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至是一年之中白昼最长的一天,六点钟,太阳就已经爬到了刀劈岭的岭尖,把万道光芒辐射到岭下的老林子里。老林子中的松树、白桦树连成一片,拼着力想把热辣辣的阳光挡在几米之外。可阳光并不示弱,在树木的枝叶间跳跃,无孔不入,映射而出的光斑落到地上,像一幅幅肆意涂鸦的画。
松雁完全没有心思观赏阳光的画,他专注地瞄着前面爷爷的影子,磕磕绊绊地跟着一路小跑。爷爷身材瘦小,微驼着后背,在林间穿越,活像一只猿猴。松雁不明白也不服气,自己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小伙子怎么就追不上六十多岁的爷爷?爷爷的脑后如同长了一双眼睛,松雁停靠在树干大口喘气时,他也停下来,背着手望天,不说话。等松雁擦擦汗,追到他身后,他旋即猫下腰,嗖嗖几下就又把松雁甩在了后头。
松雁终于泄了气,他冲着爷爷的背影喊:“爷爷,你等等我!你就不担心你孙子被林中的怪兽叼走?”
“这林子里哪来的怪兽?我听你爸爸说你是家中的神兽,你这小神兽还会怕怪兽?”爷爷停住脚步,转过身,眯缝着眼睛瞅着松雁笑。
“别听他瞎说,我爸整天就知道在公司里搞开发,哪有时间管我?他还好意思向你告状!爷爷,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
“松花湖,出了这片林子就到了。”
“松花湖?记得我六岁那年你带我来过。后来听我爸说那片湖都干涸死了。死了的湖有什么好看的?”
“谁说松花湖死了?它死不了。这一晃啊,你跟你爸去城里有八年没回来了,这松花江的水浩浩荡荡,江在,湖就死不了。前几年松花湖里是没有水了,那也是有人在造孽啊。不过,现在好了,松花江的水又重新引到湖里,松花湖就活过来了。”
“这么给力,那湖里一定有好多的小鱼小虾,我又可以去捕鱼了。”松雁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情。
“不止这些,快走吧,我的大孙子。”祖孙二人加快了脚步,前面林子边明亮亮的光耀眼夺目。
眼前是一片大湖,形如弯月,处子般静卧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淡青色的湖水微微簇起细碎的波纹,在早晨七八点钟太阳的映射下,像闪着银光的鱼鳞。湖面上时不时飞过几只大鸟,啾啾地叫着,好像要去赶赴一场对歌盛会。湖心的小岛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块椭圆形隆起的绿色毛毯,在光影交错中若隐若现。
松雁记得小时候看到的湖没有这么大,湖水没有这么清,周边也没有这么多树。还记得奶奶说湖里有水怪,村里的勇子和小军都是被水怪抓走的。在他儿时的记忆中,松花湖是一个令人恐怖的死亡之湖。
“那是你奶奶吓唬你,不让你到湖里去玩水,怕有危险。勇子和小军也不是被水怪抓走的。当年,松花湖水浅,村里一些贪心的人挖走了近处湖底的泥沙,就出现了大坑,勇子和小军在湖边玩水,掉到了大坑里,就再也没上来。这都是贪心人造的孽呀。”
“爷爷,现在那个大坑还有吗?”
“没有啦,大坑被填上了。你看,现在的松花湖多好,这才是湖该有的样子,你们课本上叫什么原生态。”
“爷爷,你真有文化。快看,那边好像来了一伙人,他们在做什么?”
“走,过去看看,可不能再让人到这里搞破坏。”
2
十几个穿着鲜艳的大爷大妈聚集到松花湖东北角的一片浅滩上。他们卸下背包,从里面翻出彩色丝巾、帽子、太阳镜,欢呼着拥向湖边。一高一矮两个大爷拿着照相机,对着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湖水和不断变换姿势的同伴们快速地按动着快门。他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嬉笑着,尖叫着,使原本静寂的湖面顷刻间如煮开的沸水,喧嚣起来。
松雁惦记着寻一处安静之地下水捕鱼,他拽拽爷爷的汗衫说:“爷爷,他们就是来拍照、游玩的,不会搞什么破坏,咱们走吧。”
“不急,再看看。你不嫌热吗?走,我们坐在岸边的那棵老松树下,休息会儿。”
爷孙俩来到老松树下,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把他们罩在阴凉处。这树可有年头了,松雁试着张开双臂去抱树干,也只抱住了它的二分之一。
“爷爷,这棵松树这么大,上面会不会有松鼠做窝啊?”
