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

2022-04-12 00:00:00陆梅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6期

1.迷路

秦伯的烟瘾又犯了。庞阿姨不许秦伯再抽烟。秦伯只能悄悄背着她抽。

庞阿姨的鼻子很灵,一闻烟味就要开窗通风。

这天,庞阿姨出弄堂去买菜。秦伯赶紧向麦小节招手。

秦伯塞给麦小节一卷毛票,也不管小姑娘乐不乐意,关照麦小节走后弄,拐出永年里,到黄陂路、合肥路转角的大象烟纸店买烟。“记住了,两包生产牌,余下你买糖吃。”

这个任务来得太突然。麦小节脑袋轰地一下,跟着心跳如鼓,隐隐生出跃跃欲试的渴望——她不能推掉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犹豫了半秒,决计跑一趟烟纸店。这很容易不是吗?她来奶奶家也有不少日子了,买包烟的小事还做不到?

麦小节捏着一卷钱跑出永年里,眼前就是黄陂路,沿黄陂路往北,过一条马路就是合肥路。麦小节没有方向感,全凭感觉,不过她走对了—两条街的拐角,她一眼瞧见大象烟纸店,手心都捏出汗来了。她向小店走去,朝柜台后的眼镜老头道:“买两包生产烟。”真是巧啊,眼前这老头正是麦小节头一天到上海,流连在店门外,被居高临下从镜片后觑眼扫视的那个老花镜!

老花镜正打着盹。这会儿是半下午的时辰,傍晚还没到来,看店人像是被梦魇住,耷拉着眼皮。麦小节喊声大了些:“给我两包生产烟。”老头迷迷糊糊呓语:“没有。”

没有?是没有这个牌子的烟,还是已经卖完了?麦小节正要打问,那老头彻底垂下脑袋,抵靠在玻璃柜台上,老花镜被他随手扔在一边,很快打起呼噜来了。

麦小节一下没了主意。是喊醒他,还是再去前面看看?麦小节的脚做出了行动,她看到几步远另一家烟纸店。这家守店的是个老婆婆——啊呀,怎么都是老头老太?麦小节攥着钱问老婆婆:“有生产烟吗?”老婆婆干脆摇头。

怎么回事?明明玻璃柜台里展示着好多烟,中华、牡丹、凤凰、红双喜、白沙、大前门……好像确实没有秦伯说的“生产牌”,难道是麦小节听错了?麦小节脑门上全是汗,童花头热气蒸腾,她左右徘徊着举棋不定,是返回去算了还是再找找?麦小节不知道,生产牌顶顶便宜,八分钱一包,这种烟,一般小店不摆在柜台里,谁来买,店家心里有数。阴差阳错,麦小节刚巧遇上耳背的老婆婆和打瞌睡的老花镜,她攥着钱无计可施。

麦小节决计沿着合肥路一直走,一个拐弯转到了顺昌路。顺昌路上人多店多,小吃店杂货铺林林总总,修鞋修拉链修雨伞的,卖馄饨皮春卷皮卷子面的、咸鸡咸鸭咸肉熏腊肠,粢饭糕海棠糕葱油饼的摊子摆到了上街沿,瓜果蔬菜更是当街摆开,内里有个很大的菜市场。麦小节突然看到了庞阿姨。

庞阿姨正哈着腰挑西瓜,这个摸摸,那个敲敲。麦小节第一反应:不能让她看见!于是一个闪身踅进一条巷弄。上海的石库门弄堂套着弄堂,这里那里都能走通,附近居民为省时间图清静常在弄堂里穿进穿出。但是麦小节全无概念,一闪闪进祥顺里,祥顺里跟永年里房子差不多,弄堂结构也相像,麦小节左兜右转,硬是一步一步把自己陷进了迷宫,攥在手里的毛票快要化了—化掉的不是钱,而是她的心。麦小节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一阵紧张和恐惧攫住了她,她竟然忘了去问问人家—她被自己的处境给吓晕了。

终于转出弄堂看到一条大马路,她飞蛾扑灯般奔过去,看路名—建国东路,一下又茫然了,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走?她既没方向感,又缺少对路名的记忆存储,虽说来上海有些日子,还跟爷爷这里那里的见了世面,但还不曾独自在马路上闲逛。她虽余勇可贾,终究还是鲁莽,结果自己把自己给绕晕了。站在深浓绿意的梧桐树下,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麦小节转过身—是白雪!白雪和她的妈妈。麦小节眼里闪出泪来了!可是她不能,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哭。她假装眼里飞进一只小虫,揉啊揉,笑出声来。

“小节,你在这里干什么?”白雪妈妈问麦小节。

“哦,我出来走走……”麦小节听到自己的回声。

“嗯,是要动动,不能老闷着,要不白雪陪你一道走走吧!别走太远,附近转转就回。”说着拍拍白雪,手眼示意她先回。

白雪感激地看看妈妈,妈妈的建议,正合她意。

现在,安全了。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必说。麦小节内心的小风暴平息了。她知道,是本能的反应“保护”了她,挽回了她面子—那颗小小的不想被笑话的虚荣心。这会儿,她主动拉起白雪的手,若无其事和白雪肩并肩。她有多平静,就有多感激。如果白雪和她妈妈不及时出现,这会儿她还陷在迷宫里。她无法想象奶奶要是发现自己不知去向,会有多着急;还有,怎么跟信任她的秦伯交代?这么小的一件事都做不了……麦小节简直不愿再想下去。现在好了,白雪妈妈回永年里,肯定会跟奶奶说一声的。等她和白雪一起回,秦伯也不会说什么的……

两个女孩都经历了内心的小风暴。麦小节是迷路,白雪是思念。白雪在外婆家想着麦小节,跟妈妈临时起意去中山公园看奶奶时想着麦小节,想她这会儿在干什么,那会儿又在干什么。如果白雪跟别的孩子一样,或许早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了去,可她是那样一个不寻常的孩子,内心的图景远胜于外部世界。也就是说,比起外部世界的喧哗和热闹,白雪其实更专注于内心,也更在意这个结交不久的新朋友。她觉得麦小节善良、聪敏,尤其懂得倾听,所以她们之间哪怕交流有障碍,也影响不到那一份心意相通。

白雪突然想起什么,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托在掌中,小心展开,两朵压扁了的合欢花贴在白手帕上。白雪将毛茸茸的羽扇花瓣放在麦小节的手心里,一朵,两朵,粉妍妍的一小团火花。

“呀,合欢花!”麦小节眼前一亮。在梅家坞的山冈、杂木林和家门前的水岸边,都能见到合欢树,树形漂亮,而且,她也喜欢合欢花!两个女孩看着合欢花,傻傻地笑了。眼前写照,正合了这花名——合、欢!

麦小节小心捏着合欢花也摸出一样东西,正是那卷汗湿了的毛票,她一时不知怎么解释,看到路边一块碎砖石,捡起,挑一处平整青砖地,歪歪扭扭写下:秦伯要买烟,生产牌。白雪瞧了字噢噢噢拍胸脯,拉起麦小节反身往刚刚的弄堂口走去。

帮秦伯买烟这种事,白雪小时候没少干过。秦伯的工资都归庞阿姨管,秦伯攒下零花钱偷偷买烟抽。有时自己出不了门,就悄悄将钱塞给白雪,派小家伙去帮他买烟,前门、飞马、生产、勇士,有时还十支半包的买散装。

白雪抄小路,兜兜转转又转回顺昌路,沿顺昌路往北竟又来到合肥路,在合肥路转角的大象烟纸店前停下—那眼镜老头正忙着给顾客零拷料酒和花生芝麻酱。等前头的顾客结完账,白雪手一扬,将一卷毛票塞向老头,往虚茫处一指,做了个抽烟动作,老头会意,转身从一堆盒子里摸出两包烟,正是生产牌。钱货两清,老头手里还多出几个硬币,那是秦伯派给麦小节的酬劳,不等麦小节回应,白雪手伸进玻璃罐,抓了两块泡泡糖。老头眼也不抬,将硬币丢进钱盒。两个女孩撕了糖纸,心满意足地嚼起泡泡糖。

沿着麦小节来时的路,两人磨磨蹭蹭看野眼。正是下午四点左右的光景,弄堂口进进出出的人多了起来,主妇们手里拎着个篮子,多半去菜场,顺路逛逛熟食店粮油店。麦小节吹出一个很大的泡,白雪不甘示弱,也吹出一个大泡泡,噗、噗,瘪了气的泡泡糖粘在了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瞧着对方的怪模样,两个女孩乐得哈哈笑……

2.少年宫

麦小节塞给秦伯两盒生产烟时,庞阿姨正忙着在灶披间炒菜。

秦伯接过烟,给了麦小节一个赞赏的表情。

吃晚饭时,奶奶问麦小节:“毛头今朝不打招呼出去,不怕迷路?”

