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个孩子,
一万种你……!”
这是一位班主任老师说过的话!
很久了,
我一直想写这样的故事……
—题记
舒西西和菲菲
孩子刚出生,都胖。不胖嘟嘟的,会让大人失望。
菲菲没有例外,出生八个月大时,也挺胖,比一般的孩子还胖。但是,她家里人觉得她胖得不够。因为她胖,家里人看着特别开心。看过她胖的人,再见她,就会说:“多可爱,又胖了!”这是祝福,她的胖给家里人带来了幸福。全家人上上下下的目标,就是让她吃胖,把菲菲吃胖了,大人才有成就感。不吃成肉嘟嘟的,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妈妈的集体失职,是这个家族生活的一大败笔。把一个胖嘟嘟的菲菲抱出去,才会有人围观,才能有人赞美,才有雨露滋润禾苗壮的美妙体验。
妈妈专门给菲菲找了一个照顾她的保姆,一个星期内,妈妈就把保姆炒掉了。原因很简单,在保姆给菲菲洗过澡之后,妈妈发现菲菲身上肉最多的部位,有褶皱的地方,还残留着白天搽过的爽身粉。
菲菲的生活很顺利,什么都顺利。她上幼儿园之前的记忆,并不多。能记住的是爷爷去世,爸爸哭成了婴儿。她从没见过爸爸哭泣,爸爸一旦哭了,她就很震惊。过去,她有什么麻烦,家里有什么事情,都是爸爸解决的,没有爸爸做不了的事情。一个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大人,怎么就哭了?哭得抬不起头来,肩膀一抽一抽的,要昏过去了。她拽了一下爸爸的衣服:“爸,你哪里难受?哪里疼?……”
爸爸抬起头来,用手点了点胸口被伤痛摧毁的位置,说不出话。
菲菲知道了,那是爸爸心的位置,爸爸的心疼了。她伸出一只手,撩开爸爸的外衣,触摸着爸爸的胸口:“我给你揉揉!”
菲菲听见妈妈跟爸爸说:“菲菲这孩子,还这么小,像是知道爸爸的心难受了!”爸爸对妈妈说:“我做错了一件事,不该让菲菲看见我流眼泪!”
菲菲想,是爸爸的心太疼了,才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菲菲上了区里最好的童睿幼儿园。菲菲记得妈妈说过:“好多孩子的家长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进童睿,挖洞找门路都进不去!”
菲菲问:“去幼儿园为什么要挖洞?他们找不到大门进去吗?”
爸爸用责备的口气对妈妈说:“有孩子在跟前,说话要注意点儿。你刚才的话,对菲菲来说,像黑话!”
菲菲又问:“什么是黑话?还有白话吗?”
爸爸和妈妈都不敢说话了,再说下去,他们会被菲菲包裹天真问话后面的刀锋逼到死胡同里转不过身来。再说,女儿菲菲清澈的眼睛,也是助攻的两把威慑的冷兵器,让爸爸和妈妈不敢同她对视。
在孩童面前,最容易吃败仗的就是父母。
那个时候,与菲菲住同一个小区,并跟菲菲同岁的一个叫舒西西的男孩子,在阳台上看见一只很小的长翅膀的绿色虫子,急切地扑在玻璃上,拼命地想飞到窗外。舒西西看得发呆,心里发紧,因为他的耳朵听见虫子撞在玻璃上发出的声音,它的翅膀振动着,发出的声音像是唱歌。虫子没有绝望,而是一次次撞向玻璃……
舒西西回头跟妈妈说:“它不知道自己飞不出去,它不知道那是玻璃!”
妈妈说:“它不认识玻璃!”
舒西西说:“妈,打开窗,让它走!”
妈妈把窗户打开,舒西西指着敞开的窗户,对叫不出名字的虫子说:“从这里就可以飞出去!”
长翅膀的虫子费了半天周折,才飞出窗子。舒西西盯着它在窗外飞,忽隐忽现,一直到看不见这只快乐飞舞的虫子。它就像是被风吹来吹去的雨滴,被舒西西追丢了。为了看那只虫子最后一眼,他的脸在玻璃上挤得扁扁的,像受伤的就要挤出肉馅的包子。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很多天,舒西西一直惦念着那只飞出阳台的虫子,它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它还在用翅膀唱歌吗?天上落雨了,它能及时躲避起来吗?在树叶下,还是屋檐下?会有一扇敞开的窗户收留它吗?也许,它被一滴雨砸中了?掉进泥土里了……
妈妈问:“西西,这几天,你把脸老是贴到玻璃上,你在看什么?”