“有的。到了秋天,松鼠都爱到这老松上采松塔。”爷爷嘴里说着,眼睛却盯着湖边浅滩。
太阳移到头顶时,这群喧闹的游人玩累了,又在背包里翻找。他们把蓝色的毡布平铺在浅滩上,再把矿泉水、易拉罐和五花八门的菜肴摆在毡布上,然后围成一圈,开始野餐。
松雁望着毡布上丰富的吃食,肚子跟着一阵咕噜噜地叫。爷爷抿嘴一笑,把背上的帆布包打开,拿出煎饼、大葱、蒜蓉酱说:“饿了吧?咱也吃饭。”
“就吃这个?”松雁皱着眉,噘起嘴。
“咋了?这煎饼可是你奶奶亲手做的,大葱是自家园子里栽种的,纯天然绿色食品,好吃得很。我就是靠这个把你爸养大的,他才有出息,给我们全家争了光。”
提到爸爸,松雁心有怨气:“我爸也忘了本,他都多长时间没来看你了?他就是个只顾自己的自私鬼,还特别霸道。”
“不许这么说你爸!倒是你,不好好上学,怎么跑到爷爷这里来了?”
面对爷爷的发问,松雁一时语塞,窘在那里。他不想告诉爷爷因为和同学打架被全校通报,又被爸爸劈头盖脸地训斥,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
他是为了替一个受欺负的女同学出头解围被迫动手打架的,结果却被代课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地列入差生黑名单,一状告到了校长那里。被冤枉,被排挤,让他不再留恋校园。松雁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偷偷地离开了家。反正爸爸妈妈只知道工作也没时间管他,索性自己说了算。他跑到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徘徊了很久,最后凭着记忆踏上了通往爷爷家方向的高铁。
吃完煎饼,松雁昏昏欲睡。爷爷从背包里拿出两个黑色的塑料袋,直奔浅滩。大爷大妈们已吃完饭,正在收拾包裹。他们把毡布上的残羹、空瓶、纸巾抖落到浅滩上,一片狼藉。
“我说兄弟姐妹们,你们是奔着松花湖的美景来的,把这些垃圾留下是不是有点儿不地道啊?”爷爷把黑色塑料袋撑开说,“大家动动手,把这些垃圾捡起来都带走吧!”
穿着蓝T恤的高个子大爷似乎是这群人的领队,他转身招呼大家来捡垃圾,又冲着爷爷笑呵呵地说:“老哥,你说得对,我们除了脚印什么都不留下。敢问老哥,你家就住在附近吗?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这松花湖的湖长,这儿全归我管。”
“爷爷,你真逗,还自封了一个湖长。你都退休了,还有这么大的官瘾啊?”游人散去时,松雁忍不住大笑。
“我这湖长可不是自封的,是村委会选举推荐的。”爷爷一脸严肃,“老了,老了,找点儿事做。为了这片湖,这片林子,你爸爸的公司没少投资,我得看护好,可不能让这钱打了水漂。”
“我爸爸的公司在这搞投资?”
