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冬坐在秦岭服务区的花坛边,百无聊赖地张望着,一眼就认出了天上那朵云。那是一朵深山里的云,挂在高高的秦岭之巅,融入无边无际的湛蓝,显得特别白、特别厚、特别大,以至于它投射到地面的阴影也显得特别巨大,就像是地面长出的一朵巨大的黑蘑菇。
这一定是朵古老的云,韩冬冬心里想着。这朵云从秦朝走到汉朝,又从汉朝走到唐朝,最后才从世界尽头来到秦岭落脚,一路上总有流浪的小白云不断加入它,然后就变得又大又胖了。韩冬冬用亲切的充满暖意的目光凝视那朵云,心里又想,秦岭一定是云的家吧?云走了几千年,终于走回家了。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秋天,韩冬冬曾站在这朵白云的阴影里,和爸爸妈妈挥泪告别,眼睁睁看他们坐上大巴车,去往南方一座叫滨海的城市打工,他跟着那辆大巴跑了好远,直到它驶入黑暗的隧道,仿佛钻进地球的心脏,消失在世界的尽头,再也见不到……一路上,他撕心裂肺地哭喊,那朵云就一直默默地跟着他,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泪珠,用巨大的阴影替他遮掩小小的恐惧和忧愁。
时隔三年,来往秦岭的人千变万化,但秦岭一直没变,林中的流泉、清冽的空气、春天的野花、冬天的积雪……统统都没变,当然也包括天上的云,所以韩冬冬一眼就认出了那朵云—好心的古老的云。还有藏在他心里的小小忧愁,依然也没变。如果爸爸妈妈此时突然出现在秦岭服务区里,自己还能一眼就认出他们吗?毕竟他们走的时候他才四岁,况且三年过去了,他们一直都没回过家,他都快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爷爷说,一年中只有国庆和春节才有长假,那些在外打工的人才有时间回家。眼下正值国庆,学校也放假了,所以他天天都跑到这儿来,看看能不能等到爸爸妈妈回家,万一呢?万一呢?
韩冬冬家就住在服务区后面的深山里,早上出来,下午就可以回家,爷爷奶奶在小木屋里等着他,他们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秦岭,春天种地,秋天收完粮食就酿酒,整整一个冬天都可以凭借酒酿的醇厚抵御严寒,日子平静安详,没什么可忧愁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偶尔偷听到爷爷奶奶说话,有传销、离婚的字眼,偶尔还会看到他们皱纹密布的脸上流露出的愁苦表情,他有些担忧,但每次追问,爷爷奶奶都坚定地对他说:“冬冬娃,你爸爸妈妈太忙了,忙完了肯定会回家,你啥都不要管,只管念好你的书就对了。”
韩冬冬摸了摸挂在自己胸前的小书包,里面放着上星期刚发下来的语文和数学卷子,他考了双百呢,他好想给爸爸妈妈看啊,他要他们知道,他一直都很乖、很努力,不要为他担心,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好好工作。
一辆深蓝色的大巴车慢慢靠近服务区,停下了,车门噗地打开。韩冬冬盯紧每一个从车上跳下来的旅客,尤其留意观察那些中青年男女,一、二、三……总共下来三十八个人。
这些人在服务区里分散开来,有的上洗手间,有的吃泡面,有的购买小零食,有的用水杯接保温桶里的开水……
韩冬冬跑过去,悄悄观察他们,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曾想过,只要有谁看他一眼,就一眼,他也会勇敢地问出那句话来:叔叔(阿姨),你在找你的儿子吗?他是不是叫韩冬冬?然而,没有谁的目光在他脸上做过短暂的停留,哪怕一秒钟。
五分钟过后,这些人又集中起来,一个个钻进大巴车里,一、二、三……三十八个,一个都没落下。
这是今天的第三十八辆大巴了,韩冬冬在心里默念着,他强打精神又朝隧道口望去,等待下一辆大巴车从黑暗中驶出来。这时他突然想起,今天是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了,应该不会有奇迹出现了……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感觉浑身丧失了力气,眼光也变得空洞迷茫起来。