舒西西的脸离开了玻璃,问道:“那只虫子能活多久?”
妈妈诧异道:“虫子?什么虫子?”
舒西西说:“那天飞出去的虫子。”
妈妈已经不记得这件事情了:“有虫子在家里?你看清它飞出去了?”
舒西西说:“它飞出去了!”
“它没咬到你吗?”
“它为什么要咬我?”
妈妈把舒西西的脸和脖子都查看一番,说了一句:“没咬你就行!”
舒西西问:“它能活多久?”
妈妈像没听见一样,转身去厨房做饭了。
舒西西揪心一个未知的生命。妈妈关心的是,到点了,该做饭吃饭了。
狮子?藏獒?
菲菲五岁时,非把藏獒认作狮子。幼儿园里跟菲菲玩得最好玩得最多的,是舒西西。两人的关系很亲密,两小无猜。一个不去幼儿园另一个在幼儿园里就不会开心。两个人经常拌嘴,拌嘴拌到很激烈的样子,激烈到谁也不再想见到谁。但是,拌完嘴的第二天,一个先到了幼儿园,就问阿姨,谁谁怎么还没来?
每天,菲菲见到舒西西就快乐,舒西西见到菲菲也快乐,间隔周末两天没见,再次见到,更快乐。
舒西西跟菲菲吵起来了,因为图画书里的一种动物。图画书里的动物明明是藏獒,菲菲坚持说是狮子。
菲菲的固执,把舒西西气得两眼发红。因为舒西西有坚持的理由,但是,他一时被气晕了,没想到那个理由。很多人生了气,会忘掉真正有用的东西,却拿着无用的东西乱叫。
舒西西指着图画书,瞪着菲菲说:“我再问你一遍,这是最后一遍!它是什么?”
“狮子!”
“我不跟你玩了!”舒西西把背对着菲菲,面对着墙壁,摆出一副不想再见到菲菲的样子。舒西西这年龄,觉得真理就像是一个好看又好吃的水果,捧给菲菲时,却被菲菲扔在地上踩了一脚,让心里的那个好看的真理变得难看而又捡不起来了。
菲菲很委屈,望着舒西西的背:“我怎么你了?”
舒西西的脸贴着墙壁说:“不理你了!”
菲菲问:“我到底怎么你了?”
连问三遍,舒西西才把背转过来,面对着菲菲,用下最后通牒的口气问菲菲:“再问你最后最后最后一遍,这是狮子还是藏獒?”
菲菲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真理”:“是狮子!”
这一回,舒西西真的气哭了。因为菲菲推倒了他搭建的真理的积木。而且,在菲菲的脸上,一点儿都看不见她认错和迷途知返。
阿姨听见哭声,匆忙跑过来,问舒西西:“你怎么了?这么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吓到阿姨了!”
舒西西哭得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来,像是汽车掉进水坑里,挣扎得快没油了,又被水淹,要熄火。菲菲也委屈地指着图画书说:“西西非说它不是狮子,说它是藏獒!”
阿姨接过图画书,指着藏獒问菲菲:“你说它是狮子?”
菲菲大声说:“是啊!”
阿姨说:“菲菲啊,这不是狮子,这是一条藏獒!”
一听到阿姨说是藏獒,舒西西不哭了。菲菲接过图画书,两眼盯着藏獒,怎么看也是狮子。
菲菲的疑虑骗不了舒西西,她心里不服。舒西西就对菲菲说:“你等着!”
菲菲问他:“让我等什么啊?”
第二天,认真的舒西西给菲菲带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一个男人,身穿灰毛皮衣,头戴白毛帽子,手牵着一条藏獒,跟图画书上一模一样的藏獒。
舒西西指着照片说:“这是我叔叔,在山里养着一条藏獒!”
菲菲看着照片,又拿来图画书,对比着看了半天,说道:“它还真是藏獒啊!”
