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里都装着一些夏天:在盛满荷叶的池塘边数蜻蜓、打开窗户听暴雨与屋檐的协奏曲、在欢笑和汗水中度过漫长的暑假《夏天还没有来》时,我们总期待着夏天,那是个庆典般盛大的季节。我们期待树木枝繁叶茂、期待阳光烘热每一寸土地、期待在心里播种下的一切欣欣向荣地生长或许有时期待的并没有如期到来,但四季轮回,我们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夏天”。
夏天很长,何不开始一场探险?在“狼岩”听山谷空灵的回声,跑到那棵菩提树下念动咒语驱赶女鬼“楚雷”,看看《鸡窝里的猫头鹰》—生活在城市里的苏雷什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虽然他一开始只想回到温暖舒适的家里,但在这童话与现实交织的地方,谁能不流连忘返呢?也许当我们真正用心观察世界,也会发现原以为平凡的生活是多么妙趣横生!
夏天总会过去,每一段生命终将如落叶般枯萎、凋零。当大地铺满金黄,你是否会弯腰拾起几片、夹在书页之间,像小植和爷爷那样做一个植物标本集?暗淡无光的核桃叶、泪痕般细碎的栾树叶、终将泛黄的坚硬松针、如生命燃烧的枫叶、灿烂而充满希望的银杏叶,似乎这些标本各封存着一段生命记忆—而它们在如落叶般下坠时,忽而又化作蝴蝶翩跹起舞,一如爷爷脑梗以后迟钝思绪的深处依然翻涌着热情,一如小植在郁郁寡欢的生活中再度回忆起童年的梦。那就让我们跟随小植的脚步,一起去生活的角落里寻找那些《落叶蝴蝶》。
当你遇见满脸皱纹的老树墩,请祝它枝繁叶茂,这样你就会拥有一个不会逝去的夏天。
—厉海川
第一章" 核桃叶
路小植坐在草地上发呆,周围静悄悄的。
“啪!”
她正想得出神,吓了一跳。身后好像有东西砸在地上。扭头看看,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啪!”
到底是什么声音呢,她有些纳闷。那不是脚步声,不是风声,也不是小鸟警觉的跳跃声。那是一种干脆的撞击:“啪!”
一阵风吹来,核桃树的叶子在她眼前重重地坠落,一片片磕在地上。“啪!”好像有人往下狠狠地掷东西。“啪!”好像树累了,撒手撂下沉重的行李。“啪!”好像叶片摔得筋骨错位,不由得蜷缩身躯,发出呻吟。“啪!”好像摔在地上的是她自己,小植心里狠狠一疼。
那不是随风飘零,而是结结实实地坠落,铆足了劲儿砸出声响。好像一声“啪”就是一个坑,要嵌入大地的皮肉,要把地心射穿。
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树叶也能落得如此惊心动魄。
同样惊心动魄的,是爷爷的突然倒下。
爷爷早上出去买菜,走到家属院门口,突然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昏倒在地,动不了了。正在扫院子的舒爷爷看见了,笤帚一扔,赶紧招呼几个人把他送到医院,并通知了家属。
爷爷原先是绿化工人,退休快十年了,平时自己一个人住。多亏他今早出了门,如果是倒在家里,没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爷爷的病来得猝不及防。在小植印象里,他身体一向健康,大袋面粉扛起来就能上四楼,体力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好。怎么就突然倒了呢?小植一时无法接受。
现在,小植坐在医院小花园的草坪上,忐忑地等待爷爷的消息,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让她胆战心惊。爷爷醒了吗?爷爷会醒吗?醒来的爷爷还是从前的爷爷吗?……
终于,她等不下去了,她坐不住了。秋天的湿冷透过裤子,渐渐爬进她体内,她的腿已经麻了,不知是坐得太久还是地面太凉,或者是那些摔痛了的树叶延展着它们的神经。她站起来,周身似乎笼罩着死去的落叶的灵魂。
苍老的核桃树叶,浑身僵硬地蜷曲着,硕大干枯而坚硬,仿佛身外冻了一层厚重的时间。它们拖曳了多少风干的记忆,承载着多少尚未完成的祈愿和不甘,才会如此沉重、疲倦,用尽全力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医院里的人来去匆匆,紧张、虚弱、颓丧,忙着救治,忙着康复,没有人注意到它们,它们生在医院,长在医院,老在医院,却没有被医救的可能。
小植几乎不敢认—爷爷躺在病床上,虚弱不堪,整个人抽空了似的,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他双眼紧闭,眉头微皱,睡得很不舒服的样子。他苍老了那么多,虚弱而疲惫,仿佛一场秋雨过后,所有舒挺的绿叶都变枯黄了。
守在床边的姑姑说:“你爷爷刚才醒了一小会儿,只是……”她欲言又止,挣扎了一下,终于叹息道:“只是他好像不太认得我了。”
“啊?”小植一阵晕眩,仿佛脑袋被钝器撞击,嗡嗡作响。爷爷连姑姑都不认得了?他失忆了吗?小植心里乱作一团,恐惧感无以复加。
“他醒来后喃喃自语,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姑姑说。
“听不懂,”姑父在一旁不合时宜地开玩笑,“比火星语还难。”
小植机械地摇着头:“不会吧,不会吧……”
明明上个星期还坐在一起吃饭聊天,谈笑风生,怎么再次见到就连话都不会说了呢?在短短不到十二年的人生中,她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沉重。
“药劲儿还没过,得再迷糊一会儿。再醒的时候,说不定就想起来了。”姑姑试图安慰小植,可那语气,明显连她自己都是不相信的。
姑父去找了医生,医生也不能下论断,说还需要进一步检查。
黄昏时分,爷爷终于又醒了,大家围了一圈紧紧盯着他。姑姑趴在枕边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像在对小婴儿说话。
“你认得我吗?”
爷爷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的。他从被单里伸出没有扎针的手,缓慢地摩挲着脸。
“我是谁?我是谁?”姑姑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问题,假如不知道具体语境,还显得挺有哲学意味。
爷爷动了一下头,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樱……”几乎没有声带振动,只有气流的声音。
“对!”姑姑手舞足蹈,兴奋得像个被糖果砸中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爷爷喉咙里嚅动着含糊的发音,像第一次尝试说话那么吃力。
“路……”
姑姑和小植把头凑近,屏住呼吸。
“……平。”
“对!那么,你多大年纪?”
爷爷这次思考了很久,没吭声,不知是不是累了,索性把眼也闭上了。
姑姑不甘心,又指着站在床边的小植问:“她你认得吗?”
爷爷睁开眼,笑了,皱纹软下来,像水波般漾开。
“那……那个……”
“谁?”
“路……路……”
“路”了半天,小植急得攥紧拳头,恨不得替他说。
“小……小……植。”
小植松了口气。“小”听着像“西”,“植”听着像“迟”,但她还是很高兴,这证明爷爷还记得自己。
姑姑继续出题,像个刁难学生的考官。
“那你还记得豆豆吗?豆豆。”
“啊……”爷爷的目光望向空中一点,有些虚,对不住焦。
“豆豆是谁?”小植连听都没听说过。
姑姑趴在她耳边说:“是你奶奶以前养的猫。”
接着她又问了一箩筐问题。有趣的是,老家的邻居和年轻时的亲友,爷爷大都记得;而近几年的同事,还有现在住同一家属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舒爷爷,他却没什么印象了。
怪事,越是久远的人事物,爷爷记得越清。人的记忆,真是深不可测的谜题。
“好多了,”姑姑长长地舒了口气,“上次醒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人也不认识,问他什么都没反应,像块木头。这次总算恢复意识,能说几个字了。”
“可他连自己几岁都不记得了,”姑父说着,转向病床,“爸,一加一等于几?”
爷爷一脸茫然。
姑父放慢语速,竖起左手和右手食指,奋力比画着:“一—加上—一。”
爷爷还是毫无反应。
小植和姑姑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不愿承认的绝望。“他现在可能只有两三岁小孩的智商。”姑父放下手,两根食指还伸得笔直。
七十岁的爷爷,现在变回三岁了。小植怅怅地想,这恐怕是返老还童的最残酷版本吧。
妈妈缴费回来,手里拿着医保卡、账单和一沓化验单。小植瞄了一眼,目光被医保卡上的证件照黏住了。那是爷爷五六年前的样子,目光炯炯,整个人都很精神,像一件刚刚熨烫好的衬衫。再看一眼病床上的爷爷,整个人像扎破的气球一样皱缩着。对比带来的伤害,让她鼻头猛烈一酸。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医保卡,却被妈妈不耐烦地挡掉了。
“别闹!你要这东西干吗?丢了就麻烦了!”
小植没吱声,她早就习惯了。妈妈是公司的职员,工作累,收入低,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妈妈要独自照顾小植,应付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困境。这两年公司有倒闭的迹象,妈妈的脾气明显比以前更差,情绪失控是常有的事。小植在家说话做事都尽量小心,以免把妈妈“引燃”。
“你没事就先自己回家吧,我要在这儿忙到很晚。”妈妈想赶紧把小植打发走。其实她上午就不想让小植跟着来,“小孩只会添乱”是她常挂在嘴上的话。
“检查结果出来了?”姑姑问。
“有动脉粥样硬化,血脂也高,这些都会诱发脑梗。对了,我得去问问医生明天几点做核磁共振……”
妈妈嘟囔着走出了病房,虽然才进来不到一分钟,手里的单子还没来得及放下。
“爷爷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能治好吗?”小植问姑姑。这些话她不问妈妈,因为妈妈没有耐心解释。
“急性脑梗,很难治愈。”
脑梗。小植常听到这个词,却不明白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很多东西都是这样,明明感觉很熟悉,却一点儿都不了解。
她拿姑姑的手机在网上查了一下。“脑梗是指因脑部血液供应障碍、缺血、缺氧所导致的局限性脑组织的缺血性坏死或软化……临床表现以猝然昏倒、不省人事、半身不遂、言语障碍、智力障碍为主要特征……”
小植看得一知半解,后背一阵阵发凉。这些电视剧、电影、小说里的情节,怎么就突然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了呢?事发已经大半天了,她还是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简单说,就是脑子里的血管堵了。”姑姑说。
“很严重吗?”
“唉,以后会很麻烦,可能没法独立生活。”
“为什么会得脑梗?”
“年纪大了嘛,再加上生活习惯不好。这个病挺常见,我同事家里的长辈就得过,半身不遂,整年躺在床上动不了。你爷爷的情况还算轻的。”
“所以……以后要多动脑?”
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说过,人一定要多动脑,不然脑子就会生锈,小植对这话印象很深。虽知道是骗人的,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无道理。
“要多说话。你爷爷整天自己待着,身边也没个人,语言功能都退化了。咱们有空要多跟他说说话。这次堵的,应该就是控制语言那部分的血管。人啊,太久不说话,就变得不会说话了。”
“其实……”小植想了想,认真地说,“爷爷平时也说话的。”
“跟谁?”
“跟他养的花草。”
姑姑细长而清澈的眼睛里一下子盛满了忧伤,那么美,又那么冰凉。
“都是我们不好,没有花足够的时间陪他。他太寂寞了,只能跟植物说话……”
姑姑的声音骤然变得很轻,很低,小植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小植去了趟卫生间,回到病房不见姑姑,找了一圈,发现她在走廊尽头面朝窗户站着。小植轻轻叫了一声,姑姑没回头。小植把手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这才发现她满脸是泪。
窗外是年迈的核桃树,这里是三楼,枯黄的枝叶几乎要探进窗来,像一只求救的手,却被玻璃生硬拒绝。几滴雨砸下,树叶浑身一抖,似乎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秋凉。
小植默默打开窗户,把核桃树的叶子握在手里,希望它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微薄的暖意。
第二天是周日,小植没睡懒觉也没去上英语补习班,一大早就跟着妈妈来到医院。这是她第二次来住院部了,已经熟门熟路。昨天第一次来,当电梯门打开,她发现里面宽敞得像一间小屋时,惊讶得说不出话。
可今天还有更震惊的事等着她。
电梯在中间层停下,护士推进来一张移动病床,床上的人盖着半截被单,像一截干枯的朽木,了无生气。路小植瞥了他一眼就头皮发麻,感觉像是什么灰暗的东西张牙舞爪地通过她的眼睛闯进体内,使人瞬间冻结。她吓得赶紧移开视线,向后挤着退了半步,一脚踩到谁的鞋也顾不上道歉。
衰老竟会使人变得如此陌生,她害怕极了。终有一天,爷爷、妈妈、姑姑、姑父,甚至自己,都会变成那副模样。意识到这一点,她恐惧得差点儿尖叫出来。
“别使劲儿往我身上贴!热!”妈妈嫌弃地拿手指顶了顶她的后背。
出了电梯好久,她也没能从惊恐中缓过神来。那朽木般的人影一直在脑海盘旋,挥之不去。此刻,她急切地想要接触新鲜年轻、充满活力的事物—阳光下的花朵,初生的婴儿,玩滑板的少年,甚至奔跑的小猫小狗—任何一种都好。但医院里没有这些,就连窗外的核桃树,也是正在腐朽和凋零的。
“带着你真耽误事!磨磨蹭蹭慢死了!”
妈妈在前面疾步前行,把小植远远甩在身后。小植只好强行把恐慌咽下肚去,急急地追上她的脚步。七拐八拐终于到了病房,床却空着。爷爷已经去排队做检查了。
“哎呀,来晚了。”妈妈懊恼地把东西一撂,快步走出去,又回过头冲小植喊,“你就在这儿待着!”
小植坐下,百无聊赖地等了半个多小时,姑父和姑姑终于推着爷爷回来了。爷爷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一见到小植,就咧着嘴笑了。
“上课?”他口齿不清地问。
“什么?”小植凑近了一点儿。
“没—上课?”
“嗯,不上课。”小植大声说。
她心里亮堂多了,爷爷都知道她是学生要上课了,这智商,应该不止三岁吧?
经过及时的药物治疗,爷爷果然比昨天好多了,很多事都慢慢想起来了。
他手脚还不灵活,不能自己走路,上厕所要两个人才能架得动,但好歹不是半身不遂,不至于从此卧床不起。姑姑说爷爷的病情没那么严重,之后进行康复训练,应该还会更好。
“爷爷,你要好好吃药、锻炼,保持好心情,身体才能快快好起来。”小植尽可能地把语速放慢,像对外国人说话似的,生怕他听不懂。
爷爷笑着点点头。他的脖子比昨天灵活多了,连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更柔软了。
“小植,”姑姑忽然想起什么,“之后如果你妈妈在医院陪护,你晚上自己在家,会害怕吗?”
独自在家过夜?想想还挺刺激,她简直有些期待。
“昨晚是谁在医院?”
“我。”
“你在医院怎么睡?”
“旁边那张病床正好空着,没人管,我就睡那儿了。”姑姑一边给爷爷喂水,一边回答。
“她睡得可舒服了,”姑父撇撇嘴,“我睡在外面的长椅上。哎哟,硌得腰好疼。”
“谁让你来的!活该!”姑姑嗔笑。
原来,昨晚本来说好了姑姑在医院陪护,姑父担心她休息不好,半夜跑来替她,姑姑不肯,最后两人都留下了。
“当年你奶奶住院,我可是爬上病床,在她身边睡的呢。”姑姑悄声对小植说,“那时我也没多大。”
奶奶生病是十几年前,姑姑所谓“没多大”,少说也有二十四五岁。她一直不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奶奶去世早,小植对她的印象仅限于几张老照片。照片里的奶奶裹着围巾,很温柔的样子,虽然上了年纪,但那眉眼神态笑起来却和姑姑一个样,小猫似的。
两个人挤在窄窄的病床上睡觉,左上方是吊瓶,右上方是医生护士的眼睛,前方是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那场景,还是挺有戏剧性的,小植偷笑着想,姑姑真任性。
“奶奶如果在,你爷爷说不定就不会得这样的病了。唉,以后我们要好好照顾他。”
说这话的姑姑,又从少女变回了三十多岁的大人。
小植看着她,忽然觉得,孩子和大人之间根本没有明晰的界限。有条件,大人可以一直做孩子,没条件,孩子就得提前变成大人。
医生查完房,小植神秘兮兮地从背包里掏出昨晚翻箱倒柜找出的“老古董”—识字卡片。
“这是什么呀,花花绿绿怪好看的。”姑父问。
“识字卡片。我幼儿园时候用的。”
“小宝宝用的啊,”姑父惊奇地瞪大眼,一张张翻过去,“给你爷爷的?”
小植点点头,叹了口气。
姑父看看卡片,又看看床上躺着的爷爷,“我和你姑姑这么多年没要孩子,这回可好,从天而降一个大龄儿童!”
“闭嘴!”姑姑蹬了他一脚。
小植觉得应该为姑父的幽默捧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姑父总是忍不住开玩笑,也不管是什么场合,能说不能说。这简直是一种病,一种瘾。或许这种性格有助于他创作喜剧—他在动画公司上班,头发染成亚麻色,穿衣打扮像个大男孩,踩着滑板上下班,疯疯癫癫,完全看不出他都快四十了。
小植从来都搞不清姑父到底是在打趣还是当真,常被他逗得晕头转向。小时候一起吃饭,小植问为什么别人都用筷子,唯独他用勺子。姑父面带遗憾,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会用筷子。”小植信以为真,一边同情地望着他,一边带点儿得意地用筷子灵巧地夹菜,很久之后才知道他不过是在逗她玩。
还有一次姑姑和姑父吵架,小植看姑父没精打采嘴唇发紫,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一秒入戏,歪坐在沙发上捂着胸口,眉头紧锁,微弱的声音喃喃道:“是,心脏病……快要死了……”
小植吓得直哭,哆哆嗦嗦要拨120,姑父却翻身跳起,笑着夺过手机,柔声哄道:“我没事我没事,对不起呀吓到你了。”
“你不是心脏病吗?”
“我心真的很痛,”他捶捶胸口,“因为你姑姑把我的心砸碎了。”
直到现在小植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拿心脏病发作开玩笑。或许他们真的是两类人吧,小植是严肃紧张的那类人,缺乏幽默感。这样挺累的,但她就是改不了,毕竟她的爸妈都很严肃,家庭氛围沉闷压抑。偶尔她真希望爸妈能像姑姑和姑父那样开开玩笑,打打闹闹,彼此都更轻松友爱一点儿。她曾试着想象那样的场景,最后却以失败告终。有些东西,即便在想象的世界,也是不存在的。
小植把卡片递给爷爷,爷爷的手指笨拙得像刚长出来,还不会用似的,费了半天劲都捏不住,急了一头汗。
“算了,这个急不得,以后慢慢练吧。”姑姑拿起一张举到爷爷面前,“这是什么字?”
爷爷盯着卡片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失去了耐心,才用极为不确定的语气念道:“花。”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轻得像是怕惊动蛛网上的月光。
小植不禁想起课堂上被老师提问,对一个问题很没把握时,她也是用这种语气回答的。
“这个字呢?”姑姑又拿起一张。
“嗯……”爷爷皱着脸迟疑不语,像被老师难住的学生,看起来怪可怜的。
“行啦行啦,”姑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卡片从她手里抽走,“让老爷子歇歇吧,别把脑子烧坏啦。”
“就是要让他多动脑呀!”姑姑叫起来,胡乱抓起几张卡片,毫不客气地甩在姑父脸上。
又要闹腾一番了,小植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两人看似矛盾重重,天天闹得不可开交,实际心里甜着呢。与医院格格不入的笑声,把病房里愁闷的氛围吹散了大半。一缕阳光照进病房,秋天的颜色在风里微微抖动着羽毛。
中午,伯父带着堂哥也到了医院。他们住的城市很远,昨天听说爷爷突然晕倒不省人事,吓得立刻买了机票飞过来,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伯父烟瘾大,刚抠出一支叼在嘴里,就被护士制止了:“医院禁烟,烟雾报警器会响。”
伯父年近五十,微微有些发福,在单位是个领导,大嗓门,说起话来有种掌控全场的气势,此时却也不得不低头服软,捏了捏烟嘴,讪讪地按回烟盒。
堂哥上高三,沉默内敛,不时抬手推一推鼻子上的黑框眼镜。长期缺乏睡眠加上昨夜赶飞机没睡好,他不断地打哈欠,黑眼圈很重。堂哥跟爷爷打了个招呼便不再说话,规规矩矩站在床脚,很疏离的样子,视小植为空气。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无聊,不到五分钟他就耐不住了,掏出一本袖珍书,默背起英语单词来。小植原本还犹豫要不要主动跟他说话,看他这样,便作罢了。
“水。”爷爷说。
伯父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爷爷摇头:“水。”
“这不是水吗?”
爷爷又摇头,摇得艰难,像一台卡顿的机器。伯父的手僵在半空,水在杯子里晃得都快洒出来了。小植从没见过他那副样子—茫然,无助,焦灼,窘迫。记忆中的伯父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从容淡定,好像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的事。
爷爷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指了指床头柜:“水。”
小植把床头柜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到他面前:饭盒,药,橘子,手机……他都没反应。拿到抽纸的时候,爷爷终于点了下头,用力“嗯”了一声。
“这是水吗?”伯父哭笑不得,拽出两张纸,笨手笨脚地帮爷爷擦了擦鼻涕和口水。
“唉……”伯父重重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烟盒,掏出来才想起不能抽,又怏怏地塞回兜里。
“饭也不会吃,话也不会说,水和纸都分不清。这,这以后可咋办呢……”他喃喃自语,声音压得很低,低到整个人都恨不得蜷缩起来。他坐下,苦闷地抱住头,缓慢地揉搓着脸,那样子跟爷爷昨天醒来时简直一模一样。堂哥从英语单词中漠然抬起头,揉了揉失神的眼,没说什么,又埋下头去。
小植没有力气安慰他们,她本来还期望能得到一点儿安慰的。
伯父实在憋不住了,正要出去偷偷抽烟,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风尘仆仆而来。是爸爸。小植仰头打量着他,半晌,才干巴巴地叫了他一声。
爸爸是公司项目的负责人,常年出差在外,难得回家。早先妈妈还考虑搬去爸爸所在的城市,但爸爸的项目每隔一两年就换个地方,妈妈频繁换工作、小植频繁转学都太折腾,只好作罢。小植上幼儿园那几年,爸爸平均一个月回来一次,等她上了小学,他就变成两三个月回来一次。上学期,小植记得他是开学时走的,再回来时,期末考试都结束了。
那天正赶上公布成绩,爸爸进门,行李箱都没放稳就发了一通脾气,嫌弃她考得差。当时小植心里窝了一团火:妈妈批评我就罢了,你凭什么指手画脚,平时你检查过我的作业吗,你关心过我的生活吗?你连一次家长会都没参加过!可最终她只是咬咬嘴唇,什么也没说。
这次因为爷爷的事,爸爸刚走一个多星期就回来了,这么快就又见面,小植还真有些不习惯。她扭过脸,假装忙着整理识字卡片,浑身上下有种见了陌生人的不自在。
爸爸也顾不上搭理她,忙着跟爷爷说话,跟伯父寒暄,向姑姑询问病情。
现在,姑姑、姑父和妈妈都在,伯父和堂哥回来了,爸爸也回来了。大家围着爷爷,密密匝匝站了一圈。除了伯母工作脱不开身,人都到齐了,这阵势都快赶上过年了,搞得大家都有些兴奋。
小植很多次幻想过请假不上课、独自待在家或是大家在过年之外的时间聚在一起。现在真的实现了,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意外事件使人脱出日常生活乏味的轨道,新鲜刺激是有了,慌张无措也接踵而至。短暂的新鲜感退去之后,人们急切地期望生活回归正轨,不再计较那有多么平淡乏味。
可惜,大多数时候,不是想回归就能回归的。连续两天在医院忙前忙后,妈妈疲惫不堪,懒得做饭,回来路上买了些熟食充当晚饭。今晚伯父主动留在医院陪护,妈妈、姑姑和姑父终于能休息一下。
平时家里只有小植和妈妈两个人,现在爸爸回来了,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只听见碗筷碰撞的声音,谁也不说话,谁也不看谁,那种尴尬,简直像是餐馆被迫拼桌的陌生食客。
小植受不了,起身打开电视,企图用电视的声音掩饰屋内的寂寥。
爸爸坐在她对面,隔着餐桌,像隔着一片荒野。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大家都太累了,还是太厌倦了?小时候她盼着爸爸回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盼望就渐渐熄灭了。爸爸每年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回来也很少陪她玩,而是对她挑三拣四—成绩不好啦,书本玩具乱堆乱放啦,吃东西溅到衣服上啦—好像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就像沿街叫卖的烤地瓜,隔老远闻到缠绵的香甜,吃到嘴里却没滋没味,甚至有种焦苦,失望至极。既然见面谁都不开心,又何必例行公事地来回折腾呢?