“是啊,你不知道吧?这是你爸最有远见的投资,关系着子孙后代的福运。你爸没有忘本,他在回报自己的家乡,是个有担当的,你要敬爱他。”
哦,松雁不作声了,他的确不知道爸爸的公司做什么项目,就像爸爸也不清楚他在学校都做了些什么,心里怎么想。他们是父子,之间却隔着一条河。如果爸爸也能像爷爷一样跟自己好好说话,听听自己的心声,他绝不会一时冲动就离家出走。可是终日忙于事业的爸爸怎么可能会有时间关注他呢?松雁叹了口气,望向恢复了平静的松花湖,辽阔的视野让他的心胸渐渐开阔起来,心情也有了一丝明媚。
3
和爷爷在湖边巡逻了一天,松雁除了捡拾到一塑料袋的垃圾,还有一身的疲惫。没捕到鱼,松雁心有不甘。临睡前,他一顿软磨硬泡,爷爷抵挡不住,只好答应第二天带他去松花湖捕鱼。
天刚蒙蒙亮,公鸡的啼鸣打破了村庄的沉寂。松雁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下了炕奔向外屋。奶奶正在厨房烙油饼,爷爷在一旁清洗刚从菜园里采摘的顶花带刺的黄瓜和大葱。
“爷爷,我来洗黄瓜,你去准备渔网吧。”松雁凑上前,抢过水盆。
“怎么?着急啦?不用渔网,拿把锹就行了。”
“搞没搞错?捕鱼不用渔网用锹?”
“对,用锹。不懂吧?到时你就知道了。”爷爷的眼神和语气都带着神秘。
吃罢早饭,爷爷果然扛着把铁锹上路了,松雁提着一个蓝色的塑料桶跟在他的后面。穿过那片老林时,鸟儿的啾啾声让松雁的心情格外好,嘴里哼哼呀呀地唱起歌谣来:“大王派我来巡山……”
松花湖的西南方有一片碧绿的蒲草,蒲草边缘,一台木制水车向着蓝天竖起大轮子。随着轮子的转动,轮子下方倾斜的木槽里就不断地涌出水来。
靠近水车的堤岸沙土松软,地势平缓。爷爷用锹在沙土滩上画了一个弧,开始挖沟。他沿着弧线挖一尺宽的浅沟,毫不费力。松雁歪着脑袋看着爷爷,又看看他挖的像篱笆似的浅沟,一头雾水。
“好了,准备工作完成,我们就在这儿等着鱼进沟吧。”爷爷把锹放到一边,又把在林子中捡拾的带有清香味的花枝放到篱笆沟的入口处,搓了搓手,盘腿坐在沙土地上。
“爷爷,这就行了?我学过一个成语叫守株待兔,你该不会在这守沟待鱼吧?”松雁一脸的狐疑。
“对了,我的大孙子,我们就在这耐心等着,会有鱼进沟的。”爷爷语气笃定。
松雁将信将疑,学着爷爷的样子,盘腿坐在爷爷的旁边,不错眼珠地盯着篱笆沟。水车转动,木槽里的水倾泻到湖里,湖水顺着篱笆沟的入口进来,沿着弧线缓缓流动,再从另一个出口回到湖里。
明媚的阳光在湖面不知疲惫地跳跃,松雁睁大的眼睛慢慢微合,终抵不过波光的映射,闭上眼睛,头一歪,依靠在爷爷的肩膀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晃动了一下肩膀,推了推松雁:“快起来,赶紧捡鱼。”
松雁揉了揉眼,他惊喜地发现篱笆沟里竟然躺着七八条大大小小的鱼。松雁兴奋得蹦了起来,他拎着塑料桶一边捡鱼一边大叫:“爷爷,你说这鱼傻不傻?还真有往沟里钻的。”
“鱼和人一样,爱喝纯净的水,爱闻清香的味儿,就嗅着香味儿跑到篱笆沟里来了。”爷爷走过来查看桶里的鱼。他把几条肚子肥大的鱼重新放回到湖里。
松雁看着桶里只剩下两条鱼,有些急了:“爷爷,你怎么又把鱼放到湖里去了?我们好不容易逮到的鱼,多可惜呀。”
“松雁,爷爷跟你说,林子有林子的规矩,湖有湖的规矩。我刚才放回去的鱼都是带子的,它们会产卵,生出更多的小鱼。我们不吃带子的鱼,这个规矩要守。”
爷爷看松雁满脸的不情愿,又笑呵呵地说:“孩子,老祖宗留下的好规矩,我们是要守的。有道是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要想长久,就不能太贪,不能赶尽杀绝。快去把篱笆沟填上,跟爷爷巡湖去,爷爷再告诉你几个捕鱼的好法子。”
4
被雾气笼罩着的湖心岛像欲飞的神毯,诱惑着松雁想去探险。爷爷告诉他,那只是一块高出湖面的庄稼地,种着玉米和大豆,没有什么稀奇。只有到了每年的三月末四月初,那里才会热闹有趣。从西伯利亚飞回来的大雁会在那里停歇、补给,陆陆续续的,大约有二十日左右的光景。
早春季节,松花湖一半被冰雪覆盖,一半流水淙淙。成群结队的雁儿聚集在湖心岛周围枯黄的苇草里休憩。贪玩的小雁悄悄离开雁群,贴着水面追逐嬉戏。玩够了,又排成队,飞到空中写“一”字或“人”字。大雁吃完食物,喝完水,休息好了就开始新的征程。雁群里的领头雁第一个飞向天空,后面跟着成千上万只大雁,扇动的翅膀遮住了一大片天空,就像飘浮在蓝天上的黑色流云,那个壮观。大雁就这样一波又一波在岛上休息,然后再启程。湖心岛就成了大雁的驿站,也成了它们临时的家。
“爷爷,那么多大雁在这里经过,它们吃什么呀?”