原来,菲菲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藏獒这种动物。在她了解的世界里,只有亚洲象、内蒙古羊、非洲狮子,但是,她更偏爱蝴蝶、天鹅、孔雀和熊猫,哪里知道还有长得像狮子的藏獒啊?
从此,菲菲对舒西西另眼相看,因为舒西西不仅认识藏獒,还拥有一条藏獒。从那天开始,舒西西经常听见菲菲跟别的小朋友说:“你家里有猫,有小狗!但是,你家有藏獒吗?我的好朋友舒西西家里有藏獒!”
花也会成为侵略者
上一年级时,舒西西和菲菲读了同一所小学,还是同一个班级。棕色的门上,挂着白色的牌子,红字:一年级(6)班。还没正式学过写字的他们,看着门牌上的字,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看的字了。
小学的名字也照样好听,叫天天小学,那可是一所好学校,大人都想把自己适龄的孩子送进去的学校。
舒西西觉得“天天小学”这个名字好,是因为“天天”两个字给了他无限的梦想。比方说,天天去学校,天天上自己愿意上的课,天天跟自己要好的朋友见面,天天听自己喜欢的老师讲课……还天天都有新故事。
记得第一天上学,舒西西看见菲菲手捧一把紫罗兰,在她妈妈的引领下,献给了班主任芳芳老师。舒西西看见芳芳老师一手抱着花,另一只手伸出,不停地抚摸着菲菲的脸。那捧花就在芳芳老师和菲菲的中间盛开着。让身边的大人和小学生看见,都羡慕着,后悔着。后悔的是,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在人生这样重大的时刻,把一捧花献给老师呢?
在舒西西的记忆中,芳芳老师在提问题时,菲菲总是愿意用花做比喻。芳芳老师也总是赞赏菲菲的那些关于各种花卉的比喻和想象。
到了二年级时,菲菲就有了一个外号,叫花菲菲。谁先第一个这么叫的,不记得了。但是,大家都愿意这样叫,叫得很顺口,好像菲菲不姓肖,而姓花。
花菲菲就是花菲菲。她离不开花。芳芳老师在二年级下半学期尝试着让同学们写第一篇作文时,只提出一个要求,让大家放开思路,大胆幻想,写出自己最想写的人和物。
花菲菲写的是花。
舒西西记得她在作文的最后一句,写的是:花,是世界上最美的、最香的、最值得赞美的!芳芳老师让菲菲自己站到讲台上,把作文朗读出来。说实话,舒西西跟其他同学都觉得菲菲朗读得好,她的朗读要比她写的作文好。因为文字上的花,已经加上了菲菲的语气和表情,活了起来,动了起来。使大家受到了菲菲朗读的感染。
那天,菲菲朗读完,从讲台上朝自己座位上走去时,芳芳老师率先鼓掌,同学们也跟着鼓起掌,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就热烈起来。
本来,这事情就结束了,可偏偏没结束。一个叫马亮亮的男同学举手了。芳芳老师让他站起来:“马亮亮,有什么事?”
马亮亮站起身,胆怯地用小声说道:“世界上,不是什么花都好!”
离马亮亮近的同学可能听到了,稍远一点儿的同学听不到,因为他的声音太小了。芳芳老师没听清,她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儿声!以后,我们班的同学在回答问题和提出问题时,要像菲菲同学朗读那样,大大方方的!”
马亮亮用手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好像是刚才自己的鼻子阻碍了嘴,让大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舒西西听清了他的话,因为舒西西就坐在马亮亮的前面。马亮亮的嘴离舒西西的耳朵最近。
舒西西举了一下手,代替马亮亮说:“马亮亮刚才说世界上,不是什么花都好!”
“哦?”芳芳老师吃惊地看着马亮亮,“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马亮亮又捏了一下鼻子,好像把鼻子上影响他说话的障碍排除掉了,用一种快速的不会被人打断的语气说道:“世界上不是什么花都好!有的花,还是侵略者!”
芳芳老师又“哦”了一声:“花是侵略者?”
被歌颂的花,突然站到了美好的对立面,这让芳芳老师和大家都感到太突然。
这时,马亮亮的鼻子好像完全没问题了,像放水的闸门开了,水都涌出来,说话也顺畅起来:“加拿大有一种好看的黄花,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中国来了,它繁殖力强,破坏了我们的生态!所以,花也是侵略者!”
