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春雷(中国福建)
鳐鱼是软骨鱼,和鲨鱼同属于板鳃亚纲,是血缘很近的兄弟。鲨鱼的腮在头部两侧,属于侧孔总目(鲨形总目);鳐鱼被压扁后,腮孔转移到腹部,属于下孔总目(鳐形总目)。如果你把鳐鱼看成扁鲨,一种二维鲨,就容易理解了。鳐鱼肉与鲨鱼肉很相似,粗而腥,骨节松脆,没有细刺,加酸菜同煮,仿佛吃肉。
因为身材扁平化,鳐鱼五官错位,眼睛和喷水孔留在正面,口、鼻和鳃裂挪到了反面,颇为怪异。选自[清]聂璜《海错图》“海鹞”
鱼种类繁多,论味之美,古人公认锦(黄貂)第一。选自[清]聂璜《海错图》“锦虹”
蝠鲼鱼又称魔鬼鱼、毯,体长超过5米,重达1吨。偶尔,它们会突然摆脱大海,冲上云霄,像风筝一样翱翔于海天之间,御风飞行,场面优美壮观。
鲥鱼(Tenualosa reevesii)
江西省峡江县,因拥有千里赣江最狭窄的一段河道而得名。峡江段为石质河床,水深流急,溶洞交错;至巴邱古镇附近,江面豁然开朗,江心涌起一片沙洲,叫成子洲。早先,巴邱镇是峡江县城所在地,1997年,县城迁到远离赣江的水边镇。
很少人知道,巴邱镇上下30公里的赣江水域,是长江鲥鱼最隐秘的产卵场,成子洲就是产卵场的中心。我读过不少有关鲥鱼的古籍,印象里没人提到峡江鲥鱼。
鲥鱼,又称时鱼,是一种近海鱼类,春夏之际返回内河产卵,来去有时,故称时鱼。《本草纲目》谓:“鲥鱼,初夏时有,余月则无,故名。”在我国近海,鲥鱼北不过吕泗渔场,上溯长江、钱塘江、珠江等江河产卵,形成了三大特产——长江鲥鱼、富春江鲥鱼和西江鲥鱼。福建沿海的鲥鱼,不如长江鲥鱼味清,却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冬季鲥鱼。清代长乐人梁章钜《浪迹三谈》说:“鲥鱼冬出者愈美,吾乡间亦有之。”
长江鲥鱼大名鼎鼎,与刀鱼、河豚并称“长江三鲜”。徐岳《见闻录》说:“鲥鱼虽江鲜,实海错也,故其溯大江而上,不越安庆、九江,然其来必有时。”每年暮春初夏,鲥鱼溯长江而上进行生殖洄游,一般不越江西九江市。但《直省志书·丹徒县》又记载:“鲥本海鱼,季春出扬子江中,游至汉阳生子,化鱼而复还海。”事实上,少数鲥鱼能够游到湖北宜昌,甚至还有通过洞庭湖进入湘江的。
洄游途中鲥鱼不摄食,初入长江口时最肥美,溯游到武汉,已经油尽灯枯,被当地人贬为“瘟鱼”。民间古来就有“来鲥去鲞”的说法,形容鲥鱼来时肥美,产卵后瘦如鱼干。宋人抬举江东鲥鱼,誉为无上江鲜;到明清时荣登贡品,称鲥贡,普通人家已经很难吃到。清《志异续编》记载说:“江浙等处,(鲥鱼)价甚昂贵,非有力之家,不易先得。”鲥鱼脂肪丰厚,最宜带鳞清蒸,味美多刺。宋人彭渊材说人间有五大憾事,第一便是“鲥鱼多骨”。
旧历四月,长江鲥鱼如约而来,在南通、江阴、镇江、南京、芜湖、铜陵、安庆等地,被渔民重重截杀,溃不成军,却依然力争上游。它们到底奔向哪里产卵?千年来无人知晓。上世纪70年代,长江水产研究所终于确认,大部分鲥鱼从湖口进入鄱阳湖,再上溯赣江来到峡江产卵。刘乐和等《赣江鲥鱼产卵场调查》描述说:“长江鲥鱼目前主要产卵分布在江西赣江中游吉安至新干石口约90公里的江段中。又以峡江县城上下30公里的江段最集中……产卵期每年6月上旬至8月上旬。”(《淡水渔业》1979年3期)
此时,在峡江县上游百余公里的万安县,正在兴建一座坝高68米的大型水电站,1990年万安电站首台机组发电。赣江每年定期出现的洪峰,江流的透明度、水温和流速,都因电站发生了改变。可怜峡江县,还没来得及享受“鲥鱼窝”的荣耀,峡江产卵场就没有鲥鱼了。
长江水产研究所邱顺林等(1988)指出:“根据历年长江鲥鱼渔业资料的统计,1974年产量曾达到157.7万公斤,而1975年以后产量呈现波浪式的下降,到1985年、1986年,长江鲥鱼产量下跌到3.1万公斤和1.2万公斤。”
旧历四月,大批鲥鱼从入海口涌进长江,在南通、江阴、镇江、南京、芜湖、铜陵、安庆等地,受到渔民的重重截杀,越来越少,却依然力争上游,向隐秘的产卵场奔去——但这是以前的场景,最近30年,没有人见过任何一条鲥鱼。