花坛旁边有棵香樟树,树下有个小卖铺,锅里煮着茶叶蛋还有玉米棒子,一边还有香喷喷的烤肠……他已经咽了好几次口水了,但一直强忍着。家人挣钱不容易,可不能乱花,家里有的是美味零食,都是爷爷奶奶亲手制作的,红苕干,萝卜条,苞谷糖,柿子饼……
就在他忍不住再一次望向小卖铺时,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正弯腰给蹲在地上的碎娃擦屁股,然后朝趴在旁边的一条狗吆喝起来。韩冬冬纳闷了,卫生间不就在十几米远的地方吗?咋让小娃随地大小便呢?好在那条狗并没有理会她,而是趴在地上眯眼装睡,韩冬冬似乎听见它在心里说:哼,本狗不负责吃屎。
年轻女子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当铲屎官,她一边收拾,一边悻悻地说:“啥世道嘛,现在连狗都忘本了,都不吃屎了。”
小卖铺的大叔听她这么一说,就呵呵笑起来,说了句:“现在的狗是不吃屎了,屎都叫人吃了。”
韩冬冬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憋住没笑出声来。过了一会儿,那条狗慢慢立起身,伸了个懒腰,抖擞几下,朝小卖铺这边走过来了。它看起来很精悍,流线型的身形,无丝毫赘肉,像某类猎犬。它的左腿有点儿瘸,每一步都走得犹疑、迟缓。
当它慢慢走近,韩冬冬终于看清了它白底身上间杂的大块黑斑,还有右眼上的圆圆的黑眼罩,不禁双眼一亮,啊,这不是“海盗” 吗?消失半年之后,它竟然又回来了。
海盗是韩冬冬给这只流浪狗取的名字,本来山里人习惯叫蟊贼,但这条狗毫无猥琐之气,是只特立独行的狗,海盗这名字更适合它。
一条狗怎么会出现在封闭的高速路服务区呢?这是个谜,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被它的主人驾车带到这里,然后主人独自离开,把它抛弃了。久而久之,服务区的人都认识它了,大家怀着恻隐之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在此活了下来。
韩冬冬和海盗经常在服务区见面,那时海盗还很健康,腿也没瘸,意气风发,桀骜不驯,从不吃嗟来之食,即便你手中捧的是珍馐美味,但只要流露出一丁点儿优越和轻蔑之意,它一眼就能识破,对你抛下的东西嗅都不嗅,不,是瞧都不正眼瞧。而且,它也很少给人摇尾巴,即便是吃到好东西,也不会乐而忘形。所以,根本就没人能够驯服它、带走它,它不会跟任何人走的。
海盗从来都不吠叫,无论遇到什么,喜怒哀乐皆不形于色,就算有过路人用石头打它,打得它的骨头和脊背都发出嘭嘭嘭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深山里敲打皮鼓之类的回音,它也不会哀叫乞怜,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着剧痛,不从喉咙而是从咬紧的牙齿缝里挤出类似于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同时也会让人想起金属在太阳底下发出的细微光亮。唉,可怜的哑巴狗,韩冬冬在心里叹息一声。
韩冬冬家也曾养过一只中华田园犬,叫大黄,吠叫的声音特别大,就像深山里燃放的炮仗,能把空气都震得抖几抖,没人敢从他家门前大摇大摆走过,更别说偷偷摸摸干坏事了,可惜的是,去年冬天某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大黄出去玩,就再也没有回家。那时都快过年了,没有大黄的吠叫,家里突然变得异常冷清,让人极不习惯,韩冬冬天天都坐在家门口等大黄,爷爷叹着气说:“别等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韩冬冬不信,爷爷急了就戗他一句:“你见过吃进王八肚子里的东西会吐出来吗?就算吐出来也是个王八蛋了。”爷爷说得气呼呼的,像在解释,又像在骂人,可谁是那个王八呢?韩冬冬至今都不知道,他依然固执地幻想着,幻想大黄有一天会回家,万一呢?万一呢?