芳芳老师开始用惊喜的眼光看着马亮亮:“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马亮亮说:“我爸爸告诉我的!”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小区的保安!”
“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
马亮亮说:“我爸做过十几种工作,只有一个爱好,在手机上看新闻!他在新闻里看到的!”
芳芳老师笑着说:“有这个爱好不错,这能让一个普通人,知道天下的事!”
菲菲问芳芳老师:“他说的是真的吗?”
芳芳老师说:“是真的。我好像也看见过这个新闻!”
从那天开始,菲菲回答老师问题时,不再用花做比喻,写作文时,也不再写花了。谁能没脑子地赞美有可能成为侵略者的花呢?
菲菲想跟花们告别。
有人再叫她花菲菲,她开始觉得别扭,也会生气,让叫她花菲菲的人,把“花”字去掉。
还是有人脱口叫她花菲菲。菲菲因为“花”这个字,经常生气。
有一次,一个男生又叫她花菲菲。不等菲菲生气,舒西西冲那个男生喊道:“她不叫花菲菲,她叫肖菲菲!记住没?她叫肖菲菲!”
很多同学才恍然大悟,对啊!花菲菲本来是叫肖菲菲啊!怎么就把她的真姓忘了呢?还好,她把自己的姓弄丢了,自己又找回来了。
是马亮亮提醒了她和大家。马亮亮也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不是因为他敢提问题,而是因为他敢质疑花。
嬴猪和凡鸟
舒西西家养了嬴猪和凡鸟。
嬴猪,是永远也长不大的猫。凡鸟,是永远也上不了天的狗。舒西西把猫和狗的取名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同时也向家里人宣告,他舒西西是嬴猪和凡鸟真正的主人。
妈妈说:“这名字起的,猫像猪,狗像鸟!不能换个名字吗?我想着就觉得乱!”
舒西西说:“不换,就叫这名!我喜欢!”
当初,妈妈和爸爸决定养嬴猪和凡鸟时,就是为了舒西西。还在舒西西上幼儿园中班时,在公园里看见一个男孩子领着一只短毛狗,舒西西就盯着看,舍不得走。看了好久,妈妈让他去别的地方玩玩,他哪里也不去了,就盯着狗,眼睛被狗黏住了。舒西西问小狗的主人,狗叫什么名字,那个男孩子说:“叫星星!”
“为什么叫星星?”舒西西不解。
那个男孩子说:“它天天晚上对着星星叫!它跟星星是一家的!”
舒西西听了,心里被震动了一下。一只狗竟然和天上的星星是一家的,多梦幻、多浪漫、多让人震惊!它每天夜里冲着星星叫,它是想家了啊!
小猫嬴猪比较懒,小狗凡鸟好动,性格互补,没有主人在家,只剩它们俩时,永远相安无事。它们时有不和,会把牙齿和爪子亮给对方,警告对方:别惹我,我有武器。但是,爸爸妈妈和舒西西都不希望家庭里出现不和谐气氛,就及时呵斥,禁止暴力倾向,维护它们之间和平的法律。
舒西西亲眼见到过凡鸟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热身之后,蹿到嬴猪面前,用一只爪子扒拉一下嬴猪的头。当时,嬴猪正趴在沙发上睡午觉。舒西西听养过猫的人说,猫爱睡觉,都以为它懒,其实,猫在思考。
思考的嬴猪不理浅薄的凡鸟。
但是,凡鸟想要大玩一场的热情不减,继续破坏嬴猪的午睡。凡鸟今天不想跳独舞,但嬴猪不想跟它跳双人舞。凡鸟觉得,你嬴猪太不体谅我了,你站起来,起码也该伴个舞吧?这个星期日的中午,嬴猪和凡鸟结仇了。
凡鸟第三次用爪子拍嬴猪的头。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嬴猪被迫卷入了战争。嬴猪用自己在和平时期很少使用的天天精心保养的利爪,闪电一样抓了一下凡鸟的脸。锋利的爪,轻易地穿过凡鸟面部的毛发,划到了它敏感的皮肤。凡鸟四肢离地,朝后跳了起来,随后就是一阵委屈的哀鸣。这个打击可不轻啊。从凡鸟的惊叫中就能听出来。
舒西西瞪着嬴猪,朝它吼道:“凡鸟就是想跟你玩一会儿,你怎么就下狠手?”