如今市面上还有鲥鱼,均为引进的美国、泰国或缅甸鲥鱼,据说滋味远逊中华鲥鱼。[德]马库斯·埃里瑟·布洛赫《鲥鱼》,1782—1795年
过了十年,邱顺林等(1998)报告说:长江水产研究所1996年6月至7月组织渔民,在峡江产卵场试捕,共作业21天,一无所获。同年9月在湖口渡口晒场,连续监测渔民的渔获物16天,没有发现幼鲥鱼。
再过十年,安徽农科院水产研究所江河等(2009)报告说:2006年5月和2007年5月,他们在马鞍山、芜湖、铜陵等江段进行了25天的调查捕捞,共作业124船次,未捕到鲥鱼。调查人员还走访资深渔民230人次,记录道:“安徽江段离现在最近捕到鲥鱼的,是无为县新沟乡张姓渔民,他于1994年5月中旬在芜湖段捕刀鱼时误捕一条1公斤左右的鲥鱼。”这是1989年以来,安徽江段捕获鲥鱼的唯一信息。
2015年,东海水产研究所副所长庄平向记者表示:虽然长江鲥鱼消失了近30年,但按学术界惯例,长江鲥鱼目前只能算“功能性消失”;再过20年没有踪影,就可以判断长江鲥鱼已经绝迹。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吃过鲥鱼呢。记得吗?我国还有富春江鲥鱼、西江鲥鱼。我赶紧打探它们的音讯。《富阳日报》说,浙江新安江水电站落成后鲥鱼锐减,最后一尾富春江鲥鱼1992年被人捕获。在珠江水系,有报道称,最后一尾三黎鱼(鲥鱼)被广东佛山市稔海村的梁姓渔民捕获,时为1990年7月。如今,出现在我们餐桌上的鲥鱼,均为引进的美国鲥鱼、泰国鲥鱼或缅甸鲥鱼,滋味远逊中华鲥鱼。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一种历史悠久、年产百万公斤的鱼类,猝不及防,就变成了传说。我们正好赶上它的临终时刻吗?清代诗人谢墉赞美鲥鱼,夸张说:“网得西施国色真,诗云南国有佳人。”但今天的情形是,你在长江下网,打捞上来一位美女,未必比网获一尾野生鲥鱼轰动呢。
鳓鱼(Ilisha elongata)
冰箱里有两条冻鳓鱼,包装袋上写“东海鳓鱼”,浙江台州三门县出产,准备中午煮一条。鳓鱼是寻常海产,通体雪白,唯独背脊一抹青灰,广东人称曹白鱼,福建人称白力鱼,江浙人称白鳓鱼,山东人称白鳞鱼,都带一个“白”字。化冻后,我用剪刀破鱼,透明而柔软的鳞片随手滑落,这才想起鳓鱼鳞是可以吃的。舟山人说:“四月鳓鱼勿刨鳞。”但我没听说冻鳓鱼的鳞片也是宝贝。
鳓鱼腹部窄扁,宛如刀口,还布满坚硬的锯齿状棱鳞。我摸了一下,齿尖锐利,差点刺破指头。解冻之前,如果手握尾柄,真的可以把鳓鱼腹部当成一把锋利的弧形手锯。李时珍说“(鳓鱼)鱼腹有硬刺勒人,故名”。清《续通志》云:“勒鱼,出东南海中,腹下之骨如锯,可勒,故名。”腹部棱鳞如锯,就是鳓鱼得名的原因。
鱼鳞可食,腹鳞如锯,都让我们想起长江鲥鱼。的确,鲥鱼与鳓鱼是同科(鲱形目鲱科)兄弟,模样相似,都以味美多刺著称。明万历《福州府志》:“鳓鱼,似鲥而多鲠。”《重修福建台湾府志》曰:“类鲥鱼,身扁薄,味清,而芳鲜次于鲥鱼,以多刺人不见重。”屠本畯在《闽中海错疏》中比较说:“鲥、鳓,其美在腴。鲥,侈口圆脊,多鲠,大者长三四尺,重七八斤。鳓,狭口剑脊,多鲠,大者长二三尺,重三四斤。”可见鳓鱼比鲥鱼嘴小,身扁,体型也更袖珍。
与大小黄鱼一样,鳓鱼也是我国传统经济鱼类,繁殖力较弱,产量稍低。《福建省水产志》说,鳓鱼是中上层鱼类,春季由外海游向近岸产卵,秋季再从近海游向东引、乌丘等深水海区越冬。鳓鱼与大黄鱼差不多同时产卵,二者常混栖旺发,金黄的黄鱼群在内,雪白的鳓鱼群在外,渔民谓之“银包金”。进行生殖洄游的鳓鱼发出叫声,据说有点像胡琴的吱扭声,渔民能够听出渔汛。《本草纲目》描述鳓鱼汛:“渔人设网候之,听水中有声,则鱼至矣。有一次、二次、三次,乃止。”1994年,福建省水产研究所陈必哲先生报告说,厦门近海的鳓鱼产卵场在青屿附近水域,每年三月底或四月初,来自外海的鳓鱼聚集这里形成渔汛,厦门渔民使用传统的鳓鱼延绳钓作业,1960年前后年汛产量达200吨。
鳓鱼与鲥鱼是同科兄弟,味美多刺,模样相似而略小。图片选自[清]《古今图书集成》“鳓鱼图”
