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星
在中国传统的古代社会,一个都城的建设往往是以宫殿为中心。《周礼考工记》有记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都城的中央为天子的宫廷,王宫处在南北中轴线上,在宫廷前“中经”的两侧,东边安排宗庙,西边安排社坛①。但总体还是反映了古代都城是以帝王的宫殿为中心,处于城市中轴线的核心位置,所以在景观上,帝王的宫殿占据主导地位,城市的天际线最重要的部分是宫殿,其他的建筑无法与之相抗衡。但是自从中国引入了佛教,以及佛教的寺塔开始出现以后,以宫殿为中心的格局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众所周知,古代佛塔一般建的很高,基本上为寺院的标志性建筑。塔虽位于宫殿外,但登塔可以俯瞰整个王朝宫殿,这使得原有的城市空间秩序、规制被打乱,从而造成了秩序上的混乱,这在当时的封建礼制思想下是不允许的,于是封建统治者开始对塔的建设进行了一些干预和控制。
古代的寺塔分为由僧人建设和皇家建设两种,僧人建设的寺塔在城市空间的分布反映了统治阶级对佛教采取的态度;而由统治阶级建设的皇家寺庙和塔,历史上曾多次出现过巨塔,如北魏胡太后建的永宁寺塔,高约四十余丈;明成祖朱棣建造的大报恩寺塔,总共九级,高约80m有余。这些巨塔的出现对古代整个城市空间格局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研究寺塔在古代城市空间中的分布,对于我们深刻理解古代城市的形态与空间建构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南京历史上曾作为六朝都城,是佛教在中国南方传播发展的中心,在佛教史上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南朝佛寺志》记载了六朝佛寺200余所,隋唐宋元时期,南京地区的寺庙有所减少。明清时期,特别是明初,南京寺庙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明代葛寅亮所撰《金陵梵刹志》共收录南京寺庙180余处。由此可见佛教的寺院寺塔要素在南京城十分凸显,而且南京又在历史上屡次为都城,其本身政治地位的起伏造成城市的兴衰繁废,及对佛教和寺塔建筑布局所造成的影响也非常显著。因此,本文以南京为例,更易于发现表象背后诸要素之间的联系及所要研究问题的本质所在。
孙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这6个王朝在公元3世纪至6世纪先后建都于建康(吴称建业),史称六朝。对于南京佛寺数量的描述,特别是六朝时期建寺较多,南京作为六朝建都所在地,是佛教的大发展时期(图1)。
图1 六朝南京都城寺院空间分布示意图
六朝时期南京城的佛寺多分布在宫城之外,而且主要是集聚在世俗活动中心的位置——都城以南,城东、城北则是稀散的分布,这与六朝建康将体现政治功能的皇城与居住、商业等其他功能区通过城墙来严格划分有很大的关系,都城北侧为宫城,而南侧除了太子宫以外,是衙署所在地。而位于宫城内的仅有永庆寺、同泰寺及护身寺。其中永庆寺原为梁永庆公主府第,后舍宅为寺,同泰寺为梁武帝所建,而护身寺资料找不到相关详细记载,但是它是在东宫旧址基础上兴建的,因此可以推测其可能为皇家建寺。