凡鸟在舒西西冲嬴猪发火时,不叫了,它知道舒西西在训斥嬴猪,在维护和平。嬴猪不知道舒西西在说什么,但是,它知道舒西西在骂它。
嬴猪记仇。但是,受到委屈的凡鸟不记仇。
舒西西多次看见凡鸟用舌头讨好嬴猪,嬴猪总是把一只露出利刃的爪子挠向凡鸟,以示警告。
舒西西跟妈妈说:“它俩完蛋了!”
“谁完蛋了?”
“嬴猪和凡鸟!”
“它俩怎么了?得病了?”
舒西西说:“它俩根本就不能在一起生活了!”
妈妈问:“这么严重?”
舒西西看出妈妈不信,就指指客厅。妈妈去了客厅,果然看见嬴猪趴在沙发上,凡鸟卧在阳台上,像是看不见对方的存在。恨不得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永不再见。
妈妈说:“它们过不到一起,就分开!”
舒西西问:“分开?让它们怎么分开?”
妈妈说:“我同事家里的老人需要一只猫做伴,就把嬴猪送给她吧!”
舒西西不舍得:“它俩现在的情况是暂时的,你先别忙着把嬴猪送人啊!”
舒西西和妈妈在讨论把嬴猪送人时,嬴猪把头从沙发上抬起来,盯着他们。它听到他们不停地提到嬴猪两字,觉得肯定跟自己有关。它好敏感啊!
嬴猪的表情开始警觉了,它不去理睬凡鸟,却盯着舒西西和女主人,开始担心起自己的未来。
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周六,舒西西家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妈妈累了一周,睡个懒觉,就没吃早餐。爸爸去洗车,舒西西跑到小区里的“明天中国男足”活动场地踢球去了,“明天中国男足”的名字是一群小伙伴自己想出来的。
九点多,妈妈才从床上坐起来,把牛奶从冰箱里取出,点了火,将牛奶倒入锅里,妈妈习惯喝热牛奶。
牛奶还没完全烧热,妈妈的电话响了。妈妈从厨房走到客厅拿出电话接听,是同事打来的,同事的父亲突然发病,让她帮忙照看一下自己的孩子。舒西西的妈妈急匆匆去了同事家,完全忘记厨房里还煮着牛奶。
家里没人,只有嬴猪和凡鸟。厨房里的牛奶煮沸了,从锅里溢出来,火却没有灭掉,金属锅继续加热。锅里的牛奶烧干了,从锅里冒出烧焦的呛鼻子的烟气,这难闻的气味立即跑遍了所有屋子,是敏感的嬴猪先打起了喷嚏,然后惊慌地四处躲藏。凡鸟也感到了危险,它四处查看,发现阳台上有拖地的水桶和拖把,它把水桶拱翻了,让拖布浸泡在水中,它把嘴巴插进拖布里,舒服多了。然后,凡鸟冲着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的嬴猪狂吠,让嬴猪快到阳台上来。
嬴猪来了,看见了湿拖布。湿拖布成了嬴猪和凡鸟的避难所。
家里的大人回来后,才知道了事情的可怕。舒西西和爸爸妈妈围绕着阳台上打翻的水桶和拖把,把凡鸟和嬴猪自救的故事完整地推理出来。
合理又不合理。可信也不可信。但是,全家人最后都认定,这一切都可信而又合理。因为和谐和美好,才是应该给未断事物最后盖下的那个印章。
舒西西想证明嬴猪和凡鸟的真实关系,他在周末,把凡鸟送到同学家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一天的时间。
上午,嬴猪像往常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领地卧着,安静地享受时光。但是,到了下午,它开始不安地走来走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舒西西心里想,真的希望嬴猪能感受到孤独。
晚上,嬴猪用它跟平常不一样的声音叫着,冲着窗外叫。舒西西指着它的餐具说:“饿了,有食;渴了,有水!你叫什么?”
嬴猪还是叫。
第二天早上,舒西西把凡鸟领回来,嬴猪一见凡鸟,就迎上去,用自己的身体贴上去。凡鸟低头看着嬴猪,像是跟它说话:“怎么样?才离开一天,想我了吧?”