“这个菜,太咸。”爸爸终于开口了,却是一句抱怨。
“没工夫做饭,凑合一下吧。”妈妈声音很低,明显是耐着性子。
“我明天就走。”
“明天?”妈妈的声音陡然抬高了八个度,把小植吓了一跳。
“我走不开啊!这次回来,还是欠了人情才请下假的。”爸爸满脸不耐烦,“事儿多着呢,那边需要我。”
“这边不需要你吗?工作比家还重要?”
本该是咄咄逼人的语气,却因为哽咽,听起来有些失真。
“哭什么哭啊,烦死了!”爸爸没好气地嚷嚷,像驱赶苍蝇一样摆摆手。
“你爸都成这样了,你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刚回来就走,什么都撂下不管!”
妈妈再也克制不住,饭碗狠狠磕在桌子上,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爸爸吼起来,震得整桌碗筷都在哆嗦,“工作不要了,咱们都去喝西北风?就你挣的那点儿钱顶个屁用!还不是靠我一人扛着!”
小植抬眼冷冷地盯着他,心想你凭什么冲妈妈发脾气,转而想起一句之前看过的话,大意是说愤怒其实都源于自己的无能。没错,他什么也做不了,挣钱不多又无力照顾家人,既焦灼又无奈,既羞愧又懦弱,无颜面对现实,只能迁怒于别人。
不知是不是被小植质疑和不屑的眼神刺激到,爸爸把筷子一扔,摔门而去。就算他不走,这顿饭也没人能吃得下去了。
周一早上,天不亮爸爸就去赶高铁了。小植迷迷糊糊起床吃早餐,要不是看见垃圾桶里碎碗的残片,她都不敢确定爸爸昨天到底有没有回来过。妈妈大概是没睡好,面露憔悴。她一边擦桌子一边跟小植商量:“你爷爷的病,至少还要住院半个月,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人。现在你爸走了,你伯父今天下午也要走……”
“伯父也今天走?”
“嗯,他说你堂哥高三了,关键时期,”妈妈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才继续说,“所以你爷爷这边,只剩我和你姑姑还有姑父,三个人轮班倒。”
说到这儿,妈妈忽然扔下手里的抹布,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停了一会儿,又挣扎着站起来说:“这几天我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陪护,你自己在家睡会害怕吗?要不,搬去你姑姑那里住?”
小植想,虽是亲人,但毕竟不是自己家,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更何况自己都快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姑姑家离学校太远,上学不方便。我晚上自己睡,没问题的。”小植尽量表现出轻松自信,让妈妈放心。
妈妈给了小植一点钱以解决吃饭问题,嘱咐她晚上在家一定要把门锁好,有事随时打电话。
早晨的升旗仪式结束了,“卫生红旗”给了六(1)班,“纪律红旗”和“学习红旗”给了六(2)班,小植所在的六(3)班一个流动红旗都没领到,班主任唐老师黑着一张脸,全班大气不敢出。本来就气压低,课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教室的窗户开着,秋风灌进来,有同学受凉,打了几个喷嚏。
“卫雨琴,把窗户关小一点儿。”有人说。
卫雨琴坐在窗边,没搭理。坐在她斜后方的小植抬头看了看,哦,她穿得很厚,怪不得不冷。
“你把窗户往左边拉一点点,不用完全关上,就拉到水杯那个位置,行吗?”打喷嚏的同学赔着笑,指了指窗台上的水杯。
卫雨琴一脸不耐烦,抬手把水杯往右边一推。
“还有这种操作?!”同学气得把书一摔。
“卫雨琴,你怎么这么自私!”
“我都要冻感冒了!”
另外几个同学也纷纷表达不满。
“安静!”纪律委员喊道,“一会儿检查的人路过,咱们班又要被扣分了!”
“我来关!”小植的同桌杜良腾地站起来,凳子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个子矮,胳膊短,够不到窗户,就跪在课桌上,奋不顾身地使劲儿往前探,这不怎么体面的高难度动作惹得一圈人都忍不住发笑。
“啪!”卫雨琴把水杯猛地一摔,“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乎我的感受!”说罢就把头埋在胳膊里,呜呜哭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就是关个窗户吗,怎么就上升到了这级别了?卫雨琴最近好像有些反常,虽然平时也有公主脾气,但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简直有些神经质。
正闹到高潮时,唐老师到了,风波终于平息下来。
小植冷眼旁观了全过程,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她就像窗台上的那盆绿植,只在风里不经意地摇动一下叶子。一整天她都焦灼不安,胸口像堵了什么东西,胃也不大舒服。爷爷的病和爸妈的争吵像乌云一样压在心上,她无力诉说,无人可说,也无心关注其他事。
其实她很羡慕卫雨琴,能无所顾忌地大哭一通,让沉甸甸的乌云卸下一些重量。可一想起姑姑的泪,妈妈憔悴的脸,爸爸无奈的怒吼,还有伯父眨眼就抽完的一包烟,她就不愿哭了。
人一哭就松懈了,可现在不是脆弱的时候。
第二章" 栾树叶
小植已经被困在黑暗里两个小时了。
周五的夜晚,本该是最轻松最享受的时刻,有人在外面和朋友聚餐,有人在家里招待亲戚,有人兴冲冲地计划周末的出游,有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看电影……
小植却在死寂的家里闷头写作业。写着写着,灯灭了。这几天独自在家过夜,她习惯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给自己壮胆。现在,卧室的灯,客厅的灯,厨房的灯,卫生间的灯,阳台的灯,瞬间全灭了。
黑色的幕布罩住了整个屋子,小植一时间仿佛失去了视觉。她心头掠过短暂的惊慌,继而意识到是停电了。令人恐惧的寂静把整个房间都冻住了。黑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压在胸口,连呼吸都成了难事。她觉得黑暗中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动,应该不是虫子,但她也想不出除了虫子还能有些什么。或许那里根本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她太紧张罢了。
她又听见客厅那边一阵窸窸窣窣,像有人在翻东西。她吓得浑身僵硬,冷汗直冒,过了会儿,才意识到那不过是风吹动桌上塑料袋的轻微声响。
不能再这样自己吓唬自己了,她咬咬牙站起来,双腿发软。家里没有应急手电筒,也没有蜡烛,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她借着窗外的光磕磕绊绊走到客厅,从抽屉里摸出充电宝,想靠它的照明功能与黑暗抗衡。打开一看,她大失所望—充电宝只剩不到一格电,还要用它给手机充电,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作业不写了,音乐也不能听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发呆。小植坐在黑暗里,耐心地等待光明重返的一刻。肯定会有人第一时间打电话投诉,叫来电力人员抢修,肯定很快就会来电的。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起初她没打算告诉妈妈,一是不想,二是不敢。在公司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白天黑夜连轴转,妈妈早已身心俱疲、心烦意乱,这种时候如果不知趣地给她添麻烦,积压的坏情绪很容易被引燃。
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妈妈熬夜加班,第二天睡到中午还没起。小植饿得心慌,去厨房找东西吃,不小心撞倒了椅子,发出巨响。被吵醒的妈妈怒不可遏,吼声震天,惊得小植连头发都竖起来。从此小植再也不敢在妈妈状态不好的时候招惹她。
但现在,在黑暗里坚持枯坐了两小时之后,小植还是忍不住给妈妈打了电话。即便妈妈帮不上什么忙,能听到她的声音也是好的。
“停电?”妈妈很意外,“别人家有电吗?是不是只有咱家没电?”
“啊!”小植这才意识到邻居家亮着的窗户是多么突兀,“别人家好像有电。”继而她心里一紧,做好了被妈妈骂“笨死了”的心理准备。
“估计是欠费了,”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既懊恼又焦躁,“好久没充电费,想着这个月充,结果又因为你爷爷的事忙忘了。”
她居然没骂我,小植想着,松了口气。
这个小区,充电费要去物业处,把钱充到电卡里,然后把电卡插进自家电表,才算完成。可现在已是夜里十点,物业早就下班了。
“要不去你姑姑那里?太晚了,你别自己出门,让姑父去接你。”
“不用折腾了,反正一会儿就要睡了,本来睡觉也得关灯。”小植装出无所谓的语气。
妈妈又叨叨了几句,不放心地挂了电话。
充电宝的最后一格电用完了,属于今天的最后一抹光耗尽了。小植摸黑走到卧室躺下,随手抓起什么,往身上胡乱一盖。太静了,她甚至能模模糊糊听到隔壁油锅刺啦、水流哗哗、杯盘碰撞和大人小孩说笑的声音。
这么晚才吃饭啊,可能是家里有加班晚归的人,她钝钝地想着。终于,在黑夜的掩护下,她哭了。窗留了条缝,桂花的香气弯弯绕绕挤进来,甜而温柔。这是来自秋的抚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周日上午,小植在医院门口遇到了卫雨琴。
在一片愁眉不展的灰暗人群中,雨琴爸妈的喜气洋洋显得尤为跳脱。雨琴哭丧着脸,被爸妈一人一只手拖曳着,像被左右挟持的小布偶。
小植跟她不算熟,两人目光交会,小植正打算装作没看见直接走开,却意外地被雨琴喊住了:“路小植!”
雨琴扑过来,一把拽住小植的手,扭头对爸妈高声喊:“我跟我们班同学有好多话要说,你们先走吧。”
小植一愣,对雨琴反常的热情手足无措。她俩并肩站着目送大人离开。漫长的尴尬中,小植勉强挤出一句废话:“你……来医院看病?”
“不是。”
“哦。我来看爷爷,他在这儿住院。”没话找话,比在作文本上凑字数还煎熬。
“哦。”
很显然,雨琴对小植的爷爷并不关心。沉默中,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小植实在不明白,平时在学校整天也不说一句话的两个人,此刻为什么要貌似亲密地站在这里。
等爸妈走远了,雨琴才松开僵硬的手。
“谢谢你陪我演戏,”她说,“我只是想找个借口甩开他们。”
“哦。”
小植以为对话结束了,正要离开,雨琴却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最近心情真的很差很差,恨不得离家出走。”
雨琴难过得快要变形的脸让小植心生同情,她忽然不忍心把雨琴独自扔在这里。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跟我说。”
她猜雨琴是这意思。人特别想说话的时候,是不会在意倾诉对象是谁的。
雨琴散了架似的,一下子哭起来,玻璃球一般的泪珠啪啪砸落,像一颗颗透明的子弹。小植有些慌,小心翼翼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们不要我了……呜呜呜……”
“什么意思?”
“我爸妈要再生一个。”
小植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生二胎?你要做姐姐了?”
“我才不要做什么姐姐!”雨琴愤愤地用手背抹着泪,“我要做他们的唯一!”
她哭得太伤心,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小植看不下去,从口袋翻出一包纸巾递过去。她毫不客气地接过,哭得更放肆了。
两个女孩在深秋的街道上慢慢走着,遍地细碎的栾树叶像一滴滴干燥的泪,在风中汹涌奔流,身不由己,不知归处。那些栾树看起来好像很忧伤。
落叶是秋天的注脚,是树的叹息。雨琴大声说着话,无知无觉地踏过它们的身体,小植却一路低着头,如同蹚水前行,看风卷起的树叶一次次没过鞋子。
小植对雨琴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只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差异而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说不清是自卑还是自命清高,小植从小就跟长得漂亮、热衷打扮的女生比较疏离。雨琴肤色白皙,五官精致,眉毛很淡,头发总是梳得整齐服帖。而小植不论怎么扎辫子,碎发永远东一根西一根,毛毛糙糙。
虽说都穿校服,但仔细的同学还是有很多发挥的空间。雨琴的穿衣打扮有着一种漫不经心下的讲究,比如发卡的颜色每天一变,卫衣里面露出小波浪花边的领子,袖口藏着一圈窄窄的蕾丝,袜子上绣着可爱的动物印花。体育课上测试坐位体前屈和卷腹,因为校服裤子短,同学们坐在垫子上,一弯腰,裤腿处就会露出一截。雨琴露出的是漂亮的长袜,而小植穿的是土气的短袜—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秋裤的尴尬,她永远也忘不了。
外表其实没那么重要,她们之间更大的差异在于性格:雨琴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小植却习惯隐藏。雨琴是那种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而傲娇的女生,开心就笑,害怕就哭,生气就吵。她的公主脾气在班里是出了名的,不管跟谁有争执,不管占不占理,尖叫、大哭就是她的杀手锏,屡试不爽。在她身上,眼泪是种魔药,关键时刻用上几滴,就能博取人们的同情和帮助。
然而,这种东西,小植从记事起就从没用过,原因很简单—她爸妈不吃那一套。小植越哭妈妈就会越生气,爸爸则故意躲得远远的,耳不听心不烦,等小植哭够了哭累了,自然就会停下。
所以小植轻易不哭,除非在极端脆弱、无法控制的时候,就像躲在走廊尽头偷偷对窗流泪的姑姑,以及对爸爸失望至极、悲愤交加的妈妈那样。
“他们生二胎,事先没跟你商量吗?”小植问。
“没。”
“我还以为你跟他们无话不谈呢。”
小植不是随随便便这么说。以前开家长会的时候,小植见过雨琴的妈妈。那位阿姨看起来非常年轻,个头不高,瘦瘦小小,她和雨琴手拉手走在一起,只看背影,谁都以为是一对姐妹。更重要的是,她俩相处非常轻松友好,无拘无束地说笑打闹,看上去毫无隔阂。这种亲昵如闺密的关系曾令小植心生羡慕,她和自己的妈妈从来不会这样—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没想到,隔阂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在雨琴和阿姨之间,蓦地钻出一个正在萌动的小生命。对雨琴来说,这个小生命一出现就不怀好意,他吮吸着妈妈的爱,永无止境,永不知足。总有一天,他会把她挤出爸爸和妈妈的生活。她原以为会永远属于自己的一切,突然都不再稳固了。
“人的爱是有限的,”雨琴说,“妈妈的心只有那么大,容不下两个孩子,如果不把他打败,妈妈就不再是我的了。”
小植反驳:“爱是无限的……”
“话是那么说,”雨琴打断她,“可人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那么,爱就是有限的。”
“如果你有了一个小弟弟,你给他爱,他也会给你爱,这么一来,爱还是增加了呀。”
“他要抢走我的爸爸妈妈,你要我怎么爱他?”
雨琴烦躁地揪着头发,啪嗒一声,细长精致的发卡断了。
妈妈怀孕的事,雨琴是半个月前知道的。
那天是雨琴的生日,妈妈说要给她一个惊喜,她猜了无数种,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生日礼物。妈妈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你以前不是想要一个小弟弟吗?你四岁的时候说过,想要一个小弟弟作为生日礼物,你忘啦?”
雨琴匪夷所思地瞪着妈妈,觉得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
“有这事吗?”
“你小时候最爱玩过家家,三天两头吵着要一个小宝宝,而且不要布娃娃,要真的小人儿。”
“我不记得了。”雨琴觉得很滑稽,“就算我以前说过那样的话,那又怎样?我早就不是四岁小孩了呀!”
如果一个礼物迟到了八年,礼物就不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仔细想想,这肯定只是妈妈的一个说辞罢了,她当然不是为了实现雨琴四岁的生日愿望才怀孕的,她没那么疯狂。
“他们把名字都起好了,”雨琴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是男孩,就叫卫雨棋,如果是女孩,就叫卫雨画。看,他们是多迫不及待啊。”
小植心想这名字还挺好听,但没敢说出口。
那天,全家人欢天喜地地庆祝了一番,说是给雨琴过生日,但雨琴心里知道,大家那么高兴,主要还是因为妈妈有小宝宝了。这半个月,饭桌上少了雨琴爱吃的油条和炸鸡,多了一些陌生的杂豆和粗粮,就连黄油曲奇之类的零食,也被无糖酸奶悄然取代了。妈妈口味突变,爱上吃酸,所以果盘里每天都有酸倒牙的橘子。雨琴困惑地看着这些东西,有种走错门、进了别人家的感觉。
“从今天起我负责做饭。”平日很少下厨的爸爸情绪高涨,热心地在网上查找孕妇饮食的相关知识。妈妈口味挑剔,一会儿想吃清淡的,一会儿想吃重口的,爸爸就特意买来几本指导书,整天变着花样做各种营养餐。
“多吃核桃、海鱼,有利于胎儿神经系统的发育。”“吃点动物血和动物肝脏可以补血。”“不能吃得太咸……”
他还买了钙片、叶酸、维生素A之类的营养补充剂,俨然一位营养专家。就连腿脚不好的奶奶也特意煲了排骨汤,差遣爷爷送过来给妈妈喝。
妈妈眨眼间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妈妈肚子里的小生命成了家人关注的焦点,大家忙着张罗,不经意间冷落了雨琴。
雨琴从小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哪儿受过这种委屈。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别人都是配合、烘托她的配角。可新生命的到来,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的幻觉。
那一切本属于自己的,眼看就要被抢走了。她被一种愤愤不平和危机感裹挟,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试着像从前一样大哭大闹,可这一次,她发现这招不好使了。爸爸妈妈起初还耐着性子哄她,哄了几次后看她仍冥顽不化,就有些生气,觉得她太不懂事,便不再理她。在她看来,这就是爸妈不再爱她的证明。
“他们今天带我来医院,是想让我看看未来的弟弟或妹妹。过段时间,还要让我来听胎心。”雨琴皱着眉,一脸厌恶,好像说的不是胎儿,而是肿瘤—妈妈肚子里长了一个肿瘤,雨琴巴不得化身医生,抄起手术刀把它干脆利落痛痛快快地切除掉—就是那种感觉。
灯光昏暗的B超室里,医生给妈妈腹部涂了些胶水一样滑溜溜的东西,把探头贴在上面。随着探头的移动,屏幕上出现一个黑白灰的世界,深深浅浅,断断续续,模糊一团,令雨琴不由得想起神话书里描述的,世界之初混沌一片的样子。
胎儿八周大,已经显出人形,头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诡异的形状令人毛骨悚然。脸部有了雏形,鼻孔张开,耳朵凹陷,两只眼离得很远,像两个黑点,看起来有点像鱼。
雨琴浑身发抖,手心全是冷汗,好像看的是什么丑陋而恐怖的东西。她使劲摇晃脑袋,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统统忘掉。
“会做噩梦的。”她捂住脸,“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为什么他们那么想要一个新的小孩,是我不够好吗?为什么他们不跟我商量、不听我的意见,我难道不是家庭的一员吗?”
因为带着哭腔,雨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像哈哈镜里被扭曲了形状的身体,辨不出原貌。家里多一个小孩,至少能热闹一点儿,吃饭的时候不会一片死寂。小植想,这也没什么不好。
她尝试设身处地地体会雨琴的惶恐和难过,最能感同身受的部分,竟是在医院受到的惊吓、留下的阴影,那种逃无可逃的恐慌和无助—B超室的“恐怖片”,电梯间触目惊心的“枯木”,一夜之间变得陌生的亲人,挥之不去的难过。
失控的生活,纷乱的思绪,沉重的心情……她们就像穿着被雨淋湿的沉重的衣服在黑暗中哆哆嗦嗦前行。
可是,她们面对的困境又截然不同:一个担忧着枯叶凋零,一个抗拒着嫩芽萌发。在枝叶繁茂的盛夏,很少有人想到凋零;在满溢富足的爱里,很少有人预见失去。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生活对十二岁的她们来说,会不会有一点儿残酷?
小植情不自禁地抱住雨琴,恍惚间抱住的,是脆弱的自己。这个动作她并不熟练,她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别人也没有被人抱过了。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想要一个拥抱,要一点儿安慰和依靠。一个生涩、虚弱、苦涩的拥抱。但对雨琴来说,这已是莫大的安慰。
她们坐在枯黄而柔软的草地上,背靠一面满是涂鸦的墙,那里风比较小。
“假如你爸妈不由分说要给你生个弟弟,你会是什么反应?”
“我爸妈?”小植一言难尽地笑笑,“他们才不会生。”
“为什么?”
小植张张嘴,生生把“因为他们并不相爱”这句话吞了下去:“因为……因为他们工作太忙。”
而吞下去的几个字并不安生,它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剧烈爆破,就像隔着双层玻璃看远方火花四溅,尽管无声,也知道有多惨烈。
“真羡慕你,没有这样的烦恼。”
小植似笑非笑,不置可否,过了会儿,才淡淡地说:“养孩子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精力,还有钱。你爸妈愿意再养一个,还……还挺伟大的。”
雨琴没想到小植会这么说,眼瞪得老大,里面残留的泪都凝住了。
“你怎么帮他们说话?你不应该站在我这一边吗?”
“我不站在任何人一边,我只是作为旁观者,说出自己的看法。”
“养孩子这么辛苦,他们还愿意再要一个,”雨琴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真的对我很失望,宁可从头再来。”
“不,”小植摇摇头,“也可能说明,他们从你身上得到了很多快乐,所以不介意把养孩子这个过程重来一遍。”
“是吗?”