为了能够更直观地在城市空间层面分析寺塔的布局,笔者根据各文献中寺塔的位置,对其中能够明确位置的寺塔进行了空间定位(图2)。
图2 六朝南京都城寺塔空间分布示意图
从图2我们可以看出塔的分布情况,由于宫城位于北侧,这个时期的塔大多分布在宫城以南。而且其中不乏高塔,比如同泰寺塔,其为九层塔,521年(梁武帝普通二年)九月建立,本寺楼阁台殿,九级浮图耸入云表。帝尝亲临礼忏,舍身此寺②。梁灭亡以后,寺塔废弃,到宋时重建,后来改称法宝寺,再后来成为军旅营地,再度荒废。湘宫寺塔为两座五级塔,据记载:“上以故第为湘宫寺,备极壮丽;欲造十级浮图而不能,乃分为二”。意为宋明帝把自己原来的湘东王府改成寺院,称“湘宫寺”,原本计划院内修建一座十级佛塔,但是后来因故没建成,就只改建成了两座五级佛塔。
这些塔的高度在当时应该都超越了皇城宫殿,尤其是湘宫寺双塔和同泰寺塔,其分布恰好靠近宫城的中轴线,从同泰寺复原图上我们可以看到,其还是一座可以登临的高塔,登高览胜,基本上可以窥视全城,可以看出,这个时期统治者对塔这种高耸物的存在还并不是很忌讳的。而且可以看到这个时期的城市空间主轴线非常明晰,由南北两侧的两座由统治者建设的高塔从高度上而言,在当时控制了整个城市的天际线,而位于宫城南侧的其他的寺塔也大多都分布在宫城中轴线的两侧,它们也参与了整个城市空间景观轴线的建设。这个时期,寺塔与象征皇权的宫殿建筑一起建构了整个都城的空间景观序列。
笔者根据明万历年间葛寅亮所撰《金陵梵刹志》③中对明代南京寺院的详细记载,对大致能确定其位置的寺院进行了空间定位(图4)。据《金陵梵刹志》记载,明代南京寺院大部分为前朝遗留下来的,或者是明代在原址上重建。通过寺院在城市空间上的分布,我们可以看出明代的寺院主要还是分布在都城中部、南部位置。这两个位置的寺院最为密集,有明确记载的寺院数量近五十所,其中以南城寺院数量最多,少量的位于皇城周边。而中城和南城的寺院多为前朝遗留下来的,东城的则为明代帝王新建。西城因为靠近长江,是历来防卫重地,北城为六朝故都遗址,故其寺院分布数量较少。
图3 同泰寺九重塔复原图
图4 明代寺院等级分布图
据记载的明代建设的寺院大多都是分布在远离城市的山林和乡野之中,就连明初八大寺都是分布在远离都城的山野。这在一定程度上和当朝统治者,也即是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所推行的佛教政策有关。明太祖朱元璋元末曾出家为僧,不仅对佛教有着割不断的情愫,而且其深切地知道佛教“阴翊王度”的作用,因此他立国后提倡及发扬佛教。而对历代、尤其是元代兴衰经验教训的了解和元末佛教内部混乱的洞察,使得他很清楚必须整顿、限制佛教,才能使其更好地为明王朝服务。
明初宫城的选址位于都城的东侧,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城为六朝遗都及大量的寺院集中于此。明代宫城虽偏居东隅,但是其坐北朝南,整个从里到外由宫城和皇城两个部分组成,而整个明代皇城区,位于东侧,基本上是以皇城和宫城为主体,一系列皇家建筑旨在突出皇权至尊的思想。可以看出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彰显皇权至上的礼制观念,故在宫城的选址上有意地规避了这些寺院寺塔,使其完全偏离于宫城的中轴线之外,从而大大削弱了寺院寺塔建筑在城市空间景观的地位,强调了以体现皇权至尊的宫殿建筑为主导的城市空间景观架构。