奶奶这一问,叫麦小节羞愧难当—又是“不打招呼”,又是“迷路”,奶奶果然料事如神啊!奶奶看似平静地一口饭一口菜,顺便扫一眼低头不语的麦小节。麦小节强自镇定的心被奶奶给看乱了,她老实交代—她是替秦伯悄悄买烟去了,走得急,没顾上跟奶奶说一声。这些话,麦小节候准了庞阿姨不在边上才如实道出。

奶奶点点头,正色道:“记牢,下次出弄堂一定要跟阿爷阿奶讲,小姑娘不好一声不响出去,晓得伐?”向来心宽好说话的奶奶这会儿板起脸来。麦小节乖乖点头,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经为此承受了意外风暴。

晚上凉风习习,邻居们都在弄堂里纳凉,庞阿姨一向见到白雪妈妈都会主动招呼,白雪妈妈今晚不忙,就在下面跟庞阿姨聊起天来。秦伯出来跟麦小节奶奶和白雪妈妈说:“我有个朋友在市少年宫,明天带俩小囡去参观参观,不用买门票,你们看好?”

“发什么人来疯,你哪个朋友在少年宫?”庞阿姨戗了秦伯一句。

秦伯的这个“朋友”,正是他在复兴公园认识的吹笛子的中年男子。因为常在水榭亭里听他吹笛,一来二去地请教问题就认识了。聊天中得知明天在市少年宫有一场上海小荧星艺术团的汇报演出,他这个朋友是艺术团笛子组的带教老师。秦伯就顺口一问:“能蹭看吗?”笛子老师答:“带孩子去可以,到时报我的名,方禾,四方的方,禾苗的禾。”

本是信口一问,现在突然觉得是个好主意,两个小姑娘都偷偷帮他买过烟,还守口如瓶没将这事透给他老婆,就为这默契,他也要尽一份心。尤其白雪,弄堂里出了名的哑巴,“作孽啊,好好一个小囡……”秦伯自己没小孩,看着白雪冰雪聪明一天天长大,真心替她惋惜。他看过白雪涂鸦的画,还真不赖!她妈妈早出晚归,爸爸又常年不在家,可苦了孩子,老闷在家也不是办法,小孩子就是要出去多见见世面,少年宫最理想,找个专业老师,指不定开发出一两个新潜能……

庞阿姨觑眼瞧老公脸色,主动缓下来找台阶:“真要去,两个小囡的安全侬要负责。”

“那自然!只要齐老师、老太同意,保管安全带她们去,安全带她们回。”

白雪妈妈接口道:“那太感谢了!白雪都没去过少年宫……”又转看麦小节,“小节,你也想去吗?你和白雪一起去吧。”

麦小节看看奶奶,才领过奶奶的教导,她可不敢擅自做主。奶奶朗声道:“去吧!阿爷没带侬去过,正好跟白雪做道伴。记牢,千万不好走散,跟牢秦伯伯。”

第二天早上,两个女孩在秦伯的带领下,像过夏令营一般肩上挎一个包,包里装着大人们准备的面包、点心和水去往少年宫。两个女孩雀跃着,白雪拉住麦小节的手摇啊摇,少年宫曾是妈妈小时候的乐园,一直说要带她去,总没去成。

步行加搭乘71路公交车,一小时后三个人来到了少年宫。隔着铁栅栏,麦小节被一块绿茸茸的大草坪吸引,顺着大草坪,看到一排气派的白色大理石房子,特别醒目。秦伯熟门熟路跟门卫打了招呼,顺利通行。时间还早,主路的另一头,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循着声音,他们看到一块鲜亮指示牌—勇敢者道路。“咦,九大行星攀爬?太空旅行?好像以前没见过……”秦伯瞧着牌子上的字自言自语。

眼前,纵横交错在山石和树林之间的,是一座形态各异、亮眼醒目的球状星体,星球连缀成一组庞大装置,刷成金色银色和橘色,看上去高不可攀,又遥遥在望。一群孩子钻在球体里面,争先恐后地嬉闹攀爬。

麦小节捏捏白雪手,看出了其中的“机关”—这条“勇敢者道路”没有回头路,攀爬装置是单向的。手搭凉棚往这个庞然大物行注目礼,两个女孩不动声色交汇了一下目光—真要走通这条太空路,很需要勇气呢。那么,敢不敢呢?两个人都在心里问自己。

一波白衣蓝裤和蓝裙的男孩女孩,列队涌向大理石房子。在鲜艳红领巾的衬托下,白衣显得特别白,蓝裙蓝裤亮又挺。男孩女孩都涂了口红,女孩脸上还抹了两朵腮红,辫梢上的双色蝴蝶结简直要飞起来!他们肯定是参加汇报演出的小荧星,男孩女孩一个个都那么自信,那么神采奕奕。麦小节从这些差不多同龄的孩子身上探照到了自己以外的世界—或许还包括白雪,在这之前,白雪是她探照的对象,而此时此刻,理所当然她把白雪算在了自己的阵营里—那一闪而过的小荧星,在她是遥不可及的梦。正因为遥不可及,她梦游一样看着眼前一切。梦游人多半是不知道自己是在梦游的,这梦就好端端地寄存在某个角落里……倒是白雪,麦小节情不自禁抽身出来想到白雪。

白雪看上去对眼前一切浑然不觉,她拉住麦小节的手,也朝那幢大理石房子走去,秦伯就在后面。宽大的廊柱,廊柱上的白色浮雕,柚木护墙板,顶天立地的玻璃门,醒目的黑白方形地砖,深栗色木地板,璀璨吊灯,还有精美的大壁画……麦小节被眼前一切震撼着,惊异着,恍惚步入某个童话宫殿。不断涌来的孩子朝向一个大房间,轰鸣的大厅很快安静下来。

麦小节抬头,高深穹顶就像是一个庞大吸音器,吸走一切浮华杂音,而那些壁画呀,彩绘玻璃呀,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晕染出一股神秘美好的气息。站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麦小节不由自主挺起了脊背,眼睛、耳朵和鼻子都张开着,全身的每个细胞惊醒着……

秦伯拍拍手上的表,示意两个女孩演出时间快到了。也不知哪来的灵感,麦小节突然拉起白雪的手,往另外一个房间走去—她们没有走进小伙伴剧场,那才是小荧星们汇报演出的地方。秦伯跟在后面,很快明白了麦小节的企图—这小姑娘心真细,她是要替白雪解围呢!好吧,与其坐在很后面看一场哑剧,不如由她们尽兴,看什么不是看……

白雪被麦小节拉着,她们推开一扇虚掩的门,眼前豁然敞亮—不是灯光本身,而是桌上、画架上和铁丝线上铁夹子夹起来的画。这是一间绘画室,有个女孩正埋首画画。

麦小节轻声问:“可以进来看看吗?”女孩点点头,聚精会神。白雪被铁夹上的画吸引,她在一列画前驻足。彩墨、水粉、粉彩、油画棒、炭笔线描,每一幅都很生动,都有一种吸引你去细究的叫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这些画,该是百里挑一拿来展览的吧?眼前这棵榉树,好像哪里见过,树上落满了金辉,光影的感觉应该是黄昏,黑暗笼罩前的一刻,它的身后,是黑黝黝的大片丛林;这幅取名《隧道的森林》的炭笔画,林木深处散着光,那是隧道的尽头,一个孩子站在画前的芒草丛里,扭着身子,望向尽头,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受到凝神有所思的表情;有一幅水墨竹林图,绿叶参差交叠,叶尖儿朝着一个方向,画面取的是俯瞰角度,密布的叶丛里钻出几根竹笋。“这画里有风!”麦小节轻声说出,手在画前演示,白雪点头,投来一个会心的笑。

还有一列花草静物画,一束束、一丛丛地插在花瓶里,摆在桌案边,开在池塘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形态,都散出一种熠熠的光彩来。这也是习作?麦小节觉得这些画都能当范本让学生来临摹了—对,教室里正画画的那个女孩,就是对着其中的一幅在画。麦小节悄悄绕到女孩背后,看到了一丛盛放的绿菊,丝丝缕缕的花瓣,每一丝每一缕都透着纯洁宁静的光芒。白雪凝神驻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白雪这么专注,麦小节知道她来对了。

一个世界打开了,白雪这会儿看得特别认真—她在那一幅幅画里照见了另一个自己。她差点儿跟这个“自己”失之交臂。太好了,她和“她”(另一个自己)终于遇上了—

“她”:好啊,终于见面了。

她:啊,见面了。

“她”:怎么,被这些画吸引了?