这让舒西西激动得差点儿流出泪来。
嬴猪和凡鸟真的相处融洽了。所以,舒西西的妈妈不再提起要把嬴猪送给同事这件事了。
看打雪仗的人
好大的一场雪。芳芳老师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欣赏着外面少有的雪。手里端的茶都喝光了,还没欣赏够。她突然决定把同学们带到离学校最近的公园,让同学们撒一回野,然后围绕雪,写篇作文。
同学们喜欢芳芳老师的这种想法,别的班老师不会这样做,但是,芳芳老师会做出这样新鲜又突然的决定。
大家排着队进公园时,唱着歌,队列还整齐,走着走着,同学们唱歌和排队的兴趣全丢了,都开始四处乱看。公园里美轮美奂的雪景,根本不该是排着队去欣赏的。
四处都是白雪。刚刚落下的,还没有被污染。
芳芳老师刚说完让大家认真仔细观察雪,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舒西西发现有两个男同学拿雪球相互扔,便加入了其中一伙,紧接着,班里一半的男同学都参与到打雪仗的队伍中。男同学们的叫嚷声和乱飞的雪球,让女同学也忍不住加入打雪仗。
公园里有一群老人站在不远处看着打雪仗的孩子。
一个坐轮椅的爷爷把自己包裹得很严,为了看清一群孩子打雪仗,他把棉帽子朝脑后推了推,把堆在嘴巴上的围巾朝下拉了拉,咧着没几颗牙齿的嘴巴,笑个没完。
打雪仗很累,男同学们都扔了帽子,摘掉手套,赤着手抓雪,让手温把散乱的雪揉成一团,当成手雷扔出去。
有的男同学愿意被雪球击中,然后仰天倒下,非常过瘾,倒在雪地仰望冬日的蓝天时,血性和壮烈,放纵和自由,献身和告别,都在公园的雪地里实现了。
四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芳芳老师大喊结束了,该集合了。同学们没听见,或是假装没听见,继续抛雪球。
芳芳老师站在公园的椅子上大喊:“下课了!”
同学们才站直了,扔了手里的雪球,失落地看着椅子上的芳芳老师。
舒西西看见那个坐轮椅的爷爷还张着没几颗牙齿的嘴巴笑着。
舒西西路过时,问爷爷:“爷爷我们打雪仗,好看吗?”
爷爷点着头:“我像你们这样大时,天天在这里打雪仗!”
“天天打雪仗?”
“天天!”
舒西西不解地看着没牙齿的爷爷。
爷爷看懂了舒西西眼中的不解。他说:“再不打打雪仗,很快就到了我这样的年纪了!想打也打不了了!”
排队回学校的路上,舒西西跟芳芳老师说:“老师,我们会经常来打雪仗吗?”芳芳老师拍了一下舒西西的帽子,把他的帽子都拍歪了:“想什么哪?光想美事?不学习了?”
舒西西问:“老师说打雪仗是美事,是美事,为什么不做?”
芳芳老师愣了片刻,假装看了一下远处,然后朝队伍喊道:“注意路滑!别摔倒了!”
当天夜里,舒西西还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那个没几颗牙齿的爷爷,坐着轮椅,径直闯入他的房间,掀开舒西西的被子,扬了他一身冰凉的雪:“为什么不去打雪仗了?”舒西西又惊又喜,惊醒了。等他完全醒了,还一直傻乐。妈妈问他笑什么,舒西西只是抱着被子笑,不答。
有一天,舒西西一个人鬼使神差地跑到公园,看见同学们打过雪仗的地方,那个坐轮椅的没几颗牙齿的爷爷静静地待在那里,他背后的那棵身材粗壮没有头发的柳树,像是爷爷的兄弟。
爷爷在等舒西西他们,等了很久。舒西西走了过去,问道:“爷爷,你一个人在这里?”爷爷看见他,点着头。舒西西指着空旷的公园说:“前几天,我们全班的同学都在这里打雪仗!你记得吗?”