这一时期,明太祖为了配合皇宫的营建,对南京城内的寺院空间布局进行了一些干预,对城内已有的前朝古刹旧寺进行重建、改建或者迁建。其中敕建的名寺大寺有灵谷寺、天界寺、天禧寺、能仁寺及鸡鸣寺等。这些敕建的大寺都位于远离皇城的乡野山间,仅鸡鸣寺是位于都城内(图5)。
图5 明初南京八大寺分布图
据《金陵梵刹志》记载,到明太祖朱元璋建都南京时期,虽然都城内还遗留有很多寺院,但是基本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这个时期仅能找到九处寺塔的记载。洪武初期朱元璋重建的寺塔仅位于都城北侧的鸡鸣寺塔。这时期没有再新建较高的塔,其中最高的当属唐代宗建于牛首山的弘觉寺塔,其为七级楼阁式砖木塔,据《南京寺庙史话》记载其高度约45m,这在当时算是地标性的建筑,但是其远在郭城之外的牛首山上,对整个皇城的空间格局不会产生影响。其外还有大刹、次大刹如栖霞寺、灵谷寺,它们也都建于远离都城范围的栖霞山和钟山上。这些寺塔之所以能留存下来,一定程度上也与它们远离都城、对宫城建筑影响较小的因素有关。处于都城内的寺塔数量较少,而且体量较小,基本上都是以不可登临的石塔为主,对当时城市空间的影响不大。可以看出明初统治者对佛教寺院及寺塔空间的布局进行了严格的干预及管控,以宫殿为主导的彰显皇权的城市空间景观构架是不允许为佛家寺塔建筑所僭越的。这在《金陵梵刹志》里也能找到相关的记载:
梁天监十三年,武帝为宝志公建塔于山南玩珠峰前,名开善精舍。更为寺。唐乾符中,改宝公院。开、宝中,改开善道场。宋太平兴国五年,改太平兴国寺。庆历二年,府尹叶清臣奏改十方禅院。寻复寺额。国初,名蒋山寺。因塔遮宫禁,洪武十年,敕改今地,赐额灵谷禅寺”。
因明太祖欲在钟山建造皇陵,因寺塔的高度对皇家建筑的影响,故重新敕建。可以看出,到了明代,帝王对于都城里寺塔这种高耸物的处理及对都城的主导性的空间景观控制也越来越严格。
1412年(永乐十年),明成祖朱棣敕工部在原址上重建大报恩寺塔,并“依大内图武,造九级五色琉璃塔”,号称“第一塔”。被誉为“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
大报恩寺塔是一座可以登临的高塔,据《金陵梵刹志》记载,城内及城南可供登览的寺塔仅报恩寺塔及鸡鸣寺的宝公塔两座,一座位于城北鸡笼山,为明初明太祖朱元璋重建;另一座位于城南城门外入城处不远,为明成祖朱棣所建,两座塔在空间上重新组织了整个城市的空间景观序列(图6)。
图6 明南京京城山川图
关于大报恩寺琉璃塔的高度在《金陵梵刹志》、《大报恩寺塔志》等文献中只有“高百余丈”的笼统说法,而《大英百科全书》中根据当时到过南京的外国人在塔下实测,高为二百六十英尺,约合80 m,是南京城墙平均高度的6.5倍。那时在南京城内,只要抬头南望,都能看到大报恩寺塔。琉璃塔内建有184级台阶,可直达顶层,让人登高览胜(图7~8)。
图7 明大报恩寺塔推测复原图
图8 清嘉庆年间绘制的《江南报恩寺琉璃宝塔全图》
大报恩寺究竟报谁之恩?大报恩寺的名字是明成祖朱棣御赐的,朱棣在宣告天下之中称建大报恩寺和琉璃塔是报答皇考和皇妣的“罔极大恩”。然而关于朱棣的真正生母是谁,史学界一直存在着争议④。明成祖建造大报恩寺名为报答明太祖及马皇后,但究竟他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在明代初期统治者对佛教的高压管控之下,为何明朝还能出现准宫阙规制的寺院以及巨大的寺塔?明成祖的迁都北京与大报恩寺塔的修建究竟有怎么样的内在关联?