她:何止是吸引……

“她”:这么说,还感触挺深?

她:他们都比我画得好。

“她”:嘿,可别妄自菲薄。

她:我从这些画里感受到光影色块的平衡,还有空气的流动、光线的变化,都比我处理得好。

“她”:嘿,不容易。

她:感觉挺震撼的,难道都是孩子的画作?比我好多了,我都是自己琢磨,看来还是要多看多画……

“她”:说对了,不能止步于自己琢磨,要多现场观摩。知道你喜欢画画,妈妈也教了你不少,但是,更重要的,是要把心门打开,画画是一门技艺,但还是心和心的碰撞,得多感受……

她:是的啊,我喜欢颜色在画纸上的感觉,不同的纸呈出不一样的效果,还有颜色,一点点的细微差别,就朝向不同的状态。这个有点儿像捕捉灵感,有时候心神宁静,就会寻找到想要的颜色……哎,我也说不好。

“她”:哦,你已经探知到了画画的秘密,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对画画来说,画纸啊,画布啊,颜料啊,材料本身和你要画的对象,都是可见的外形,真正重要的,是超越那些表象,凝定一个瞬间,如果你能够和这个瞬间心灵对话,启发、探究,那么光彩就来了……啊,你懂的。不如我背个书吧,有个画家说:一种颜色只在另一种颜色里才存在,才有意义,才起作用。一种颜色相当于一个音符,当你找到了最合适的颜色,在画纸上涂抹时,你就给画定了一个调,好比音乐里的G大调或是c小调,整个曲子都要跟着走。当你完成一幅画时,你也就拥有了一首曲子。

她:噢,说得真好!我脑海里的曲子少得可怜,我只记得学校里的广播体操、眼保健操,半导体收音机里的“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她”:嘿嘿,就是一个比喻嘛!知道你听不见,但你还有眼睛,还有聪明脑袋,那些纷飞的音符不也常在你脑海里回旋?

她:哦是的。你说的这个画家是谁?

“她”:有一天你会遇见的。

她:这么神秘。

“她”:如果我说这话是我说的,是不是信任度打了折扣?

她:嗯,这个……

“她”:你看,人都有崇拜心理,名人嘛,总是见多识广,也更能够点石成金……

她:你也很见多识广嘛!

“她”:嘿嘿,我比你清醒。

她:你比我自信。

“她”:又来了,可别妄自菲薄。

她:好吧,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她”:客气什么呀,我只是你的“另一个自己”……对了,你看到的这些画可都是孩子们画的,他们比较幸运,因为他们有一个好老师。

她:哦,大画家?

“她”:老师的老师是大画家……

她:谁啊?

“她”:林风眠。

她:林、风、眠……这名字好熟悉。你说的那个画家就是他?

“她”:好画家多着呢,你会一个一个遇见的。

她:哎,你不要急着走啊……

“她”:说太多啦,我们会再见的,你朋友都等急了。

她:噢,我差点儿忘了!你也喜欢她的吧?

“她”:她是你结识的新朋友,我知道……再见啦,我们会见面的。

她:再见……

这是一场意念里的对话,就那样发生了,拜秦伯和麦小节所赐,来到神往已久的少年宫,站在这个画室里,刚巧又撞见了这么多精彩的画,那个“她”—白雪的另一个自己,潜伏得多深啊!白雪心头一震,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源自内心深处的喜悦。她知道自己喜悦的是什么,她默不作声—也只能默不作声—她体会到了某种精神情感对她的启示意义。

这会儿,秦伯看着画,也观察着两个孩子。退休前他在搪瓷厂上班,很多年前也曾描过画,厂里来了一批画家下生活,教工人设计画稿,喜鹊登枝、牡丹花开、远山如黛、万紫千红,也有简单纹样,几株水仙兰草翠竹什么的,教他们怎么用色、运笔的方法,还有在瓷盆、口杯和茶盘上如何构图,设计好图样制版,喷花间喷涂彩釉。这是他人生中最接近画画的一次。多么遥远啊!但是又历历在目。今天的孩子真幸福,什么笛子二胡小提琴,哪样乐器都能学,还有书法、画画、围棋、航模……各种各样的才艺梦想都能实现。秦伯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不如跟白雪妈妈提个议,让白雪到少年宫来学画,说不定日后能成个画家……

白雪和麦小节的兴致都很高,秦伯带着两个女孩一个个房间参观,演播室、舞蹈排练厅、手风琴室、棋院、合唱排练厅……白雪在走廊里留意到一张宣传招贴画,上面印着“首届未来童话家征文大赛”的字样,她拿出笔和小本本,飞快记下一串地址。

小伙伴剧场的大门虚掩着,麦小节听到剧场里传出的清亮亮的歌声和各种器乐伴奏,演出还没结束。秦伯也听到了,他看看麦小节,询问地点点头。麦小节摇头,默默往大门外的草坪走去。激烈的阳光一下罩住了双眼,她闭目一睁,眼前一团如茵的绿光芒。白雪拉住麦小节的手,往光芒里走去。

3.启发的镜子

有个朋友给白雪妈妈介绍了一份工作:图书翻译。当然是兼职,用的是业余时间。虽然翻译的稿费很低,但是白雪妈妈不在乎,她喜欢这份有意义的工作,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关在临时工作间里,很忙也很充实。

白雪也忙,从少年宫回来后,她像换了个人,翻箱倒柜,把家里东西倒腾一遍,堆叠的书一本本清理,需要的立在书架上,不需要的打算送给麦小节。她重新唤起对画画的热情,把妈妈放在工作间的画册也拖了回来。

“妈妈,林风眠是谁?”这天晚上,白雪写下话来问妈妈。

“你知道林风眠?”妈妈很诧异。

“我在少年宫看到很多画,像是临摹林风眠的。”

“你怎么知道是林风眠的?”

“我在画册里看到过,他的静物画方方正正,用色也特别,彩色墨,很鲜亮。”

“哦对,他跟别的一些画家不一样,虽然也是中国画的水墨宣纸,但是更写意,色彩瑰丽,线条灵动,而且他的画里有光。”

“对啊!”白雪激动地钩住妈妈。妈妈好瘦,肩胛骨一棱一棱的。

“你也这么觉得?”妈妈把白雪按回沙发,打出手语。

“嗯,他的画里有光!”白雪为和妈妈的看法一致而激动得想要找出那本画册。

“他是有信念的人。”妈妈在本子上写。

“嗯!”白雪完全认同妈妈的看法。眼睛扫到书架上的万花筒,爸爸告诉过她万花筒的成像原理,因为有了三棱镜,原本不起眼的碎玻璃在光的反射下形成斑斓的图案—万花筒里也有光。白雪顺手拿起万花筒展示给妈妈看。

妈妈把白雪揽在怀里,这孩子真是冰雪聪明啊!