“你别把他们想得那么坏嘛。你要想,他们是爱你的。一定是这样。”
“你真乐观。”
“我……”小植哑口无言。一向悲观的自己,居然被别人夸为乐观,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是啊,刚刚劝雨琴的时候,她不是显得很阳光很积极吗?这是爷爷出事一个星期以来,她最有力量的时刻,是她由内向外散发光芒的时刻。
原来,让一个人变坚强的方式,不是去安慰他,而是让他去安慰别人。雨琴倾诉过,哭过,耗尽了力气,才渐渐平静下来。
“心里好像轻松了点儿,”她揉着红肿的眼,“虽然烦恼并没解决掉。”
“那就先不管,就放在那里,过阵子再说。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再大的困难也能解决。”
话一出口,小植愣住了。好熟悉的话……这不是爷爷曾对自己说过的吗?
记忆回到两年半前,那是一个刮大风的晴朗春日,她和爷爷全副武装,出门“偷土”。
爷爷早年当过兵,退伍后做了一名园林工人,平时跟植物打交道,回家也爱养花花草草。花盆里的土时间久了就要换,趁着附近在修路,掘土机翻起一大片赤裸裸的土地,他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小植去挖土。虽说土壤到处都是,但真的可以私自拿回家吗?小植心里有些不安,却又很喜欢那种微妙而紧张的刺激,乐颠颠地跟在爷爷后面。
她有属于自己的小锄头,爷爷用的是大锄头,两个人跑去施工的地方,蹲在地上挖得热火朝天、兴高采烈,仿佛挖的不是黄土,而是金灿灿的宝藏。当别的家长斥责孩子玩得蓬头垢面满身沙土,告诫孩子土很脏不要碰的时候,爷爷却鼓励小植把手插进土里,触摸土壤,感受它的质地和温度。土壤是松软的,厚重的,神秘的,它关乎生命的根基。
有的地方土比较硬,有不少硬块,小植挖得很吃力,握锄头的手也疼起来。她好几次想把硬块砸碎却都失败了,气急败坏地把锄头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土里有疙瘩,生活里也有疙瘩。爷爷对待土疙瘩,就像对待生活里的疙瘩。只见他拾起一块,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捏着,捻着,揉搓着,好像在玩老年健身球。
“你知道土是怎么来的吗?”爷爷忽然问。
怎么来的?小植有点儿蒙:“难道……不是一开始就有吗?”
爷爷笑了:“土啊,是从石头变来的。”
怎么可能?坚硬的石头,松软细腻的土壤,小植无论如何都没法把它们联系起来。可爷爷是个严肃的人,他一般不开玩笑。
“是真的。风啊,阳光啊,水流啊,还有雨雪和植物,这些一起,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慢慢就把石头变成土了。”
不可思议。小植把土攥在手里,像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不可思议。连石头都能变成土,还有什么不可能?
爷爷握着手里的土疙瘩,若有所思。
“只要时间够久,再坚硬的土块也能散开。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再大的困难也能解决。所以……”爷爷直起身来,眯起眼朝着太阳的方向。阳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消失了,脸部轮廓分明,下颌坚毅有力:“任何时候都不要急,不要绝望。”
那一刻的爷爷显得比平时高出许多,小植仰头呆呆地望着他,身下的土地被阳光晒得温热。
小植愣住的时候,雨琴也托着下巴发了会儿呆。也许吧,也许该听小植的话,雨琴想,把心事先放一放,暂时不去想。这些天抑制不住的激烈情绪,早已把她搞得筋疲力尽。一种顽固的无法挣脱的嫉妒,像铁钩子一样钩住了她的心脏。
胎儿的照片黑乎乎一团,爸妈的脸上洋溢着欢欣,她却感到阴森恐怖。有什么东西蹑手蹑脚,藤蔓植物一般从后背爬上来,把她包裹在湿冷阴暗之中。是什么呢?是一种嫉妒,一种不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出了B超室的门,妈妈走上来想拉她的手,她却大步流星地把妈妈甩在后面。走着走着她跑了起来,浑身肌肉紧绷,心快要跳出来,像被人追杀似的。要跑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忽然悲哀地意识到没有地方可去,离家出走的结果必然还是要回到那个家里去。
医院的走廊并不通畅,她好几次险些撞到人和推车。爸爸妈妈很快追上来,一人一只手把她攥得死死的,像逮住一只企图逃走的兔子。所以今天看到小植时,雨琴就像抓紧救命稻草一样,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她。
不知是不是从小接触草木比较多的缘故,小植常常给人一种平和、湿润、清新的感觉,仿佛只要跟她待在一起,就能得到些许治愈。雨琴确实感觉好多了,而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她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快乐了。
很少有人会像路小植一样,对做值日这件事满腔热忱。
没错,她喜欢扫地,但仅限于室外的清洁区。教室里能扫出什么来?无非是灰尘、饮料瓶、废纸团、被咬坏的水笔芯之类—都是些令人烦躁而沮丧的东西。而室外的垃圾,绝大多数都是自然之物:落叶、花瓣、草茎、小石子,一点都不脏,全程扫下来,甚至觉得神清气爽。如果这些也算垃圾,那么路小植会愉快地承认自己喜欢垃圾。
往年每到秋天,她都喜欢蹲在树下,饶有兴致地捡拾被风吹掉的栾树种子。校园里有几棵栾树,枝上的叶子已经转黄,一串串粉色灯笼似的果实,在秋日清晨的阳光里恬静地发着光。撕开灯笼,里面是一粒粒红豆大小的种子。成熟的种子是油亮的黑色,饱满坚硬,可以穿起来戴在手腕上。路小植捡的通常还嫩着,是浅绿色的。
现在她没有那种浪漫的兴致了,因为落叶会使她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奶奶,想起一夜之间变得陌生的爷爷,想起医院电梯里枯木一样的老人。
在意识到树叶的凋零意味着衰老与死亡之前,路小植是很喜欢收集落叶的。不同的落叶有不同的形状、颜色和质地,是天然的艺术品。它们变黄,飘落,干枯,消解于尘土。有人记得它们曾经热烈而湿润地绿过吗?
所有生命最终都会逝去,她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从没认真地想过,衰老、疾病和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死亡”,多么遥远陌生的词啊,虚无缥缈,好像只发生在故事书和电影里,与自己无关。而事实上—多么不可思议—它每天都在身边上演,是万事万物共同的结局,就像这些细碎的,被风裹挟着,身不由己的落叶。
总有一天我也会老,会病,会死。路小植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地上这些小豆豆是什么,能吃还是能种?”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路小植吓了一跳,抬头看,是同桌杜良。
“我已经扫完了,”路小植捡起横在地上的扫帚,“回去吧。”
“跟你一组做值日真好,”杜良喜滋滋地说,“每次都不用干活。”
他从不肯安安生生地走路,一边走,一边练习让扫帚杆立在手心保持平衡,结果失手,扫帚倒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头上。
小植走进班里看见雨琴,两人相视一笑。就像共享了秘密的人,她们有了隐秘的默契,一层不为人知的亲密。说来也怪,同窗六年,昨天她们才第一次深入交流。才第一次,雨琴就对小植轻易地、毫不设防地敞开了心扉。
如同在医院门口重新认识了一次,她们之间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或许是因为她们都经历着一种惶恐不安—即将失去什么,却又对此无能为力的惶恐。
小组长来收数学家庭作业,杜良磨磨蹭蹭在书包里摸了半天。
“是不是又没写?”组长斜着眼,“每次都说忘带了,我才不信呢!”
“这次真写了,也带了,只是……”杜良有些不好意思。
作业本一亮相,大家都笑岔了气—本子又皱又破,封皮被撕成一条一条,凌乱不堪,惨不忍睹。
“哈哈哈哈,你这是解不出题目,对作业本撒气?”
“这是行为艺术,为了气数学老师吧?”
“我看肯定是被狗啃了!”
同学们一阵哄笑。
小组长气得直哼哼:“好啊,这次放大招了!不想写就不写呗,何必糟蹋作业本?”
杜良无奈地赔着笑:“是我弟弟撕的,他才不到两岁。”
“呦,你弟弟还挺有艺术细胞!好好培养,别耽误了!”小组长双手叉腰,不依不饶。
听到这儿,雨琴猛地凑上来:“有个亲弟弟,是怎样一种感觉?”
杜良的脸上顿时挤满了酸甜苦辣咸,看不出是哭还是笑。
“怎么说呢……”他挠挠头,“挺惨的。”
小植立刻来了兴趣:杜良的调皮捣蛋在全年级都数一数二,从来都是他让别人头疼,居然还有人能让他头疼?
“他会在深夜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搅得谁都别想睡觉,一点儿也不讲道理,你又没法跟他发脾气。他还是个超级破坏王,总把家里搞得一团糟。我最受不了的是,有了他之后,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得让着他,我自己用压岁钱买的玩具,爸妈不征求我意见就给了他,弄坏了也不责备,我最爱的那个汽车模型就是这样‘遇难’的!太可惜了!”杜良耿耿于怀,使劲跺脚。
“这么惨烈?哎呀,多亏我爸妈没生二胎。”小组长听得入迷,都忘了收作业的事。
杜良见状,讲得更起劲了:“防他要像防强盗一样!他会趁你不注意,扑上来就咬!咬完了最多被爸妈象征性地拍几下屁股,下次照咬不误。唉,如此猖狂,都是大人惯的!”
“这么夸张?”雨琴脸色发白。
“不是吓唬你们,人证物证!”杜良撸起袖子,露出手腕,“看,这排牙印,新鲜的,昨晚刚咬的!”
千真万确,一排浅浅的粉红色小点。
小植倒吸一口冷气:“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表带勒的。”
“独一无二的表带,全世界仅此一条,还有保质期呢。”杜良自嘲地笑道。
“真不愧是亲弟,下嘴真狠。”小组长啧啧地感叹。
大家关注的眼神让杜良备受鼓舞,他意犹未尽正要再讲一拨:“其实有个弟弟也挺好的,他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多快乐,每次回家他都会在门口迎接我,抱着他跟抱着一只小宠物似的……”早读的上课铃响了。
杜良的声音被铃声盖住了,心如死灰的雨琴没有听清“其实”后面的部分。她低沉的情绪继续下坠,仿佛要坠到最深的峡谷里去。
起风了,打扫干净的值日区眨眼又铺满了栾树的眼泪。栾树的果实躺在落叶之中,如一颗粉红色的小心脏,无辜而美丽地跳动。
第三章" 松 针
在路小植的眼中,世界上的树可以分为四种:常绿不落叶的,比如雪松;叶子还绿着就开始落的,比如白杨;叶子变黄了才落的,比如银杏;叶子早已枯黄却迟迟不落的,比如法国梧桐。
最近她总在想,要是人能像松树一样该多好,树常青,人长寿。
爷爷住院八天了,离出院还早。最初焦头烂额的阶段已经过去,但生活仍未恢复常态—恐怕是再也无法恢复常态。大人们脸上是洗不掉的疲惫,小植帮不了什么,把自己照顾好不给他们添乱,已是最大的贡献。
进入六年级,升学压力接踵而至,小升初考试就像一把剑悬在头顶,虽不敢比中考和高考,但终究也是剑,一样锋利,一样疼。自习课和补习多了起来,小植已经很久没有正常时间放过学了。即便如此,她还是隔三岔五跑去医院看爷爷,哪怕只能待一小会儿。
电视电影里的病房大多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安静怡人的,一间房只住一个病人,堪比高级宾馆,住院就像度假。可现实中的病房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门诊楼里繁忙嘈杂、人头攒动,行色匆匆的医务人员、惊恐憔悴的病人和焦头烂额的家属把那里变成一个逃难的火车站。看不见的战火硝烟和病痛死亡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里蔓延,针管和药片就是枪和子弹,手术刀能划开黑暗,纱布里藏着黎明。
相形之下,住院部却静得可怕,深夜走过幽长狭窄的病房走廊,两边无窗,灯光昏暗,如同走向世界尽头,使人双腿发颤,内心悲凉。
一间病房有四张床,之间用白色布帘分隔开,逼仄的空间有种囚禁的感觉,布帘就像随时会倒塌的墙,毫无安全感可言。如果运气不好,碰上整夜哭闹的小孩、违背规定偷偷抽烟的大伯、断断续续的呻吟、拉扯连缀的呼噜、家属与探访者的交谈、拿取物品和拖动凳子的杂音……那么晚上就别想睡了。
连续几天休息不好,妈妈的黑眼圈逐渐加深,在医院陪护的时候还要见缝插针地处理工作琐事。这样的生活使她的生理和心理都逼近最后一道防线,不可能有好脾气。爷爷现在笨手笨脚、脑子糊涂,拿不稳勺子,吃混了药,弄丢了东西,误伤了自己,她都会忍不住发火,疾声数落,像训斥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儿。
但无论何时,只要客户的电话一打来,妈妈就不得不立刻扑灭情绪的火苗,换一副嗓音说话。小植每次听到她接电话时稳定而柔和的声音,都怀疑面前的人不是自己妈妈。
情绪可以压抑,声音可以伪装,有限的耐心被工作消耗甚至透支,大人的世界真的这么无奈吗?
妈妈去外面接电话,留小植独自和爷爷待着。
小植看见爷爷的前襟有一小块污渍,像是吃饭时滴上去的,嘴角还有一抹没擦净的已经干掉的面糊。他以前是多么干净整洁的人啊,如今却邋遢成这样子。她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
她不记得爷爷有这么多纵横的皱纹,像深深的毫不留情的刀刻,好像短短几天就老了二十岁。她所知道的爷爷是坚毅硬朗的,即使有皱纹,它们也是缩手缩脚、敛声屏气的。现在,它们大张旗鼓地占领了整张脸,像藤蔓植物覆盖了夏日的砖墙……
不能再这样难过下去了,小植强打精神,绞尽脑汁想说些轻松的话题。
“爷爷,我们学校又要组织秋游了。”
爷爷无意接话,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对现在的他来说,说话和走路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听说要去爬山。”
“嗯。”
裹在病号服里的爷爷看上去那么陌生,小植心里涌起强烈的难过:是谁把从前的爷爷抢走了,快把他还给我!
看他半垂着眼帘坐在被子上,好像睡意未消,又好像在为什么而困惑,小植无奈地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为了不让她扫兴,爷爷配合地看了一会儿,可依旧没精打采,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白色被单和白色帘布晃得人眼晕,它们渐渐凝住了,像水面的冰层,使人感到窒息。白色,到处都是冰凉而空旷的白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
小植恍惚以为已是深冬,四周大雪皑皑北风呼啸,她被困在漫无边际的雪地中央,无依无靠,无助无援。时间不早了,作业还很多,妈妈迟迟没有回来,小植不能走,便趴在床边写起作业来。
“这孩子,啧啧,真刻苦!”左边床的病人家属路过,看见了她。
听起来是夸奖,抬头看,说话人的脸上却是痛惜和同情。是啊,哪个孩子会喜欢在医院写作业呢?受干扰倒是其次,小植最怕的,是书本文具沾上医院的味道:消毒水味、厕所味、药剂味、饭菜味,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味道……
是疾病的味道、恐惧的味道,还是丧气的味道?爷爷在医院泡了这么多天,怕是从内到外都浸透了那种味道吧。姑姑宁可挨饿也不愿意在病房吃饭,她说医院里到处都是病人,虽然经常消毒,但细菌病毒一定还很多。眼前是病容,耳边是呻吟,鼻子里是令人不适的气味。
转念一想,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医生和护士却一头扎进来,没日没夜地救死扶伤,奋斗终生,实在是伟大。小植眼眶一热,一种敬佩油然而生。那不是一种概念、口号,而是亲身体验过的发自肺腑的震撼和感动。
医院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这里集聚了太多的病和死,在这里待久了,似乎体内的活力都会越来越少。小植从医院回到家,躺了很久也睡不着,她觉得自己也跟着病了,没有症状的那种。内心深处她其实是抵触去医院的,但想到爷爷,想到坚守在那里的亲人,她还是一次次硬着头皮去了。
爷爷好像在和一个庞然大物作战,形单影只,实力悬殊,外人都捏一把汗,却帮不上什么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展露明朗的笑容—
乐观是会感染的,哪怕只是假装的乐观。
来医院探视慰问的,除了家属、邻居,还有爷爷之前的同事。
床头堆满了他们带来的礼品。说来也怪,大家互不相识,却商量好了似的,送的清一色全是香蕉。硕大的香蕉一串挤着一串,在床边柜上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座黄灿灿的小山,看起来可爱又滑稽。医院的床边柜本来就小,水杯、饭盒、纸巾、毛巾之类的东西无处可放,只好歪歪扭扭摞在凳子上。没了凳子,姑姑就在爷爷脚边,斜身倚靠床沿,似坐非坐,像一枝斜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
姑姑是瑜伽教练,体态永远那么端庄自然,即便在医院泡了十几天,举手投足依然透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优雅与从容。
小植来了,姑姑起身,让她坐在床脚。床很高,小植两腿悬空,没有安全感,一分钟不到就跳下来。最后,她俩“霸占”了右边病床的凳子。
“那张床怎么空了,前天不是刚住进来一个?”小植随口问。
前天紧急送来一位年纪很大的爷爷,昏迷不醒,浑身插满管子,乍一看还以为被绑在床上。他老伴和两个孩子跟医生交谈,商量了很久,小植零星听见几句,好像是说脑部血管的问题,情况比较严重。
“嗯,出院了。”
“这么快就治好了?”小植惊喜地问。
“不是,”姑姑嗫嚅着,“他们……他们不治了,回家等……”
姑姑最终也没狠心说出那个字。
小植心里一沉,后面的话都忽忽闪闪,从耳朵里漏掉了大半。
“……要花很多钱……最好的情况……植物人……家是农村的……放弃了……”
医院就是这么一个真实而残酷的地方。赤裸裸的真实总是无比残酷。病房沉闷的氛围像一潭死水,偶尔游来一条鱼,水就活了。
家属院的舒爷爷来了,他戴一顶短檐礼帽,身穿板型很酷的风衣,手里提着一箱鲜鸡蛋,进门就笑得停不下来:“哎呀呀呀,上楼时我才想起,医院不能做饭,你们也没空回家做饭,我带生鸡蛋来干啥!哈哈哈哈!真是老糊涂了!”
说着他摘了帽子使劲挠头,短而硬的头发被指甲刮得沙沙作响。“正好在医院,一会儿就脑科挂个号看看去。我这一趟来得真值!”他又抬起一只脚,没头没脑地对爷爷说:“老路,你看看,我新买的运动鞋!有弹性,走起来一点儿不费力,跟踩在弹簧上一样。我今天走路过来,比之前快了整整五分钟!”
听他夸得天花乱坠,在旁边病床换吊瓶的护士都忍不住探头往这边瞄了一眼。
“不行啦……我快走不成啦……”爷爷磕磕巴巴地说。
“行!我说行就行!”
见香蕉泛滥成灾,他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地帮忙消灭了几根,大侃一通吃水果对身体的益处,才心满意足地告辞。问他怎么回去,他说当然是走路,因为今天的步数还没达标,走回去刚好够。
“完美!”他打了个响指。舒爷爷就是这种人,好像怎样都能开心起来。
他以前是个厨师,但是一点儿也不胖。退休十几年,每天都早早起床,抱着几乎跟他一般高的大笤帚,自愿无偿地清扫家属院的院子,说是为了“锻炼身体,利国利民”。他和爷爷最大的不同,就是爱说话,从早到晚嘴停不下来,受不了自己待着,无聊寂寞时就坐在院子门口,有路过的老人、大人、小孩,逮住谁就跟谁聊,身边永远热热闹闹。
小植印象最深的是几年前,市里新修了一个健身广场,舒爷爷从树下走过,被鸟屎砸中了头。别人遇到这种事都大呼倒霉,他不但不恼,还引以为豪,高高兴兴回家洗了头,头发还没擦干就跑出来,站在院子里高调炫耀:“这说明啥?说明我跟那个广场有缘分呀!我活了七八十年,从没被鸟屎砸过,而第一次去那儿,就中了!”满脸都是中彩票的惊喜神气。
还真是有点儿可爱呢。
还有一件“江湖传奇”,小植是听爷爷讲的。当年舒爷爷带着孙子去动物园玩,在熊猫馆附近看见两个垃圾桶。垃圾桶做成熊猫造型,惟妙惟肖,胖乎乎,呆萌萌的。舒爷爷一见,气得脸都绿了:“岂有此理!怎么能摆在这儿?”说罢,他撸起袖子,吭哧吭哧把两个垃圾桶拖进了旁边的竹林!
过了一阵子再去动物园,看见垃圾桶回到了原处,他又气呼呼地要“见义勇为”,结果被保安发现,及时拦住了。保安百思不得其解,问他为什么要挪走垃圾桶,他愤愤不平:“熊猫要吃竹子的嘛!你们摆在路边,连根草都没有,可不把它们饿坏了?这不是虐待动物嘛!”
保安哭笑不得,搞不清他究竟是认真开玩笑还是年纪大了犯糊涂。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样的事,确实很符合他的风格。
现在,他的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他自己,却依旧是个孩子。舒爷爷整天乐呵呵、暖洋洋的,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小植想,幽默开朗的人,大概真的不容易老吧。
六年级比其他年级多上两节自习,放学时天色已暗,晚风透着寒意。
“杜良!你又想溜!”小组长大喝一声,“做值日啊!”
教室门口的杜良像视频卡壳一样,定在了那里。为了逃避值日,他总是特意提前收拾好书包,下课铃还没落就一头扎出门去,不见踪影。如果第二天被盘问,他就说忘了,还配合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拎着扫帚走向值日区,风吹枯叶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凉飕飕的。小植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了?”雨琴问。
“好好的叶子,就这么落了。有点儿难过。”
杜良听见了,不以为意:“哎,那有啥可难过的!反正明年春天就又长出来了。”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小植很是生气。神经大条的人当然不会懂,她想。她默不作声埋头扫地,不知为何,杜良的话却在脑海里徘徊不去。
“反正明年春天就又长出来了。”好像也不无道理。
明年春天,树就能把失去的叶子全都补回来,而且是一批鲜嫩的、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叶子。就像一所学校,每年都有毕业生离开,也有新生进来,为其注入新鲜血液,生生不息。可惜人的青春,逝去就不会回来了。
做一株植物真好,每年春天,都能重生一次。小植一直以为自己比杜良更成熟,有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一个人越悲伤,就会变得越智慧。有时她享受这种早熟、清醒与沉重,懂事的孩子看着幼稚的同伴,多多少少会有一种优越感。但有时她又不想要那些智慧,可能的话,她想像杜良一样终日傻乐,打打闹闹,无忧无虑。
此刻她却忽然意识到,或许杜良并不傻,或许,很多道理并没有那么复杂。她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对周遭的一切都拿捏不准。
“其实,我也希望树不要落叶。”半晌,杜良转过脸,认真地说,“因为,那样的话,咱们啊,就再也不用做值日了!”
刚倒进垃圾筐的落叶又被风翻了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追上去,狠命跺了几脚:“每年秋天最倒霉的事,就是被分到室外清洁区。好累啊!要是校园里没有树就好了!”
“没有树的校园?”小植皱起眉,“简直透不过气来。”
“那就全都换成不落叶的树,比如……松柏?”
“快闭上你的乌鸦嘴!”小组长尖叫起来,“劳驾你动动脑子,什么地方才会种满那种树?”