“岛上种着玉米和大豆,村民们收割庄稼时故意收不干净,就是要留给它们一些食物啊。”
“大雁那么多,那点儿粮食够吃吗?”
“当然是不够了。有人统计过,这一年在此停歇、经过的鸟儿将近一百万只。不单是大雁,还有秋沙鸭、绿头鸭、银鸥、黑龙鸥、苍鹭、鸬鹚、鸳鸯等好几十种鸟类水禽。大多数鸟儿只是在这停歇一阵就飞走了,也有一部分留在这里栖息安家。这些散粮自然是不够用的,乡政府就组织村民在候鸟到来前去岛上撒粮,招待这些远方来客,帮它们渡过难关。”
“爷爷,你说还有一些鸟留下来没飞走?你带我到岛上去看看呗,咱们抓两只回来养着。”
“那不成,鸟儿有自己生活的天地,你要是把它抓回来,关在笼子里,就等于把它囚禁了。没有自由的鸟飞不高,再说,这些鸟都是群居生活的,离开了集体,也活不长。这是自然法则,生存之道,不能违背。”
“哪来那么多法则要遵守?分明都是你们大人定的。我也是初中生了,学过生物,知道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才是自然法则。”
“书没白念,知道得还不少。你老师告诉没告诉你,人类要活得长久就得和自然界中的动物、植物和谐共处啊?共生共存就是这个理儿。”
松雁突然沉默了,他不想跟爷爷再抬杠,扭头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炕上望着棚顶发呆。
他来爷爷家已经五天了,因为走得匆忙,忘记了带手机。爸爸妈妈此时在做什么呢?会满世界找他吗?今天应该是期末考试的日子,老师和同学会注意到他的缺席吗?花名册上也许没有他的名字了。他现在就是一只离群的小雁,被抛弃在这偏僻的山村自生自灭。孤独、难过像波浪一阵阵袭来,要将他吞没。远处的蛙鸣,近处的蟋蟀声,紧一阵慢一阵搅扰着他破碎的梦。
门被轻轻推开,爷爷走进来,盘腿坐在炕边看着松雁:“睡不着了?想你爸妈了吧?你来我这儿的第一天,我就给你爸妈打过电话了,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才放了心。其实你爸妈很惦念你,话不说不明,打个电话跟他们聊聊?”
松雁摇头,他怕拿起电话不知说什么。
“你爸说你喜欢就在我这儿待一个暑假,什么时候想回家了,他开车来接你。他还向学校给你请了假。”
“我也没说要回去。”松雁转过身去,把背冲向爷爷,他的眼角湿润润的,心里却泛起欢喜。
“好,那就先不回去。明天,爷爷带你到湖心岛去,看看能不能捡到几个野鸭蛋。”
5
爷爷从蒲草丛中拉出一条小船,从船体斑驳的痕迹看得出这是一条经历了岁月和风雨洗礼过的船,它的年龄似乎并不比爷爷小多少。
“爷爷,你这条船该进历史博物馆啦!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这样的小船?”