“妈妈,你认识这个林画家吗?”白雪天真地打出手语。

“不认识啊!听说这个画家深居简出,艺术上很有追求。”妈妈耸耸肩,她所知有限。

虽然意犹未尽,但白雪已经很满足。她去找书看。在一本画册里白雪读到一句话:“绘画就是努力去触及世界的深处。”—什么是世界的深处?白雪很难清晰地把它描画出来,隐隐约约,又觉得堵在心间。她闭起眼来,想要用意念再度唤起另一个自己—那个聪明的“她”。这一回,意念起不了作用,那个“她”不接应她的召唤。不过没关系,白雪感知到了那个“她”带给自己的能量。要不是麦小节,她还遇不见“她”呢。

白雪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那也是“她”给自己的暗示—她要努力探进这世界的深处。她跟妈妈商量,想去少年宫学画,哪怕从素描开始,她也不退却。妈妈答应这个星期天陪她去一趟少年宫,看看暑期绘画班的名额还有没有。

有了憧憬的目标,白雪满心期待。她不知道,妈妈其实早替她打听了,秦伯回来后跟白雪妈妈提到两个女孩看画入迷的一幕。妈妈彻底打消了顾虑,只要白雪有意愿学,老师肯接收,就什么都结了,何苦去预知一个结果!学成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给白雪一个开放提升的空间,让她自己去感知,去体验,去经受……唉,之前管她太紧了。白雪妈妈宽慰自己,好在现在还不晚。

麦小节受白雪影响,也爱上看书。她发觉白雪家的彩电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哦不,不该这么形容,麦小节替自己害了一下臊,狠狠抛开这个念头。她翻开安徒生的插图版《枞树》,这是白雪送她的书,白雪有很多种安徒生的童话集。“枞树”,这书名好亲切,对麦小节是一个纪念。她们两个初次照面,隔着几级台阶,白雪一身葱绿连衣裙,活泼泼地冲她笑,修长的身影跟安徒生笔下这棵枞树多像啊!不安于长在树林老家,想要去远方,做成漂亮的桅杆,漂洋过海;或者,被搬进一个美丽的大房间,被装饰起来,很快又遭遗弃,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麦小节觉得这个写童话的安徒生也像一棵枞树,在人们不认识、不了解,认识和了解了之后不再需要、善待时,有多孤独啊!但是,如果因为害怕孤独和受伤害,而把自己封闭起来,那就不是安徒生的枞树了。麦小节觉得她读懂了这个童话,是白雪给了她启发。白雪就像是一面镜子。

麦小节翻书很快,简直跟海绵一样吸收,脑海里一锅炖的故事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了一件长满耳朵的绿袍子。只要穿上这件袍子,世界上什么样的声音都听得见。循着声音的指引,她来到一座宫殿。宫殿里开满鲜花,每一朵都散发着光彩,金色的光,银色的光,蓝色白色蔷薇色……很多很多的光聚合在一起,化成一片星河,真是光彩夺目。清亮亮的歌声响起,花朵里站出一个一个小孩来,是那些小荧星。白雪也在其中,她站成了一棵向日葵。

“为什么向日葵是金色的?”

“因为每一天、每一时,它都在寻找着阳光。”

“为什么向日葵要寻找阳光?”

“因为它要积蓄忧伤的能量。”

“为什么是忧伤的能量?”

“因为如果没有沉重做对比,快乐简直不堪一提。”

“就像安徒生的童话吗?”

“也许吧。”

那棵向日葵在向她招手,麦小节跑过去。可是眨眼间,光彩夺目的星河流沙般朝着一个方向,螺旋形上升,上升,拉成一个星光璀璨的万花筒!一个超级大的万花筒!麦小节向那个万花筒跑去,她跳起来,差一点儿就要够到了,突然,凭空而降几个连体星球挡住了她的去路—哦,勇敢者道路!

麦小节被惊醒了,原来是午后一场梦魇。一本打开的书压住了她胸口,她看书睡着了。

两个女孩白天都有事忙。麦小节帮奶奶剥毛豆,择菜,洗碗,擦洗地板。这是麦小节主动跟奶奶揽下的活儿,像擦洗地板这种事,爷爷都没她手脚灵便。没事她就翻书,那台黑白小电视也安静下来,白雪送她的一藤篮书都没看完呢。

白雪忙着准备画画用的材料。她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发现了几管颜料,红色、黄色、蓝色,还有白色,都还能用。红黄蓝刚好是三原色,她就想试试颜料调配,她对颜色很着迷,比如蓝色加黄色会变绿色,黄色加红色变橙色,红色加蓝色变紫色,不同比例的调配还会变幻出无数种中间色、复色、互补色—完成一幅画,有这几种颜色足够。白雪脑海里跳出林风眠的画、梵高的画,虽然颜料材质不同,颜色也只简单到明亮的金黄红蓝,但是画家却创造出了一个神秘的心灵世界。

白雪跃跃欲试,打算从临摹梵高的向日葵和树开始。梵高画过很多向日葵,画过的树更多,各种各样的树,她最喜欢那幅《小树林》。夏日林地里的小树闪耀着令人如痴如醉的光芒,细长苗条的树干多像一个一个挺拔的少女!含着阳光的地面,开满橘色金色白色的小花。这一片漾动着光和影的小树林,唤起白雪一个念头—她要画下外婆家的庭院、院子里的花和树—外公的广玉兰、外婆的合欢树、舅舅的枇杷树,还有妈妈的香樟树。她也想给自己和小表弟指认一棵……那是外公年轻时的院子,也是妈妈和舅舅小时候的乐园。虽然这个院子如今成了“大杂院”,但是白雪相信,外公的院子一定会再回来,她要把它找回来,送给妈妈一个礼物。

眼下,她还没有想好是用油画颜料还是水墨粉彩,少年宫里的静物画用的是粉彩,绣球、向日葵、菊花、月见草、荷花、月季……虽然都是寻常植物,但是一经画画人不一般的目光打量,都比生活中实实在在的花草还要生动,还要光彩熠熠……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吧。真,要以“假”来唤醒—真的是形,“假”的是魂,就像中国古代的山水画那样,“不为表现真实,而是要追慕一种理想境界”—这是妈妈的话。白雪自己也在画册里感受到古人对山河草木的珍惜,好像画里面的菖蒲呀,菊花啊,还有篱笆、青山、苔痕、江流、落日、烟霞……都不是普通之物,都令人思,令人远。

梵高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里说:“在我看来,大自然的一切,比如树木,都具有惊人的表现力和跳跃的灵魂。”“要是一个人能够全神贯注于一棵树,去发现这棵树上脉动的生命,该有多好。”—类似的话,那个“她”也说过,重要的不是材料本身,不是画得像不像,而是努力把心敞开……

吃过晚饭,洗了澡,在白雪家洁净的客厅,麦小节和白雪心情很好地翻看一堆画册集子。白雪妈妈端来一盆洗好的葡萄,跟两个女孩照个面,笑着走开了。她出门,转向另一扇门,一步跨进那个属于她的空间。

梵高的树,白雪看过无数遍,但是和麦小节一起看,感觉又多了一层审视。比如同样一片林荫道,她感受到秋日阳光打在树梢上产生的空气的颤动,会不由自主想,麦小节怎么看?这么一想,就像是有另一双眼睛在替她看,她化身为麦小节……这太有趣了,感觉像镜子一样,看一眼就意味着一种可能。麦小节就像是一面启发她的镜子。

“这些树像人一样……”麦小节一页一页翻开去又倒回来,打了一个手语。白雪一时迷糊,点着脑袋猜。

麦小节写下来:“就跟你一样,有时沉思,有时活泼,有时激动……”

哦!白雪简直要对麦小节刮目相看了!看来麦小节读懂了梵高的画—梵高画过很多很多的树,有时热烈得像火,有时阴郁到恐怖,有时散发着宁静优雅的气息,有时神秘,有时幽闭,有时不安,有时美到击中人的内心……梵高画下的,也是他自己啊,至少是自己的很多个侧面—也许,这就是世界的深处吧?

白雪快意地看着麦小节,她们两个都体验到了美的冲击,两个人的内心都被一种美好的情愫感染着。麦小节接过白雪水波流转的目光,体会到微妙的内心涌动,她看向窗外,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4.爸爸来信了

爸爸来信了!爸爸的信是写给白雪的,信封上清清楚楚写着“白雪亲启”。这一回,她可不只是收集一个信封条了,连信封和信都属于她!