爷爷咧了一下嘴巴,舒西西看出,那是爷爷笑了。那天离开爷爷后,爷爷的一句话,让舒西西很震惊。爷爷说,跟他一起长大的同学和朋友,只剩下他一人了。“你没有朋友了吗?”舒西西问爷爷。
爷爷又咧了一下嘴,抬起手,头都没有回一下,朝脑后指了指:“有,它!”他指的是那棵弯曲的柳树。
只有那棵柳树还认识他。
谁在撸猫?!
四年级上学期的某一天,大家突然听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要在线上上课了,多数同学都咧嘴乐了。看见一屋子的人都掩饰不住心里的笑,芳芳老师严肃起来,眼神像是电蚊拍,扫了一圈,把一教室的笑都灭了。
“疫情来了,不在学校上课,并不是让你们在家里不上课了,可以休假了,可以为所欲为了。线上上课,一节课也不会少!一分钟也不会减!提醒一些同学,请你们收起古怪的想法!并且……”
同学们都听着芳芳老师要说的“并且”是什么怪物。
“线上的每一节课,都会有一个值班家长监督。哪一个同学没认真听课,不在线上,不自觉,都会被监督的家长记录下来!严格地说,在线上上课,要比在教室里上课还严格!还有一点更加重要……”芳芳老师故意不马上说出来。
同学们再次等着芳芳老师说的“更加重要”的是什么更怪的怪物。
先喜后怕的感觉,跟遇到怪物后的感觉一样。但是,舒西西跟同学们的心情还是轻松起来,这完全可以想到的,那毕竟是在家里,可以随时上卫生间,可以吃零食,可以伸懒腰,可以自由地放个屁……
“你们别以为坐在家里就可以放松了,可以随便去卫生间,可以把零食放在手边,想吃一口就吃一口!可以动来动去!再说一遍,有值班家长监督你们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平常在教室里上课是什么样子,线上上课就是什么样子!”
教室里涌动的快乐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就像是一群孩子兴奋地奔向游乐园,大门却砰的一声,在他们面前突然关闭了。
此刻,芳芳老师就是那个关闭游乐园大门的人。
第一天线上上课,负责监督的家长是菲菲的妈妈。这是星期四,舒西西本该离开家去学校,傍晚才能回来。但是,他今天没离开家,这让嬴猪和凡鸟大为不解。它们在自己常常发呆的地方,抬头呆呆地看着舒西西。
嬴猪和凡鸟差不多同时意识到,舒西西的爸爸妈妈像往常一样上班去了,舒西西今天却不去学校了,它们突然就兴奋起来。凡鸟在舒西西的两腿间钻来钻去,晃着尾巴。嬴猪在舒西西坐下调整视频时,跳到了他的腿上。
有了舒西西,加上嬴猪和凡鸟,三个活物,才能凑成一台戏啊!
芳芳老师在线上出现时,让舒西西觉得芳芳老师离得那么远,眼睛也不会落到他的脸上,只是望着前面。舒西西上课时,嬴猪一直卧在他的两腿间,凡鸟也没离开他的脚,它的下巴搭在他的拖鞋上,像搭在枕头上一样。
舒西西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手一直捋着嬴猪的背。因为放松,芳芳老师讲的东西,他很顺畅地记在了脑子里。
线上课程一结束,舒西西就接到妈妈的电话:“刚才上课时,谁在撸猫?”
舒西西顿了一下:“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问你,上课时谁在撸猫?菲菲妈认得你,在微信群里微我了!”
舒西西说:“是嬴猪自己跳到我腿上的,它愿意跳到我腿上,不是我抱到我腿上的!再说了,它跳到我腿上了,我也不能把它扔了啊!再说了,它在我的腿上,根本就不影响我上课!再说了……”
妈妈在电话里火了:“再说什么?你说,再说什么?”
舒西西皱着眉解释道:“嬴猪和凡鸟很少在周一到周五看见我在家,它们平时很无聊很孤独,它们俩看见我今天在家,它们很开心!”
“说你上课不要撸猫,你管它们孤独不孤独做什么?现在,我让你做一件事!”
舒西西有点儿慌:“让我做什么事?”
“马上把嬴猪和凡鸟关到阳台上去,别让它们走进你的房间,干扰你上课!立刻!马上!”
“把它们关起来,它们还不如过去了!”
“妈妈只关心你的将来,哪里有时间关心它们的过去?把它们关在阳台上,拍张照片发给我,快点儿,要上课了!”
