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好冷。铅灰色的云层低垂。
是要下雪了吧?老奶奶自言自语地说。
她最近几天都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但是浑身没有劲儿。
今天,她已经在椅子里坐了好久了,新的碎花棉垫厚厚的,软软的,陷在里面,她断断续续地打了好几个暖和的盹。
还是起来弄点儿吃的吧!她想起去集市上买回的小鱼还放在碗橱里呢。
去得晚,早市已经快要散了。筐子里剩下的都是没人爱要的小鱼条儿,细细的,比手指长不了多少,但都很新鲜,细小的鳞片还闪着银亮的光。她只想买几条,可是卖鱼的赶着回家,把这些小鱼一股脑儿半卖半送地全给了她。
虽然只是小小的鱼,但是老奶奶是聪明的人,知道它们一样可以变成美味。
她把小鱼儿都煎得两面金黄,加足了清水,打了个绿绿的葱结放在里面,一会儿,咕嘟咕嘟,红红的小煤炉上,砂锅里的鱼汤翻滚,渐渐变白了,浓浓的,香香的。
啊!真是漂亮的鱼汤啊!老奶奶念叨着。
要是老头子在,一定会赞不绝口,连喝两大碗的。
她盛了半碗出来,放在木箱上。
床头的樟木箱是放衣物的,也当桌面用,照片就靠墙摆放在上面。老爷爷在照片里微微笑着,好像真的喝到了鱼汤那么满足。
多好的一大锅鱼汤啊!一个人也喝不完,要是能有人一起喝就好了。老奶奶想。
儿子在外面打工,说城市像画里一样光鲜热闹,说挣到了钱就接她也去城里住。她笑,她知道拦不住,她也知道她不会去城里住。
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看看窗外,已经有细碎的雪点静静地落下来了。
会下一场很大的雪吧?小孙女最喜欢下雪了。之前有她在这里,老奶奶一点儿也不寂寞,那孩子跟着她进进出出的,奶奶奶奶地不停喊,心里四拐八角都被熨平了,总是暖乎乎的。可是后来她被接回城里去上幼儿园了,老奶奶就很少能见到她了。
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了拍门的声音。
啪!啪!啪!
声音不大,但是老奶奶几乎吓了一跳,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问:“是谁啊?”
门外并没有回答,然而又不紧不慢地拍了三下。
老奶奶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不出会是什么人,她缓缓起身,打开了门。
天色昏暗,但仍然可以看清门前站着的是一个小姑娘,穿着黑色的上衣和白色的裤子。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老奶奶觉得她的眼睛有点儿发绿。
“老奶奶,我迷路了,下雪,可以让我进来吗?”
老奶奶不认识这个小姑娘,村里没有几个孩子,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虽然心里面疑惑,但老奶奶还是把小姑娘让到了屋里。她给小姑娘盛了一碗鱼汤,小姑娘立刻接了过去,美美地喝了起来。
白白的氤氲着热气的鱼汤,喝一口,全身就像通了电,发着光。
老奶奶和小姑娘一起喝着鱼汤,突然就觉得开心了许多,身子都暖暖的有劲了,她给小姑娘讲起了她的小孙女,讲她断了奶就被送到了这里,一天天长大,歪歪倒倒地开始走路,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后来,还会给奶奶搬小板凳,会给奶奶捶背,天冷的时候,和奶奶挤在一个被窝里,就像个小暖炉一样浑身热得发烫。
小姑娘一边喝着鱼汤,一边眨着圆圆的眼睛,不时乖巧地点点头。
老奶奶瞧瞧她,又说:“有一段时间啊,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小奶牛猫,背上黑亮,腹部和四爪雪白,眼睛特别有神,就冲着小孙女一个劲儿地叫,就好像认识她一样。小孙女可喜欢了,拿了自己的牛奶分给小猫喝,还用纸箱搭了个猫窝,放了个猫食盆,天天等那小猫来。那猫啊,开始也不总待在这儿,可是,常来,来的次数多了,有时也就住在院子里了。”
小姑娘卷起粉红的舌头舔舔嘴,低头盯着碗出神。
“可是后来,我那小孙女去城里了,走的时候没有看见小猫,哭得很伤心。那小猫呢,也不知怎么,从那以后就不来了……”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累了,老奶奶歪在椅子里不知不觉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意。
雪越下越大,整个村庄静静地白了。
老爷爷的馄饨挑子
担着馄饨挑子走在路上,天已经擦黑了。
这是老爷爷最后一天卖馄饨。他老了,总觉得这副馄饨挑子一天天变沉了,越来越挑不动了。而且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冷清。他想最后再卖一次馄饨,就歇着了。
秋末的天气,阳光一退下去,如水的凉意就涨潮一样漫上来了。
今天的生意特别不好,一碗馄饨也没有卖出去。老爷爷心里很沮丧。