产卵期间的鳓鱼最肥美。张存绅《雅俗稽言》说:“鳓鱼似鲥鱼而小,身薄骨细,冬天出者曰雪映鱼,味佳。夏至味减。”朱家麟先生在《厦门吃海记》中评论说,这显然是北方的味觉记忆,闽南恰恰相反,鳓鱼的味道春夏最好。厦门民谚称:“苦瓜上市鳓鱼肥。”又说:“六月鳓,肥过贼。”我查了一下,《清稗类钞》也出现了类似错误:“江浙春盘中所荐也……闽中则隆冬有之,春深转无矣。”事实上,无论南北,鳓鱼都是暮春初夏的时令海鲜。浙江舟山渔谚:“五月十三力鱼(鳓鱼)会。”江苏如东县《十二月鱼歌》:“四月鳓鱼大眼曰。”在山东烟台威海地区,郝懿行《记海错》记载:“今登莱海上三月,何罗鱼(鳓鱼)始至,味甚美。”
江苏人相信,最好的鳓鱼出自南通。明万历《通州志》记载说,通州(今南通)人葛原六以布衣赴南京求见明太祖,献鳓鱼百尾。朱元璋问他:“鱼美如何?”他回答得很妙:“鱼美。但臣未进,不敢尝耳。”龙颜大悦。朱元璋挑了一尾鳓鱼还给他,指示通州以后岁供鳓鱼九十九尾。鳓鱼的品质似乎与气候有关。聂璜在《海错图》题记说,闽地太暖,鳓鱼味腥;江北的鳓鱼则香而不腥;总之闽鳓不如越鳓,越鳓不如吴鳓。根据《明武宗实录》载南京兵部尚书王轼的奏疏,明廷迁都北京之后,曾下诏“北产优于南者,自今宜于北取之”,请求罢停的南方岁贡有核桃、栗子、银杏、芥菜、樱桃、石榴、柿子、鳓鱼等。在明人眼里,渤海的鳓鱼优于黄海和东海。
一艘京族渔船。京族又称越族,目前在我国境内有1万多人,聚居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兴市江平镇的满尾、山心、巫头三个海岛(俗称“京族三岛”),以浅海渔业为传统生计。
休渔期的祥芝国家中心渔港。泉州石狮市的祥芝渔港,是全国5大一级渔港之一,休渔期间,1000多艘大型钢壳渔船静静地停泊在港内。每年8月16日开渔节,千船竞发,其中不少将开往钓鱼岛附近海域进行捕捞作业。
最新鲜的鳓鱼应该生吃。《广东新语》说,粤人往往以曹白鱼(鳓鱼)为鱼生,“细刽之为片,红肌白理,轻可吹起,薄如蝉翼,两两相比,沃以老醪,和以椒芷,入口冰融,至甘旨矣”。其次是清蒸,或红烧。如果一时吃不完,江浙地区往往把鳓鱼盐渍晒干,制成鱼鲞久藏。任何鱼都可以制鲞,但鳓鱼鲞味道最好、最普及,结果通称成了专指,人们往往以鲞鱼特指鳓鱼鲞,其他鱼鲞前面都要加个品类名,如黄鱼鲞、带鱼鲞或鲳鱼鲞。
我不懂烹调,把冻鳓鱼简单地红烧煮熟,就端上桌。味道好极了!我表扬自己,接着专心致志挑剔鱼肉中细细的杂毛刺,一点点咀嚼回味。只有最细致的食客才能领略鳓鱼之美。厦门民国学者李禧《紫燕金鱼室》讲过一个故事:漳州某巨室,祭祖必备鳓鱼,子孙人手一竹,击鱼而后进,最后把鳓鱼打成鱼糜,“据云乃祖夙嗜鳓鱼,以鱼骨鲠喉而死,子孙痛之,特击鱼以泄祖忿云”。有意思的是,我发现晚清福州学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也记载了类似故事:“莆田林氏,以其祖先鲠死,岁取白鱱(鳓鱼)数尾陈于神前,木棍捣醢之。”福建两大家族与鳓鱼翻脸成仇,不免让食客戒慎恐惧。
康氏小公鱼(Stolephorus commersonnii)
厦门人以海为江,说惯了鹭江、浔江、江头,顺便将筼筜港中的小鱼称之为江鱼。清初画家聂璜绘《海错图》,就把一条背脊银灰的小白鱼命名为“厦门江鱼”,题记说:“厦门海上产一种小鱼,名曰江鱼,至春则发,背上一条灿烂如银,长不过二寸,土人宴客以为珍品,干之可以贻远人。炸此鱼,先以粗糠焙热,然后下鱼,不焦而自脆矣。”据我所知,聂璜没到过厦门,却把一种东南沿海到处都有的海产冠以地名,颇有以厦门为原产地之意。
闽南人说的江鱼,主要是康氏小公鱼,也包括模样近似的中华小公鱼,二者均为鳀科鱼类,个头很小。朱耀光《福建沿海的鳀科鱼类》(1990年)说,闽海共有4属15种鳀科鱼类,都是小型鱼种,其中日本鳀和康氏小公鱼产量较大。据1985年进行的生物学测定,康氏小公鱼体长为4-7.5厘米,体重1-6克;中华小公鱼略小,最大不过5克。也就是说,近百头大江鱼才能凑足一斤,所以厦门有“四两江鱼拢是头”的民谚。实际上,江鱼脯就是我们常在超市见到的一种小鱼干,体型袖珍,往往无头无脑。我自己的经验是,咸咸辣辣炒来配酒、下饭挺好,没有去头剔骨之烦。