“嘘—”韩冬冬吹了声口哨,海盗立马警觉地扭过头来,看到他时,它的那只戴着黑眼罩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夜间划燃的一根小小的火柴。它竟然也认出他了,然后尾巴就摇起来了,扭身朝他走过来了。
海盗看起来很脏,也很疲惫,精神状态大不如从前,似乎老了许多。他不知道这半年里它都经历了什么,他真的好想和它谈谈。
韩冬冬翻开书包,掏出一根煮熟的红苕,抛给海盗。红苕又细又长,还不够甜,是今年从地里新挖的早苕。海盗嗅了嗅,立即吃起来。它从不拒绝韩冬冬抛给它的食物,好坏都不计较,哪怕是一根低贱的红苕,它都吃得分外香甜。
吃完红苕,海盗抬起头,咂巴着嘴,摇着尾巴,眼神充满温柔和期待,望着韩冬冬,等待下一种食物从书包里抛出来。
这眼神让韩冬冬不忍心拒绝,“好吧,为了庆贺你回来,该带你去吃顿好的。”韩冬冬说着就站起身来,朝前面走去。海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摇着尾巴,也跟上他往前走。
一个男孩,一条大狗,一起走过服务区,一直朝前走。
海盗走得一拐一拐的,韩冬冬差不多也跟它一样。他脚上那双球鞋实在太大太大了,垫了三双鞋垫都不跟脚,走起路来踢踢趿趿的,看起来就像是腿出了啥毛病似的,别扭死了。韩冬冬很苦恼,也很无奈,节俭的奶奶每次买鞋都这样,恨不得让他一直能穿到十八岁去。
途中经过一棵老槐树。这棵槐树又高又大,必须仰面朝天地望,方能望到树顶,戴帽子的人必须用手托住后脑勺,帽子才不会掉到地上去。就算是下雨,老槐树那密不透风的树冠和树叶都能遮挡住雨水,树下总能留出一大片干燥的地方,滴雨不沾。
海盗突然停了下来,默默地朝这棵大槐树望去,眼里有一种黯然神伤。韩冬冬想起来了,这棵树下有个大洞,以前曾是海盗的家,现在已经被清洁工人堵死了,大概是为了卫生和整洁吧,自从海盗离开后,那里就成了老鼠们的天堂,里面堆满了它们偷运来的“宝物”:废纸片呀,破棉絮呀,烂袜子呀,等等。
韩冬冬想起了从前的海盗,那时的它自在快活,就住在那个冬暖夏凉的树洞里。春天的时候,海盗产下三只可爱的小狗崽,一只纯白,一只纯黑,一只黑中带白,但噩梦很快来临,宝宝刚产下,来往的人都惦记上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论怎样小心守护,宝宝们还是一只接一只地从它眼皮底下消失了,只剩孤零零的它。
“嘘—”韩冬冬吹了声口哨,将海盗从幸福又痛苦的回忆里拉回来,然后,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个叫“秦岭之家”的小饭馆。
“秦岭之家”经营各种面食,老板娘是本地人,干净利索,厨艺也好,来这儿吃饭的大都是长途货运司机,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有的因为来的次数多了,彼此也都认识了。
韩冬冬来的次数并不多,总共不到十回,每次都要一碗排骨面,和海盗共享,面条归自己,排骨归海盗。今天收假,食客多,得等。他找了个门边临窗的桌子坐下来,海盗则安静地卧在他脚边,低头垂耳,不哼不哈。
老板娘笑吟吟走来,一边招呼他的名字,一边抬起手中茶壶,为他添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陕南茉莉花青茶,又给他端来一碟糖蒜。老板娘厚道,从不因他是碎崽儿就怠慢他、糊弄他。
“一碗排骨面,要辣,要蒜。”想了想,最后又点了份小笼包子,他怕海盗太饿了,吃不饱,面条里的排骨根本就没几块,也没啥肉。
然后,韩冬冬一边嘬糖蒜,一边和海盗闲谝:
“海盗,这大半年没见你,你是不是去滨海了?你见过我爸爸妈妈吗?他们都在那里打工呢。”
“海盗,你的腿咋瘸了呢?是被人打的?还是被车撞的?你咋这么不小心呢?”