“这儿不是城市,也不是旅游区,没有轮船、快艇,可这小船一样能把你送到岛上去。”
“那得多慢呢?”
“不慢不慢,小树苗也是一点点长大的,你还指望它一下子就长成参天大树?有时候太快了,也未必全是好事,兴许就会错过沿途的风景。”
爷爷总是有他的道理,松雁只好上了船,只觉得脚底下一晃动,险些摔倒。“我是陆地动物,爷爷是水陆两栖。”他朝爷爷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坐在小船中间,两只手抓紧船沿,一脸的紧张。
“你这小神兽也有怕的时候啊?”爷爷哈哈大笑,敏捷地跳上船,站在船尾,熟练地摇动起船桨,小船便顺从地奔着湖心漂漂而去。
松花湖波澜不惊,小船漂在上面像微微晃动的摇篮,没有大风大浪的喧哗刺激,却难得的舒适惬意。阳光在飞鸟的羽翼间滑落,时光在船桨与湖水的碰撞中放慢了节奏。松雁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时而向空中的飞鸟吹口哨,时而又把手伸到湖水里像船桨一样来回摆动,欢快得如一只小鹿。
岛上的确没有树,四周茂密的苇草间夹杂着各色野花,围成漂亮的花边。中间成片的玉米地连着成片的大豆地,高低交错,绵延成一幅立体的绿色画卷。田间看不到人,松雁有些发蒙。爷爷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跟着自己沿着湖边走。
没走出多远,湖岸线甩出一条勺子状的斜湾,勺底水草丰茂,被几十只黑头鸭占据嬉戏。黑头鸭除了头是黑的,与爷爷家养的鸭子似乎没什么两样。它们三五成群地在水里游着,时不时把长嘴伸入到水里捉些小鱼小虫,再仰起头,抖落掉头颈上的水珠,侧脸梳理羽毛,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在水中,它们像扬起黑帆的微型小船,恬静优雅,而飞翔的时候,竟如猎鹰般的迅猛。黑头鸭扇动着翅膀,几乎是垂直地冲向天空,在半空中再排成队列,平铺飞行,犹如大雁。飞累了,它们又原路飞回,垂直下滑,像一团团灰褐色蒲草纷纷坠落在湖面,溅起水花,泛起涟漪。
松雁被这群起起落落的黑头鸭吸引着。他没想到黑头鸭竟有如此高超的飞翔本领,而且又那么团结。飞行的过程中,没有一个脱离队伍的,也没有掉队的,真是少见。他刚想对着这群黑头鸭吹口哨,为它们喝彩,突然发现从蒲草里游过来一只肥硕的绿头鸭。几只小黑头鸭立刻围拢过去,簇拥着绿头鸭。绿头鸭俨然一位慈祥的母亲,对围拢过来的小黑头鸭投以亲昵的爱抚。
“爷爷,那只绿头鸭是小黑头鸭的妈妈吗?它的头怎么跟黑头鸭不一样呢?”
“绿头鸭应该算是小黑头鸭的养母。”
“养母?你怎么知道的?”
“别忘啦,爷爷我可是湖长,整个松花湖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两年前,一群黑头鸭路过这儿,看中了这片水草就留下来了。它们像杜鹃鸟一样,会把卵寄生在别的鸟或禽类的窝里,等着孵化。不同的是,黑头鸭不会像杜鹃鸟那样自私,为了寄生而残食别的雏鸟,它们只是找一个代替自己孵化幼鸭的巢穴,生下蛋就不管了。”
“黑头鸭就不担心它们的孩子出生后受欺负吗?”