杜良一脸茫然。
“墓园!”小组长说,“去年清明节,学校不是组织咱们去烈士陵园扫墓吗,你忘了?”
杜良惊恐地捂住嘴:“啊!我错了我错了!”
很奇怪,有些字眼,哪怕只是嘴上一提,冷气就已钻进了骨头。也许是因为遥远而陌生吧,如果经常接触,大概就能“脱敏”吧。医院附近有几家售卖墓地和寿衣的店铺,小植最初从门口经过,心里都会一紧,慌慌张张地别过眼去,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污秽的东西。后来次数多了,习惯了,她的心理障碍就渐渐淡了。
说到底,死亡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避而不谈只会让它面目模糊,让心怯懦惶恐。为什么不以平常心看待它呢,就像看待脚下的落叶—它们的生命结束了,平静地,美丽地。它们会干枯,腐烂,消失。世间万物无不如此。接受死亡,从接受一片落叶开始。小植弯腰捡起一片叶子,用手指拂去灰尘,郑重地与它做最后的告别。
做完值日,几个人结伴走出校门,见马路对面站着个爷爷,怀里抱着一个小宝宝。小宝宝挥舞着小手,呀呀叫着,双腿乱蹬似乎想要跳下来。“你们看,我弟弟来接我啦!”杜良大声说,非常得意,好像国王在炫耀他的宝藏。
小植心里纳闷,他上次提到弟弟的时候,明明是满脸无奈和嫌弃,这会儿却换成了爱意与自豪。他手腕上一排牙印的怨恨,就这么随随便便忘掉了?
只见杜良乐颠颠地冲过马路,从爷爷怀里接过弟弟。弟弟抓他的脸,他哇哇大叫地摇头躲闪,却不撒手,反而在弟弟脸上啄了一口,用鼻尖蹭蹭弟弟的脸颊。
雨琴也看得一脸困惑,她把手搭在小植肩上,若有似无地捏了一下。
“不愧是亲兄弟。”小植喃喃自语。
“我讨厌小孩子。”雨琴说,“一会儿你还要去医院吗?早上我跟妈妈吵架了,不想这么早回家。”
“今天不去。刚刚他们说起松树,我忽然想去看松树,你要一起吗?”
离学校最近的几棵松树,在一片老旧的健身广场,那里一到傍晚就涌出几支跳广场舞的队伍,有大妈,也有大叔。后者大多与舞队保持一定距离,缩在树影里,可能有些不好意思被别人看到自己扭动的身姿。其实他们跳得很好。
广场边缘有几棵歪脖子雪松,很壮实,全年身穿墨绿。树尖原本是直挺的,但有一年秋末冬初,天异常地下了场大雪,很多树还没来得及落叶,十几厘米厚的雪使其不堪重负,满大街都是被压断的杨树、栾树、桐树的枝条。小植清楚地记得,这几棵雪松的树尖被压弯了,从此再没能直起来。
但它们依旧在奋力长高、长胖,现在都快超过旁边的小楼房了。就算歪着头,也要继续长大,雪松是这样做的。
小植入迷的神情把雨琴逗笑了:“你真怪,松树有什么好看的?”
“我从小就喜欢松树。松树四季常青,从不落叶,像永不熄灭的绿色火焰。”
“你错啦,松树也会落叶哦。”雨琴说,“我在科普杂志上看过。不信,你去树下看看,土里有没有变黄的松针。很不起眼。”
“啊?”小植赶紧跑过去蹲下,借路灯的光一看,果然有。
原来松树也会落叶啊,不动声色地、悄悄地落。没有什么能永葆青春,树不能常青,人不能长寿。这么多年的梦幻破灭了,她很失落,又有些莫名的解脱。
舒爷爷快八十了还像个孩子,并不代表他没有长大变老,没有经历过伤心。没有哪种叶子能永远留在枝头,但偶尔的凋零,并不妨碍树保持绿色。没有哪个人能永远快乐,但偶尔的挫折悲伤,可以若无其事地一带而过。原来,这就是松树四季常青的秘密。
“时间不早了,回家吧。”小植头蒙蒙地站起来。
“我不想回家。”雨琴灰着脸。
雨琴的妈妈最近情绪起伏不定,烦躁易怒,昨天又有些发烧,怕影响胎儿发育所以不敢吃药,只能硬扛。雨琴看着又心疼又生气,早饭时忍不住劝:“为了那东西伤害自己身体,值得吗?”
妈妈瞪着眼,脸都气红了:“你说什么?‘那东西’?那可是你亲弟弟啊,你怎能这样说话?”因感冒而沙哑的嗓音,像磨在皮肤上的砂纸,很疼。
明明是好意关心,却惹来一通训斥,雨琴眼里噙着泪跑出家门,心里赌气想:你就跟那东西过吧,我再也不回来了。
小植想了想:“要不你来我家写作业吧,反正我家没人。”
一个多星期以来,小植的妈妈只在家里住过四个晚上。每次小植放学回到家打开门,面对冷冷清清的空屋子,心里总会刮过一阵凄凉落寞的秋风。虽然以前也不算热闹,但不至于这样冷寂,感觉一切都在退场,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她越来越害怕黄昏,害怕眼睁睁看着日光渐渐冷却,独自忍受黑暗降临。她宁可晚一点儿放学,或者放学后去上补习班,走出教室时天已黑透,这样就能避开天空由亮转暗的缓慢折磨的过程。
有人能一起回家,哪怕只待一小会儿,也是种安慰。小植已经很久没邀请过同学到家里做客了。
“你晚上自己住,不会害怕吗?”雨琴问。
“习惯就好。”
“你怎么吃饭?”
“吃烦了外面的,就自己做点儿简单的。”
“你会做什么?我只会泡面。”雨琴长这么大,连锅都没摸过。
小植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家用天然气,因为有明火,妈妈以前从不让她碰燃气灶。这次事出无奈,妈妈才教了她燃气灶的使用方法。第一次炒菜,她顺利打着了火,却忘了开抽油烟机,厨房里乌烟瘴气,呛得她咳个不停。放了太多油,炒出来的菜又腻又有油腥味,难以下咽。第二次做的是炒饭,抽油烟机开了,油放得不多不少,可是盐又放多了,咸得没法吃。
最初独自生活的时光不堪回首:为了避免睡过头,早晨至少要定三个闹钟,妈妈还要打个电话;用洗衣机洗衣服,忘了放洗衣液,就那么用清水搅了一个小时;用电饭煲煮粥,设定好程序,调整好预约时间,却忘了按“开始”键,放学回来锅里依旧是水和生米;欠费停电的夜晚在黑暗中枯坐几个小时,没有洗漱就草草睡了……
如今提起只觉得好笑,可在当时,接踵而至的无奈沮丧却几乎把人击垮。现在她已对独自生活得心应手,哪怕仅仅是每天出门记得丢垃圾,把鸡蛋打匀,在冰箱里安顿好一个西蓝花,及时检查酸奶有没有过期……再小的事,她也会认真做好。
“我家有芝士片,晚饭咱们一起用吐司做迷你披萨吧。”小植来了兴致,摩拳擦掌。
“太好啦!”雨琴蹦起来,书包上的挂坠叮当作响。这好像是得知妈妈怀孕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开心。
这个傍晚,黑暗是怎么降临的,小植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她和雨琴边走边聊,回家的路好像也变短了。走到楼下,小植瞥见自家窗户亮着,又惊又喜,心如一池春水,忽地涨满了暖意。
“我妈回来了?奇怪,她不是今晚在医院吗?”
“也可能是你爸爸。”雨琴说。
小植摇摇头,没说什么。
妈妈正在厨房做饭,紧绷着脸,没有笑容。听见门响,她走出来:“你姑姑临时调课,今晚没事就让我回来了,我要好好洗个澡……”看见雨琴,她有些意外:“你同学?”
“阿姨好,我叫卫雨琴。”雨琴给出一个标致的甜笑。
“哦,来了就一起吃饭吧,我再去加个菜。”妈妈刚进厨房又退回来,不放心地问,“你来这里,跟父母说了吗?”
“说过了。他们同意我在同学家过夜。”雨琴说。
小植吓了一跳。过夜?刚才不是说只来写作业吗?
妈妈做好饭,叫小植帮忙端菜。小植刚进厨房,妈妈就把门掩上,黑着脸压低声问:“她真的跟父母说了吗?”
小植不想出卖朋友,却也不会撒谎,为难了一下,还是坦白说:“她跟她妈妈吵架了,赌气不想回家。”
“唉!你们这些孩子,太不懂事。这么晚不回家,她家人该多着急啊!”妈妈把围裙一甩,叹了口气。
菜上桌后,妈妈笑着说:“雨琴,真是不好意思,待会儿我要带小植去医院看她爷爷,所以你今晚不能住在这儿了。吃过饭我就把你送回家。”柔和的声音,不容商量的口吻。
雨琴埋怨而失望地看了小植一眼,低头闷闷地吃饭,一句话也没说。
把雨琴送到家,盯着她上了楼,妈妈才把心放下。回家路上,妈妈告诉小植,爷爷下周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小植松了口气,“万里长征终于走到头了。”
明明才十几天,她却感觉像几个月那么漫长。煎熬使时间变慢。
“不,万里长征才刚刚开始。”妈妈疲惫地揉了揉被风吹乱的头发,“才刚刚开始。”
周六下午,小植走进病房的时候,姑姑正跟爷爷争执不下。
“出汗了。”爷爷皱着脸,试图扯掉身上的毛衣,可是不得要领,怎么都脱不下来。
“只穿两层肯定不行,今天降温。”姑姑语调温柔,态度却很强硬,像一根细绳,看着纤细柔弱,却怎么都扯不断,强韧得很,“连我都穿了三层呢。毛衣你一定要穿,绝对不能着凉。”
“热啊……”爷爷像是快要哭出来,无助地挣扎。
“不热。”姑姑说。
“病房里暖和。你看,爷爷头上都出汗了。”小植说。
“他刚在过道里走了几步,坐一会儿就凉下来了。”
小植有些急了:“热不热,他自己不知道吗,你为什么要逼他呢?”
姑姑无奈地抱起胳膊:“这样吧,小植,你回爷爷家,拿两件薄衣服过来。这里只有毛衣和衬衫,不是太厚就是太薄,我又走不开。”
“算了,”听到这儿,爷爷忽然妥协了,“别让孩子跑了,我穿就是了。”
小植又感动又惊讶,原来爷爷一点儿也不糊涂,他只是说话和行动不利索,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给孙女添麻烦。
“这就对了,多穿点儿,都是为你好。”姑姑心满意足。
爷爷的顺从看上去那么可怜,小植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爷爷从前是个个性很强的人,说一不二,腿脚利落,腰板不塌,声音洪亮,衣着整齐,精神矍铄。曾经那么气壮山河的一个人,如今却被一件毛衣折磨得满头是汗,任人宰割。
“我去取衣服,反正也没别的事。”小植语速很快地说完,扭头就跑,生怕晚一秒眼泪就会掉下来。
要不是来取衣服,小植差点儿都忘了要给花草浇水。这些天满脑子都是爷爷的病,大家都把那群不会说话的朋友忘得一干二净。爷爷家到处都是植物,阳台尤其热闹拥挤,大盆小盆挤挤挨挨,几个花架摆得层层叠叠满满当当,完全看不出深浅。这个小小的植物王国恰如灰色钢筋水泥里的孤岛,各色植物相处融洽枝繁叶茂,穿梭其中,竟有种在热带雨林跋涉的错觉。
爷爷从不特意买花来养,他养的,全都是被抛弃的“杂草”。鸢尾花、月季、海棠、山茶、月见草、八角金盘……这些植物原本长得好好的,却因为频繁的市容整改而被连根拔起。灾难常常来得猝不及防,对人如此,对植物也如此。市区绿化带和公园里的花草都会定期更换,移植一些全新的品种。旧的花草被铁锨连根掘出,在小卡车上码得满满当当。新翻出的泥土还湿着,根系突兀地暴露在阳光下,茎叶上的花还开着,那么无辜,那么无助。要不了多久,这一车生机勃勃就会打蔫枯败。它们原本安静无害地活着,仅仅因为人们要更新城市布景,就被简单粗暴地剥夺了生存的权利。
爷爷是园林工人,他喜欢户外,喜欢接触植物,喜欢在有阳光的早晨用粗粗的水管子浇地,每天搞得满身是泥也毫不在意。但苦恼也是躲不开的:花长得好好的,说拔就拔了;树好不容易才长大,说砍就砍了。他心软,又不得不做那个伤害植物的人。移除完植物,爷爷看它们怪可怜的,就悄悄捡回几株种下。“还好好的啊,扔了多可惜。”他不说“捡”,他说“救”:“今天又救了一株鸢尾。”来年,被救的鸢尾花就会用美丽的绽放来感谢他。
后来家里实在养不下了,爷爷才停止这种在旁人眼中简直不可理喻的“慈善”。
受爷爷影响,小植也有着过多的同情。在她很小的时候,城市为了拓宽道路,要砍掉路边的几棵树。树干上用红色油漆画了粗粗大大的叉,醒目扎眼。小植每天放学都要绕道去看看树还在不在,老惦记着什么时候去把那个红叉偷偷擦掉,好像只要摆脱了红叉,树就可以安安全全地继续活下去。后来,树没了,她伤心得像失去了朋友。
“你可以没有一座花园,但你至少要有一个花盆。”爷爷说。他很早就鼓励小植种几盆花草,浸入生命成长的过程,观察种子是如何发芽的,陪植物一起,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一天天长大。
照顾植物不比照顾人轻松,你要熟悉它们的脾气,了解它们需要什么,给它们恰到好处的爱:提前学习,弄清它们喜欢晒太阳还是喜欢阴凉,它们喜欢干燥还是喜欢潮湿;随季节和天气变化,把花盆搬进屋,搬去阳台,或是用什么罩起来;浇水、施肥、剪枝、松土、移植、分株、修剪、除草、除虫;每天来看看它们,跟它们说说话,……
园丁对待植物,几乎是带着父爱母爱般的深情。
爷爷就是这样教小植对待生命的。从一个人如何对待植物,就能看出他会如何对待人。
也正因此,小植从小就懂得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一株植物,你对它好,关心它惦记它,用正确的方式照顾它,它就会在枝干、叶片、花朵和果实上反映出来。如果放任不理,任其风吹日晒,它寂寞了,受伤了,就会纤弱干枯、一蹶不振,甚至停止生长,加速衰老与死亡。
人与植物的亲近,认真养过花的人才会懂。可惜小植却没有在自己家里养过花,因为妈妈不同意。妈妈觉得,花开的时候有多快乐,花落的时候就有多难过。
好在小植可以在爷爷家养花,她不常去,但它们会认得她。每次浇水,小植都会闻到类似雨后的气息,那是潮湿泥土的味道,她最喜欢的味道。她提着喷壶,一盆挨一盆给植物喂水,一个也不落下。看着水珠沿茎叶下滑,渗进泥土,似乎能听见根系在土下吮吸的声音,小植心里滋润舒坦极了,好像自己也跟着解了渴似的。
浇过植物,她才去找爷爷的衣服。衣柜里很空,爷爷的物品收拾得精简干净,整整齐齐,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小植很意外地翻出几件女式的衣服,款式很旧,应该是奶奶的。她把衣服拎起来,想象奶奶穿上的样子。
出门前,她又折回阳台看了看那些植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这里的主人。它们哪儿也不去,只是站在这里,等爷爷回来。
第四章" 枫 叶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医院都是一个令人发怵的地方,那里聚集了太多的病痛和悲伤。但有时也能看到一丝希望之光,因为每天都有康复出院的人。
爷爷终于要出院了,姑父开车载着姑姑和小植,高高兴兴地去医院接他。姑父一路哼歌,调子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姑姑翻个白眼,用手捂住耳朵。
“老爷子今天出院,你不高兴?”姑父问。
“高兴个头!愁死了。”姑姑把胳膊架在车窗边,支着头,“他身边一刻都离不开人,唉,以后可怎么办呢?”
“给老爷子买只狗吧,省得他寂寞。”
姑姑气得扑过去揪他耳朵:“你不陪他,让狗陪他?”
“陪陪陪!”姑父龇牙咧嘴,赶紧稳住方向盘,“我对他多好啊!待会儿我就去给他买个香辣鸡腿堡,上次买,他吃得可香了。”
姑姑没撒手,反而揪得更用力:“医生早就说过,他得低盐低脂饮食,不能吃垃圾食品!汉堡?是你自己想吃吧!”
“我确实想吃。给你也买一个吧。”
“都给你吃!胖死你!”
…………
两人在车里吵得没完没了,小植坐在后排听得津津有味。爸爸妈妈吵架,她每次都想逃得远远的,姑姑姑父吵架,她却是一集剧情都不想错过。
到医院时,妈妈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爷爷坐在床边,衣冠整洁,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医生嘱咐回家后要按时吃药,健康饮食,加强锻炼,保持心情愉悦。大家向医生护士道了谢,扶着爷爷慢慢走出住院部上车,往爷爷家开去。
其实就在几天前,家人们还在为“出院后住哪儿”的问题争论不休。爷爷目前已经有所恢复,能自己吃饭,上厕所,做简单的家务,但行动依然不便,说话不利索,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像从前那样独居肯定不现实。大人们要上班,为了方便照顾,想把他接去家里。
妈妈说:“你来我这儿跟小植住几天,再去路樱那儿住几天,反正都有空余的屋子,很方便。”
爷爷不同意:“我回自己那儿,你们忙,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你自己住,谁能放心?”
私下里妈妈忍不住抱怨:“真是个老顽固,住哪儿不都一样吗?孩子的家也是家。怎么都不体谅咱们一下,天天两头跑,多累啊。”
“他是怕给咱们添麻烦。”姑姑说。
“八成是惦记着那一屋子花花草草。”姑父说。
“除了花草,我觉得……”小植嗫嚅着,“还有奶奶。”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奶奶?小植见都没见过的奶奶?
小植想,那个房子是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几十年的地方,沉淀了点点滴滴时光的印记。那里是能让爷爷的心真正踏实的地方,对他来说,那里才是真正的家。
说来也怪,后来再没人提过让爷爷搬家的事。大家商量了分工:妈妈工作日比较忙,周末才能去爷爷家;姑姑和姑父上班时间相对自由,白天有空就去,其余时间就请保姆。至于晚上,他们决定轮流住在爷爷家,姑姑把客房收拾好,先去住半个月。
“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再难的情境,也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姑姑说。
爷爷生了三个孩子,如今老来多病,却只有一个在身边照顾,好在还有妈妈和姑父。小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患难见真情”这几个字。世界上很多道理,不亲身经历,它们就只是纸上的格言而已,经历过,格言就变成了体悟,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爷爷家在四楼,没电梯,姑父半扶半托着爷爷,一个个台阶吭哧吭哧慢慢往上爬。小植跟在后面,看得心焦。这里是老式楼房,楼道窗户不大,窗花很密,采光不好,楼梯间的感应灯好几层都是坏的,脚下黑乎乎一片,上台阶要数数,八个一段,两段一层。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
数到八之后就从头开始,一遍又一遍重复,像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看不到苦役的尽头。
终于爬到四楼,进门要换鞋,才发现爷爷脚上少了一只鞋,袜子都蹭脏了。
“上楼时掉了?”姑姑在楼道里上上下下找了两圈,没有。
姑父出了单元楼,原路返回,在车附近找到了。看来是走在路上蹭掉的。
“鞋掉了你都不知道?没有感觉吗?”
爷爷茫然地摇头。
这个小插曲让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原本就微薄的出院的欢喜,此刻也已荡然无存。
小植不禁想起姑姑在车上支着头叹气的样子:“唉,以后可怎么办呢?”
果然,出院不是万里长征的结束,而是开始。
爷爷不愿意去医院接受康复训练,姑姑就给他制订了居家训练计划,有锻炼四肢的,也有锻炼大脑的—每天走路两个小时,练习系鞋带,读两页报纸,做三十道数学题,等等。看上去简单至极的事,对爷爷来说却是一道道坎。
爷爷郑重地戴上老花镜,将报纸举在面前,盯了二十分钟愣是没翻页。
“这篇文章讲了什么?”姑姑很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懂。
“嗯……”果然说不出来。
爷爷磕磕巴巴解释了一通,小植听得一头雾水,姑姑试着“翻译”:“爷爷的大意是说每个字他都觉得眼熟,好像都认识,连起来却不懂是什么意思。”
爷爷点点头。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不会编织句子,只能颠来倒去地重复几个字,无法表达出内心的意思。他的话像散掉的拼图,小碎块七零八落,听者什么图案都看不清楚,只能连蒙带猜。
他脑袋里库存的动词寥寥无几,“种”和“弄”两个字频频出现,恨不得用在所有地方。他会把“把电视打开”说成“把电视种种”,把“我吃过了”说成“我弄过了”。
越是这样,越要让他多说多练。
“把那个弄给我。”爷爷指着茶几上的遥控器。
“哪个?”姑姑假装不明白,逼他自己说出来。
“那个。”
“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说。”姑姑不依不饶。
爷爷无奈:“那个……那个弄电视……”拧紧眉头卡了半天,最终也没吐出“遥控器”三个字。
生活一下子变得好艰难,好艰难。
“报纸太难了,找点儿简单的吧。”姑姑说,“之前的幼儿识字卡片就很合适。接下来要慢慢提高难度。”
小植想,幼儿园之后就该上小学了:“一年级语文课本?”
“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啦,你回去找找,挑几篇简单的课文给他读。”
“感觉爷爷好像在学一门外语。”小植想起自己学英语的时候,也是那样支支吾吾磕磕巴巴,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做阅读时,每个单词都认识,连起来却看不明白。
“还真是呢。”姑姑笑道,“那就把他当成外国人来教他汉语吧。”
七十岁的爷爷要学习小学一年级的语文教材了。一切重新开始,就像上楼梯,数到八,就回到一,从头再来一遍。
小植回到家,翻遍整个书架也没找到一年级的课本,只好求助于雨琴。
“啊?一年级?”雨琴在电话那头笑得喘不过气,“虽说咱们要复习以前学过的知识,但也不用从这么基础的开始吧?”
“不是我用,是我爷爷用。”
雨琴不笑了。
第二天一早,雨琴就把一年级的语文书带来了。
雨琴用东西特别爱惜,她的课本都用塑料书皮包得严严实实,拆掉书皮,看起来几乎是新书。书里面也干干净净,做的标记像印上去的,标注自然段的数字小巧规整,直线都是拿尺子比着画的。
小植叹为观止,赶紧说自己课间选几篇抄下来,今天放学前就还给她。这样的东西可不敢借回家,万一弄脏弄皱,就算雨琴不责怪,自己也会心疼。
做完课间操,小植回到教室开始选课文。她轻手轻脚地翻页,熟悉的文字和插图激活了久远的时光,她有些恍惚,一年级的记忆飘忽地晃动,像水面下看不真切的水草。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重温五年前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文,小植的手停留在《秋天》那一页,情不自禁地念起来:
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啊!秋天来了!