白雪抱着真正漂洋过海而来的信,迫不及待想要打开。可是,在妈妈面前,麦小节也在—航空信就是麦小节拿上来的,送信的邮递员跟“亭子间老太”熟,就让麦小节奶奶代签了,白雪克制着自己。麦小节挥一下手,转身下楼。

现在,房间里只有妈妈在,妈妈含笑看着她。白雪取了把剪刀,小心翼翼剪去信封口,抽出一叠薄薄的透明纸。爸爸的信写在这种很轻很软的薄纸上,厚厚一沓却不显分量。白雪轻手铺开读信—

白雪,我的女儿:

我现在在北大西洋的海面上给你写信。很想念你和妈妈。眼前,梦里都是你俩的身影。有一回梦见你骑着一朵白云飘落到了最上层的甲板上,你拼命向我招手,可我却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眨眼你就不见了,白云也消失了,我醒来懊恼了好久。

这会儿,特别想给你写一封信。以前都是写给你妈妈,你还小嘛。这一阵,脑海里经常会冒出你的模样,你留短发顽皮的样子,你白衣白裙小公主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你长大了,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了,再不抓住你,就要越走越远了。

我们的“白雪号”—嘿,这是你给我们的大白轮取的名,我喜欢这么叫,我们的“白雪号”在海上航行两个月了,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装货、卸货,卸货、装货,没完没了。这一回,“白雪号”从旧金山出发,顺着加利福尼亚寒流,过巴拿马运河,穿加勒比海,顺着墨西哥湾暖流,驶往纽芬兰。从北太平洋向北大西洋的航程中,我们遇到过寒冷刺骨的天气,遇到过无边无际的暴风雨,也有风和日丽的大晴天。我想跟你说说我看到的那些海鸟。那真是惊心动魄!那些海鸟展开美丽的双翼,从容地游弋在海面上,它们像滑翔机一样,无休止地在天空中划着大弧线,持久而专注。它们乘风而上,借着风浪可以在空中盘旋飘浮好几个小时乃至好几天。

最迷人的是信天翁。它的翼展很长,在天上飞翔时就像一架长弓,狭长的身子紧绷,微风就是它们的弓弦。有一种漂泊信天翁,刚出生时全身长满斑驳的花纹,随着年岁增长,每过十年,就会变得更白,在它死去时通身洁白无瑕。我在深夜的甲板上见过一回,夜航灯闪过,我出来抽烟,一抬眼,就照见了一只长羽毛的大鸟。它像是静止在半空中,那么的优雅,那么的神秘,真是不可思议。那一对宽大洁白的翅膀,简直像某种神迹。也许它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任由风把它吹到哪里,在哪里落下,哪里就是它最后的归宿。整个天空和大海都是它安息的家。

一只漂泊信天翁一生中大概飞行500万英里。这是个什么概念?换算一下,500万英里就是800多万公里。地球到月亮的距离是38.4万公里,800多万公里相当于漂泊信天翁一生从地球到月亮往返十次;绕地球飞行两百圈;人类登月十个来回—真是叫人惊叹哪!很多信天翁可以连续三年不接触地面,连睡觉也在空中或者海面上。年纪最大的信天翁可以活到八九十岁。信天翁一次只养育一只雏鸟,雌鸟会花很长时间在窝里孵蛋,又花很长时间在巢内喂养。雄鸟和雌鸟轮流看护觅食,共同养育下一代。雏鸟慢慢长大开始练习飞行,一旦飞起来,小信天翁就要离开父母自己找食物。对雏鸟和养育它的父母来说,离别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还有一种生活在北半球高纬度的海鸟叫暴风鹱(hù),近乎全黑到近乎全白各种颜色,长得像鸽子,尾巴上的肌肉格外强健。这种鸟是和暴风雨一同来临的,越是狂风暴雨的坏天气,越是它们悠游自在的好时候。它们在波浪般翻滚的狂风中一圈又一圈地滑翔,乘着上升气流翱翔,再俯冲到下降气流中,反反复复,乐此不疲。它们在风中旅行,一连几天乘着风向深入北大西洋的深处,它们吃洋底翻涌上来的浮游生物,也用自己锋利下弯的喙来捕捉鱿鱼。

和信天翁一样,暴风鹱也是驭风的好手。这些鸟汲取风的能量,以风为家,在风中起舞,越是猛烈的狂风,越能激发风暴鸟机敏灵巧的状态—信天翁和暴风鹱都是风暴鸟。而风和日丽的大晴天,这些鸟都很安静,不是坐在鸟巢里,就是在海面上休憩。如果没有风的支撑,它们无法长时间在天上飞,那样会消耗更多的能量。

除了信天翁和暴风鹱,还有剪水鹱和海燕,也都能在暴风雨和海浪中随遇而安。要能拍下来就好了,回家放给你和妈妈看。等下一个目的港,我去市集淘淘明信片和画册,你会喜欢的。

出海时间长了,爸爸特别特别想家。上班轮值还好,因为要全神贯注预判航路安全,标记海图,记录洋流、航速等等的变化。空下来,睡不着的时候就特别难熬。虽然远洋人都很警惕坏天气,但是每当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大家又都很期待——伴随坏天气而来的那些美丽海鸟,一个俯冲又升起,优雅地保持着巧妙平衡,看它们在风浪里自由穿梭,我的心会鼓荡起莫名的欢乐!

明明是压力,风暴鸟们却用作了动力;明明是坏天气,风暴鸟们却嘎嘎嘎叫得兴高采烈。我们的“白雪号”也像风暴鸟啊!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航地驰骋,坏天气好天气都要乘风破浪。“白雪号”和风暴鸟一样勇敢,一样了不起。

跟你说说爸爸在海上的日子吧。起初几年,我上的船是租用船,挂的不是五星红旗,船长和轮机长也不是中国人。我和二十多个中国船员作为劳务派出,到外籍船上工作。我们一起经历了船颠簸时翻江倒海的难受,经历蔬菜短缺、淡水用完的艰难。船靠港时除了装货卸货、应付各种检查,还要不停地巡逻,防止有人偷渡,更要提防海盗偷袭。这些,中国船员们都坚持下来了,苦的、累的活儿大家都主动干,令人生气的是,船长和轮机长的偏见与敌意。虽然彼此在同一艘船上,但是船长和轮机长态度傲慢,对中国船员也不怎么尊重,我们身体有什么不适,两位最高指挥官都漠不关心。

有一次,我们的大轮由美国返回上海的途中突遇风浪,经过日本海时,风力达到十一级,船倾斜到四十度,厨房里正在下的一锅饺子也在剧烈的晃荡中翻出。偏偏这时,机舱主机发生凸轮移位故障,情况十分危急。船长和轮机长焦急万分。加油工老金召集我们一群中国船员商议,老金对内是我们的政委,但凡有什么事,我们都同他商量。商量结果是我们决定封掉一个缸,维持到国内。但是少了一个缸,转速上不去,几天的风浪不减,船员们都捏了一把汗。操舵的一水,手拉着边上的把手,硬是用肚子顶着舵才不致使自己摔倒。老金召集其他全体船员各就各位,随时应急。我随老金和几个船员一起去甲板上检查集装箱箱子。这个时候出去,一个大风浪就能把人卷走。但是万一集装箱有什么情况,损失不得了。我们几个绑上绳子,系妥安全带,走几步挂一个钩子,一寸一寸地检查。连着三天三夜,我们都没合过眼,直到船舶安全抵达上海,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傲慢的船长第一次下机舱来慰问中国船员,他跷起大拇指,亲切地称呼老金为“头儿”,又拍拍我们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到底是中国船员!”

又过了几年,我终于上到了国轮,从船长到水手,所有船员都是我们中国人,看着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真的是扬眉吐气啊!