“不担心,小黑头鸭一出生就自立,有很强的生存能力。再说自然界有自然界的法则和规律,万物都有它的生存之道。你不也看到了,那绿头鸭妈妈待小黑头鸭和亲生的一样。它们之间的感情一点儿也不比我们人类之间的亲情差。”爷爷望着湖面,意味深长地感叹,又回过头对松雁说:“现在是黑头鸭繁殖的好季节,在湖边的草丛里准能找到野鸭蛋。”
“好嘞,找到野鸭蛋拿回家去,让母鸡孵化,给它们当养母。”松雁的兴奋劲儿上来了,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湖边的草丛,生怕错过与野鸭蛋的机缘巧遇。
“爷爷,找到了!”松雁惊喜地大叫,高举右手,快活地打了个响指,然后俯下身去,从倒斜的青草丛中捡拾野鸭蛋。他嘴里数着数,左手撩起T恤衫,腾出右手把野鸭蛋一个个放到T恤衫上,然后双手兜着T恤衫的底边,站起身,面向爷爷。
“十个,爷爷,是十个。”
“哈哈,不少不少,你现在看起来像它们的大肚妈妈。”爷爷边笑边凑过来。
“停,爷爷,你该不会是又要留下几个吧?”松雁转过身去,护着野鸭蛋。
“这个小心眼,黑头鸭是寄生孵化的,我们统统得拿回去,给它们找个养母。”
“这还差不多,我们回吧。”松雁绕过爷爷,走在了前头。
爷爷说母鸡的孵化期是二十一到二十八天,在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中,松雁最初的新奇感被一点点消耗。没有智能手机,玩不了游戏,除了听爷爷讲他和松花湖的故事,就再没有别的新鲜事能提起他的精神和兴趣了。吃得又过于清淡,这让松雁开始怀念城市五光十色的生活,他想校园内的篮球场,想校门口的熊少爷煎饼铺,想老师和同学,也想自己的那对严父慈母……可他不能主动说回去,那该多没面子。
“蔫头耷脑的,是不是想家了?你本来也不属于这儿的,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回去吧。”一天夜里,爷爷对松雁说。
“我,我要等到黑头鸭出生后再走。”松雁低垂下头,压低了声音。
“有始有终,也算是个有心的孩子。好吧,明天我给你带个新朋友做伴。”
6
第二天晚霞满天的时候,爷爷带回来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和一条小黑狗。男孩古铜色的皮肤,浓眉下,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起来像个来自非洲的混血儿。小黑狗摇着尾巴,跟在他的身后,俨然他的保镖。
“松雁,快来见你的新朋友,小岛主。”爷爷领着男孩进了屋,招呼松雁。
“岛主?哪个岛的?是桃花岛还是黑熊岛?”松雁忍不住笑出了声。
男孩窘红了脸,低垂下头,旋即又抬起来,认真地说:“湖心岛的小岛主,我的大名叫陈小岛。”
“松花湖的湖心岛?爷爷,上次我们去湖心岛没看见人啊?”松雁疑惑地望向爷爷。
“湖心岛没人居住,只有一个护岛员,就是小岛的爷爷,也是我的老朋友。上次陈爷爷去看小岛了,我们才没碰到。小岛平时寄读在镇子里的学校,放暑假回来替你陈爷爷来看岛的。”
“哦,我叫古松雁。小岛主,你家住在哪儿呀?”松雁迎上去,拉住男孩的手。
“村东头第一家,门前有棵老榆树。你可以到我家来玩,我也能带你去湖心岛。”年龄不大,却一副老成的模样,松雁心里好笑,眼前的小岛,让他突然想起了黑头鸭,真有点儿神似。
山村与车水马龙的城市相比,少了许多的噪声。小岛主家门前的老榆树把洁净的小院笼罩在它的浓荫里,炎热的夏天在这里变得清爽。小黑狗虎子趴在老榆树下吐着舌头。它和松雁已经熟络,看见松雁立刻跳起,围着他亲昵地转圈。松雁走进屋里时,小岛主正趴在炕边写暑假作业,教科书、字典、作业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侧。
“暑假那么长,着什么急写作业呀?我向来是开学头几天熬上几个通宵,一气呵成,平常只管尽情地玩。”松雁上前拍了拍小岛主的肩膀说。
“那不行,老师说过,今日事今日毕,我得写完今天的作业再走,你等我一会儿。”小岛主头都没有回,继续写他的作业。松雁无聊地走进院子里,一只老母鸡正昂着头踱着方步。他来了兴趣,在一旁模仿母鸡走路:昂首、挺胸,随着脖子有节奏地伸缩,肩膀也跟着上下起伏。一旁的虎子看呆了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原本耷拉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早晨八点钟,小岛主、松雁钻进了老林子,走在了林间小路上,虎子忽前忽后地紧随。这是他们第一次代替两位爷爷独立巡视松花湖和湖心岛,各自胸口都有一团骄傲的火苗上下蹿动。
“小岛主,你平时只跟你爷爷一起生活,你爸妈也不管你吗?”两个少年在林间走着,闲不住的松雁上前搭话。
“我没有爸爸妈妈,我是爷爷从柴草堆里捡来的。”
“幼稚,那都是大人糊弄小孩玩的。你都多大了,还信这个?”