“海盗,你的树洞被堵上了,以后住哪儿呢?总得有个家吧?以后咋过呢?”
……
每问一句话,韩冬冬就用腿轻轻碰碰卧在脚边的海盗,海盗则含含糊糊地哼哼两声,算是答复。
邻桌坐着一对外地的中年男女,男的头发长,女的头发短。韩冬冬说的话似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朝他看,还不时地交头接耳,谈论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海盗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警觉地竖起耳朵,身子也立了起来,目光炯炯望向门外。韩冬冬顺着它的目光望出去,原来外面有只小黑土狗,正在路边走来走去。
估计好久都没见到同类了,海盗显得激动万分,立即摇着尾巴跑了出去,根本听不到韩冬冬在背后大声呼喊它。
香喷喷的排骨面已经端上桌了,海盗还没回来,韩冬冬想出去找它,又怕面条凉了,或者被别人端走了,还是先吃吧,排骨打包带走。
嘁里咔嚓吃完面条,喝完面汤,海盗竟然还没回来,韩冬冬就叫老板娘过来打包,又从笼屉里取出热乎乎的肉包子。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忙活着,一边絮叨:“冬冬娃,早点儿回家吧,别在外边逗留了,不安全。”
韩冬冬嗯嗯应着,一边朝门外走去。
“小朋友,等一等。”韩冬冬刚走出门没几步,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叫。扭头一看,是两个陌生的中年男女,脸上却洋溢着亲切的笑容,好像跟他是八百年的老熟人似的。
“你是不是叫冬冬?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在滨海打工?”短发女子关切地问道。她又黑又瘦,三角形的眼睛向下倒吊着。
“是呀,你咋知道的?”韩冬冬很惊讶,他没告诉过他们呀。
“我们和你爸爸妈妈是好朋友,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常常听他们说起你,他们很想你呢。”长发男子尖嘴猴腮,瘦得像根竹签子,估计是烟瘾太大了,就连露在外面的龅牙都被熏黑了。
男人抬起被烟熏得黑黄的手指,指了指停在饭馆门前的一辆红色大货车,说:“喏,那就是我们的车。”
韩冬冬瞪大双眼,看清车门上果然喷有“滨海”的字样。他认识这两个字,化成灰也认得。他激动得都快哭起来了,看到这两个字好亲切呀,简直就像见到了他的爸爸妈妈一样。
“我们正准备回去呢,你有啥话要捎给你爸爸妈妈吗?”长发男子似乎很理解韩冬冬的激动心情,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让他冷静。
“嗯,叔叔阿姨,如果你们见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就给他们捎个话,让他们早点儿回家。”韩冬冬说得很轻,眼里却涌出泪水,“就说冬冬很想他们,爷爷奶奶也想他们。”
短发女子伸出鸡爪一样枯瘦的手,替韩冬冬擦了擦眼泪,安慰他说:“别哭了,阿姨知道你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要不这样吧,”女子想了想,又无比关切地说道,“你就坐我们的车去滨海吧,我们保证把你安全送到你爸爸妈妈的身边。”女子那张颧骨高高凸起的脸,被热情的笑容硌出了一层皮。
“真的吗?”韩冬冬以为自己听错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韩冬冬突然又想起什么,脸上不禁布满愁云,垂下头,“可我……没有……路费钱哪……”
“看在你父母和我们是好朋友、你也是个好孩子的分上,我们就不收你一分钱了。”女子笑了笑,慷慨道。
韩冬冬的双眼再次发亮,又激动,又兴奋,猛地跳了起来。
“如果路况好的话,明天中午你就能见到你的爸爸妈妈啦。”男子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口黑牙展露无遗。
天啊,韩冬冬的心情此时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且万分急迫起来,一秒钟都等不及了,恨不得立马飞到滨海,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
长发男子喷出最后一圈烟雾,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一踩,甩了甩长发,然后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
短发女子为韩冬冬拉开车门,韩冬冬的右脚刚跨上去,左脚才抬起,这时,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炸雷似的吼叫声:
汪!汪!汪!