厦门江鱼虽小,却吃过皇帝肉,味道最美。1947年出版的《厦门大观》云:“(筼筜)港内江鱼颇盛,鱼背呈黄金色,目若玛瑙,无鳔味极佳美,系世界所仅见之动物。”该书叙述了一个神奇传说:明末清初,顺治帝御驾亲征,拟自此港登陆,郑成功出缺嘴大炮将其轰毙,港中江鱼吃了顺治帝之肉,于焉质变,故厦门有句俗语曰:“江鱼仔食皇帝肉,畅得无鳔。”鱼鳔是硬骨鱼类体内的充气器官,用来调节身体沉浮。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江鱼一高兴就会“无鳔”,是不是笑破了鱼鳔?但我读过不少厦门江鱼的生物学文献,都没有提到“无鳔”之事,显然是一种民间想象和夸张。
泉州地区也有类似的传说。洪源修《鲁愚诗文集》(2000年)收录了一个《石井江鱼为何无鳔》的民间故事,说郑成功是在老家石井江边炮毙顺治帝的,“江鱼吃着皇帝肉,真够畅,畅得连那个鼓囊囊的鱼鳔也消失了。现在,民间还用‘石井江鱼畅得无鳔’这句话,来表示非常畅快。”可见,晋江安海湾的江鱼也是无鳔的。
潮汕的江鱼没有吃过皇帝肉,所以有一句相反的谚语:“公鱼细细也有鳔。”汕头美食家张新民先生说,这句话有两个意思:一方面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之意;另一方面隐含公鱼(即江鱼)虽小,但也有尊严、不可轻侮之意。张先生说潮汕地区多用小公鱼做鱼饭或熬汤,功夫一点的,会将鱼头连鱼肚一起切掉;但小公鱼富含脂肪,极易氧化酸败,一般都是加工成鱼干出售,或当成鱼露的原料。
江鱼生命周期短促,存活不过一两年,但繁殖力惊人,总是成群结队。《福建沿海常见经济鱼类》说,康氏小公鱼多栖息于港湾与河口附近,食桡足类和毛虾等浮游动物,每年4月底至5月初由近海进入九龙江口圭屿和海沧附近海面产卵,10月底前往南部海区越冬。江鱼生长很快,一个月可达2厘米,厦门谚语说:“江鱼一水一水肥。”一水,就是一次大潮。《厦门渔业志》称:“每年秋冬之交,大批江鱼聚集在大石湖、筼筜港一带,形成旺汛。此时捕捞的江鱼正处在肥育阶段,个体大,背呈金黄色,眼如玛瑙,味道鲜美。作业以鼓缯(小型围网)为主,产品质量好,除鲜销外,加工品称江鱼脯。其加工方法分为鲜干法和熟干法两种。”厦门的江鱼脯鼎鼎有名,与鱿鱼干、文昌鱼干并称厦门三大海产。
厦门第一码头,来自九龙江入海口的新鲜渔获。 黄启勇摄
厦门翔安刘五店是我国虾苗、石斑鱼苗重要基地,竹竿下面的海底为养殖场的取水井,远景为集美的天马山。
不仅筼筜港,厦门岛西北的石湖山海域也产江鱼。我去寨上社采访,陈瑞允老人告诉我,从前象屿背后是一大片浅水海滩,江鱼最多,春夏秋都有,唯独冬天没有。江鱼通常只有一寸长,但秋天的母江鱼有食指长。捕江鱼一般是筑“塭”,就是在滩涂上做一道围堰,留个口子放网,涨潮时江鱼进来,退潮时就留在网里,一网可打四五十斤。鲜江鱼煮酱油水,或者煎、炸,都很好吃;多出来的就晒干,挑去卖,“以前我们寨上的江鱼最有名”。
最近数十年,厦门地理发生了重大变化,象屿、石湖山附近的海域化为陆地。厦门江鱼,无论有鳔还是无鳔,在这座岛屿已经成为传说。
前颌间银鱼(Salanx prognathus)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霑水族,风俗当园蔬……”杜甫这首《白小》诗,写的就是银鱼。白小,白而小也。这种两寸长的小鱼,整群凑合才抵得上一条性命,虽然和水族沾亲带故,但人们习惯于当成蔬菜。《韵语阳秋》说,银鱼是寒士的食物:“言白小与菜无异,岂复有厚味哉?”所以,白居易被贬到忠州(今重庆市忠县)任刺史时,写诗向元稹诉苦,就自称“下饭腥咸白小鱼”,日子过得凄凄惨惨。