“我说的是真的,没有爷爷就没有我!爷爷对我很好,还送我到镇里读书,所以我要好好地读书,将来有出息才能让爷爷过上好日子。现在爷爷老了,我只能放假回来帮他的忙,照顾他。”
“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还能照顾别人?”
“当然了,洗衣、做饭、种菜、划船,我都会。我们老师说了,生活的能力就是生存的能力,别看你比我大两岁,这要是在野外求生,你不一定有我强。”
“你小瞧我?我的拳头也是打遍校园无敌手的。不过,我不欺负弱小,我是为正义而战!”
“你是大侠呀?爷爷说过光靠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尤其是在学校不能向同学挥拳。”
“小岛主,我看你是唐长老转世吧?可不听你的大道理了。大王派我来巡山……”松雁冲着树顶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加快了脚步。
从西南方向飘过来一块巨大的乌云,停在湖心岛上方。要下雨了,小岛主嘴里念叨着,拉起松雁的手,就往玉米地里钻。
“小岛主,你咋想的?玉米地能避雨?”松雁抽出手,质疑。
“穿过这片玉米地,边上有一个窝棚,那里能避雨。快点儿,这雨说来就来。”小岛主嘴里回应,顺着地垄沟急匆匆往前赶,他身后的虎子前蹿后跳地紧跟。听着身后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松雁顾不上说话,也沿着地垄沟一路跌跌撞撞地小跑起来。
他们刚钻进窝棚,大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雨点打在塑料棚顶啪啪作响,接着汇成水流,沿着棚顶飞流直下。简易的窝棚成了避风港。窝棚里铺着细软的草,小岛主卸下背包当枕头,他和松雁斜靠在背包上,大口喘着粗气。休息了一会儿,气息调匀了,他们坐起,开始翻背包,找水和食物。松雁发现小岛主的背包里比自己的多了一个鼓鼓的黑塑料袋。他好奇地打开,里面竟是两双蓝色塑料短靴和两件绿色雨披。
“小岛主,你可真神,准备得这么齐全。”
“夏天多雷阵雨,有备无患。这雨一会儿就能停,雨披用不上了,雨靴还是用得着的。”
果然,一会儿的工夫,云开雾散,天空被雨水洗刷得像一块透明的蓝镜。小岛主和松雁穿好雨靴,背上背包,带着虎子沿着湿漉漉的田埂一步一滑地往湖边而来,他们都记挂着那群黑头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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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湖心岛的边缘往前走,远远听到从勺子斜湾处传来嘈杂的响动,人的呼喊声和黑头鸭的尖叫声混在一起。
他们立刻警觉起来,一定是有人来偷捕黑头鸭了。松雁和小岛主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拔腿向前奔跑。
一胖一瘦的两个中年男人正把一只黑头鸭塞进带盖的竹篓里,他们身后放着七八个一样的竹篓,黑头鸭的叫声就是从竹篓里传出来的。
“放下黑头鸭!” 松雁和小岛主几乎是同时跑到两个男人的身后,迅速地推倒竹篓,打开竹篓的盖子。
两个男人先是一愣,回头见是两个半大孩子,稳住了心神,冲着他们厉声道:“你们少管闲事,赶紧把黑头鸭给我捉回来!”
“你们偷捕黑头鸭是违法的。”松雁义正词严,脱口而出。
“哟,小孩伢子知道的还不少呢,在这儿我就是法。你们不想皮肉受苦的话,赶紧给我滚开。”胖子挥了挥肉滚滚的拳头示威。
“你们不能带走黑头鸭,虎子,上!”小岛主向虎子一摆手,虎子直扑胖子。胖子没有站稳,被冲过来的虎子撞倒在地上。瘦子“妈呀”一声,蹿出老远,嘴里喊着:“大哥,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撤吧!”