韩冬冬吓了一大跳,扭过头,看到一只狗。那狗张着大嘴,露出雪白的獠牙,正冲着货车和货车上的人愤怒地狂吠。
天哪,这不是海盗吗?原来它会叫啊,原来它不是哑巴。
韩冬冬一下子蒙圈了,咋回事呢?慌乱中,不跟脚的大鞋脱离左脚,掉到地上了,他只好从车上跳下来,要去捡地上的鞋子。
短发女子弯下腰,正要替他捡鞋,海盗却突然发疯般冲过去,龇牙咧嘴狂叫着,似乎要撕咬她,那女子吓得大叫一声“妈呀”,推开韩冬冬,连滚带爬上了车,砰的一声拉上车门。
长发男子从车座上抓起一把长柄钳,藏在身后,企图悄悄袭击海盗。谁知海盗心明眼亮,早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没等男子靠近,它就突然包抄到他背后,猛地一跃而起,直扑后颈,像狼一样快准狠。
长发男子猝不及防,只觉后颈阴风飕飕,回头一看,吓得大叫一声,魂飞魄散,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屎。
“咋啦?咋啦?”听到外面的动静,饭馆里所有人都跑了出来。
“发生啥事了?发生啥事了?”
大家围在外面,东张西望,互相打听。
韩冬冬被那女子猛地一推,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就去捡他的鞋。
突然,海盗抢在他前面,叼起那只球鞋,转身就跑。
“哎,哎,我的鞋,鞋……”韩冬冬又气又急,顾不得短发女子在车里向他招手呼喊,一脚高,一脚低,跟着海盗就追了出去。
“怪了,这狗一直哑巴的,今天咋叫这凶?是狂犬病发了吗?”
老板娘皱起眉头,担心起韩冬冬的安全来。
海盗疯了!真的疯了!
它叼着韩冬冬的球鞋,一边跑,一边不时地回头看。
韩冬冬停下,海盗就停下;韩冬冬一跑,海盗就跑。
韩冬冬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跑得一拐一拐的。他干脆停下,把另一只鞋也脱了,拎在手上,光着脚板跑起来。
就这样你追我跑,一直跑到了高速路边。
海盗停在路边,回头看着韩冬冬,目光闪过一丝犹疑。
韩冬冬知道它怕了,不敢横穿高速公路。于是,他故意停下来不跑了,抄起胳膊,冲它嚷嚷着:
“跑呀,你咋不跑了?”
没想到,海盗突然扭过头,一眨眼工夫,就飞快地横穿过高速路。
海盗不要命了!真的不要命了!
韩冬冬顿时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海盗横穿高速公路,狗狗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更没想到,海盗瘸着腿也能跑得那么快,像一道闪电,飞快地闪了过去。
万幸的是,当时高速路上并没有车过。
战胜了极限的海盗,卸下叼在口中的韩冬冬的球鞋,趴在地上开始歇气。在它身后,是一条长龙般的花岗岩巨型石雕群,叫华夏龙脉。
隔着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海盗面对着韩冬冬,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淡定且从容。
那一眼虽然淡定,但在韩冬冬看来却是一种挑战。他也只能接受、认输,因为他不能像海盗那样,也去挑战交通规则。
此时,韩冬冬一门心思只想拿回自己的鞋。于是光着脚,飞快地跑进地下通道,噔噔噔地来到了对面的花岗岩雕塑群。
他终于穿上了两只球鞋,并使劲儿跺了跺脚。
抬头再看马路对面,那辆滨海的红色大货车却早已不知去向了。
韩冬冬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海盗几眼:
“就怪你!就怪你!我都去不成滨海了!见不成爸爸妈妈了!”