读完一遍,秋的凉意就从纸上漫了出来。小植仿佛看到澄净的天空,听见大雁的叫声,闻到落叶的气味,这是她当年没有过的感觉。在跨越了字词障碍之后,欣赏和体味文字背后的美感才是可能的。
她意犹未尽地重读了一遍。印象中这篇课文明明很长,有好几个自然段,读一遍下来颇为费力,如今再看,竟然不过三四句而已。这篇会不会太简单了?她已经忘了最初识字的艰难,无法体会爷爷辨认一个个生字的吃力。所有人都曾经是孩子,但他们都忘了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老人或许有机会重温那种感觉,不过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天哪,这是什么!”小植正沉浸在怀旧的伤感里,一只手从天而降,眨眼就把课本抽走了。
杜良把书页掀得哗哗响,大惊小怪地叫:“一年级的!老古董呀!你看这干吗?”
“还给我!”小植一惊,赶紧扑上去抢。
杜良身手敏捷,扭身躲闪,跳起又蹲下,把书抛起再精准地接住,又踩在凳子上把书举高,左手传给右手,右手传给左手,像在做高难度的广播体操。
“你先告诉我这玩意儿有啥用,我就还你!”
“这是雨琴的书……”
混乱中只听刺啦一声—
书皮撕破了!两人都呆住了。
雨琴早就听见动静,扭头观战,整个过程尽收眼底。这会儿,她的脸已因焦急、愤怒和痛惜而涨得通红,眼里憋着泪,一声不吭。
“抱歉抱歉,姐,我错了我错了!”杜良赶紧弯腰伏在雨琴桌边道歉,恨不得拿头在桌子上磕几个响。
小植也内疚得要命:“真是对不起啊,我赔你一本……”
其实她心里知道,多少本新书都抵不过这一本旧书,旧书陪伴多年,沉淀了时光,有深厚的感情。
雨琴把头埋在胳膊里哭得很伤心,引来不少同学围观。杜良也红了脸,情急之下,抓起自己的课本就塞给她:“那你撕我的吧!随便撕!”
雨琴错愕地抬起头,想了两秒,竟真的接过书,刺啦一声把封皮撕成两半。
“啊!”
同学们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小组长比较淡定:“反正你不撕,杜良亲弟也会撕的。痛快撕吧!”
“解气了?”杜良歪头看了看雨琴的脸,“没撕够的话,这儿还有。”说着,他又递上一沓课本和作业本。
雨琴也不客气,接过来就撕。
“撕得好!加油!”总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正当小植对这两人既霸气又离谱的举动不知如何是好时,班主任唐老师走了进来。
“哟!贾宝玉让晴雯撕扇子呢!杜良真会哄女生开心。”
唐老师嗓音浑厚,略有些哑,名副其实的“公鸭嗓”,恰好又姓唐,同学们就给她起绰号叫“唐老鸭”。她坦然接受了这个绰号,说唐纳德挺可爱的,还问有没有人愿意做米奇。
“贾宝玉?”杜良嘟囔着回到自己的座位,“扇子?这哪儿跟哪儿啊?”
小植知道这是《红楼梦》里的情节,是说有一次晴雯跟宝玉赌气,宝玉为了哄她开心,就把自己的扇子给她撕,为了让她过瘾,又把麝月的扇子抢去给她撕。
“唐老鸭那话什么意思啊?”杜良悄悄问。
小植懒得跟他解释:“你先把雨琴的课本粘好再跟我说话!”
唐老师说:“我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你们肯定喜欢,一个你们肯定讨厌。”
“能不能只听一个消息?”有人问。
“好的。”唐老师说,“坏消息就是:下周五期中考试。”
“不是啦!”底下一片哀号,“我们只想听好消息!”
“好消息是,这周五不上课,去小香山秋游。”
“又是小香山!”有人露出失望的神情,“人比叶子都多,挤得要命。”
唐老师对大家的反应很不满意:“这可是你们小学阶段最后一次秋游了!不想去就算了,我还想在家歇歇呢。”
“去去去!”大家赶紧改口。
杜良一不小心吐出了真话:“只要不上课,干什么都行。”
爬小香山是学校秋游的保留项目。所谓“小香山”,其实就是城市边的一座小山,山不高,山路平缓,台阶修得矮而宽,爬起来毫无压力。山上的树以红枫为主,秋末冬初时节层林尽染,漫山红叶。那里景色好,位置近,适合出游,所以每到深秋都人满为患。
带一群孩子出游,是对老师们体力、脑力和耐心的极大挑战。最让老师头疼的是杜良这类人,他们精力充沛,上蹿下跳,一个人就抵得上一群猴子。一眼没看,他们就脱离队伍,不知溜哪儿捣乱去了。像小植和雨琴这样的,就比较让人省心,她们机械地跟着队伍走,她们的注意力不在爬山,不在风景,也不在野餐,而是在聊天上。从山脚到山顶,她俩嘀嘀咕咕聊了一路。
“最近我妈买了一大盒绒线。”
“干什么?”
“给她肚子里那位织毛衣。”雨琴酸溜溜地撇着嘴。
“直接买现成的多好。”小植觉得织毛衣这种事特别复古,特别麻烦,简直是种行为艺术。
“可能是爱意太多,需要消耗一下,就像人吃撑了,就得出去遛遛。”雨琴没好气地说,“她可从没给我织过什么。”
小植看出她是吃醋了,正想着怎么劝慰,雨琴自顾自地说下去:“昨天早上出门前,我趁她不注意,把毛衣拆了一截。”她狡黠地笑笑:“抓住线头一通猛扯,拽啊拽,毛线呼啦啦散开,那叫一个畅快!超解气!”
“啊?”小植张大了嘴,“她肯定会发现的呀。”
“是的,发现了。”雨琴悻悻地耸耸肩,“所以,我今天只带了一桶薯片和一个面包,便利店买的。”
去年秋游,雨琴带的是她妈妈亲手做的便当套餐,精致漂亮,堪称艺术品,让她在班里出尽了风头。
曲奇饼干、黄桃酸奶冻、炸薯条……小植印象最深的,是列队整齐的三角形日式饭团,它们都有海苔剪出的小鼻子小眼睛,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呆愣,有的挤眼,要多可爱有多可爱,让人根本舍不得下口。
为了搭配那些美食,雨琴还特意买了个漂亮的便当盒和手提袋,不料今年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怪可惜的。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今天凭借食物引爆全场的,居然是杜良—他用塑料袋拎了个大西瓜!说要等爬到山顶再切开,每人分一小块。眼看就要入冬了,想买到这么大这么好的西瓜,还真不是件容易事。西瓜很重,几个同学轮流帮他提。
“你要跟你妈妈对抗到什么时候?”小植问。
“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争取到什么样的结果?”
雨琴想了想,语气很不确定:“消灭敌人?”像是在问小植,也像是在问自己。“挺累的,跟打仗一样,斗智斗勇,还要有足够的耐心。”
“消灭?敌人?”这两个词让小植后背发凉,“你确定?”
“至少要夺回本就属于我的爱吧。我需要感觉到他们像从前一样关心我。”
“其实,我最近发现,能有几个兄弟姐妹,好像也不是件坏事。”小植密切关注雨琴的表情,斟酌着用词,“以后爸妈老了,生病了,需要照顾,兄弟姐妹还能帮把手。你看,我爷爷生病后,有我妈、我姑、我姑父照顾,没想到三个人还忙不过来。”
“三个人还忙不过来?怎么可能?”雨琴瞪大眼睛。
“他们既要照顾病人又要工作,忙得团团转,力不从心。要是只有一个人……哎呀,真不敢想。”小植说,“所以,我其实有点儿羡慕你呢。”
“实在不行就找保姆,请护工,住养老院。只要我努力挣钱,就不难解决嘛。”雨琴说,“明明是我羡慕你。”
小植扑哧一声笑了:“我想起以前读过一个故事,大意是说,世界上的麻烦都是一个魔术师制造出来的,有一天他发现一个小女孩在为自己遇到的麻烦而哭泣,就决定让她看看别人的麻烦是什么样子的。有趣的是,最后他发现,每个人都有一点儿小麻烦,但如果可以选择,我们最终选的,仍然是自己的麻烦。”
“是吗?”雨琴苦笑,“我可不想要我妈肚子里的麻烦。至于你爷爷的麻烦……对了,一年级的课文他能看懂吗?我家还有幼儿绘本,三岁就能看,你要吗?”
“哦!原来那课文是给你爷爷抄的啊!”杜良猛地从树丛里蹦出来,吓了她们一跳,“他怎么啦,老年痴呆?”杜良咋咋呼呼,队伍里不少人都听见了。
“谁老年痴呆?”“听说老年痴呆的人谁都不认识,连自己家住哪儿都不知道。”“哈哈哈。”……
小植又羞又恼,瞪了杜良一眼就跑开,只想赶紧把嬉笑声甩掉。到了山顶,杜良的西瓜她一口也不吃,雨琴见状也不吃,杜良一个劲儿擦汗,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尴尬。
好像只要是座山,山顶大多会有座庙,小香山也不例外。寺庙外的栏杆上缠满了红色的绳子,绳子上绑着祈福的木牌。挨个儿看上面写的心愿,无非是“平平安安”“金榜题名”“婚姻美满”之类。
小植从没烧过香拜过佛,但这次,她却在香炉前合十双手,郑重地闭眼许愿。
“灵吗?”雨琴问,“我也来凑个热闹。”
小植知道自己的愿望无法实现—希望爷爷能回到生病前的状态。脑梗是不可逆的,爷爷这种程度,恢复得再好,想回到过去的状态也是不可能的。不过,愿望本身也不是为了实现才许的,许愿就是把美好的愿景、美好的力量像种子一样种下,用心浇灌,付出努力,至于最终能否发芽长大,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小植想,只要爷爷打起精神好好锻炼,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红枫的火苗在风中轻摇,像小植心里的希望稳稳地燃烧。她摘下一片枫叶,把整座山的热度和热情放进了口袋。她要把它带给爷爷,引燃他生命深处隐藏的力量。
小植走在楼梯上就听见上面传来朗读课文的声音:“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
声音是爷爷的,语气却呆板生硬,像机器人,一个音拽着一个音,一个字拖着一个字,在简单平坦的句子里艰难跋涉。这篇课文爷爷已经读了两天,字都认得,只是发音有困难,一些字音总是读不准。给他纠正,他吃力地跟读了十几次也没读对,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控制不了发音部位的肌肉。
小植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爷爷读得很好嘛。”
“才四点就放学了?”姑父在家,正陪爷爷读书。
“今天秋游,结束得早。”
“对了,昨天收到一个快递,问了一圈也不知是谁买的。难道是你买的?”姑父拿出一顶帽子。
小植茫然地摇头,接在手里看看,是一顶老年款的羊毛帽,加绒的,厚实保暖:“买给爷爷的?”
“肯定是,但不知道是谁买的。问了你姑、你妈、你爸,还有你伯父伯母,都说不是。”
“那还能有谁呢?”小植也纳闷,“快递上写寄件人地址了吗?”
“是从网店直接发货的。”
“该不会是你自己买的吧?”小植笑道。姑父那么爱开玩笑,这也不是不可能。
姑父被逗笑了:“哎哟,我是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吗!再说,我从网上买了什么,你姑姑第一时间就能从我手机上查到订单呀。”
“破案”失败。虽然收到神秘礼物挺惊喜的,但猜测的过程可真够折磨人。
小植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摊开在爷爷面前:“爷爷,今天换换内容,读一首古诗吧。”
爷爷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桌上,食指点着纸上的字缓缓移动,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念:“静……夜……思……”
小植赶紧肯定地点点头。她背着双手站在一旁,俨然一位小老师的样子。
“床……前……明……月……光……”
“光”读成了“慌”,小植及时纠正。爷爷重读那个字,费了好大劲,每次说出口的却依旧是“慌”。就这样卡了好久。
“唉,我不行啊。”他垂着头,像个气馁的小学生。
“没关系,下一句。”
“疑……是……地……上……”
“霜”字他不认识。
一首诗顺下来,花了好长时间。爷爷让小植给他读一遍,小植放慢语速读,他眯起眼听得很高兴,好像在听音乐。古诗的抑扬顿挫和押韵真的很迷人。
“好。”他点点头,“再弄一遍。”
小植又读了一遍。
“再弄一遍。”爷爷说。
姑父忍不住笑:“让她读那么多遍干吗,你要自己读呀!”
过了半个多小时,姑姑也来了,爷爷正在姑父的指导下练习剥花生壳。
“呀,都会剥花生壳了!”姑姑夸张地叫道,“真棒!”随即向姑父和小植使了个眼色。
“是啊,剥得可好了,比我都好!”姑父应和。
“爷爷的手指越来越灵活了。”小植也参与进来。
“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就能恢复正常了。”
“刚才还读唐诗呢!”姑父吹得天昏地暗,“读得很流畅,读一遍就会背了!”
看爷爷面露喜色,姑姑赶紧高调地向小植汇报:“你爷爷这几天可勤奋了,每天都出门走路,腿脚更利索了,阳台的花草也是他在照料,跟原来一样专业。”
“种花可是技术活,咱们都不会,全得靠你爷爷。”姑父烘托道。
大家齐心协力,一个劲儿地夸,恨不得夸到天上去,最后因为夸得太厉害,连自己都被逗笑了。趁爷爷去卫生间,姑姑悄悄对小植说:“医生说了,脑梗患者一下子变得什么都不会做,心理落差很大,容易抑郁,所以需要多鼓励,让他们有信心。”
“知道了。”
“他现在就像小孩一样,得哄,得夸。”
小植回忆了一下自己小时候,爸妈好像没给过她这样的待遇,反倒是疾言厉色更多一些。姑姑要是生小孩,那个小孩一定会很幸福吧。
姑姑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可能是累的。这些天她晚上住在爷爷家,一夜起来好几次给他检查被子。她就像个新入职的员工,满心憧憬,干劲十足。
小植用磁贴把枫叶固定在冰箱门上,乍一看,好像冰箱开了一朵小红花。
“好漂亮!哪儿来的?”姑姑问。
“小香山。”小植说,“给爷爷摘的。”
爷爷脚步蹒跚地从卫生间出来,刚好听见:“啥?”
“夸你呢,”姑姑说,“说你一天比一天好,回头都能爬山了。”
“不行啦,老啦。”爷爷笑着摇头,“一天不如一天。”
“别张口闭口就说老!”姑姑有点儿生气,“我看过一个新闻,说美国有个摩西奶奶,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快八十了才开始画画,成了大艺术家,还在全球各地办巡回画展呢。人家八十才出道,你七十,还年轻着呢!”
“哎……”爷爷辩不过,只是笑笑。
摩西奶奶的事让小植很是震动。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积极地,充分地,燃烧般地活着,不论什么年纪,不论什么季节,直到把生命燃烧殆尽。衰老的事物也一样可以燃烧,枫叶不就是一种火焰吗?
小植一回家就开始找数学书,她觉得爷爷不能只学语文,还应该做些算术题。
“妈妈,我以前的课本都去哪儿了?”
“卖废纸了。”妈妈正在洗菜,哗哗的水流声冲击着语气里的不耐烦。
“哎呀,太可惜了!卖之前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小植哀叫,“为什么卖?”
妈妈猛地拧住水龙头,水声戛然而止,显得她的音量骤然高了几倍。
“家里乱死了,留那些垃圾干吗?收拾屋子就顺手卖了。”
她一说就停不下来,像只气球越胀越大,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收拾屋子!你怎么不自己收拾屋子!我每天上班累得要死要活,回来还要扫地买菜做饭,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到头来还怪我乱扔东西!我是免费的保姆吗?不让你干活,让你安心学习,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上补习班,你的成绩也没见提高!你怎么那么笨……”
小植不明白自己一句话怎么惹来妈妈这么大的火气,这么丰富的联想,从课本到垃圾,从保姆到成绩。她呆立在厨房门口,不想进又不敢走。“妈妈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招人厌的大麻烦,是大人们的负担。”小植咬着牙想,“没有我,他们一定活得更轻松快乐。”
妈妈骂得歇斯底里,结果因为吼得太用力而嗓子发哑,咳嗽个不停。那些话像木棍一样狠狠打在小植身上。小植从没挨过打,但她深切地体会到,难听的话也是一种暴力。
正说着,手机响了。妈妈手湿着不方便接,小植只好进去帮她按了免提。
“那个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是爸爸的声音。
“不行!我说过了,我不同意!”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怎么就……”
“挂了!”妈妈冲小植喊。
小植赶紧挂了电话。
他们在吵什么?妈妈不同意什么?她不敢问,只能在心里瞎猜,越猜心里越乱。
上次雨琴不想回家,甚至要强势借宿在小植家;现在,小植也巴不得出去躲一躲,找个人说一说。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锋利又克制的冷雨,像天空隐忍已久的怨愤。不如打雷,响个痛快;不如闪电,把一切照得明明白白。小植靠在窗边,心里的孤单无助,像极了独自在家、遭遇停电的那个夜晚。
下雨了,整座城市都浸在水中。下雨了,雨下得静而缓慢,像是要永远持续下去,把一切都淋湿、浸透,作为重新晒干的前提。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和云厮混在一起,迟疑不定的样子,但好歹是出来了。除了更冷,世界似乎并没有变得更糟。小植和雨琴下了补习班并肩走在河边,树上和地上的枫叶依旧红着,昨夜的雨并没有把它们浇灭。
“你的意思是,你爸妈可能要离婚?”雨琴问。
“结合昨天的电话,还有他们平时的关系来分析,我猜是。”语气平静得连小植自己都觉得异常。
雨琴像解一道难题似的皱着眉:“那你怎么想?支持,反对,还是无所谓?”
小植半晌没答话。
“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不是不想说,我只是……不知该怎么说。”小植深吸一口冷气又吐出来。她现在的心情,就像各种颜料混在一起的调色盘,很难说清楚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那就先不管,就放那儿,过段时间再说。”雨琴说,“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是啊。再说,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周六的河边有不少散步和跑步的人,相比于湿冷的空气,人们似乎更在意雨后温的阳光。一位阿姨推着婴儿车迎面走来,小植和雨琴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这辆婴儿车跟往常见到的不同,座位不是朝前,而是朝后。朝前的车,婴儿和妈妈都望向前方;朝后的车,婴儿却是面朝妈妈。
这位阿姨几乎不看路,一路都在低头凝视自己的宝宝,逗他笑,冲他挤眼,互动不断,陶醉在幸福之中。好在河边的步行道笔直而平坦,没有车辆的干扰。
婴儿车从身边经过时,小植停步,回头多看了一会儿—婴儿那饱满的脸颊,攥紧的花苞般的小手,裹着袜子的小脚……很奇怪,仅仅几秒,心就会变得温柔。
“你,好像很喜欢小孩。”雨琴脸上却是阴郁。
“其实也没那么喜欢,只是……”小植有些不好意思地跑了两步追上雨琴,“说不清为什么,小的东西,好像总是更可爱一点儿。一看到婴儿娇嫩呆萌的圆脸,清澈天真的眼睛—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我就本能地想要保护和照顾他们。他们张开胳膊要抱抱,应该没人能拒绝吧。春天新鲜的嫩芽,谁不喜欢呢?”
雨琴不说话。
“真奇怪啊,真奇怪。”小植喃喃道。
“奇怪什么?”
“婴儿的手那么小,那么袖珍,简直像个玩具。我们竟然也是从那么小长出来的。”
雨琴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是啊。”
“咱们小时候也坐婴儿车,后来就再也坐不进去了。不断地长,长到现在这么高,真是比变魔术还神奇。”
就像一枚小小的芽,经历漫长的时间,竟能长成十几个人都合抱不住的参天大树。很多习以为常的事,仔细一想,还真是不可思议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们,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呢?小植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惊奇之中,暂时忘了家里那些烦闷的事。
然而对雨琴来说,小婴儿就是烦闷的事。最近爸妈又从网上订购了不少婴儿用品,还把她小时候用过的婴儿车翻找出来,准备废物利用。落满灰尘的“老古董”在精心擦拭之后焕然一新,放在客厅的角落,她一看见就心里堵得慌,不想让“敌人”用自己的东西,可又忍不住好奇,趁爸妈不在的时候蹲在车边,左摸摸右摸摸,试图回忆自己小时候坐在里面的感觉。
自从她上次用拆毛衣的方式发泄了怒气,妈妈后来就不再织毛衣了。令她惊讶的是,妈妈气消之后,不仅没跟她计较,还在购物时顺带给她选了一双漂亮的棉手套。这是和解的意思吗?起初她不领情,手套扔在沙发上两天也不碰,后来妈妈特意把手套送到她卧室,她才别别扭扭地收下了。
她有点儿心软,妈妈已经主动示好,自己的态度却依旧冷淡,是不是有点儿不近人情?还要继续斗争下去吗?难道真要把妈妈逼到去打胎的地步吗?唉,好烦,好累,还是先不想了吧……
“小植,你不是要去书店买一年级的口算题嘛,别磨蹭了,快走吧。”雨琴催道。
风毫无规律地吹,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风中落叶如花,开得沸沸扬扬,秋天这才显得更像秋天了。秋天的河边色彩斑斓,最先看到的是黄色,它很轻,几乎是抢着跑出来,跳进人们的眼睛;紧接着进入视线的是褐色,它沉稳而含蓄,迈着稳健的步伐;最后不紧不慢出场的,是两种红色:水杉的红不同于枫叶的红,前者是温暖,后者是滚烫。
此刻小植的眼里,满满的全是树的爱意。
第五章" 梧桐叶
“路小植,你出来一下。”
唐老师说话的时候,路小植正埋头做一百以内加减法的口算题。
“哦。”她慌乱地拽过几本书,把练习册盖在下面,跑出教室。
小植跟在唐老师身后,闻了一路香水味,是几种花香的混合,清甜柔和,弄得人鼻子痒痒的。她无心享受香气,只是下意识地抠着大拇指边缘的肉刺,忐忑不安。
今天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小植的成绩下滑了不少。这是升入六年级后第一次大考,老师们都很重视。进了办公室,唐老师给小植搬来一个椅子,让她坐在自己对面。别的办公桌旁,学生一律都是站着的。
出乎小植意料,唐老师并没有疾言厉色地批评,甚至都没有提成绩的事,只是语气温柔地问:“我发现你最近上课总是走神,眼神飘飘的。遇到什么难事了吗?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小植张了张嘴,犹豫片刻,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她知道唐老师是值得信任的,但无论是爷爷的病还是爸妈之间的冲突,她都不想提。杂乱无章的心绪无从说起,一种不愿被窥探私事的羞耻感堵在喉咙里。
“不想说就算了,”唐老师有些失望地转移了话题,“我看这学期你跟卫雨琴走得很近,你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吗?她的数学成绩……”唐老师撇撇嘴:“差点儿不及格。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说。”
雨琴的数学成绩一向不错,平时都考八九十分,如今考成这样,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小植茫然地摇头,这次,她是真的不知道。唐老师无奈地看着她,两人陷入沉默,只听见窗外的沙沙声一层层荡过来。
办公室外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起风了,枝叶蓄足了力量在半空摇动,一层层黄色与褐色的浪由远及近,涌入窗口,又由近及远,一波波推开,荡到天外。那棵法国梧桐仿佛是代替小植和雨琴开口,它用枯叶说话,声音那么冰凉,好像满树都是冰做的铃铛,每根汗毛都冻住似的冷。
“好吧,没事了,你回去吧。”唐老师善解人意地放过了她。
小植有些抱歉,从头到尾她居然一个字也没说,点头,摇头,像个失声的人。
回到教室,正撞见杜良在看那本口算题,小植气不打一处来:“乱翻别人东西!没素质!”