自知理亏的胖子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追着瘦子走远了。松雁对着两个偷鸭贼的背影挥舞着拳头,从未有过的舒爽。男子汉有所为,有所不为,或许,这回自己的拳头才找对了方向,松雁暗想。
被放回松花湖的黑头鸭,又开始在湖里嬉戏玩耍,湖面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宁静。松花湖的岸边,小岛主和松雁不紧不慢地走着,虎子跟在后面……
巡湖归来,松雁和小岛主又亲近了不少。同龄人好交流,而他们又相当对脾气。松雁毫不保留地把自己出逃的经过讲给小岛主听。小岛主瞪大了眼睛像是在听一段传奇故事。
“真羡慕你还有爸妈的疼爱。老师说过,人都会犯错,逃避是懦夫的表现,男子汉要知错就改,勇敢面对。我觉得你应该向你爸妈和老师认错,重新回到学校去。”小岛主认真地说。
“你也觉得我该回去?”
“必须得回去呀。你是学生,不属于这里。”
“可我被冤枉,没人帮我,一想到这些我还会伤心难过。”
“谁还没受过委屈呀?大人们受的委屈比我们要多得多,只是他们不说。我们也要长大的,总要学会担当吧。”
“小岛主,我真挺服你的。勇敢自立,还知道感恩。我真是有点儿舍不得离开这里,也舍不得离开爷爷奶奶、你和虎子。”
“这事儿好办。放假了,你再来,我和虎子就在这里等你。我们还一起巡湖、看岛。”
“再放假就是冬天了,松花湖该结冰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有啊,你没看过冬捕吧?那场面可热闹了。你肯定想象不到冰湖底下的鱼有多大有多肥……”
“爷爷说得对,松花湖真是活过来了!”松雁听着小岛主的叙述,眼前浮起一幅幅生动的画面,让他一阵阵心情激荡。
小黑头鸭破壳而出后的第十天,爷爷吩咐松雁把小黑头鸭送回到湖心岛的斜湾处。
“爷爷,你真狠心,它们这么小,能独立生活吗?等它们长大了,我们再送回去吧?”
“别小瞧它们,它们不属于这里。等把它们养大了,再送回去,它们就丧失了求生的本领,那才是害了它们呢。”
松雁噘着嘴,百般的不情愿,他对这些小黑头鸭有感情,舍不得放它们走。但迫于爷爷的威严,只好把小黑头鸭放到竹篓里,背着这些小家伙奔向松花湖。小岛主闻讯赶来,带着虎子陪松雁一起去。一路上,松雁很少说话,离别的情绪让他的脸色和心情一样沉重。放走小黑头鸭,他也要返回城市的家了,要和小岛主、虎子还有这里的一切告别。
来到湖心岛的斜湾处,松雁轻轻放下背篓,把脸贴在背篓盖上,小声说道:“小黑头鸭,我们都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了,我们都会长大,一定要好好地长大哟。”松雁打开竹篓,看着十只绒球般的小黑头鸭被大黑头鸭带进斜湾处的湖水里,他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
太阳偏西时,他们离开湖心岛,往回返。小岛主划着小船刚到松花湖的北岸,就见从老林子里走出来两个人。松雁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是爷爷,跟在爷爷身后的竟然是爸爸。他张了张嘴,嗓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终究没有喊出“爸爸”两个字。
“松雁,你说得对,再忙都不是理由,以前是爸爸对你关心不够。这次爸爸专程回来看爷爷奶奶,看松花湖,也来接你回家上学。”松雁的鼻子一酸,低垂下头:“爸,我错了,对不起,我跟你回家。我还要把松花湖复活的消息带回去,也让你和妈妈、老师看到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我。”
“好,一个暑假,我的松雁就长大了!松花湖的水养人啊。”
吧嗒一声,两颗喜悦的泪珠从爸爸的脸上滚落到松雁的手上。松花湖的岸边,松雁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了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