海盗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对韩冬冬的愤怒充耳不闻,它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沿着华夏龙脉雕塑群,慢悠悠地往前走去。
“唉,跟一只狗生啥气呢?它啥都不懂。”韩冬冬在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跟在海盗身后,一起沿着雕塑群朝前走。
华夏龙脉雕塑群在他们身边慢慢延展开来,这组石雕巍峨壮观,记录着秦岭以及蜀道的前世今生:先是远古时期,盘古打开混沌的宇宙,撑起天地,秦岭山脉终于形成;接着是原始时期,山洞中的原始人正在狩猎、造字、打磨器物;然后是春秋时期,人们开始在秦岭开凿栈道;再后来是楚汉之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有三国、唐宋元明清……短短五分钟,两百多米长的巨型石雕群就走完了。
就在这短暂而漫长的五分钟里,韩冬冬似乎也经历了一次进化和演变,他回想着饭店里经历的一幕幕,醍醐灌顶般,大脑突然开窍,差点儿惊叫起来。
“冬冬娃,冬冬娃……”
这时,韩冬冬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喊他,转头一看,原来是饭店老板娘,她正呼哧呼哧朝他跑来,一边招着手。
原来,老板娘不放心他的安全,随后就跟了出来。听韩冬冬讲述完经过,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脸都变白了。她捂着胸口,一个劲儿地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板娘随后说出的话,证实了韩冬冬刚才的怀疑和猜测:原来那两个外地男女,真的就是人贩子,想把他拐到滨海去。
老板娘叹着气,摇着头,语重心长地告诫韩冬冬:“冬冬娃,坏人脸上是没有打记号的啊,以后可要记住教训哟!”
随后,老板娘又问:“海盗究竟是咋回事?”
听完韩冬冬的讲述,她沉吟片刻,突然瞪大双眼,连声惊呼:
“呀呀呀,这狗神了!神了!”
老板娘围着海盗转了好几圈,仔细观察它,不停地感叹:
“冬冬娃,你可要记住啊,这是你的救命恩人!它比人都仗义呢!”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西斜,该回家了。
等海盗吃完打包的小笼包子,韩冬冬领着它钻进了地下通道。他相信,只教海盗这一次,它就会终生记得,在秦岭服务区,这是能够保护自己的交通规则。
钻出地下通道,海盗低头,默默转身,朝韩冬冬相反的方向走。
韩冬冬站在路边,看着它一拐一拐地朝前走,心里突然涌出离愁别绪,“嘘—”他吹了声口哨,但海盗没有回头。
韩冬冬挥起手来,向着海盗,也向着天上的云。他有多么不舍,多么不想告别啊。现在,他终于弄懂了海盗:它之所以装哑巴,那是为了保护它自己,不叫不吠,夹着尾巴低调地做狗;今天突然狂吠,那是为了保护它的朋友,不让坏人得逞,之所以要叼他的鞋,也是为了让他远离坏人,远离危险。
原来,海盗是如此智慧、如此勇敢、如此有爱。
就在那一刻,韩冬冬觉得自己突然之间也长大了许多。
拐过那道山岭,就快到家了,韩冬冬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几声炸雷般的吠叫:
汪!汪!汪!
那叫声犹如深山里燃放的炮仗,把空气都震得抖了几抖。他心里一阵狂喜,啊,是大黄!大黄终于回家了!
猛地转过身,看到狗身上白底间杂的大块黑斑,还有右眼上的圆圆的黑眼罩,原来不是大黄,是海盗,它不知何时竟然悄悄跟来了。
哈哈哈哈,韩冬冬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他想起了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一句话:离家的路也是回家的路。
嗯,这句话确实是真理。走了几千年的云都走回家了,从不跟人走的流浪狗也回家了,爸爸妈妈早晚也会回家的。
韩冬冬这样想着的时候,炊烟已从树林掩映的瓦房里袅袅升腾起来,爷爷奶奶站在院坝里,正朝他远远地招手呼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