有一年国庆前夕,我们的船(还不是“白雪号”)靠泊在澳大利亚的纽卡斯尔港口,我正值下午班,突然看到几个华人站在码头边不停地向我们的船张望。原来他们是想到咱们祖国“浮动的国土”上来走走,船长热情邀请他们上船。上船后,他们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询问国内建设情况,走之前还特意在五星红旗下合影留念。我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上荡漾着无比欣快和自豪的笑。

时间真快,小时候对大海好奇,每当黄浦江上的海轮拉响汽笛起航时,我总想知道海轮是怎么驾驶的,梦想着能到船上去看看。多少年后,这个愿望终于实现,而且是真正的远洋大轮。每一个海员都怀有一个梦想,站到驾驶台前,成为肩上扛着四条杠的出色的远洋船长。

老船长们都说,航海是勇敢者的事业,航海也是孤独者的事业。没有经历过租外国船、从国外买来二手杂货船,听命于外国籍船长和轮机长的指挥,甚至路遇强霸,被迫停航的尊严受辱,就无法体会中国海员和远洋船队劈波斩浪的艰难。“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这是新中国第一代远洋船长贝汉廷的话,他的话虽然朴素却掷地有声。海员们都深深懂得:只要出海远航,一艘船就是一片浮动的国土。白雪,你知道吗,世界上92%的贸易物资是由海运完成的。如果没有海员的贡献,世界上一半的人会受冻,另一半人会挨饿。

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有没有感到烦?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对远洋海员多一点儿了解。像贝汉廷这样的航海家,爸爸望尘莫及,听说他会几国外语,能用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在各个港口与外国友人谈工作,甚至还能同德国人谈歌德、贝多芬、舒曼,同俄国人谈托尔斯泰、契诃夫,同英国人谈拜伦、莎士比亚,同意大利人谈帕格尼尼,实在是博学多才啊!但是爸爸也很努力,别人打牌娱乐,爸爸埋头书堆。爸爸想多学一点儿和远洋运输有关的知识,比如天文学、地质学、气象学、材料力学、海商法……要看的书太多了,排着队等着呢。

出来大半年,都不知道你和妈妈现在怎么样……算算时间,这个夏天你应该小学毕业,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升初中了……不知道妈妈给你找了怎样一个学校?爸爸希望你去一个辅读学校,那样对你更合适,你可以慢慢在老师的启发下找到未来喜欢的专业,比如画画、写作、设计,我觉得都合适你。妈妈一直夸你聪敏,说你喜欢看书,有很好的艺术感觉,我也这么觉得!

你是大雪天出生,过完年就十二岁了。十二岁就是一个大孩子了——告别童年,步入青少年。在你的十二个春秋里,妈妈付出了全部。而我,亏欠你、亏欠你妈妈太多太多。我不配做你的爸爸。你恨爸爸吗?你恨爸爸,爸爸不求你原谅。别的孩子都有一个正常的爸爸,每天上班下班,护送孩子上学放学,妈妈搞不定的事情可以找爸爸。而你不行,你有爸爸就跟没爸爸一样……想到这些,我就难受。

可是爸爸心里一直压着一个问题:人要怎样学会长大?爸爸妈妈这一代,经历过很多事情,国家困难,经济落后,小时候都挨过饿,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我们都是囫囵吞枣一夜之间长大的,早早地踏上了社会。到了你出生,国家开始好起来,经济复苏,社会发展,你基本没吃过什么苦。如果不是一场意外,你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健康康长大,平平顺顺求学……但是,意外就这样来了,再不平也得接受。我知道妈妈为此一直自责,认为是她的大意,看到你妈妈这么难受,爸爸更难受……这件事,爸爸该付百分之百的责任。可是,我这样说有用吗?

白雪,爸爸看到过小信天翁在海面上费力扑腾的样子,它的爸爸妈妈离它远去了,小信天翁一遍遍地尝试着张开翅膀,飞不到几米高又掉进海里,一个巨浪将它吞没,没有谁能帮到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得独自练习飞翔,独自经历长大。也许是爸爸多虑了,你可能已经度过了那个艰难期。生物都有越挫越勇的本能。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爸爸送过你一个望远镜和一个万花筒。望远镜能望远,但它看到的是局部,局部的真相也可能是假象;万花筒旋转出一个斑斓世界,虽然虚幻,但它可能离你的梦想很近。

为了你的那个梦想,坚定地走下去吧。爸爸永远支持你。

等下一个航次结束,爸爸休假回家,有一些新的想法我想跟你妈妈说。

永远爱你的爸爸

5.相聚和别离

麦小节的爸爸突然出现在永年里的弄堂。爸爸从天而降,麦小节激动得盈出泪来。来奶奶家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经历了多少难忘的白天和黑夜!麦小节真想一样一样历数,同爸爸分享,同姐姐分享,同妈妈分享。

麦小节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每天都有新感受,每天都有新收获。奶奶家虽然小,永年里的弄堂却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左邻右舍的阿姨爷叔处熟了也很有趣。奶奶想尽办法给麦小节烧好吃的,把她当重要的小客人看待,麦小节的“月半脸”都大一圈了。

爸爸搭梅家坞供销社的小货车到的上海,刚好是周末,爷爷也在,奶奶吩咐爷爷买几样熟菜。爸爸左手一网袋西瓜,右手一网袋西瓜,很吃劲地从弄堂的一头走到了底。爸爸说西瓜是一早地里摘来的,今年雨水少,西瓜沙甜。奶奶招呼麦小节去拿毛巾脸盆,麦小节一个飞身端来,伶俐地打开水龙头,拉爸爸到水池边洗手洗脸。奶奶端出一碗百合绿豆汤叫爸爸喝。

秦伯从隔壁门洞出来,白雪竟也在二楼的窗台露了头。秦伯抽出一根前门烟递给麦小节爸爸,划着火。秦伯平日里只抽两角八分一包的飞马,手头紧了生产烟也抽。麦小节买烟迷路那回倒是记了不少香烟牌子。白雪下楼来,鬓角挂着凉席印子—她是怎么从懵懂里醒来的?

白雪瞧见麦小节爸爸,第一反应是拉住麦小节的手。麦小节不动声色。奶奶弯下腰来派活儿给女孩们,“来来来,老家的西瓜,给你妈妈搬一个去”,又指挥秦伯端起一个,“等姑娘醒来吃西瓜!”

麦小节抱起篮球大的西瓜同白雪一道上楼,奶奶的话麦小节替白雪领了。白雪妈妈午睡刚醒,接过麦小节端来的西瓜连连称谢。白雪拉拉麦小节的手,两个女孩,一个进门,一个出门。

庞阿姨笑容满面把大西瓜浸在搪瓷脸盆里,“皮色真好啊,碧绿深翠!等露露醒来切。”这个露露和奶奶嘴里的“姑娘”,正是庞阿姨心心念念在黄山长大的女儿余露。庞阿姨连着几封信,说动女儿能早点儿来,熟悉熟悉上海,暑假一过就要去复旦大学报名。女儿还真提早来了,一个草绿色书包、一只棕色小皮箱是她全部的行囊,只身一人坐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客运大巴。大巴凌晨四点到的上海,庞阿姨偕秦伯早早等在沪太路客运站,分别多少年的母女终于见面了。

血缘关系真奇妙,电视剧《血疑》里的幸子一发病就要输血,大岛茂再爱她,也只能默默接受他不是亲生父亲、不能输血给女儿的事实。庞阿姨虽然没能在养育孩子上尽到力,但是多少年后,女儿一出现,那份芥蒂和生分都一笔勾销了……

爷爷提了一堆东西,走得满头大汗。他买完生煎又去了食品店,称来一斤大白兔奶糖、一斤粽子糖,还有一盒泰康饼干和一罐乐口福。爷爷将采买的食品交到奶奶手里。“老头真有心!”奶奶眉梢一挑,喜在脸上。她没想到的,爷爷不动声色想在前了。

奶奶关照爸爸吃生煎。爸爸接过,小声提醒麦小节:“你去整理一下东西吧,供销社的车下午来弄堂口接我们。”

“真要走啊?毛头再住一阵吧,到辰光叫阿爷送。”奶奶替麦小节挽留。

麦小节心里是欢快的,虽然日子过得飞一样,每天好吃好喝,还神交到一个好朋友,但是爸爸的突然降临,麦小节在情感上又向着爸爸了,要不是在奶奶家,她早扑到爸爸怀里撒娇了。这也是大两岁的姐姐最看不惯她的地方,“妹妹都这么大了,还撒娇哭鼻子!”姐姐哼哼着嗤之以鼻。