银鱼体色银白,透明无骨,只有双目两个小黑点。这种一年生鱼类,像野草一样繁盛,一岁一枯荣。在闽粤地区,银鱼是和虾米同样低贱的海产,吃不完,晒成干品或腌制成酱,销往内地。南宋淳熙《三山志》记载:“银鱼,口尖身锐,如银条。作鲊尤美。”福州人又称银鱼为玉鱼、水晶鱼,较大的则称为面条鱼、白饭鱼,主要产于闽江下游洪塘江。银鱼无骨,正好喂养孩子,粤东又称饲子饭鱼。《香山县乡土志》云:“银鱼俗名白饭鱼,即白小。长一二寸,体小透明如无骨,为鱼类之下等,味鲜。”
山东地区的银鱼,据郝懿行《记海错》记载:“体白而狭长,可六七寸许……海人为其纤而修长,如切汤饼之状,谓之面条鱼。”但是我发现山东各县志记载的银鱼,多数只有两三寸,例如民国《牟平县志》:“面条鱼,体圆而纤细……长不过三寸。”在北方海滨,银鱼也是寻常之物。民国《安东县志》称银鱼“鲜食干食皆良,往岁视为贱品”。安东县即今辽宁省东港市,在鸭绿江出海口东侧,南临黄海。
北方最著名的银鱼产自天津宝坻,可达三五寸。明蒋一葵《长安客话》记载:“宝坻银鱼,都下所珍,北人称为面条鱼,形似东吴鲙残而倍大,出海中蛤山下,秋深霜降后逆流而上,育子诸淀中,映日望之,波浪皆成银色。”明代,宝坻银鱼成为贡品,名声大振。客居北京的徐渭经常托人购买,还指定要瓦窑头银鱼:“宝坻银鱼天下闻,瓦窑青脊始闻君。烦君自入蓑衣伴,尽我青钱买二斤。”
传说吴王将吃剩的鱼脍丢入江中,化为银鱼,所以一条条细长如脍,又名王余鱼、脍(绘)残鱼。图片选自[明]王坼、王思义《三才图会》
银鱼一岁一枯荣,海边渔民视之为贱品;唯有在苏州地区,被诗人们雕琢得玲珑剔透,风雅动人。图片选自[奥]弗朗兹·斯坦达纳《鱼类学通报》“中国银鱼”,1911年
银鱼咸淡水均能生存,我国长江流域种类最繁。学术界认为,中国是世界银鱼的起源地和主要分布区,全世界银鱼科共6属17种,我国就有6属15种。以长江下游为中心,往东、往南、往北,距离越远,银鱼的种类逐渐递减:朝鲜只有4属7种,日本有3属4种,越南有3属3种,俄罗斯有2属2种。浙东与浙西,一江之隔,也有很大差异。南宋嘉泰《会稽志》说:“银鱼,浙河以北所产,大如指。此州所有,仅如箸末,然软美过之。”浙河以北,指钱塘江北的太湖地区,是银鱼的核心产区。元代苏州才女薛兰英、薛蕙英姐妹作《苏台竹枝曲》,竟夸口“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
据张华《博物志》,吴王将吃剩的鱼脍丢入江中,化为银鱼,所以一条条细长如脍,又名王余鱼、脍(鲙)残鱼。清《湖录》云:“脍残鱼,银鱼之最粗者。”我在古籍里翻检了两三天,终于绝望地发现,古人对银鱼、脍残鱼和面条鱼的记载极其混乱,永远不可能弄明白它们到底是同一种鱼,还是两种或三种。最简单的办法是像明《乌程县志》那样,把三者看成同物异名:“银鱼……一名脍残鱼,又名面条鱼。”如果按大小略作区分,不妨视小者为银鱼,中者面条鱼,大者脍残鱼。
江浙地区文风极盛,经年濡染,一种卑微鱼类被诗人们雕琢得玲珑剔透,风雅动人。例如:“稳凭船舷无一事,分明数得鲙残鱼”(皮日休);“美人纤手脍银鱼”(郑居贞);“紫蟹银鱼入梦甘”(杨士奇)。袁枚的女弟子、家住莺脰湖畔的吴琼仙咏《银鱼》:“水融肌理雪融肤,珠网抛残出水初。村里家家惯炊玉,金鱼不卖卖银鱼。”过的仿佛神仙日子。还好我吃过银鱼,不会轻易上当。
北宋唐庚是四川人,被贬谪到广东惠州,也有一首《白小》诗:“二年遵海滨,开眼即浩渺。谓当饱长鲸,糊口但白小。百尾不满釜,烹煮等芹蓼。咀嚼何所得,鳞鬣空纷扰……”大意是住在海边两年,说是要饱食长鲸,却只有白小糊口;一百条都不能满锅,要与芹蓼杂煮;吃不到什么东西,倒落得满嘴烦人的鳞刺。我觉得很感人。这才是普通人家的银鱼吧。
龙头鱼(Harpodon nehereus)
海鱼大约是天下最复杂的东西,一鱼多名,或多鱼同名,让人无所适从。明屠本畯《闽中海错疏》介绍福建海产,劈头就说:“夫水族之多莫若鱼,而名之异亦莫若鱼。”我很同情。至少我读这本书时,就是一头雾水,满目荒凉。想找几个熟悉的海鲜,比如厦门人说的丝丁鱼(或西丁鱼),发现根本找不到这名目。丝丁鱼的学名为龙头鱼,属于灯笼鱼目龙头鱼科龙头鱼属。知道这些也没用。我又去翻民国版《厦门市志·物产志》,叙述之简,让我意外,依然茫无所得。