“你怎么在做这种小儿科的题?”杜良看她脸色不好,想了想,小心地问,“因为你爷爷?”
“你管得着吗!”小植无助得想哭。练习册是她买给爷爷的,爷爷做完题发现后面没有标准答案,她只好拿回来一道道亲自算。
杜良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语气里透着真诚:“我能帮你。”
“不需要。”小植冷冷地说。
“有一款App可以算题,”杜良一本正经地说,“你拿手机对着题拍照,立马就能显示对错,方便极了。我爸妈经常用这种方法给我检查作业。”
小植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有这种东西?”
“你爸妈没用过?这软件都出来好多年了。”
“我爸妈从不检查我的作业。他们忙。”
“幸福的孩子!”杜良痛心疾首地捶着课桌。小植看着他,不知道该同情还是该羡慕。
放学后,小植和雨琴一起走出校门:“你的数学成绩怎么搞的?闭着眼睛做的?”
雨琴狡黠一笑:“算是半睁半闭吧。”
小植反应了几秒,张大了嘴:“啊,你是故意考砸的?”
“前面认真写了,后面几道应用题是胡乱写的。”雨琴颇有些得意,“气气我爸妈。这招厉害吧!他们肯定大惊失色!”
小植苦笑:“顺便也让老师们大惊失色。今天上午唐老师还问我呢。”
“你可别告诉她。”
就算她俩都保持沉默,唐老师最终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因为她给雨琴的妈妈打了一通很长很长的电话。
雨琴一进家门就看见十几本相册横七竖八摊了一地。旧时光从相册里漏出来,每一步都像踩着记忆的碎片,她几乎无处下脚,小心翼翼地蹚过时间的河流。
雨琴的妈妈斜躺在沙发上,歪头凝视手里的一张婴儿照。听见声音她回过神来,指着茶几上包装精美的盒子说:“刚买的黄油曲奇,你快来吃。”
雨琴克制了一下,酸溜溜地说:“还是留着给你的二宝吃吧。”
“等他长到能吃饼干的年纪,这盒饼干早就过期了。”妈妈笑道,“吃吧,特意给你买的。”
雨琴赌气地把书包撂在地板上:“还没出生呢就把全套婴儿用品都备好了,等他生出来,你肯定只买他爱吃的,我连饼干都吃不着了。”她说完,委屈得鼻子发酸。
她都快哭了,妈妈却笑起来:“吃醋了?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们可比现在紧张多了,如临大敌——哦不对,是如临大考。别说婴儿用品,就连学习用品都备齐了,恨不得连你上大学要用的行李箱都提前买好。”
妈妈捧起一本相册:“当时一口气买了十本,就是想记录下你成长过程的点点滴滴。你看这张,抱着你在电梯口拍的—为了第一时间接到下班回来的爸爸,你总是早早守在那里,电梯一到这一层你就兴奋得直叫。还有这张,你在玩躲猫猫。知道你有多傻吗?你把自己的眼睛蒙上,大喊‘藏好啦’,以为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你。”
说到这儿,妈妈哧哧笑得停不下来。
雨琴有些难为情:“是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你小时候的趣事可多了,小孩子呀,都超可爱的……”
妈妈继续翻相册,一张褪色的奖状从里面掉出来。这个雨琴有印象,是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次班里发奖状,好多小朋友都有,她却没有,妈妈得知后怒气冲冲地找老师理论了一番,嚷嚷着自己孩子哪里不如别人,硬是帮雨琴夺来一张奖状。当时雨琴觉得妈妈简直是个侠女,很酷很霸气。
“这可是我跟老师吵了一架才赢来的,”妈妈忘情地说,“我知道那样做很霸道,很不礼貌,但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棒的,凭什么别人有奖状你却没有。”
雨琴心里一软,走过去挨着妈妈坐下。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以前她们经常挨靠在一起看电视,像同班同学一样说说笑笑,这一两个月,雨琴却总闷闷地把自己关在卧室,对爸妈爱搭不理。她怀念从前的日子,以为再也回不去了,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那些快乐其实从未离开。
“我前些天就反思过了,怀孕这段时间,我们给你的关心有点儿少,忽视了你的感受,可能让你很不安,没有心思学习。今天唐老师在电话里也批评了我。嗯……对不起啦。”妈妈伸出一只胳膊搂住雨琴,“我没特意跟你强调,因为我觉得这是无须怀疑的:我们怎么可能因为有了二宝而忘了大宝呢?”
妈妈的发梢蹭得脸颊有些痒,雨琴没有伸手拨开,而是让那种暖烘烘的痒持续下去。
“你放心,我们不会不爱你的,相反,以后多了一个人,你会得到更多的爱,咱们家会变得更热闹。”妈妈把手放在腹部,“我期待他的降临,就像当年期待你的出生一样。没有偏心。”
雨琴鼻子又酸了,但这次不是因为吃醋。
雨琴家里逐渐云消雾散,小植家里却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小植回到家,见妈妈塌着肩膀,耷拉着眼皮,在案板上咚咚咚地剁菜。这样子,一看就是她已经知道成绩了。小植不敢说话,悄没声溜进卧室,铺开作业本,同时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如果妈妈做好饭叫她出去吃,就代表妈妈没那么生气,如果直接无视她的存在,就说明今晚不好过了。
手机铃声响起,小植听见妈妈“喂”了一句,声音就沉下去听不见了。小植觉得奇怪,假装出去倒水,发现厨房空无一人,妈妈卧室门掩着。她从没偷听过别人说话,但这次她像被磁力吸引一般,完全不受控制地靠近那扇门,靠近那个她惧怕又渴望的秘密。
“……如果按你说的,我辞职,在家专心陪护你爸,那我不就成家庭保姆了吗?没错,我每天忙得要命,工资又少得可怜,但这份工作能给我带来成就感和价值感,我需要它。”
原来不是要离婚,而是爸爸想让妈妈辞职,在家专职照顾爷爷。小植刚松一口气,心头又蹿出一团火:爸爸怎么能这样呢,对妈妈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凭什么不能有自己的事业?凭什么必须为这个家付出全部?女人怎么了?我是个儿媳、妻子、母亲,但同时我也是个独立的人啊。”
妈妈鼻音很重,声音裹着一层阴影,又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
“是的,这是成年人的责任,可为什么总是我在牺牲,你怎么不放弃现在的工作回来照顾老人呢?……当初你是怎么说的?说什么‘就算常年出差在外也能照顾好家里’,说什么‘长时间的陪伴不如高质量的陪伴’。我信了,可结果呢?这些年……”
听到这儿,小植再也忍不下去,不顾一切地推门冲进去,夺过手机举在嘴边吼道:“高质量的陪伴?你所谓的高质量的陪伴是个什么玩意儿?别说高质量,根本连陪伴都没有!”
她像被魔鬼附身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喊,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从身体深处炸裂、飞溅出来。
“家对你来说就是个旅馆!你对我来说就是个旅客!陪伴在哪儿?陪伴不是在银行账户、手机和高铁票里,而是在一日三餐的烟火气里,在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里,在夜晚归来留着的那盏灯里,在朝夕相处的一个个瞬间里!你所谓的高质量,就是来去匆匆,平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偶尔回来指手画脚、牢骚满腹吗?搬家、看病、东西被偷、屋顶漏水、开家长会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一次都没在!”
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小植把手机扔在床上,身体掏空了似的瘫软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双手抖得厉害,喉咙干哑,心脏剧烈跳动。发泄时的痛快和解气,很快就被疲惫和难过湮没了,她想哭,眼睛却干涩得厉害。
刚才手机没有贴着耳朵,她听不见也不想听爸爸说了什么。或许爸爸什么都没说,他和妈妈一样被她的突然爆发惊得哑口无言。
妈妈呆立着,怔怔地看着她,那表情好像根本不认识她。小植缓了缓,站起来,喝醉了一般踉踉跄跄地走出卧室。经过妈妈身边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和妈妈一样高了,她被这发现吓了一跳。
哦,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自己长大的同时,妈妈也在变老。可是以前好像真没意识到啊。以前感觉一切都不会改变:自己一直是小孩,妈妈一直是大人,爷爷一直是老人。自己一直天真,妈妈一直年轻,爷爷一直身体硬朗。小孩居然有一天也会变成大人,大人有一天也会变成老人?哦,那真是不可想象!时间推着一切往前走,没有人能侥幸掉队。
我不会永远是小孩,小植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妈妈,甚至变成奶奶或姥姥。天哪,不敢相信,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神奇又残酷的事!如果变成爸妈那样疲惫的大人,我宁可不要长大;如果能像舒爷爷那样乐乐呵呵地活着,变老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今天的事,让小植强烈而深刻地体会到了妈妈的不易。哪有那么多坚强呢,不过都是硬撑,是被迫强大起来的。这么一想,妈妈没来由的暴躁也变得可以理解了。爸爸在外地工作自然也有他的无奈之处,突如其来挨了骂,颜面扫地又没机会反击,他现在肯定憋了一肚子火,下次回家,免不了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想到这儿,小植打了个哆嗦。今天确实太冲动了,但是……
但是也很勇敢啊。骂的也都没错啊。压抑了这么多年,迟早要爆发的啊。
她不由得对自己刮目相看:原来我还有这样的一面啊。平日只顾着向外探索世界,却忘了向内探索一下马不停蹄地成长的自己。
冰箱上的枫叶还红彤彤燃烧着,爷爷斗志昂扬的状态却已渐趋熄灭。
出院一个月了,爷爷像备战高考的学生一样铆足了劲儿,每天运动、做题,努力锻炼身体和大脑。然而康复效果不尽如人意,去医院复查,病情没有更差,却也丝毫没有好转。犹如逆水行舟,拼了全力,却也只能勉强保持现状罢了。
由于抱了过高的期望,惨淡的结果让爷爷倍感沮丧。最近他常常唉声叹气,路也懒得走了,题也不愿做了,整个人噗地一下瘪下来,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
“多锻炼就能恢复得和从前一样”这种不切实际的话,姑姑终于不再提了,但依然每天督促爷爷锻炼,一天也不能松懈,否则脑子会越来越糊涂,四肢会越来越笨拙。
“今天走路的任务还没完成,快跟着我出门。”“今天的口算题还有两页没做,不要偷懒。”“今天锻炼手指了吗?”“药还没吃吧?”……
姑姑抖抖手里的计划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空格和小对钩,看得小植头皮发麻。
爷爷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和委屈。他勉勉强强趴在桌前,愣愣地盯着一串串数字,手里的笔都快捏化了也没动弹一下。
小植仿佛看到了头昏脑涨不想写作业的自己,又仿佛看见被小组长催交作业的同桌对着练习册磨洋工——懒洋洋地跷着腿,转笔,涂鸦,揪头发,抠课桌上的木皮。那样的时候,他们都想快点儿长大,以为长大后就解放了,再也不用写作业了。没想到……
小的时候被老师和家长逼着写作业,老了又要被女儿和孙女监督写作业。
人生真苦啊。
匿名礼物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了:那顶帽子,竟然是堂哥买的。堂哥平时住校,没有手机,几乎与世隔绝。重阳节那天,他借同学的手机和账号,从网上给爷爷买了一顶质量很好的帽子,想着天越来越冷,正好用得着。事情做得悄无声息,直到后来跟伯父要生活费时,他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小植听说后,心微微一怔,仔细想想,又有点儿“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病房里,那个看似一心扑在书本上、对爷爷不闻不问的“书呆子”,其实有一颗温柔敏感的心。他关心爷爷的身体,只是不会表现出来罢了。他不善言辞,不好意思上前嘘寒问暖,但即便相隔千里也始终在心里惦记着。
小植记得自己刚上小学那几年,伯父伯母带着堂哥回爷爷家过年,她想让堂哥带她玩,那个害羞内向的大男孩总是一脸局促地拒绝,搞得她以为他不喜欢自己,失落沮丧。但每次临走前,他却又用压岁钱给她买超市里最贵的、大人都不舍得买的巧克力糖,一声不吭塞给她,搞得她又惊喜又困惑。
有些人的爱就是这样沉默而厚实的,就像那顶加绒的羊毛帽子。
不知是不是被堂哥的事触动,爷爷的老人机摔坏的时候,姑父抢着给爷爷买了个新的。爷爷接在手里看了看,想放进裤子口袋,没对准,手机啪嗒一下摔在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又乒乒乓乓撞翻了一排药瓶。得,手机还没焐热呢,屏幕就裂了一条缝。姑父心疼地哎哟一声,刚拆开的手机盒还在他手里捧着呢。
这回,就连好脾气的姑姑也耐不住了,懊恼地叫起来:“哎呀爸,不能小心一点儿嘛!让你平时多活动手脚,你不听,现在连手机都快拿不住了,可真是愁死人了!”
爷爷手足无措地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里掠过惊恐和愧疚,垂着头不敢吭声。小植默默弯腰去捡药瓶,心里酸楚得要命。爷爷得病前,手脚比年轻人还灵活,做事干净利落,别说做家务、修剪植物,连自行车和收音机都能修,没想到如今连手机都拿不住,他的心理落差该有多大啊。
这些天小植目睹爷爷因为笨手笨脚而被大人唠叨,心里焦灼,又倍感无力。
爷爷闷头吭哧吭哧老半天,连鞋都穿不进去;爷爷穿毛背心的时候分不清大洞和小洞,结果头钻进了袖口,胳膊从领口伸了出来;爷爷给花盆浇水,水倒在叶片上,流得到处都是……
小植不由得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费了好大劲也拧不开瓶盖,试了几百次也系不好鞋带,喝粥洒得满身都是,字写得东倒西歪,买东西算不对价钱,硬币在手里捏着捏着就不见了……隔三岔五惹得爸妈失去耐心,发怒、训斥。那些受挫和挨骂的经历,让她感到自卑、难堪、羞耻。那时她无比崇拜和羡慕大人,他们聪明、强壮、有力量,他们顶天立地,他们看似无所不能。
爷爷曾经也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人,却没料到,生命绕了一个圈,最终又回到了原点。他又变回一个笨拙无助的小孩,要人照顾,要人手把手地教,所有的生活技能都需要重新学习,反复训练。
小植同情地看着垂头丧气的爷爷,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相信他只是累了,明天就会重振士气。就像考试考砸后的自己,第二天无论如何还是会打起精神,面对新的试卷。
周五傍晚小植独自去看爷爷,进门发现灯没开,沙发上有团黑影一动不动。她定睛看看,第一眼居然没认出来—耷拉着脑袋,目光涣散,脸被面前的电视映得一阵蓝一阵白,了无生气。小植倒吸一口冷气。这是爷爷吗?是爷爷啊!怎么一下子苍老了那么多?如果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街上看到,她可真的不敢认。
人竟会老得这样突然吗,不是一年一年被逐渐侵蚀,而是一夜之间被猛烈摧残。上次这副模样,还是刚发病的时候,病像秋天使树叶凋落一样,使人从内到外地衰颓了。现在,精气神儿被抽掉之后,爷爷又像鼓囊囊的麻袋,一下子倒空了。
“爷爷。”小植轻声叫,怕吵醒,又怕叫不醒他。
“嗯—”爷爷迷迷糊糊,“来啦。”
“怎么不开灯?”
“天黑了?”爷爷扭头看看窗户,“刚才还亮着。”
不知爷爷这样坐了多久,从天亮到天黑。小植各屋走了一遍,家里居然只有爷爷一个人。
“吃晚饭了吗?姑姑呢?”
“你姑姑有课。你姑父刚才在,吃过饭有事,出去了。”
“吃完饭要散散步,别坐着打瞌睡呀。”
爷爷唔唔应着,扶着桌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慢慢迈着小步,象征性地在客厅里绕了一圈,走回沙发,歇了会儿,又绕了一圈,坐下,算是完成任务。
“不够。再走十分钟。”小植双手叉腰立在电视机前,语气俨然是个监督员。
没过多久她就有些厌倦了,时间好像卡了壳,同一个画面反复播放,进入枯燥可怕的无限循环。一圈,两圈,三圈……狭小的房间,蹒跚的老人,像一只蚂蚁在封闭的盒子里盲目地绕,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小植抬手看表的动作被爷爷捕捉到了。
“你走吧,走吧,”爷爷笑着摆摆手,“你出去玩吧。”他生怕给别人添麻烦,心疼孙女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小植犹豫着,想走,又不忍心。
“我没事,看会儿电视,你不用陪。”爷爷催着,主动给她开了门。
小植走出去,关门的瞬间她顿了一下,从缝隙里瞥见爷爷被裁成窄条的落寞的背影。隔着门她听见电视嚷嚷的声音,那虚假空洞的热闹之下,实则是一片死寂,如同世界尽头的荒原。
她心里酸楚得要命,不敢去想爷爷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荒原上的样子。
她脚步沉重地下了楼,在晚风里站了会儿,又重新爬上楼。
“爷爷,时间还早,我再坐一会儿。”
第二天再去爷爷家,小植特意带上了自己的“小森林”。她决定做点儿什么以帮助爷爷重拾信心。所谓“小森林”,是一册厚厚的植物标本集,是这些年来小植和爷爷共同动手,一点点慢慢做成的。
小植从小就崇拜爷爷,她觉得能准确说出各种植物名称的人特别酷。她上幼儿园时爷爷送了她一本硬皮速写本,开始教她收集和制作植物标本。公园、学校、河边、山上、家属院、马路边……哪里有植物,哪里就有祖孙俩的身影。对小植来说,这个过程不是学习,而是玩耍。周末和暑假,她喜欢跟爷爷一人一顶遮阳帽,去户外摘树叶、捡种子,了解不同植物的特征和名字,黄昏时分走在回家的路上,脸晒得黑黑的,鞋子沾满了土,浑身舒适而疲惫,心里充实而畅快。
那样的日子好久没有过了。小植升入高年级后就越来越少来爷爷家了,反倒是这场病让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
爷爷家静悄悄的,进门只见姑父歪在沙发上,衣服颜色几乎跟沙发融为一体。他瞄了一眼小植手里的东西。
“拿的什么?作业本?也太厚了吧!啧啧,现在的小学生真吓人。”
“这不是作业本,”小植神秘兮兮,眼睛发亮,“这里藏着一座森林呢。”
“是吗?让我看看。”姑父坐起来,一缕头发骄傲地翘着,像个鸡冠。
正说着,爷爷拖着步子,像在梦游一样恍恍惚惚走出卧室。
“不是睡过午觉了吗,怎么还没精打采的?”姑父说。
小植把标本集摊开在桌子上。像注射了清醒剂一般,爷爷立刻精神起来。
“小森林。”他笑眯眯,缓缓地说。
“哇,真好看!”姑父叹道。嫩绿,墨绿,鹅黄,橙黄,红色,褐色,紫色,紫褐色……眼前展开的,是大自然的笔记,是树的色谱,是生命的彩虹。“这些标本是怎么做的?”姑父问。
“不难,是爷爷教我的。”小植看了一眼爷爷,“先去采集叶子,回来用纸巾或棉签仔细地把表面清理干净,动作要轻,尽量顺着叶脉,别把它撕坏。然后夹在书里……”
爷爷家的书不多,主要靠一本比砖头还沉的字典。以前,爷爷会在书页间铺上干净的面巾纸,夹好树叶,合上字典,再在上面压一些重物。几天后打开字典,树叶就变得平展干燥,可以长久保存了。秋冬的落叶水分比较少,如果是夏天,或者叶片比较厚,水分大,中途还要换几次面巾纸。
小植还记得第一次从爷爷手中接过树叶标本时心里懵懂的震动:树叶的样子有些不同,又几乎没变;它不再是它,又依旧是它。它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样的色彩、形状和姿态之中,像一块凝固的瞬间。小植新奇地捧着它,那时她还不懂,标本是一种让植物永生的妄想。
“原来这么简单?”姑父不可思议地笑,“我从小最怕做手工,以为很麻烦。”
“还没完,”小植继续说,“还要把压好的树叶取出来,粘在标本集的白纸上,在旁边写下植物的名字和采集日期,还有……”她顿了顿:“还有绰号。”
“绰号?”
绰号是小植和爷爷一起给植物起的,根据植物的特点,再加入一些天马行空的想象。
标本集的第一页是鸡爪槭,绰号是“霸王”,因为它的叶片边缘有尖锐锯齿,说明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气红脸;第二页的柳叶的绰号是“小鱼”,有一次小植和爷爷看见水边的垂柳,叶子落在水面,像一群群小银鱼游来游去;第三页的三叶草名叫“林黛玉”,因为摘它的那个早晨,叶片上挂着一滴露水,像忧伤的人含着眼泪;第四页是“幸存者”,一片硕大的法国梧桐叶,它有红斑,中心还有个虫咬的小洞,爷爷说那是受过伤留下的疤痕,大难不死,它是灾难后的幸存者;后面两页都是八角金盘,这种叶子最鬼机灵,举着大手掌声称有八个角,然而每次去数,要么七个,要么九个,几乎没有八个的,气得小植叫它“捣蛋鬼”……
一个个绰号生动而贴切,植物有了各自的性格,亲切得就像班里的同学。
“这不是法桐树叶吗,跟幸存者有啥关系?”姑父问。
小植和爷爷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这你就不懂了。”
姑父迷茫地眨眨眼,抬手在头上捋了几下,翘起的一缕头发依旧不屈不挠地立着:“得了,你俩慢慢看吧,我不掺和了。”他知趣地走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植和爷爷在用一种植物的语言交流,外人都不懂,也不可能学会,因为那是他们两个自己发明的,用的是沉淀的时间、点滴的记忆。打开这本独一无二的标本集,扑面而来的不只是树叶,更多的,是祖孙俩曾经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
“爷爷,以前都是你考我,这次我来考考你。”小植捂住标本旁边的小字,“这是什么叶子?”
爷爷眯起眼看了半晌:“脑子不行了,啥也不记得了。”
“再想想,肯定能想起来。”小植像当年爷爷对自己一样,耐心地鼓励着。
“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香椿?”
“没错!”小植趁热打铁,指着另一片,“这个呢?”
“臭椿。”
小植鼓掌:“这个很难认!还是爷爷厉害!”