白雪和姐姐一般大,她们两个倒是很惺惺相惜……白雪不会也瞧不起自己吧?麦小节心思一转,重又坐下:“等会儿吧,也没什么好理的。”

庞阿姨的女儿一觉醒来,端了脸盆毛巾到水池边洗漱,一头长发用蓝格子手帕随意绾了个结,默默无语的样子,麦小节看着好熟悉!大半个月前,她也是这么走进永年里的弄堂的。麦小节九岁,眼前这个大女孩是麦小节的双倍。麦小节以弄堂女孩自许地冲女孩莞尔一笑。女孩闪闪眼,又收回去了。麦小节觉得好有趣,原来那份初来乍到的心情是一样的—以一种本能的矜持应对周边环境的陌生。

奶奶取来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将爷爷买的礼物装进包里。爸爸吃完生煎,安下神来同秦伯一起抽烟,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前门递给秦伯,又摸出一根,分头点上,秦伯眯起眼,只管吞云吐雾。这条弄堂里,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来了,有人相聚,有人离别,来来往往的,都是岁月和人生啊。

麦小节时不时往楼道口和二楼的窗台扫一眼,似乎有一根线、一张网,牵绊住了她目光,她有些心神不宁。奶奶照例跟爸爸话家常,爷爷不知去了哪儿。秦伯歪着脑袋像是睡着了。庞阿姨和女儿大概在屋子里说悄悄话吧?

白雪妈妈突然从楼道口出来,“小节爸爸侬来啦!”一声招呼,瞬间将空气搅动得熟极而亲切。麦小节爸爸欠起身,笑着拱手回应。白雪妈妈又冲麦小节奶奶道:“新裁了两条裙子,一条送小节,一条送她姐姐。”说着抖开裙子,“小节看看,我是比着你身形裁的,你姐姐这条估摸着放大了一号,她要是不好穿,来年你也能穿。”麦小节被这突如其来的好事搞得不知所措。白雪妈妈也太热情了,两条新裙子!她想都不敢想。

眼前两条连衫裙,一条白底配蔓草,一条白底开蓝花,都好看得叫麦小节忍不住在心里叹息。蔓草的尖领,蓝花的圆领,一概掐腰、圆摆、公主袖。麦小节为难地看向爸爸和奶奶,奶奶高声道:“齐老师真是好手艺!侬噶客气,毛头不好意思了,要么毛头一条,白雪一条吧!”还是奶奶会打圆场,麦小节吁出一口气。白雪妈妈摇摇头,“白雪的裙子都是我做的,她个子拔得快,很快现在的都不能穿啦。阿奶千万勿要客气,我的一片心意,谢谢这段日子侬照顾,白雪晓得小节今朝要走,正闷声落泪呢……”

话音刚落,麦小节已拔腿进了楼道,她咚咚咚上楼。

门开着,屋顶的风扇呼呼响。白雪躺在沙发上,呆愣愣看着天花板。

麦小节走过去,一把拉住白雪的手。白雪坐起来,两个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拘谨起来。

麦小节到桌上找小本子和笔,她在本子上写:“我们以后写信。”

白雪跟过来,瞧着字,点点头。

麦小节又写:“我会想你的。”

白雪眼睛忽闪,又点点头。

麦小节再写:“你会成为造梦师的。”

白雪一顿,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麦小节丢开笔,双手托起一颗心按在胸口,又竖起两根食指,一根向着自己,一根向着白雪,远远的,又聚到了一起。麦小节急中生智发明的手语,白雪看懂了,手点泪花破涕为笑。

麦小节手语的意思是:两颗心如果心心相印,那么离得再远,也好像在一起。

嗯,是这样的,白雪在心里回应。她扫了一眼屋子,拿起书架上的万花筒,双手递给麦小节。两个人打起手语来—

麦小节:哦,这是你爸爸送你的礼物,太珍贵了!

白雪:我送你的,你尽管收下。

麦小节:你妈妈已经送我裙子了,不能再收啦!

白雪:那不一样……

两个人一个趋前,一个退后;一个退后,一个趋前,没完没了。白雪反身拿起笔坐下来,在本子上写:“你说过,造梦师就是万花筒。这个万花筒送给你。”

麦小节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置可否。

白雪接着写:“万花筒看起来五彩斑斓,其实是一个碎裂的世界。不过它是以不完美来成就完美,我也想在不完美中创造完美!”

白雪写下这段话,认真地看向麦小节。麦小节一字一句读进心里。多么感人肺腑啊,白雪简直是掏心掏肺了。麦小节想要这张纸,白雪撕下来递给麦小节。麦小节又读了一遍上面的字,小心折起,收进口袋。

爸爸在楼下喊麦小节,奶奶也跟着一起喊。麦小节指指楼下,白雪将万花筒塞进麦小节的手里,两人一起下了楼。

楼下真热闹!奶奶切了一个大西瓜,白雪妈妈、庞阿姨和庞阿姨的女儿露露正围坐一圈边吃边说着话;爸爸和秦伯又抽起了烟;爷爷出现了,他悄悄递给麦小节一样东西—居然是一张黑白照片!是麦小节在城隍庙的九曲桥上凝望的一个瞬间,背景是飞檐翘角、古色古香的绿波廊。是谁拍的照?麦小节一脸的惊喜和茫然。这照片也太难得了,她回去跟姐姐绘声绘色有图有证据了。麦小节问爷爷,爷爷漫不经心说是他买下的,游客多的地方都会有走来走去给人拍照的照相师傅。麦小节一时不明就里,及至后来才知晓,原来人家用的是拍立得一次成像,这种照相机很新潮,游客只需等一两分钟就能拿走,十元一张—十元哪,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

一声不响的爷爷,疯狂徒步、不爱坐公交车的爷爷,竟然如此有心给了麦小节一个难得的纪念。许多年后,当爷爷奶奶,甚至永年里的弄堂,都不复存在了以后,这张照片就像是一个时间的见证,把麦小节带回到九岁夏天的石库门弄堂。

供销社的货车到了,采购员都摸到弄堂里来了。爸爸起身整理东西,麦小节飞快上楼,将随身物品塞进手提袋,白雪送的一藤篮书贴住腰,左右开弓地跨出门。白雪已等在了楼梯口,一把接过手提袋。

要回家了,爸爸左拎右提,麦小节双手抱藤篮。爸爸逐一谢过,跟大家挥手告别。麦小节突然放下篮子,扑向奶奶—哦,奶奶!奶奶的水桶腰,奶奶的大象腿,多像麦小节的港湾和依靠!多少年后,麦小节都会记得奶奶对她的好。奶奶庞大的身躯驻扎在她的记忆里,立成一块纪念碑。

麦小节是幸运的,因为一个邀请,她一脚踏进一座迷宫。这迷宫很像一个又大又小的舞台—因其小,才更清楚地看到人的世界。可不是,盘根错节的大小弄堂,上演着多少相聚和离别?

再见了,永年里!

再见了,小阁楼!

再见了,白雪!

再见了,爷爷奶奶!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麦小节一步一回首,步出深长巷弄。

那根滑落在井里的尼龙绳还记得吗?哦,从此之后,麦小节不用竹竿也能将它在意念里提起。

6.白雪的信

九月开学后的第三个星期,麦小节收到白雪的信。

白雪问麦小节奶奶要来了梅家坞麦小节爸爸的单位地址。

白雪在信里说,她在上海第一辅读学校念书,学校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友爱。她报告给麦小节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她参加了少年宫“未来童话家”征文大赛,然后她获奖了!还有一个,她每周一次在少年宫学画,在老师的辅导下完成了一幅粉彩大画《外公的庭院》。老师夸她画得好,说她的画里充满了情感和爱。她把这幅画送给了妈妈,妈妈把它装进画框,挂在了墙上。现在她家的墙上有了两幅她的画。白雪信里还夹了一张水彩小素描,是开得飞扬的两棵合欢树。两棵树立在一起,枝叶牵着枝叶,花交错盛开。只有麦小节知道,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水彩画。