丝丁鱼是极平常的小鱼,多年前我在厦门第一次吃到,发现这种鱼非常奇特:第一是细皮嫩肉,没有鳞片;第二是柔若无骨,入口即化;第三是齿牙锋利,一张杀气腾腾的阔嘴比头部还大——因此而被称为龙头鱼。许多人吃鱼害怕芒刺,总觉得每根鱼骨都暗藏杀机,吃得心惊肉跳。丝丁鱼是个例外,小刺细如毛发,对人毫无威胁,顶多粘在喉咙发痒,惟一一根脊椎透明而柔软,仿佛卑躬屈膝的媚骨,全无威胁。问它的名字,朋友称它豆腐鱼、鼻涕鱼,生动极了。
上世纪末我在福州工作,上市场买菜,才知道丝丁鱼是最便宜的鱼,每斤不过两元。我不会破鱼,却会处理丝丁鱼,抓住它的头,脖子一拧,连头连内脏一起拔出来扔了。它的牙齿十分尖锐,像带鱼一样,死后还能伤人。煮治起来非常容易,酱油水煮,或者加点榨菜做汤,入锅即烂。那段时间日日饱餐丝丁鱼,吃到反胃,后来我回老家山区,过了几年没丝丁鱼的日子,心理才调整过来。
龙头鱼很像某种人类,体态柔若无骨,所有本领都在一张杀气腾腾的阔嘴——比整个头部似乎还要大几分。图片选自[清]聂璜《海错图》“龙头鱼”
从前福州人认为龙头鱼是“海鱼之下品,食者耻之”;如今在厦门,龙头鱼堂而皇之登上了宴席。 黄启勇/摄
丝丁鱼肉嘟嘟的,全身是水,一口咬下去嘴里总有点扑空的感觉,像是吃棉花糖。聂璜在《海错图》中称它为“水沫所结而成形者”。我觉得很生动。它就像大海诞生的一个龙形泡沫。
郭柏苍说,福州人称龙头鱼为油桶,“海鱼之下品,食者耻之。腌市每斤十数文,贫人袖归”。读了这段话,我大呼惭愧。我知道丝丁鱼低贱,可是没想到居然到了“食者耻之”的地步,连穷人购买,都要偷偷摸摸藏在衣袖里。想想自己挺无耻的,大摇大摆吃了好多年这种贱鱼。但我还有点糊涂,难道清末一个穷人的生活水准比我还高吗?时代没进步也就算了,难道退步了?
龙头鱼是暖水性中下层鱼类,分布于印度洋北部和太平洋西部沿海,包括我国的南海、东海和黄海近岸河口海区。它性情凶残,吞食各种小鱼小虾,但游泳能力很弱。没人会把龙头鱼当成主捕对象,但常在近岸活动,随波逐流,难免陷入无处不在的定置网,成为人类的食物。民国《厦门市志》不记丝丁鱼,想来也因为它是贱民的食物,耻于形诸笔端。但现在没几个人会去读古书了。厦门的酱油水丝丁鱼,或者炸丝丁鱼,松软可口,很受吃客的欢迎。海产枯竭,如今就算是大海的一团华丽泡沫,只要曾经拥有过生命,就让人珍惜。
日本鳗鲡(Anguilla japonica)
越州(今绍兴)应天寺大石上有鳗井,井口数寸,深不可测。宋沈括《梦溪笔谈》记载说,井中鳗鱼常出游,安然出入人们的怀袖间。鳗鱼尾有刃迹,相传曾被黄巢用剑割伤。但是“凡鳗出游,越中必有水旱、疫疠之灾”。秦观《淮海集》亦曰:“宝林禅寺……山上有鳗井,岁旱,祷雨辄应。”为什么鳗鱼出现在山上的一口石井内?刘学箕解释说:“人言此井有灵源,潮落潮生透海门。”我查了一下这口灵鳗井,还在,位于绍兴塔山清凉寺前,前不久有市民反映井水干涸,塞了不少垃圾杂物。
绍兴地区视鳗鱼为龙的化身,古代每逢大旱,就向灵鳗祈雨。陆游诗:“鳗井初生一缕云,鲍郎山下雨昏昏。”公元1044年,越州又遇上一场大旱,太守率众祈雨,果然有验。但理学家陈襄并不高兴,他认为兴云布雨是蛟龙的权力,鳗鱼“窃弄阴阳权”,与奸臣无异。
鳗鱼即鳗鲡,俗称蛇鱼、白鳝等。《本草纲目》描述说:“鳗鲡其状如蛇,背有肉鬣(即鳍)连尾。无鳞,有舌,腹白,大者长数尺,脂膏最多……此鱼善穿深穴。”事实上,鳗鲡是有鳞的,古人观察不细而已。鳗鲡可以在湿地爬行,晋代学者陶弘景甚至称它“能缘树食藤花”,但这点受到《唐本草》的批判,后者指出上树的是鲵鱼,“鳗无足,安能上树耶?谬说也”。还有一种传言,鳗鲡鱼是蚊虫的天敌,明《普济方》信誓旦旦说:“治蚊虫:以鳗鲡鱼干者,于室烧之,即蚊子化为水矣。”但市面上至今没有“鳗鲡”牌蚊香,恐怕也不靠谱。
鳗鲡枪嘴锯齿,性悍猛,山东人称之为海鳝、狼牙鳝。光绪《文登县志》说:“海鳝鱼,体圆青首,锐头大口,利齿如锯,巨鱼遭之,迎刃立断。”明黄衷《海语》介绍广东船户捕鳗的经验:海鳗常乘潮水爬行到山坡上吃草,留在路上的体涎夜晚发光,船户就沿路撒满草木灰,然后大声鼓噪,鳗鲡惊退,“遇灰体涩,不可窜移”,只好任人宰杀。数百年后,闽南人还是这样捕鳗。厦门学者李禧《紫燕金鱼室笔记》记载:“渔人辄循其往来之迹,渗以草灰。鳗归时,窜入灰中,灰汁渍肌体为麻醉,无能幸免矣。”