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卖馄饨了,除了这个,他也不会做别的什么。他的馄饨曾经远近闻名,好多人每天都专门等着吃他的馄饨。可是现在,他的馄饨没有变,人们却都变了,愿意坐在路边吃一碗馄饨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是过时啦。老爷爷这样想着,慢慢往家走着。
远远地,就看到路口大樟树下有火光闪烁,弄得树影一抖一颤的,像在跳某种祭祀的舞蹈。
那棵大樟树有好几百年了,枝繁叶茂,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影响它的气定神闲。树干上系满了祈福的红丝带,在风里飘扬着人们各种各样的心愿。树前还有个小小的神龛,许愿的人们会在这里点上香和红蜡烛,摆上一些供品。现在,火光在树身上跳动,应该是点燃的蜡烛映照出来的吧。
老爷爷不知不觉往那边走去,快到近前的时候,才吃了一惊。
神龛前竟然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大的七八岁,小的三四岁的样子。他们虽然在一起玩闹,你拍我一下,我挠你一下,转过来跳过去的,可是都很安静,并不发出什么声音。
老爷爷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老爷爷。一下子,好像被施了定身术,几个小孩子都僵在那里,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老爷爷,圆圆的眼睛大睁着,个个紧张兮兮的。
见此情景,老爷爷笑了:“哎哟哟,我吓着你们了吗?天都黑了,你们还在这儿玩啊?”
几个小孩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谁都没有说话。
老爷爷忽然想,既然馄饨卖不出去,带回家也不合适,倒不如请这些孩子美餐一顿算了,也热闹一下。
想到这,老爷爷就放下了馄饨挑子,抬手招呼他们:“孩子们,饿不饿呀?爷爷请你们吃馄饨好不好?”
这下,有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胆子似乎也大一点儿,慢慢围上前来,绕着老爷爷的馄饨摊好奇地转了个圈,歪着头瞅啊瞅的,有一个还伸出手来摸了摸,又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
老爷爷的馄饨挑子,一头是炉子和锅,另外一头有好多层抽屉,放着馄饨皮、肉馅,还有调料和碗筷什么的,一应俱全。老爷爷熟练地打开炉子,笑呵呵地忙活起来。他的手指枯瘦,可是在馄饨皮和馅料之间来回拨弄,却十分灵巧,一会儿就捏好了一堆。几个小孩子盯着老爷爷的手,看得出了神。
老爷爷又取下担子一头挂着的折叠小桌和两条小长凳,一一摆好,几个小孩子欢天喜地地,立刻挤坐上去,一个挨一个,满脸的兴奋。
这时,老爷爷抬眼发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小孩还站在几步开外,远远地歪着头只看着他们,并不过来。
突然间老爷爷觉得,和小山子好像啊!那孩子也是一个安安静静不爱说话的闷葫芦,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在一边,扑闪着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可就是这么乖巧的一个孩子,没等到长大,五岁多的时候得了一场急病,几天时间人就没了。
后来过了年,孩子的妈也离开了人世。那以后,就只剩下老爷爷一个人了。
之前,每天早晨都有媳妇和他一起忙活,准备所有的配料。下午的时候,他才挑着担子出门。
小山子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就会跟着他走街串巷了,走的路远也从来不叫苦。帮着爹忙前忙后,特别懂事。
爷俩总在收摊的时候一起吃碗馄饨,小山子常常吃一口,抬头看着爹乐,就不声不响地傻乐,那憨憨的模样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一开始,老爷爷还试图想象小山子长大的样子,可是徒劳,就像不会画画的人要描摹一个未曾见过的东西那样,完全无从下笔。小山子的影像清晰,然而像是落在水面上,一碰,眉眼就散开了,等到聚拢来,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就那么大,一直那么大。
后来,老爷爷就放弃了想象,只是每天在记忆里一笔一笔地描画小山子原来的样子,生怕他因为岁月的蒙尘而模糊不清。
现在,看到这个穿白衣服的孩子,简直就跟那时候的小山子一模一样啊!
老爷爷的眼里一热,泪水漫涌上来。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一定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了吧?!一定是!
他低头擦了擦眼睛,抬手招呼那个孩子:“快过来呀!一起吃馄饨呀!”