八月底的时候,白雪的爸爸终于休假回来了,脸晒成古铜色,肌肤油亮油亮,像是一棵非洲橡皮树。白雪爸爸跟白雪妈妈谈了很久,原来白雪爸爸得了一个机会,凭他的资历,他可以申请下船留在船务公司。白雪爸爸征求白雪妈妈的意见。妈妈心里明白,却让白雪拿主意。白雪说,她纠结了一晚上,投爸爸继续当大副,将来好做船长吧,太对不住妈妈了;投爸爸下船回船务公司呢,她和妈妈皆大欢喜,但是爸爸的理想就此终结了……她就像一个举棋不定的钟摆,忽而摆这一边,忽而摆那一边。

这天深夜,白雪睡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发现墙上的“白雪号”一闪一闪,是夜航灯吗?还是漆黑里外面投射进来的月光?白雪说:“千真万确,我好像接收到了‘白雪号’大白轮给我的一个暗示。它好像一直在呼唤:出发吧,出发吧,‘白雪号’不能搁浅……第二天醒来,我主动向妈妈拉票。没想到妈妈居然同意了!红肿着眼睛的妈妈肯定也一晚上没睡好。两票对一票,现在爸爸又登上了‘白雪号’。”

白雪在信中写:“小节,你知道吗?有一个叫贝汉廷的中国第一代远洋船长说:‘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中国是一个有五千年灿烂文化的文明古国,外国人不可能个个到国内来认识我们的国家,但他们可以通过我们每一个船员来了解伟大的中国。’当我明白了爸爸的‘白雪号’也是一片浮动的国土后,觉得天地忽然开了,哪里都有一个瞭望世界的小宇宙,就跟万花筒和望远镜一样,你说是吗?”

这封信的最后附了一篇童话,正是白雪获奖的那篇。白雪用钢笔工工整整抄录了一遍,她说:“这是我和你相识的见证。”

这篇童话就叫《我和你》—

我是未来造梦师白雪。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将望远镜和万花筒做了个“嫁接”—就是把两种镜头优化组合,发明了一种既能回到过去,又能预见未来的随意镜。就是说,你如果不满意你的过去,可以旋转随意镜按钮,重置你的人生。

有个女孩有一天来找我,她用纸笔跟我对话,说想要回到小学一年级,“就是开学那天,九月一日。”她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

“为什么是开学日?”我也写字问她。

“嗯,那样我可以提早预防不要感冒。”

“不要感冒?感冒总是难免的。”

“嗯,我不想在那个时候感冒。”

好吧,来我工作室的人,什么千奇百怪的要求都有。一般来说,我都能满足,这也是我的义务。我翻开一份重置协议推到女孩面前,让她再想想,女孩很认真地看起来。那上面有详细说明,一旦客人做出重置决定,那么从你返回的那个日子起,你曾经度过的不完美时刻,你的失败的经验和不好的记忆都会被清零;跟着被清零的,还有你的同学、老师、邻居、朋友……总之,你是回到过去了,但不能保证所有人都来配合你,你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那又怎么样?”女孩有点儿不以为意。

“你就遇不到曾经的同学、老师和朋友了。”

“哦,那我会有新的老师、同学和朋友?”

“理论上是这样。”

“为什么说是理论上?”

“因为新的人生要你自己去经历,各种可能性都有。”

“总还是值得一试的。”

“那就试试吧。”

女孩主意已定,在事先打印好的重置协议上签了字,我从保险柜里取出随意镜递给她。女孩旋转按钮,一道亮光闪现,眼前出现一道门,跨进这道随意门,女孩回到了她的小时候。

一年以后,女孩来我的工作室随访,活泼泼的样子就像是一棵小枞树——对了,她现在的身形缩小了一圈,完全是一个小学生。

“谢谢你呀,我现在能尽情说话啦!”

“哦,祝贺你顺利过关!”这是我能预料的。一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重置后的生活不知她满意吗,有哪些惊喜和不确定,这是我想了解的。

女孩思忖片刻说:“我得承认,现在的我是幸福的。虽然我的爸爸经常出差,妈妈为了事业也很忙,但我认识了很多新同学,还有老师。我是语文课代表和班级文娱委员。这个学期,我们去了少年宫参观,我和几个女生还爬上了‘勇敢者道路’,走通这条路很难的呀!”女孩说到这里停下了,她好像还有别的心事。

“你是说经过你的努力,一切都很顺利,你也感到满意?”我启发她。

“嗯,满意……可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女孩吞吞吐吐。

我等着她自己说出。

“我现在经历的,是我内心一直向往的,我和很多孩子一样,有一个温馨的家,有新认识的老师同学,我好像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近来我总做梦,一闭上眼就有梦来造访。我梦见我以前的生活,以前的朋友、邻居,以前的……我。我有点儿想念以前的我。”女孩说出这段话后,长长吁了口气。

“你是说,你又不满意你的现在了?”

“不是不是,”女孩拼命摆手,“千万别误会,我很满意现在!只是,只是我现在常常会犯迷糊,有时候觉得梦里的我才是真的我,而我现在经历的每一天却像是假的,那不是我,我偷走了另一个人的生活。”

“哦。”我心里面在想,虽然重置可以对不满意的过去清零,但是清不掉意识深处的梦啊!不过,谁叫我是未来造梦师呢,清不掉过去的梦,还可以开启未来的梦。我心里有了主意,就对面前的女孩说:“你愿意去未来吗?”

“未来?还能去未来?”

“对啊,以一个真的‘我’,去观望一下未来的‘我’。”

“那就是说……”女孩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对,你又不能说话了,你耳朵也听不见,你变回了自己。但是你可以在未来世界旁观,看看未来的你会是什么样的。”

“哦,那也很有趣,不是吗?”女孩又兴奋起来。

“是啊,虽然是旁观,但如果你对未来的你不满意,还可以试着改变……”

“怎么改变?”女孩身体前倾。

“你随时可以旋转按钮返回现实啊,你在现实里一点一点朝着未来的你努力……”

“哦,我懂了。”女孩露出可爱的小酒窝,狡黠地冲我微笑。

这个女孩就是我。十年前的我。曾经,我梦想着要做一名造梦师。现在,我在南昌路开了一家“未来造梦师”工作坊。我的梦想是,给每一个上门来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满足一个心愿。当然这一切的前提: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会有奇迹。

这篇童话写得真好呀!麦小节在心里一声叹息,仿佛不那样叹一声,就不足以释放她的感情。麦小节看出来了,白雪其实是在写她自己—未来期待的那个自己和想要变得更好的现在的自己。《我和你》就像一个寓言,没准儿时梦想能成真呢。

开学后,麦小节升入四年级。有意无意,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再为落单而沮丧,不再缠着姐姐当小尾巴,甚至跟爸爸也不那么恃宠而骄了。她更喜欢独处,一个人上学放学不再觉得寂寞。她慢吞吞走在两旁都是水杉树的煤渣路上,一朵野花一只蝴蝶都能勾住她的脚步。飞蓬随风长,生命力强劲;红蓼和鸭跖草长在沟渠边,红蓼开红花,鸭跖草开蓝花,红蓼花和鸭跖草花可以用来染色;野老鹳草、婆婆纳、蒲公英开得满地是;看麦娘细长一枝,从草茎里抽出穗来,中空的茎可以当口哨使,吹出的声音吓蚂蚱一跳;野菊野蔷薇和晚饭花都不用浇灌,一簇簇一丛丛长得蓬蓬勃勃,明艳的花儿开得热闹又寂寞,晚风里尽是花的芬芳……啊呀,就是在梅家坞的乡间,也漫生野长着这么多美丽的草花,麦小节虽熟悉它们,却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

还有好多树。每年春天,梅家坞的合欢树开得粉艳清扬,就跟白雪外公家一样的好看。在白雪家的那一个个日夜,麦小节跟着看了好多画册里的树,梵高的树,每一棵都带着情绪,象征着人类的感情。麦小节以前并没有意识到,原来学会了看和懂得欣赏美,是一件叫人心生愉悦和怅惘的事。是白雪唤醒了她对身边事物的敏感和知觉,还有意无意开启了她的心智。

麦小节深吸一口气,鼻翼间满是秋天的气息。对啊,那个炎热的盛夏终于过去了。过了这个秋天,寒假就要来临了。冬去春来,等明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麦小节一定采来大把的小耳朵,一只一只夹到书页里,给白雪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