鳗鲡的生殖方式非常奇异。《埤雅》引赵辟公《杂说》云:“鳗鲡者,此鱼有雄无雌,以影漫于鳢鱼,则其子皆附鳢鬐鬛而生,故谓鳗鲡。”鳗鱼全是单身汉,依靠“影漫”鳢鱼来繁殖后代,新出的鳗子都附在鳢鱼的鱼鳍上。所谓影漫,大约是鳗鱼投影于鳢鱼身上,让后者感而怀孕。这样一桩跨物种婚配,也不知如何形容,意淫呢还是通奸?古人的生物观与我们不同,在他们看来,雄雌交合,等而下之才需要身体接触。师旷《禽经》说,鹤以声交而孕,鹊以音感而孕,白鹢相视而孕,何等的优雅!徐应秋《玉芝堂谈荟》还列举说:兔以望月、孔雀以闻雷、白鹭以睛、鹆以足、螣蛇以听,皆能怀孕。所以,鳗鲡找了一个异族性伴侣,“影漫”感孕,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鳗鲡的生活史非常神秘。古人认为,鳗鲡有雄无雌,它们投影于鳢鱼身上,让后者感而怀孕。感孕是中国传统自然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兔望月而孕、孔雀闻雷而孕、鹤以声交而孕、鹊以音感而孕、白鹢相视而孕……雄雌交合也可以优雅,不需要身体接触。
中国人如此想象,是因为鳗鲡的生活史的确神秘。我们先了解一点科普知识。全世界鳗鲡共有19种,中国有3种,最常见的是日本鳗鲡。鳗鲡出生于大海,在淡水中成长,最后返回大海产卵,是罕见的降河性洄游鱼类,与众多溯河性鱼类——如从大海赶往江河中游产卵的中华鲟、大马哈鱼——恰好相反。鳗鲡昼伏夜出,在淡水溪流中默默肥育,每年深秋,都有一批接近成熟的奔向大海,根据种群密度决定自己的性别,如果种群规模小,雌性的比例就会增加,以保证族群繁衍。鳗鲡的产卵场非常遥远,上世纪初,科学家才意外发现欧洲鳗鲡和美洲鳗鲡在百慕大附近海域繁殖;2005年日本学者确认,马里亚纳群岛南侧海域,是日本鳗鲡的繁殖地。雌鳗产子后死去,鳗子先后发育为柳叶鳗、玻璃鳗、鳗线,秋冬之际,顺着海流漂到江河口觅食,等天气转暖再溯河进入上中游水体。
儒家反对吃鳗鱼。《韩诗外传》说:“闻君子不食鲡鱼。”历代本草学家都警告鳗鲡有毒。明代新安医家汪机指出:“小者可食。重四五斤及水行昂头者,不可食。尝见舟人食之,七口皆死。”但鳗鱼之肥美,让人舍生忘死,恐怕只有温州人还记得一点汪机的告诫。梁章钜《浪迹三谈》批评温州人不知味,只吃小海鳗,把大海鳗统统做成鳗鲞或风鳗:“瓯人多不敢食,小者间以充馔,稍大即鲞之,故大鲜鳗颇难得也。”实际上不少食客偏偏喜欢鳗鲞,《闽中纪略》云:“海鳗,鲜者味淡;干者蒸食,香美异常。”鳗鲡向来是南方食材,清中叶亦风靡北京,价格腾贵。杨米人《都门竹枝词》感叹:“北来要做尝鲜客,一段鳗鱼一段金。”
最爱鳗鱼的是日本人,有人说,他们吃掉了全球70%的鳗鲡;而全球三分之二的鳗鲡是中国人养殖的,其中闽粤两省接近九成。鳗鲡的人工养殖技术很成熟,但是存在一个致命的瓶颈——人工繁殖难以商业化,所有的鳗苗依然来自野生,需要每年初春在河口捕捞洄游的鳗线,然而数量越来越少。前些年,联合国宣布欧洲鳗鲡为极度濒危物种,这一命运,怕是不久也会落到日本鳗鲡身上。
获得一双翅膀进入天空,逃脱海中天敌的追杀,是许多鱼类的最大梦想,然而也可能成为噩梦。
燕鳐鱼(Cypselurus)
上古奇书《山海经》记载了多种飞鱼,最有意思的是文鳐鱼。这种鱼大约产于我国新疆地区,“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这是多么瑰丽的场景:瀚海之上,星空低垂,成群尖叫着的飞鱼振动翅膀,浩浩荡荡地进行跨海(或跨湖)大迁徙。
奇怪之物,必有奇怪的用处。文鳐鱼现身,据说意味着五谷丰登;其肉酸甜,可以治疗疯狂。《山海经》还提到一种“其状如豚”的飞鱼,“服之不畏雷,可以御兵”,连天打雷劈都不怕。东晋王嘉《拾遗录》记载,陶器发明人宁封子曾吃飞鱼而死,两百年后复活,成了神仙,连黄帝都师从他问道。宁封子留给世间一句七言颂:“青蕖灼烁千载舒,百龄暂死饵飞鱼。”那是什么年代呀!两百年的死亡不过是暂时休克,魂魄还能找回自己的肉身!