爷爷松了口气,喜滋滋地笑了,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把两只手叠在一起。
爷爷真好哄,像小孩子一样,小植想。
“爷爷,除了叶子,香椿和臭椿还有什么区别?你以前讲过,我忘了。”小植托着下巴,假装被难住。
“树干也不同。”
臭椿的树干表面比较光滑,香椿的树干则经常裂开,呈条块状剥落。当年爷爷还特意编了个故事:香椿听说总有人把臭椿误认作自己,火冒三丈,气得连树皮都裂开了。如此生动有趣,小植听一遍就记住了。
“这个呢?”小植又翻了一页,指着一串豆荚模样的东西。
“紫荆的种子。”
这玩意儿长得太像荷兰豆,小植曾经摘了一大捧,准备回家炒着吃。后来爷爷每次提到紫荆都笑得喘不过气。
“太棒了!都答对了!”
爷爷受到鼓励,嘴咧得更开了。
“这是鼠尾草。”小植继续往后翻页,“摘鼠尾草那天,你带我去你工作的地方玩。”她歪头观察爷爷的表情:“记得吗?咱们还用橡胶水管拔河呢。”
那次拔河她赢了,当然是爷爷故意让着她。临走前她还偷偷把水管打了个结,并对这小小的恶作剧感到很得意。
“有印象。”
两个人专心致志地埋头研究树叶标本,像学校里上手工课的学生。爷爷宽厚的大手抚在桌面上,手背上的皱纹和树叶上的叶脉一样,从容自在地舒展,将时间和阳光的故事娓娓道来。植物让他重拾了一点点信心,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已是万幸。
小植心满意足地合上标本集。
“爷爷,咱们以后要继续收集更多种类的植物,把标本集做成一座微型的永生小森林。”她的心被一种名叫希望的海浪拍击着,“继续,不要停下。”
“好,”爷爷眼含笑意,认真地点头,“好。”
“咱们现在就出去捡几片落叶吧。外面阳光正好。”
家属院里满地都是法国梧桐的落叶,踩上去咔嚓咔嚓响。院门口,舒爷爷坐在一只小马扎上晒太阳,左胳膊吊在脖子上,白花花的石膏在阳光下尤为刺眼。
“您这胳膊怎么了?”爷爷问。
“哈哈,”舒爷爷笑道,“骨折啦。”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小植心里一惊。怪不得这么多天没见舒爷爷,怪不得家属院里的落叶一直没人扫,积了厚厚一层。
“怎么回事啊?”爷爷问。
“嗐,这不是跟我孙子学会了用手机扫共享单车嘛,新鲜玩意儿,怪方便的。办了张月卡,天天骑。那天骑得正来劲儿呢,在胡同口—嘿!突然窜出一条狗!”
舒爷爷声音猛地抬高,眼瞪得老大,那紧张劲儿,好像面前真有一只狗要扑过来似的。
“从右边来,”他比画着,“我赶紧躲,车把往左一歪,人就跟车一块儿倒了。哎,感觉碰得也不重啊,胳膊咋就那么断了。”舒爷爷松弛下来,委委屈屈地挠了把头发,“老啦,骨头脆得跟黄瓜似的。”
“啊……”爷爷唏嘘不已。
“那狗可机灵了,身子一扭,噌的一下就溜了,半根毫毛都没碰着!跑了老远还回头看看我,哼,这家伙。”舒爷爷习惯性地想交叉双臂架起胳膊,抬到一半被绷带挡住,只好很不过瘾地放下。
能把骨折经历讲得像历险记,把倒霉事满不在乎地加工成笑话,大概也只有舒爷爷能做到,小植在心里感叹。
“年纪大了就容易骨质疏松,你也得赶紧补钙!”舒爷爷说。
“哦,哦。”
“没事儿多出来走走,电视里专家说了,晒太阳有利于钙吸收。我说啊,就算不补钙,甭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能晒到太阳,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啊。”舒爷爷笑嘻嘻地说着,好像多晒一天太阳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爷爷唏嘘了几句,满脸担忧地走了,一歪一扭走得很慢。小植跟在后面,看他身体倾斜,像瘪了一侧轮胎的汽车。这样上路,谁看见心都不免吊着。走路这种再日常不过的事,如今对爷爷来说也变得愈发艰难。除了脑梗的后遗症,之前还听姑姑提过,爷爷长期吃的他汀类药物,副作用就是会导致肌肉疼痛无力。
小植几年前有一次在街上偶遇爷爷,远远看见他昂首阔步、意气风发,提着一只箱子疾步如风,精气神儿丝毫不输年轻小伙子。此刻,她望着他颤巍巍的背影,实在无法与记忆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即便没有生病,衰老也会让人的肌肉越来越无力,骨骼脆弱,行动不便,老眼昏花,牙齿脱落,睡眠变差,头脑健忘,身体器官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人们会为自己的迟缓、无能而生气,无法像从前那样充分地体验和享受生活。为什么那么多人还要追求长寿,甚至永生呢?是因为生命中有一些美好的部分,值得为之忍受痛苦的部分吗?
爷爷斜着身子,步履艰难,好像每一步都没有把握,随时都会失去重心而跌倒。但他依旧奋力向前走,不管走得有多慢。路边一排瘦高的法国梧桐树默默向他行注目礼。
小植仰起头—干枯的法桐树叶紧紧抓着枝干,一阵风吹来,带走了几片,另一阵风吹来,又带走了几片,但总有一些始终留在树上,直到来年春天也不松开。那些枯败却坚韧的叶子,那些风中微弱颤动却不熄灭的火焰,那些忍受衰老病痛而依旧顽强活着的人……他们对生命有深沉的爱,无须缘由,也找不出源起和尽头。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人们本能地抓住它,不愿放手。
“甭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能晒到太阳,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啊。”
第六章" 杨树叶
舒爷爷骨折的事把姑姑吓得够呛。几个大人一商量,决定给爷爷买个跑步机。
“外面车多人多,路也不平。再说眼看冬天了,天越来越冷,雾霾越来越重……老年人,还是在家锻炼最安全啊。”姑姑说。
“买来放哪儿呢?”姑父环顾四周。爷爷家很小,客厅和卧室都被日常家具塞得满满当当,留下的空间只够一个人通行。
姑姑巡视了一圈:“只能放阳台了。”
小植心里咯噔一下:那些花草怎么办?
“这么多花盆,都没地儿下脚!”妈妈在阳台门口被长势凶猛的吊兰横出的叶子挡住了去路,摇着头退回客厅。
“只能把花架撤了,花盆处理掉。”姑姑耸耸肩,“养那么多干吗呀,全部浇一次水就累得要命,有时想坐在阳台晒晒太阳都会被花花草草挤出来,夏天还容易生虫子。”
小植看没人反对,形势危急,赶紧开口:“家里有植物才有生气。”
“家里有人就有生气啦,”姑父逗趣,“而且,人越多越容易生气。”
“养花草能让室内更漂亮。”
“想要装饰?这不难,可以用假花,或者永生花代替。”
“不行!”小植像被冒犯了一般,反应激烈,“我最讨厌假花!”
妈妈疑惑地看着她:“假花怎么啦,又好看又省事。真花比假花好在哪儿?”
“真花会凋谢。”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愣住了。会凋谢,这难道不是真花的缺点吗?可这恰恰就是柔软湿润、有生命、会呼吸的真花美好珍贵的原因啊。如果花会一直开下去,它的美还有什么可珍惜?如果人能无期限地活下去,还会有人热爱生命吗?是死亡让生命变得有意义、有价值。
真奇怪,小植心想,真奇怪,花的凋零,生命的衰老和死亡,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竟然这么重要。
见大人们莫名其妙地摇头,她无比怅然,便一头钻进阳台茂密的“热带雨林”里去了。植物欢迎她的到来,像欢迎亲人回家,因为她是用心照顾过它们的人。
爷爷生病后行动不便,大人们又忙得团团转,这些花草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表面看上去还不错,然而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些枝叶已经枯萎,叶片上蒙了灰尘,花盆里的土也开始干裂,散发出悲凉的气息。植物和人一样,有没有得到精心的呵护,从外表就看得出来。你多花点儿时间关心它,注视它,赞美它,它就长得越好;你给它浇水,它就会对你有信任和情感依赖。就像那些得到家人爱的滋润的孩子,自然会长得更好,无论身体还是心灵。
一个多月前,小植开始接手打理阳台,当时已经入秋,植物却开始渐渐焕发出生机,越发茂盛。除去虫子、剪掉枯枝之后,它们显得精神多了,舒服多了,好像从病中痊愈。
小植看着它们神采奕奕的样子,心里舒坦喜悦,觉得它们的绿色是对自己付出的一种回应—无声、明晰、热情的回应。多好啊,她想,我有这么多安静的亲人。她越来越喜欢爷爷家的阳台,平时上学几天不去,心里就空荡荡的,时刻惦念,担心姑姑忘了给它们浇水,担心冷风把它们冻坏。
现在,大人们要清空阳台,她的亲人们马上就无家可归。从小,面对大人们的权威与强势,她常感到愤慨、无奈又无助。她慢慢蹲下,像猫一样藏在绿荫里,和植物一起静静呼吸,为这里即将沦为沙漠而伤感。
在小植为保卫植物而据理力争的时候,植物真正的主人爷爷却淡然处之,毫不在意。
“爸,你的花还种不种了?搬走吧?”姑姑问。
“随便。”
他不怜惜那些亲人一样的植物了,他现在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爷爷的沮丧逐日加深,几乎到了自暴自弃的程度,每天无精打采,怏怏不乐,如果没人督促,他就一整天木木地坐在沙发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半眯着眼,似睡非睡。他懒得去看、去听、去想,电视里演了什么、家人说了什么都无关紧要,数学题算错了、课文念错了也不放在心上;身体锻炼更是拖拖拉拉、能逃则逃,走路时脚步无力而迟缓,看得旁人都跟着瘫软,别说上跑步机了,在家里绕一圈都跟爬雪山似的艰难。
小植的“小森林”标本集确实让他打起了精神,但那股兴奋劲儿也只持续了三天。小植抄了新的课文拿去,他读了两遍,还没读顺溜就已经兴味索然。
一个周日,傍晚吃过饭,大家边看电视边聊天,爷爷一声不响地坐着,看着看着,就歪着脖子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小植瞄一眼表—还不到晚上七点。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大人们平日对爷爷的急躁、不满和隐忍,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和无奈。
颓丧的状态和低迷的能量是会传染的,渐渐地,小植越来越害怕去爷爷家了,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她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又无能为力。好像身处茫茫黑夜,把手电筒的光开到最亮,不仅刺不透黑暗,还被黑暗吞噬殆尽。她无助失望得想要放弃,又依然咬牙坚持。
“他这样,主要还是因为无事可做,生活空虚。人就是要忙一点儿,才能提起劲儿。”大人们满脸愁云地商量办法。
“他这情况,还能干些什么?出门走路不摔倒就是万幸了。”姑姑苦笑。
“给他找点儿乐子,比如……买些好吃的,刺激一下味蕾?”姑父提议。
“老年人都爱玩什么?花鸟鱼虫?琴棋书画?”姑姑自言自语。
“我早说了让老爷子养只狗,你不同意!”姑父像个大男孩一样叫起来。
“我同意,”姑姑眉毛一横,抱起胳膊,“只要你负责喂狗、遛狗、铲屎、梳毛、洗澡、打疫苗……”
小植趁机说:“要不,还是把阳台的花草留下吧,让爷爷浇浇水松松土,也算有点儿事做。”
“算了,别折腾了,”妈妈叹气,“他缺的不是乐子,而是心气儿。”
没错,他缺的不是新鲜刺激,而是鲜活悦动的心。小植想起爷爷无神的眼睛和机械进食的样子,想起他每天坐在同一个位置艰难地打发时间,挨过空洞、漫长、重复的一天又一天。没有目标,没有生活乐趣,这样的状态怎能不滑向虚无?人活着就要有目标,无论那个目标是什么。
如果说爷爷现在还有一点儿目标,那大概就是消极应付大人们制定的锻炼任务,服从或对抗大人们的种种管束。
饭桌上,爷爷的胳膊抬不高,衣袖蹭过盘子,胳膊肘都快压到菜了。
“哎呀呀,当心点儿!”姑姑赶紧拽他一把。
爷爷弓起背,把脸埋在碗里吃饭。他吃饭快,再加上牙不好,饭菜没怎么嚼就吞下去。
“别吃那么快,细嚼慢咽!菜还烫着呢,对食道不好,晾凉一点儿再吃!我说过多少遍了,你……”
是啊,说过多少遍了。爷爷一定早就听烦了,姑姑自己也说烦了,就连不常来的小植,听了一顿饭的工夫,脑袋也快要裂开。姑姑这样的反应也情有可原,以前不住在一起,眼不见心不烦,如今每天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怎么能忍住不说呢。可是,爷爷一辈子的习惯,岂是说改就能改过来的?
爷爷板着脸憋了半天,这大概是他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刻:“以后你不用住这儿,我自己住。”
见爷爷生气了,姑姑耐着性子解释:“我说那些,不都是为你好嘛……”
“我什么都会干,做饭、刷碗……”
爷爷嘟囔着起身,抱起碗扎头就往厨房去,走得摇摇晃晃,险些把自己绊倒,像一个急于证明自己能考好的学生,因为用力过猛而不小心撕坏了卷子。
厨房传出水声,碗筷乒乒乓乓的声响听得小植心惊胆战,生怕他失手摔碎了,划伤自己。姑姑和妈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吃饭的矛盾还没过去几天,妈妈又因为爷爷疏于锻炼而发了脾气。
“这几天你的步数都没有达标!还有,今天你必须把这两页题写完,别刚吃完晚饭就去睡觉。”
“很累,不想动。”爷爷梗着脖子,“我自己的事,不用操心了。”
妈妈有些气急败坏:“这怎么是你自己的事呢?你不好好锻炼,之后身体再出问题,又要住院,瘫痪在床,我们可有的折腾了!你不赶紧动动脑子,以后什么都不会做了,连字都不认识了!”
姑姑也忍不住数落起来:“就像上周,出门前让你多穿点儿,你偏不听,回来感冒了,我担心得要命,请假没上班,又是量体温又是买药,夜里还要起来几次给你盖被子……”
爷爷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像个挨批的小孩。小植望着他,一阵熟悉的负罪感从心底袭来—她也经历过和爷爷同样的处境啊—感觉自己是个沉重的负担,总是给大人添麻烦,遭人嫌弃。她小时候从不敢让妈妈给她念睡前故事,也不敢在早晨让妈妈帮她编辫子,不敢在碗里剩哪怕一口菜,因为妈妈会没好气地骂她“事儿多”“净给人添乱”;走路太慢落在后面会被吼骂一通,不小心摔坏了东西也是罪不可赦……
她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五六岁时的某次家庭聚会,她把包子馅儿掉到了桌子和衣服上,爸爸当着全家人的面怒斥她:“笨死了!连包子都不会吃!笨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看见包子就浑身发抖。
想到这儿,她感觉心脏绞成一团,透不过气来。有些琐碎的小事她以为早就忘了,其实并没有,它们在记忆的褶皱里暗自发酵、膨胀、猝不及防地爆裂。偶尔她甚至怀疑雨琴的父母为什么想要第二个孩子,或者说她是理性上能理解,感情上却体会不到。生养孩子所带来的喜悦与痛苦是等量的吗?至少在她这里,天平是倾斜的,父母和她自己似乎都不怎么快乐。
大人们惯常的急躁虽无恶意,却杀伤力十足。也许是因为忙碌,也许是因为性格,也许是表达方式的差异,不管因为什么,最终,孩子和老人都承受了他们行为上的霸权和语言上的暴力。小植之前上网查过,爷爷长期吃的几种药,无可避免地会导致思考受阻,肌肉萎缩,容易犯困。大人们却无视他的种种困难,只觉得他懒惰,硬是塞给他过高的标准和要求。
是的,有些大人缺乏耐心,不去了解和体谅别人的困难,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事情做不好都是因为懒、笨、矫情。小植小时候经常被爸妈骂吃饭太慢、故意拖拉,其实那是因为嘴小,牙也还没长齐;被嫌弃走路慢、东张西望,那只不过是因为她个子小、腿短;最令人无奈的是,爸妈一边催她抓紧时间看书学习,一边又说她视力不断下降……
自以为是的大人总觉得足够了解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强制要求你按他们的意思去做事,其实并不真正体谅也不尊重你的真实感受。看到姑姑和妈妈对爷爷态度过于强硬,指责太多,耐心太少,小植暗自生气。然而想到爷爷自暴自弃懒懒散散的样子,她也能理解她们为什么会忍不住发脾气。工作和生活的重担无时无刻不在压迫着神经,消耗着耐心,摧残着自信和乐观,在这样漫漫无期的折磨中坚持下来,实属不易。
小植感到了自己的摇摆不定,一会儿站在爷爷这边,一会儿站在姑姑那边。唉,大家为什么不能相互体谅一下呢?爷爷一天二十四小时被监视,走到哪里都有人紧紧跟着,被唠叨,被约束,失去自由。被监视的人憋屈烦闷,负责监视的人心力交瘁,谁都不轻松。
是什么把大家抛入了这样的困境?衰老?疾病?病人家属所受的漫长的折磨,一点儿都不比病人少。爱意味着羁绊和牵挂,付出和隐忍。每个人都身心俱疲,可是谁也不愿放弃。
再艰难也不放弃。
周五的最后一节是美术课,今天老师没让大家画画,而是赏析世界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好长、好怪的名字,小植想。
“妈呀,画里的人没穿衣服!”几个男生故意起哄,嘻嘻哈哈地捂住眼。
“这几个人都长得好丑呀,”杜良瞄了一眼,不屑地说,“我画得比这好看多了。”
美术老师用手掌在半空中按了按,好像这样就能把嗡嗡声压下去。
“……大家先了解一下这幅画的创作背景。当时,高更身患疾病,贫困潦倒,心爱的小女儿又因为肺炎去世,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绝望中试图自杀,最后被人救起。经历过生死的高更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和思考,他用尽全力画下这幅画,借以表达他对生命的理解。”
“他们在干吗?坐在地上聊天?踮起脚摘果子?”奋笔疾书的小组长抬眼看了看画中的人,自言自语,又埋头继续赶作业去了。对她这样的同学来说,小升初不考的内容,不听也罢。
小植正在认真听老师的讲解,雨琴扭过头来塞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
“……这幅画比较长,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代表了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三个阶段。大家看最右边,一个熟睡的婴儿,婴儿代表了什么呢?没错,生命的起源和诞生……”
小植把“生命的起源”几个字写在笔记本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打开纸条。
“放学后陪我去商场吧,给雨棋买衣服。”
小植反应了半天才想起雨棋是谁—他还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他尚未出生。
小植想起雨琴讲过的B超画面,想起渐渐显出人形的胎儿。一颗肉眼都看不见的受精卵,居然能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并遵循自然规律不断地长大、变老,太神奇了。人类是从哪里来的?生命最初是怎么在地球上出现的?
“画面中间,这个年轻人正在从树枝上摘果子。你们听说过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偷吃禁果的故事吗?禁果就是智慧之果,摘果子象征着人类对知识的渴望,对未知的探索……”
小植在纸条上写了个“好”,顺手画了个笑脸,捅了捅雨琴。
“咱们继续往左边看:这儿有个老妇人,双手抱着头,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她跟画中其他人有什么明显的不同?”
“太黑了!”杜良大声说。
“没错。画中的年轻人和婴儿肤色都很亮,让人一看就感觉到蓬勃生机,而这位老人却肤色晦暗,头发花白,很明显失去了生命的明亮色彩,给人一种行将就木、死气沉沉的感觉……”
小植做笔记的手顿住了。她盯着画中灰褐色的老人,又赶紧把视线移开。
“生命最后的归处是哪里呢?我们从哪儿来,最终要到哪儿去呢?”美术老师继续发问,却并不作答。可能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吧。
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几乎没人能再安静下去。猴急的同学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躁动的教室里,书包拉链和文具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美术老师对台下的蠢蠢欲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周五放学前,连空气都是甜的。
“我爸爸做了个梦,说梦见小宝宝出生,是个男孩。”
去商场的路上,雨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却蹦蹦跳跳,每一步都像踩在音符上。
“本来今天要跟我妈妈一起逛商场的,可惜早上她临时接到工作任务,晚上还要加班,就把钱给我,让我给弟弟买婴儿服,再买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雨琴挎住小植的胳膊,把她的脚步也带得轻快起来,“你一定要帮我挑挑!”
“你跟你爸妈和好之后,心情指数直线上升啊。”小植说。
“是啊,我要做姐姐了,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坏。”
起大风了,落叶哗啦啦像下雨一样。路面铺满了小叶杨的叶子,清一色全是绿的。已经十一月了呀,小植惊叹着这浓厚笃定的绿。它们好像兀自生长在另一个时空,还没有从夏天回过神来。
“哈哈哈!”雨琴忽然笑起来。
“怎么了?”
雨琴从不明所以的小植头上拈下一片水滴状的叶子。“一枚绿色的发卡,戴在头上还挺好看。”她捏在手里看了看,丢在地上,“印象中落叶都是黄色或红色的,没想到这一地全是绿的。”
走过街角,猛然感觉天空亮了许多。抬头一看,原来那条路的行道树是白杨,叶子早早地落光了,枝丫干干净净,天空衬着枝干的线条,留下一种异常凛冽的美感。
小植喜欢白杨,每年看着它们热热闹闹地长叶,声势浩大的绿色、汹涌海浪般的蝉鸣,会让人误以为夏天能永远持续下去。她很欣赏白杨落叶的方式:莽撞直率,干脆利落,没有柳叶的犹豫、松针的含蓄、梧桐叶的执着。它们性子很烈,不可一世,盛夏之时就肆意挥霍,叶子还绿着就痛痛快快地抖落。它们有点儿孩子气,生猛任性,简单纯粹,肆意生长,对未来无知而无畏。
以前做植物标本的时候,小植捡过白杨的落叶,叶面光泽饱满,水分充足,质感软而韧,完全看不出“凋零”这回事,跟“落叶”二字简直沾不上边。掉落时依然生机勃勃的树叶,是幸运的吗?她既欣赏,又惋惜。还绿着就落了。还绿着呢。
两个女孩都是第一次走进婴儿用品店,兴奋、新奇、惊叹,只恨自己没再出生一次,好好享用这里所有的美好。
“哎呀这个好漂亮,可惜我穿不进去!”
“衣服上的印花也太可爱了吧!”
“这么小,这么袖珍!像玩具一样!”
“摸起来好软,好舒服!”
……
那些婴儿服看上去就像一个个会呼吸的活物,让人忍不住想上前抱一抱。比手掌还小的帽子,比耳朵还窄的鞋,比布娃娃的裙子还短的连体服……她们仿佛走进了一个微缩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更小、更娇巧、更温柔,款式和颜色美好得让人的心都化了—不是冰块那种融化,而是像黄油一样,柔柔滑滑地,暖暖和和地融化。
店里的婴儿用品花样百出,除了婴儿服、婴儿帽,还有奶瓶、围嘴、手偶、餐具、纸尿布、婴儿车等。她们两个痴痴地在货架间流连忘返,差点儿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需要帮助吗?”售货员走过来问。
雨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我要买婴儿服。”
“要什么号的?我给你推荐几款。”
“呃……”雨琴被问住了。
“宝宝多大了?”
