春天,之后是漫长的雨季,河水持续上涨,直到与桥面持平。退潮后,一对夫妇生活过的痕迹被彻底抹掉了。
美国作家奥利维娅·莱恩在非虚构作品《沿河行》中说“一条河流不仅流过空间,也会穿越时间。它与宽广的历史潮流交汇,背负着往昔丢弃的遗迹。无数人在河边生活,也有无数人葬身河底。在这个不停转动的星球上,每个人都有可能瞬间消失,但河流会一直存在,它带着奔流到海的坚定,从天堂借来一片蔚蓝。”河流是不朽的,而桥则是人们接近不朽的一种方式,它跨越了河流,就像跨越了永恒自然规律与短暂人生经验之间的巨大落差,它无法阻挡河流奔流到海的决心,亦无力左右水流的清浊、缓急和高低,但它至少给了所有过客一个机会,在泥沙俱下的大河中瞥见自己行色匆匆的瞬间。如果水有记忆,那大概也是我们最接近永恒的一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