喊了两遍,小家伙才怯生生地挪上前来,默默地挤坐在长凳一角。
老爷爷的馄饨真是太好了!蓝边的白瓷碗里,汤清清亮亮,浮着青绿的葱花儿和几滴蜜黄的香油,大只的薄皮馄饨一个个好似悬于水中的金鱼,优雅地舒展着。
孩子们把小脸都埋到碗里,吃得吸溜吸溜的。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露了出来,带着一轮彩色的月晕。这时,老爷爷才猛然发现孩子们一个个嘴边都长着细细长长的银色胡须,正一上一下欢快地弹跳着呢。
看吧!一开心啊,就什么都藏不住啦!老爷爷不觉笑了。
一会儿,孩子们吃完了,连碗都舔了个干干净净,满足地依偎在老爷爷的身边,亲热地用脸轻轻蹭着老爷爷的衣袖。
老爷爷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只觉得心里大朵大朵开着花。他自己也吃了一大碗馄饨,身子热乎乎的,眼皮就撑不住了,靠在大树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孩子们早已不见了。老爷爷收拾好东西,重新挑起担子,他觉得,馄饨挑子现在轻了许多。
天光熹微,一抹绯红的朝霞温柔地披在老爷爷的肩上。老爷爷的木头匣子里,几枚小鱼干,像晨星一样,闪闪发亮。
青栀的耳环
十分钟爱的耳环莫名其妙地丢了一只,而且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丢在哪里了,这让青栀懊恼不已。
连续好多天,她都在努力回忆,试图顺着记忆的线索找到耳环的蛛丝马迹。
但是,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你明明知道它一定必然在某个地方,但你就是失去了与它之间的任何联系,再也见不到它了。
这让青栀难过,甚至有一丝绝望。
那耳环设计精巧,是一枚小小的果实形状,圆溜溜的果是颗半透明的猫眼石,摇晃间闪着灵动的弧光,活灵活现。两片叶子是银色的,镶着几粒碎钻,状似露珠。着实可爱!
好可惜它们失散了,只剩下这一只,戴也不好留也不是。青栀徒然觉得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这天晚上,青栀回来得很晚。
月光也不是很好,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云片懒散地卷过,将半爿月牙儿遮遮掩掩地裹在其中。
快走到巷口的时候,青栀才发现,巷口的路灯坏了,前两天就时不时苟延残喘地闪一下,现在是完全不亮了。黑漆漆的巷口像大张着的嘴巴,让青栀的想象力一下子丰富起来,一时不敢往里进。她不由自主地左右望了望,甚至还有点儿想再扭过头去看看背后,可是这么一来,更加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一团不是很明亮的光从她的右边慢慢移过来了。眼见的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一点点清晰起来,由长变短,缓缓向她的左后方移去。
她屏住呼吸,大睁着眼睛,侧过脸去,哎?竟是一个小姑娘!提着一只八角灯笼,安安静静地从她身边自顾自地走过去了,也没有看青栀一眼。
虽然心里面有一点点奇怪,但是,看小姑娘走得那么从容,青栀突然间觉得,不那么害怕了。不管怎么说,不是一个人了。
小姑娘正是往巷子里去的,青栀赶紧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小姑娘的步子很轻,脚底一双柔软的白鞋,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儿声音。橘黄色的裙子上有淡淡的水波纹,融在灯笼发出的光线里,显得特别温暖。
她们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起来,就像是小姑娘在为青栀引路。
再往前走,离着青栀的家已经不远了,青栀想,要不要上去跟她说句话呢,也许应该道声谢。小姑娘这个时候却站住了,冲着青栀扭过头来。
哎呀!青栀差一点儿叫出声,小姑娘的齐肩发黑亮,左边的头发低垂,右边的头发挂在耳朵后面,露出了一只耳环,溜溜圆的猫眼石忽闪忽闪的,不就是青栀丢失的那一只吗?
小姑娘定定地看了青栀一眼,像是犹豫着微微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然后很快地一转身,拐进旁边的一个小巷里去了。
青栀愣了一下神,等她追过去,就看到小姑娘转进去的那个巷子里面,灯笼微弱的光还在大柳树后面一闪一闪的。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听到树后传来一个小姑娘细细的说话声:“哎?你怎么才回来?”
另一个脆脆的声音说:“不着急!我算着时间呢!不会迟的!”
“哎?你没还给人家啊?”
“哎呀!我肯定会还的啦!”脆脆的声音里带着撒娇的味道,“但是,但是人家太喜欢了嘛!……再说,今天晚上有舞会啊,我就再戴一次,最后一次!然后,明天,我一定还给她的!”
“唉!你呀……”细细的声音叹了口气。
“好了啦!咱们快去吧!再不去,真的会迟啦!”
灯笼的光暗下去了,周围也静了下来,青栀赶忙退出小巷。她忽然很想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舞会呢?戴着一只耳环的小姑娘今天晚上一定很出彩吧?!
第二天,青栀把自己那只耳环找出来,到了大柳树那里,她打算找个合适的位置,把耳环挂在柳叶上,却看到一片柳叶上已经挂了一只耳环,在晨风中轻轻飘摇、银光闪闪,正是她原来挂念的那一只。
青栀笑了。
失去的东西再次回来,真是太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