“还、还没出生呢。”
小植忍不住笑场了。给一个还没出生的人—或者说是还不存在的人—买衣服,这件事,怎么想都有点儿诡异。
最后她们选了一个套装,漂漂亮亮、整整齐齐装在一只礼盒里。如此隆重,如此完满,好像整个世界都已做好准备,用最美好的一切迎接那个婴儿的到来。
“剩下的钱,我要买个帆布包,然后请你吃一顿披萨。”雨琴挎着小植的胳膊,喜滋滋地计划着。
刚走出店门,雨琴的电话手表就响了。
“爸爸!”雨琴刚接通就兴奋地叫,“婴儿服我选好啦,你猜是什么颜……”
“别买了,快回家。”爸爸打断她,语气像包了一层铁皮那么硬、那么重。
爸爸几乎从没那样说过话,雨琴困惑地眨眨眼,确认了一下来电人的名字。
“我已经买好了……”
“先不说了,你快回来。”话音刚落,那边就挂断了。
计划泡汤,雨琴只好悻悻地提着礼盒走了。小植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那个盒子对她来说显得太大了。
公交车走走停停,乘客上上下下,谁也不能陪谁走完全程。
小植坐在最后一排,在她旁边,雨琴抱着婴儿服套装的盒子,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小植清楚地记得几天前,她们一起开开心心去商场买这套婴儿服的情形,也记得雨琴那个没买到手的帆布包,还有那顿没吃到嘴的披萨,也记得那天晚上她刚到家没多久就接到雨琴的电话。
“小植!”雨琴的声音把空气都划了条口子,“雨棋没了……”
“什么?”
“我妈妈……”她呜呜哭起来,“流产……”
那一刻,时间变得黏稠厚重,快要成为固体,使人无法呼吸。小植张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能想象雨琴一家巨大的悲伤和失落,就像全力冲刺的人毫无防备地绊倒,摔得骨头都碎了。
谁能想到,那套可爱的婴儿服,那份饱含爱意和期待的礼物,最终竟是买给了一个尚未出生,且永远也不会出生的人。
到站了。小植回过神来,拍拍雨琴。
她们在一个看起来颇有些荒凉的地方下车,光秃秃的柏油马路,两旁是密匝而低矮的灌木,更远处是乏味的楼房。十一月多云天气的下午,从天到地都是灰蒙蒙的。
“这就是你说的‘很特别的地方’?”雨琴环顾四周,怀疑地问。
“还要再走二十分钟。”小植说,“以前爷爷带我去过几次,我认路,不会错的。”
心绪烦闷低落的时候,小植喜欢去草地、树林或者河边走走,嗅一嗅花草的清香,看一看树叶的颜色。很奇怪,植物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帮助她舒缓情绪,恢复内心的安宁。和植物待上一会儿,她便会觉得像充了电一样重新活过来。
也许,喜欢植物,本身就是人的天性。植物就是祝福。在有植物的地方,哪怕只是小区里的一小块草坪、学校里的一角花坛,她也能体会到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能重新建立起与阳光、空气、土壤和其他各种生命的联结。
所以这次,小植想带心情阴郁的雨琴去一趟苗圃基地。那是一个培育苗木的地方,几乎没有人,只有大片大片望不到边的植物幼苗,既安静又富有生机。
“到了。”
土壤很松软,她们一脚深一脚浅走得很慢,一个脚印又一个脚印,仿佛是在用身体与土地对话。苗圃辽阔而悠远,像午睡一般安静,除了她们俩,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雨琴停下。“就这里吧。”她不由得把声音放轻,像是怕把什么吵醒。
小植拿出自己的小锄头—好久没用过了,以前都是拿它种花,没想到这次却是用来埋葬。雨琴接过小锄头开始挖土,手法不熟练,没一会儿额头就开始冒汗。小植想帮忙,她拒绝了。她花了很长时间慢慢挖出一个坑,然后从盒子里取出婴儿服,凝视片刻,放入坑内,开始填土。
她需要一种仪式感,帮助她从现实和心理上把这件事真正结束掉。她想起有一次唐老师说自己家的猫去世,老师把它安葬在一棵树下,每个忌日都会带一小束鲜花去那里看它,于是她有了埋葬婴儿服的想法。土坑填平的一刻,支撑她保持平静的弦终于崩断了,她一下子大哭起来。
哭是一件很累也很痛的事,但小植并没有阻止。她知道坏情绪会溶解在眼泪里,流出体外,这是一种释放、净化和更新。小植看着泪滴渗进土地,心想,树根会尝到咸涩的味道吧,就像喝药一样。
“都怪我。”雨琴突然说。
“什么?”小植一头雾水。
“都怪我。”
“怪你什么?”
“我在小香山……寺庙,许的愿望……就是……就是要他走开,别来扰乱我的生活……”雨琴抽噎着,话都碎成一片一片,“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肯定很伤心,就离开了……”
小植的心揪了一下,后背莫名发冷。她做个深呼吸缓了缓,打起精神,努力想办法安慰。
“是你想多了。在小香山许愿,大多都不会灵验。”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因为……”小植咬咬嘴唇,“我的愿望就没实现。”
“真的吗?”
“真的。一点儿都不灵。所以,你遇到的事,肯定只是个巧合,是意外,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没必要自责。”
“真的吗?”
小植多希望自己许下的愿望能灵验啊,但此时此刻,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是你想太多了。”
雨琴半信半疑,但还是得到一丝宽慰,稍稍松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她们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太阳从云里出来了,世界又恢复了色彩。苗圃很大,照看着不同品种的植物的童年。她们身边,小叶杨的树苗一棵棵站得笔直,像一支支箭,做好准备要射向天空;又像一根根蜡烛,绿色的火焰燃烧着时间,为四季的轮回庆祝生日。
树根紧抓大地,枝叶奋力向上,与冷风抗争。仿佛只要站在这里,就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她们沉浸在植物的时间里,注视着阳光下树影微妙的变化,自己也好像两棵树苗,在秋末冬初的冷风里倔强生长。
脚边有个不起眼的洞口,一群蚂蚁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远处有动静,小植扭过头,正撞见一只松鼠嗖嗖地爬上树干,消失在稀疏的绿意中。更远处的草地上,有叫不出名的小鸟悠然蹦跳。土的气息,树的气息,阳光的气息。她们的影子和树苗的影子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这里真好。”雨琴小声说。
树苗像坐在课堂里的学生一样,呼吸,感受,思考,吸收养分,各自成长。它们静静等待,不知未来会去往何方。这场景让小植莫名地感动,她不由得想起美术课上赏析的那幅画。
“我与你,你与你的爸妈,原本都是互不认识的,因为某种缘分而相聚,共度一段时光,陪伴一段旅程。这是多么神奇的事啊。”小植有感而发。
雨琴静静想了一会儿。
“雨棋在这里挺好的,有花草和虫鸟陪着,他可以和树苗一起生长。等他长到足够大,有了新的机会,就会去往新的地方。”雨琴说,“他的灵魂会开始新的人间旅程。会的吧?”
“一定会的,”小植说,“所以你不要再难过了。”
黄昏时分,天空色泽温柔,万事万物都浸润其中。光影每一秒都在发生变化,夜晚一点一点靠近。只要活着,就不可避免地在时光中向前滑行,就像叶子在风中滑行,无法停止,无法回头。
小植在夕阳里眯起双眼。落日,不管怎样用力凝视,它终究还是会落下。
好在第二天,它会再次升起。
“我们走吧,天快黑了。”
两个女孩结伴走出苗圃,走在回家的路上。
相信树叶离开枝头的瞬间,不是恐惧和留恋,而是轻快和期待,是了无挂碍地开启新旅程的愉悦。
第七章" 银杏叶
早上醒来,小植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晨跑。也许因为今天是她十二岁生日,她想与平日有些不同;也许因为睁开眼的一刻,她被窗外的微光莫名打动;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她仅仅就是想出去走走。
她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听见妈妈在厨房忙碌。
“妈妈,我出去跑一会儿,回来再吃饭。”
“你说啥?”声音淹没在抽油烟机的噪声里,妈妈什么也听不见,“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小植只好走进厨房,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顺便瞥了眼料理台上的食材。“乌冬面?!”她很惊喜。
“你今天不是过生日吗,不出去吃,就在家吃个面吧。”
小植已经参加过好几次同学的十二岁生日宴了,有的在酒店摆宴席,有的在家里开派对。一方面,她有点儿羡慕那种被宠爱、做主角的感觉;另一方面,她又很怕成为焦点—一群人簇拥着她,给她戴上生日帽,给她唱生日歌,在她怀里塞满礼物,在她许愿的时候盯着她的脸……单是想一想,她就紧张尴尬得无法呼吸,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
她从没那样过过生日,往年都只是和家人在家吃顿饭而已。所以当妈妈问十二岁生日要不要特别庆祝一下时,她果断拒绝了。妈妈也嫌麻烦、花钱,便没再提。
小植换上跑步鞋出了门,清冽的晨风让她清醒得像一块透明的玻璃。时间充裕,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跑一阵走一阵,随意观察着往日上学路上错过的种种细节: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行色匆匆,边走边往嘴里塞便利店的三明治;公交站等车的高中生戴着耳机背单词,表情专注而安静;拎着一兜肉菜的奶奶笑盈盈地走出农贸市场,袋子里露出的一截芹菜叶像一条不安生的尾巴晃来晃去;打工族过早地把小孩送到幼儿园,小孩在幼儿园门口哭闹着不撒手;还有遛狗的大叔,晨跑的小哥哥,早餐铺手脚麻利的老板,穿梭于车缝之间的交警……
小植痴痴地看着,听着,闻着。嗯,这座正在苏醒的城市,还是蛮可爱的。仿佛这两个月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大家始终过着充满活力的平静日子,怀着对生活的热情,全情投入,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在崭新的清晨,在赤诚天真的阳光里,人是多么容易振作起来啊。冷风拂面,她竟觉得这恰到好处的微冷有些迷人。
人是会变的,会变得更乐观,更有希望。就像经历过肃秋严冬的树,更能体会到春天的好。
回过神来时,小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跑到了爷爷家。家属院门口的两排法国梧桐一改往日的萧瑟,在阳光里欣欣向荣,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秋冬还是春夏。刮了一夜大风,此刻落叶满地,面对这样一片金色的海,小植没法不奔跑起来。
鞋子踏在枯叶上,咔嚓咔嚓,好像谁在热热闹闹鼓掌欢迎;落叶被风卷起,跳跃着,奔跑着,推推搡搡前呼后拥,紧贴在小植的裤腿上依依不舍;树上的叶子也耐不住了,松开树枝跳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小植的头上。
小植自以为对各种落叶已经很熟悉了,却从不知道它们还有这样的一面—活泼闹腾,生机勃勃—她仿佛被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狂欢,感觉连身体内部都被叶子的金色照亮了。
她忽然很想倒下,躺在它们的怀里;她是人群里的一员,落叶中的一片;她有种与世间万物合而为一、融为一体的感觉。
她在树下来来回回地走,好像一个丢了东西的人,又想着既然到爷爷家楼下了,不如上楼打个招呼。
走进家属院,小植看见舒爷爷一只胳膊吊在脖子上,正在用另一只胳膊慢条斯理地扫地,扫帚与地面摩擦发出轻柔的唰唰声,像海浪规律地拍打着沙滩。
“舒爷爷,我来帮你扫吧。”小植走过去。
“咦,你怎么这个点来了?”舒爷爷很诧异,“起得好早!”
“平时没这么早,今天例外。”
小植伸手要拿扫帚,被舒爷爷挡住了。
“你别扫啦,一会儿还得赶去上学呢。不过……”他有些调皮地一笑,“你可以帮我拍张照。”
“拍照?”
舒爷爷简直有点儿骄傲地抬了抬胳膊:“从来没这样,打着石膏扫地。好玩吧!留个纪念!”
他的眼睛都陷到皱纹里去了,眼神却还跟少年一样明亮,小植看得直愣神。
舒爷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小植拿了,后退几步:“半身还是全身?”
“全身!”舒爷爷正了正帽子,搂着大扫帚摆好姿势,咧开嘴笑,“注意,把我脚边的树叶也一起拍进去啊!”
小植拍了两张给他看。
“这张闭眼了,这张笑得不带劲儿。”他毫不客气,“不行,再拍几张!”
小植忍不住笑了,他的较真儿显得特别可爱,特别热爱生活。
又拍了几张,终于有了满意的,舒爷爷立刻就把照片发到他们家微信群里,坐等儿孙们夸赞。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小植不禁想,自己的爷爷要是也能这样该多好。
“舒爷爷天天都这么高兴,”小植说,“是因为您生来就是乐天派吗?”
“那你可错了,” 舒爷爷正色道,“是因为我生来就有病。”
“有病?”
“嗯。”
可是这跟乐天派有什么关系?小植纳闷。生来就有病,难道不应该悲观抑郁吗?
舒爷爷看出了她的困惑:“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我必须乐观,因为生气、伤心、紧张、忧虑,都会引起心脏不舒服,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啊,这么严重?”
“嗯。所以啊,我总是提醒自己凡事都看开一点儿,心很大,不纠结过去,不担忧未来,尽量保持轻松的心情。”舒爷爷说,“好好活着,享受每一天,其他什么的都是浮云。”
享受每一天,小植心想,就像今天早晨,如此真实而丰盈地活着。
“曾经有那么一次,我因为生气而心脏病发作,差点儿命都丢了,”舒爷爷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就是人们说的濒死体验……”
“那是什么感觉?”小植想象不出,又害怕又好奇。
“说不来,”舒爷爷眯眼想了想,“我没法用语言形容。”
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事物太多了。就算用长篇大论,你也无法说出刚盛开的花有多好,阳光是怎样把内心照亮,人对生命的依恋能深到什么程度。你无法通过语言让外人体会到你内心的震颤、狂喜、痛楚、恐惧、死寂,有些体验,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
然而,有些东西无须借助语言来传递,比如不同季节的性格、植物之间的友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舒爷爷笑了,皱纹柔和如水波:“小丫头你也要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小植回赠了一个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紧,小植决定不吃早饭直接去学校。她拎起书包,匆匆忙忙往嘴里塞了一块饼干,正要开门,门却自己开了。她吓了一跳。
爸爸的身影让她差点儿噎住。
“欸?”妈妈抬头看见门口的人,也吃了一惊。
爸爸手里提着一个奶油蛋糕:“临时调休,我就买票回来了。正好小植今天过生日。”
见没人回应,他有些局促地把蛋糕放在茶几上,继续说:“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准备一些材料—我打算等手里的项目结束就想办法调回来,以后就固定在这边工作了。”
小植怀疑地盯着门口提着蛋糕的“陌生人”,感觉脑子里塞满了木屑,无法转动,无法思考。除了继续嚼嘴里的饼干她什么也做不了。嚼着嚼着她忽然想道:也许爸爸还是在乎我的,除了成绩之外。
“如果调不回来,我就辞职再找个工作。毕竟现在这种情况,呃,家里需要人。我不在这边,很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爸爸没有看向妈妈,也没有看向小植,语气生硬不自然,像背诵课文那样快速说着。说完,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他不是一个惯于表露感情的人,小植想,说出这样一番话,真是为难他了。
妈妈一脸困惑,愣在原地,似乎不太明白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应该做何反应。冷场,尴尬,思绪混乱,仿佛置身狂风暴雨之中。可是,风暴明明早就停息了—在那天小植情绪失控对着手机吼完的时刻,就平息了。此刻的混乱,可能是一种收拾残局和开启未来的紧张吧。突如其来的,无论是惊喜还是惊吓,都会令人慌乱不安。
三个人就这样不知所措地沉默着,家里的空气像一面被冻住的湖。最终,是小植敲碎了冰。
“我要走了,快迟到了。”她咽了饼干渣,小心翼翼地说。
“哦,快去吧。”爸爸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挪了挪身子,给她让路。他从来不会说“再见”“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话。
直到走进校门,小植还没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消化掉。十二岁生日,确实与往日有所不同,她想,希望十二岁能对自己友善一点儿,就像这个开头一样阳光明媚。
小植又一次坐在了医院的草坪上。
和上次不同,现在,核桃树的叶子已经落尽,轮到银杏树了。银杏叶很轻,和蝴蝶一样扑扇,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声音。今天姑父去学校接她的时候,她正在上课,听说爷爷出事了,书包都没背就冲出教室。
“本来我想等你放了学再来,但你姑姑非让你尽早到医院,她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爷爷这次醒不过来了?小植心想,却不敢问。
姑父似乎听到了她的想法,特意说:“你也知道,你姑姑嘛,有时候过于悲观。”他手握方向盘,把车开得飞快,“我觉得没那么严重。”
小植下意识地抠手,直到把指甲边的肉刺抠出了血。
“爷爷怎么又……”
“脑梗的复发率本来就很高。事发突然,今天早上我正睡觉呢,接到你姑姑电话,赶紧过去,把你爷爷送到医院。”
小植还记得秋天,自己第一次来医院时的不安和恐慌。此刻她也满心焦虑,然而就像经历过一次地震的人,再次面对的时候依旧会怕,但至少没那么慌了。
落叶,医院,病房的气味,停电的夜,一年级口算题,标本集,阳台上的植物,土里的婴儿服,爸爸的奶油蛋糕……两个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一股脑都呼呼呼地灌进她的脑袋,铺天盖地,将她吞没。她需要更多时间来处理堆积的信息,她想把那些凌乱的事情稍微捋一捋,然而奇怪的是,一段与之毫不相干的久远记忆却没来由地飞入脑海—
那是七岁的暑假,她和爷爷一起去森林公园玩。
本来爸妈早就说好要陪她去的,但因为工作太忙,又嫌麻烦,不情不愿,一拖再拖。眼看就要开学,小植心灰意冷,爷爷看不下去了,对妈妈说:“你们没空,我带她去好了。跟孩子啊,还是得说话算话。”
森林公园在城市远郊,小植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头天夜里兴奋得难以入睡。第二天祖孙俩一大早就出发,带了很多吃的喝的,背包胀得快要崩开。爷爷当时身体很好,那么结实的包,轻轻一拎就拎起来了。暑假,公园里人很多,别的小孩都是由爸爸妈妈带着,只有小植是被爷爷拉着手。她很开心,事实上,比跟爸妈出来更开心,因为爷爷不会暴躁地吼她,也不会把“好好观察,回去写作文”挂在嘴边。
爷爷只会对她说:“你认识这种树吗?”“叶子很漂亮。”“嘘—你听,有鸟叫。”“刚刚有一只蝴蝶飞过去了。”“饿了吗?喝点儿水?”
山,草地,河,河滩……森林公园的广阔、茂盛和多姿,是从小生活在水泥森林里的小植所无法想象的,层层叠叠的草木,仅绿色就有好多种。爷爷带她爬山,钻进树林,以便更好地感受和理解树木的每一个部分。不记得是什么树了—爷爷给她摘了一朵枝头的花,她也要给爷爷摘一朵,可是个子太小,怎么都够不到。爷爷把她托起来,让她亲手摘高处的花。
树用枝叶抚摸着另一棵树,一株开花的草倾倒向另一株草,这是一种静静的爱。花含着水滴,晶莹清亮;带翅膀的小虫爬上爬下,忙忙碌碌。草丛里的小青蛇那么细,那么小,淡淡的绿,简直有些可爱,使人心生怜悯,跟印象中冷血恐怖的蟒蛇完全不一回事。
山的味道令人神清气爽,仿佛连空气都是清凉的薄荷绿色,小植和爷爷在半人高的植物间钻来钻去,感觉自己是个小小的流浪者和探险者,离开家,去往无限丰盈无限神秘的远方。
时间已经过去五年,那天具体还玩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印象已经相当模糊,只有两个场景格外清晰:第一个场景是午后时分,阳光充足,世界明亮,爷爷守在旁边,小植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睡着了。睡着之前,她迷迷糊糊地看见阳光照在爷爷手臂上,汗毛泛着淡淡的金色。第二个场景是晚上,她实在走不动了,脚底也磨出了水泡,爷爷把她背了回去。她背着包,爷爷背着她,两个人重叠的影子,在夏末秋初的月光下缓慢前行,晚风如水,她嗅着爷爷颈后的汗味,享受着舒适的疲惫。那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舒缓安稳的温馨。
回过神来,她打了个寒战,眼前只有银杏叶倏忽飘零,恍如隔世。爷爷再也背不动她了,而她,以后不仅会再去森林公园,还会去更多遥远、陌生、精彩的地方。
银杏树又瘦又直,像一个踮起脚、双臂向上探、努力触碰天空的人,带着一点儿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傻气,举止投足是那么倔强,又那么优雅。它的叶子,是令人目眩的金色,像一片片碎掉的阳光。
“你在看什么?”姑父问。
“落叶。”
姑父眯起眼,像在仔细辨别什么:“不,那不是落叶。那是蝴蝶。”
“蝴蝶?”
“嗯,是蝴蝶。”语气很笃定,表情很认真。
小植依旧分不清他到底是当真还是在开玩笑。但这一次,她假装信了。
落叶是一种死亡吗?或许它更像是一种新生,一种超越此刻的、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大风之中,银杏叶离开枝头,化作金色蝴蝶,翩跹起舞,悠然自得,从容优雅,去往树所到达不了的无限的远方。更轻盈,更自由,更诗意,更恒久。
“小植!”姑姑突然出现在楼上的窗口,“你爷爷醒了!快来!”
犹如天使在空中拨开云雾,阳光扑面而来。小植和姑父跳起来,欢心雀跃的心情就像风中的树叶,轻快地打旋。
从医院出来,已经临近中午,姑父送小植回学校。他那一头黄毛东倒西歪,乍一看还以为是河边被风吹乱的枯草。小植这时才注意到他的衣服穿得颠三倒四,一排扣子都扣错了位。他又回到了往常的那种浮夸、轻松、漫不经心的状态,夸张地皱着眉,撇着嘴。
“真累啊!加班到凌晨一点,大早上还在被窝里呢就被叫醒,眼还没睁开呢就跳下床冲出来了。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唉。送完你,我得赶紧回去刷个牙—一上午没刷牙,好难受啊。”
小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又是一个有阳光的清晨。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小植被一只黄蝴蝶撞到了额头。
不是落叶,是真正的蝴蝶。惊愕中她眼睁睁看着它在半空中兜兜转转,踉跄而去,仿佛醉了,或是受了伤。不是春天,校园里没有花,不知这不合时宜的浪漫者是从哪里来的。是毫无意义的偶然,意味深长的神谕,命运的暗示,还是别的什么。如果可以,她更愿意把这理解为一种重生—死去的落叶化为蝴蝶,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笨拙的吻。
她来不及去想更多。同学在呼唤她,生活在催促她,时间在推搡她。她一头扎进喧闹的人流,继续赶在十二岁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