明代初期乃至明代之前,南京城虽然寺院众多,但并无出现过体量巨大的高塔。整个城市的中心还是宫城,主导空间景观格局的是宫殿建筑,六朝时期寺院集中分布在宫殿之前,但还是以宫殿为主导;到了明初,明太祖朱元璋避开了原来的寺院寺塔区,而选择城市的东边作为明故宫的所在地,其进一步强调了皇权宫殿建筑的主体地位,进而形成了宫殿建筑在城市空间景观上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从而极大弱化了佛教寺塔建筑在城市空间景观中的影响。
到了明成祖时期,随着大报恩寺及大报恩寺塔的修建,大报恩寺塔以其巨大的体量,以大报恩寺塔为核心的南京城寺塔分布,逐渐形成了寺塔建筑与宫殿建筑相互对峙的空间格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成祖建造大报恩寺塔,以及大报恩寺的特殊性,完全打破了原来的城市中以宫殿建筑为主导的空间景观秩序。这种巨塔的修建在南京的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明成祖完全颠覆了六朝南京乃至明太祖时期南京的空间构架,大报恩寺不但其高度是史无前例的,高度将近为明南京城平均城墙高度的6.5倍,其中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是一座可以登临的大塔。“登览最胜处,自此琳宫栉比,名胜所萃,而规模宏壮,罕与比俪”、“夜篝灯百二十有八,如火龙,腾焰数十里,风泽相闻数里,群山、大江、都城、宫阙,悉在凭眺中”⑤。可以看出人们可以登临塔顶,俯瞰全城,连都城内宫阙都能窥见,这在皇权至上的古代社会,是极其不允许的,甚至说是违禁的。明太祖时期重修的比较高的塔——鸡鸣寺志公塔,志公塔仅五级,“登之见后湖”,但并不能与皇家宫殿相提并论。而且从图9我们不难发现,南城新建的大报恩寺塔的位置和北城的明太祖修建的鸡鸣寺塔在空间上形成了一条与宫城并驾齐驱的景观轴线,从而南京城内寺塔的空间序列成为除明故宫之外的另一个中心(图10)。通过对其身世的了解,我们可以看出明成祖朱棣为何破坏原有的以宫殿为主导的城市空间景观结构,而强调寺塔的重要性,使之能与宫殿建筑相抗衡了。
图9 明成祖时期南京寺塔空间景观分析图
图10 明成祖时期南京城市空间结构示意图
明成祖建造大报恩寺及大报恩寺琉璃塔无论是在高度上还是规制上都僭越了体现皇权至尊的宫殿建筑,通过高耸的大报恩寺塔与明太祖时期修建的明皇城宫殿进行空间上的对峙,来彰显自身的特殊及帝位的尊贵,以此来弥盖其“庶出”的身份以及非正常途径得到的皇位。因而故意打破原有的礼制及城市空间秩序,来强调自身的特殊性及权威性。因此,古代佛家的寺塔建筑在特定时期内也成为了统治者为控制空间整体秩序,表达特定涵义的一种手段。
寺塔作为古代城市中建构城市空间景观的主要元素之一,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由于受到不同的政治、经济、佛教政策等的影响,其在空间所展现的分布状态也有所不同,这种不同具体体现在寺塔与皇城宫殿在城市空间上的博弈。本文通过对历代南京城寺塔建筑在城市空间的布局演化研究,探讨其选址及与传统宫殿建筑在空间格局的博弈,剖析其发展演变的内在成因,对于快速城市化发展进程中的历史城镇建设与保护具有一定的启示与思考。
资料来源:
表1:贺云翱《六朝都城佛寺和佛塔的初步研究》;
表1 六朝南京城寺塔情况统计表
图3:百度百科《同泰寺》;
图5:《金陵梵刹志》何孝荣点校;
图6:《洪武京城图志》;
图7:百度百科;
图8:《江南报恩寺琉璃宝塔全图》;
文中其余图片均为作者自绘。
注释
① 王鲁民《宫殿主导还是宗庙主导—三代、秦、汉都城庙、宫布局研究》《城市规划学刊》2012年第6期。
② 摘自百度百科《同泰寺》 网址:http://baike.baidu.com/view/693994.htm。
③ 《金陵梵刹志》为明万历年间南京礼部柌祭清吏司郎中葛寅亮所撰,其为现存的最详尽的一部明代佛教寺塔著作,总共五十三卷,是研究明代南京佛教史的一部重要著作。
④ 关于朱棣生母究竟是谁?史学界一直存在争议。第一种即是朱棣自己声称的,也是正史所记载的,他是马皇后亲生;第二种是碽妃说,朱棣是朝鲜女子李氏碽妃所生;第三种是《中国历史杂文》记载的为元顺帝第三个妃子洪吉喇氏所生;第四种是根据清朝刘献廷的《广阳杂记》记载:“明成祖非马皇后子也。其母翁氏,蒙古人,以其为元顺帝之妃,故隐其事”。
⑤ 张惠衣 《金陵大报恩寺塔志》民国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