飞鱼既然是仙丹妙药,就有人捕捉。西晋文学家左思《吴都赋》云:“精卫衔石而遇缴,文鳐夜飞而触纶。”缴、纶,指网罗精卫鸟和垂钓文鳐鱼的丝线。《歙州图经》讲过一个神奇的传说,有人在浮梁县赤岭溪筑了一道水坝,鱼类无法洄游,只好半夜飞过山岭,“其人遂于岭上张网以捕之。鱼有越网而过者,有飞不过而变为石者”。有鱼的地方就会有网。鱼飞上了天,难道人类就不会竖起天网?
南怀仁《坤舆图说》提到的狗鱼,专门在前方等着吃飞鱼。图片出自[清]《古今图书集成》
《山海经》提到文鳐鱼,常在夜晚进行跨海大迁徙。图片选自[清]《古今图书集成》
按陈藏器《本草拾遗》的描述,海鹞鱼“形似鹞,有肉翅……尾有大毒”,应该是 鱼。图片选自[清]《古今图书集成》
公元1697年,画家聂璜在闽东沿海亲眼见过飞鱼,挥笔画下它们的形象。他认为这就是《山海经》提到的文鳐鱼。图片选自[清]聂璜《海错图》
海洋里,会飞的鱼很多。颌针鱼目中的飞鱼科,就包括了8属50种飞鱼。我国有飞鱼6属38种,其中南海种类最丰富,北方海域的燕鳐鱼最有名。崔明彦先生1988年发表文章说,燕鳐鱼又称叶燕鱼、飞鱼,是一种常见经济鱼类,胸鳍犹如鸟类翅膀,能跃出水面1~2米,滑翔数十米甚至几百米。从前,山东胶南县斋堂岛的渔民前往海州湾渔场,每年围捕飞鱼5万公斤以上。
福建古代文献常提到飞鱼。《八闽通志》说:“飞鱼,头大尾小,有翅,一跃十余丈。”《闽中海错疏》提到了一种海燕鱼:“形如飞燕,有肉翅,能奋飞海上。”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记载了两种会飞的鱼:一是鳐鱼,“鱼身鸟翼,大尺许,翅与尾齐,群飞海上,有大风。漳州、宁德多见”;二是飞鱼,又称燕子鱼、海燕鱼,疑为沙燕所化,“头大尾小,有肉翅,善跳,连跃十余丈,福州人呼鲱鱼”。实际上,鳐鱼并不会飞;所谓燕子鱼、海燕鱼,就是飞鱼科的燕鳐鱼。
生物学家说,飞鱼其实并非飞行,而是滑翔。在海中,飞鱼利用强有力的尾鳍摆动,高速跃出海面四五米,然后张开双翅笔直向前滑翔——它的胸鳍不够有力,无法拍动翅膀高飞或转弯,只能借助气流和速度,把瞬间的坠落演绎为一条漫长的抛物线,最终坠入海中。飞鱼无法选择降落点,一旦坠落在海滩、礁石和船只上,便头破血流,一命呜呼。明初诗人孙大雅的《飞鱼》诗序描述了这种悲剧:“海风发作,(飞鱼)从波涛飞集船上,如燕雀。既止,则不能入水。”诗中云:“飞鱼集樯柁,翅尾错珍贝。初疑燕雀翻,复骇蝗螟坠。”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的飞鱼布满了天空,那些撞向帆布、桅杆和船篷的飞鱼,纷纷坠落。
飞鱼有智慧超群的天敌。明清之际,欧洲耶稣会士绕过大半个地球,来到中国传教,同时炫耀地理大发现获得的世界知识。艾儒略在《职方外纪》描述了白角儿鱼(又称狗鱼)伏击飞鱼的策略:“飞鱼仅尺许,能掠水面而飞。又有白角儿鱼,善窥飞鱼之影,伺其所向,先至其所,开口待啖,恒相追数十里。飞鱼急,辄上人舟,为人得之。”但狗鱼之智,在人类看来又极其幼稚。该书又说,渔民往往把钓钩裹于鸡羽毛或白练中,在水面飘扬,狗鱼误以为飞鱼,跃起吞下,结果丧失性命。
生存是艰难的。拥有天空的飞鱼,并没有摆脱鱼类的追杀,还增加了海鸟的威胁。每一种自由都有代价。
捕杀飞鱼的最好办法是利用其趋光性,夜晚在船头挂灯,吸引它们自投船舱。屈大均《广东新语》记海南飞鱼,称它们“夜见渔火,争投船上,烹之味甚美”。丁绍仪《东瀛识略》云:“又有飞鱼,疑沙燕所化,两翼犹存。渔人悬灯以待,乃结阵飞入,舟力不胜,灭灯避焉。”至今,台湾兰屿的达悟人夜捕飞鱼,还是使用火把或灯光,守株待兔。你不必做什么,但听暗黑的海面上水花四溅,飞鱼从四面八方破空射来,转眼装满一舱。
鱼类的主要天敌是其他鱼。获得一双翅膀进入天空,逃脱海中天敌的追杀,是许多鱼类的最大梦想,然而也可能成为噩梦。与鸟类相比,空中的飞鱼难以自主,笨拙而脆弱,最容易被盘旋空中的海鸟俯冲攫走。事实上,这些迅如闪电、精通飞行艺术的海鸟,才是飞鱼最可怕的敌人。因此,当一尾鱼生出翅膀时,并不意味着它摆脱大海,获得了自由,另有更严重的威胁等着它。飞鱼给我们的启示是,你想拓展生存空间,海空双栖,首先要接受天敌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