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
橐吾
多么生僻的芳名
多么古怪的汉字组合
我问,为什么
不是托吾、驮吾,或妥吾?
你不回答
你从不回答
人的问题、鸟的问题、蜘蛛的问题
在草地,在风中,你轻摇花穗
对于蜜蜂,你是不错的蜜源
对于牛羊,是满口香草
对于夏日的山谷,是一件饰物
对于我,一个漫游者,是亲切与温柔
是“好想拥你入怀”
对于自身,你又是什么呢
是又一个夏天——因为种子的可能性?
是永不复回——因为风雪的可能性?
是呼吸着的金黄的梦
在生的路上,在死的路上
你让我想到我和我们
此刻,当我站在你近旁
你的寂静,应和着山中薄雾
烦恼落下来
我正经历的烦恼
是一吨灰尘
蝴蝶在千里之外摆开阵法
大有活埋我的乐趣
四周灰白的岑寂,压迫我
等着我变身一把大铁锹
伤与伤
一日,那年轻人坐在路边,手捂脚掌
嘴里咒骂:“该死的钉子!”
血从伤口流出来,滴在地上
他翻遍身上的口袋,找出一包面巾纸
很快,面巾纸全洇湿了
路人围过来,递上更多面巾纸
血,还是止不住
最后,一辆出租车送他去医院
路人散去,留下带血钉子,像个警句
又一日,还是那个年轻人,坐在路边
一会儿抚胸,一会儿抱头
表情是很痛很痛的样子
路人问他是不是病了
他摇头,低声嘟哝:不是病,是伤
但是,显然哪里都没流血
路人进一步问:“伤在哪儿了?”
他指指胸口,吐出“心”字,竟呜地哭出
声来
仿佛伤口突然迸裂似的
路人摊摊手,走开了
睡眠日,诗歌日,或看大象表演日
失眠,是另一种“穷困”
我穷困,但不潦倒
我穷困,但手有诗卷
穷困的半生,不做白日梦
只喜欢在夜晚摸索泥土
在黑暗中种植蔷薇
也享受夜的芬芳,在星星中间
而缪斯不曾越过树梢来见我
撩开面纱,口授箴言
在少数人中的少数人的节日
我有理由放下词语的篮子
去动物园,看一场大象表演
看那些庞然大物星球一样,兜着圈子转动
背上驮着以象虱为食的小鸟
我像孩子一样欢呼,在孩子们中间
记忆
春天回来,燕子才回来吗?
我却记得,燕子回来,春天才回来!
门前的柳树才绿
屋后的杏花才开
小羊才撒着娇跟母羊去河边吃新草
耕牛才套上木犁跟父亲下地干活儿
母亲才慌乱地给我们找出春衫
你的风筝也才糊好
我追着你在新翻的黑黑的土地上
在高高的堤坝,在吹斜我们的
大口喘气的南风里
整日,整日
直到——
立夏鹅毛住。土豆开花
房檐下,灰白的燕窝冒出几颗黄嘴丫的小
脑袋
那些小燕子长大了就会飞走
来年回来
每只翅膀下
都挂着好看的春天
天上的花园
那时,我们在水田摘草莓
红红的草莓果高出水面
挺立在细弱的茎上
我们摘草莓,我们品尝
说着“味道跟旱地的一样”
蓦然抬头,望见天上的花园
小小的花园,鲜花繁盛
看不出里面有没有路
我们欢喜,却不惊讶
好像那花园原本就在天上
我还是忍不住想拍照片
像每次经过地上的花园那样
可偏偏这时候手机不见了
哪里都找不到
只好眼睁睁地望着它随流云消失
醒来发现,手机就在枕边
遗憾到不想起床,只想回到梦里去
我问:“你喜欢那个花园吗?”
“什么花园?哪个花园?”
——哦哦,这就是回答
晚秋,窗外的枫杨树
明亮的早晨,会有一束黄光
披在它的身上,像一件珊瑚绒睡袍
又暖又舒服
——是它用来回忆的
小鸟们一同醒来,跃上高高的枝頭
一边用晨光洗脸,一边唱欢快的歌
入耳即化的音符
——是它用来回忆的
月季花,打开最后几只花苞
向迟来的蜂鸟蛾兜售秘方
“玉露半两,清风三钱……”
——是它用来回忆的
一对小夫妻,一前一后经过树下
他突然转身,对着她的脸
没有了热唇之吻,却有冷语的子弹
——是它用来回忆的
高大的枫杨树,就站在窗外
眼见它郁郁葱葱,复又落叶纷飞
几度浓荫与疏影
——是我用来回忆的
过早市闻有人叫卖小鲫鱼
早市上
有人叫卖小鲫鱼
我迅速把眼睛挪开
还是看见——
小鲫鱼,扑腾在寒冷的水洼里
那时,小河还没解冻
薄冰像毛玻璃
我拎笊篱,弟弟拎小桶,沿河边逡巡
砸碎薄冰,舀起慌张的小鲫鱼
我们在风中嬉笑
四只膝盖笑开三朵棉花
鼻涕凉凉地流进嘴里
我们嬉笑,小鲫鱼那么小
妈做的鲫鱼酱那么香
我们吃得那么像猫
随后,春天就来了
小鲫鱼那么小
不知道,我们那么像猫
舞台剧
早晨出门前
总是对着镜子穿戴整齐
担心扣错一粒扣子
引发他人取笑
而我披在外套上面的那件百衲衣
除了我自己,没人能看见
那些布片儿,是形状各样大小不一的词
有的是棉布,尚可贴身
有的是粗麻织布,又硬又扎人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把它脱下来
摩挲那些质感明确的补丁
就像盲人摩挲一页一页盲文——
恐惧,焦虑,惶惑,烦恼,忧愁,迷茫,
压力,欲望,沮丧,无奈,厌倦,抓狂……
——我轻声阅读
补丁好多,还会再多一些
昨晚临睡前,我又缀上一大一小两块绸布
一块叫好梦
一块叫希望
我看见我披着这曳地披风,走过舞台
落日的追光灯正好打在脚踝上
暴雨忽至
轻轻滑落的
一日
像一滴水,掉进大海
我没听到一丝响声
为了教导我
天空在傍晚突然降下一阵暴雨
密集的雨滴
穿过我
像时代奔赴浩瀚的历史
黑嘴鸥
丁香湖開阔的水域
我看见,一群黑嘴鸥
用翅膀的镰刀,收割领地上的波浪
铁腥味儿的笑声在空中划出白痕
水花四溅,被阳光照亮
霸气的水鸟,如你所见
当它突然从天而降
推压双爪,在水面疾速滑行
像踩着无形的冲浪板
动作多么娴熟!
多么酷!
甚至称得上漂亮
——凭借精致的头颅和优雅的肩膀
当它用灰黑的喙采摘一条扭动的泥鳅
如我们采摘辣椒,之后,轻盈升起
可爱的水鸟,为了你骄傲的生命
我几乎忘了泥鳅为何物
它们的存在多么不值一提
河岸上,几位摄影家支起三脚架
调整好角度
板着脸孔,沉默如垂钓者
他们正用欣赏的眼光,捕捉惊奇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