舒西西生气地把电话挂断了。
…………
在舒西西和妈妈打电话时,聪明的嬴猪和凡鸟又意识到,电话内容里有它们,而且,电话内容对它们今天快乐的生活很不利。所以,它们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种可怜和哀伤,一点儿都不伪装。
“你们本来该高兴的,现在,要把你们关进监狱了!”舒西西抱歉地对嬴猪和凡鸟说。
嬴猪和凡鸟看着他,又看看阳台上已被他推开的门,像是问他:“为什么啊?”
舒西西突然鼻子就酸了:“你们,你们俩,别这样看我行吗?我不想把你们关起来!”
嬴猪和凡鸟的眼神分明是在问他:“不想关我们,为什么还要关我们?”
舒西西说:“我没办法!我们干什么,他们都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
隔着阳台上的玻璃门,舒西西看见嬴猪和凡鸟在一层玻璃后面的脸,它们俩都望着他,眼里有话。
接下去的线上课,是数学,舒西西一句都没听进去。
山崩地裂
舒西西第一次感到山崩地裂,是在马路上。他跟爸爸去文具商店买学习用品,买完,拎着袋子走出大门,去对面的停车场。要横穿马路时,一辆有十个轮子的载重汽车缓慢经过,爸爸和舒西西等着它过去。
载重汽车就要驶过去时,它后面的轮子发出了一声巨响,那是舒西西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听到爆炸声,过去,只在电影电视上才能听见那种声音,他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随后涌起一股带着白雾的气浪,先把爸爸推倒,爸爸又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是载重汽车的后轮胎爆了。
回忆起现场那一幕时,舒西西用经历了生死的乐观口气说:“爸爸当时差点儿把我砸死!”现实中的真实,比游戏中的传奇,更值得炫耀。
爸爸说:“胡说!我那是手疾眼快,扑到你身上了!我在保护你!”
妈妈说:“我没在现场,不知道真相!”
舒西西说:“轮胎爆了时,真响!”
爸爸却接着刚才的话题:“西西啊,你记住了,我给了你第一次生命!又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舒西西说:“轮胎爆响时,我只感到一股气冲出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爸爸说:“西西啊,你听我说话了吗?我又给了你第二次生命!”
舒西西说:“炸弹响了,有轮胎爆了的声音大吗?”
爸爸想打断舒西西的话:“你听到我跟你说的话吗?我刚才说,我又给了你第二次……”
舒西西把爸爸的话当成了一股风,听而不闻:“轮胎爆了,是我听到的最可怕的声音!最……”
那天,舒西西的爸爸去外面办事,把车临时停在一幢楼下,等他办完事情回到停车的地方时,发现车前机盖被什么东西砸坏了。爸爸发现车边地上有一个摔裂的黑色手机架。他去了小区物业,查看监控,原来手机架是楼上扔下来的。是高空抛物。一连几天,爸爸天天跑那家物业,查抛物的人,还报了警。没有结果。
那幢楼三十二层,想查抛物的人,并不容易。爸爸想起来就骂,他一骂,全家人的心情都不好。
又是一星期过去了,也没查到高空抛物的人。
爸爸还在骂人,除了骂那个抛物人,还骂得深入了,什么公德丧失,什么做人没有底线,什么破坏生存环境,天上地下的,他把能想起来的不愉快的事情,都联系起来骂了一遍,像是憋着气,撒出一张骂人的大网,誓把人间大大小小的不良丑事,一网打尽。
舒西西实在是听烦了,劝爸爸:“爸,你别骂人了!别再想那件事了!你一骂人,就像是骂我们!”
爸爸不解,瞪着舒西西:“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是骂你们?”
舒西西说:“你骂人时,只有我和妈妈听到啊!那个高空抛物的人也听不见你骂他啊!你骂给谁听?”
爸爸骂人的气势减弱了,换成了小声嘀咕着骂人。
看来,那个高空抛物的人找不到,爸爸会一直骂下去,不会罢休。
每天傍晚,舒西西的家里人都要把凡鸟带出家门,散散步,解决一下凡鸟的大小便问题。谁有时间,就带凡鸟出门遛一遛。十次有八次是舒西西带凡鸟出门散步的。那天,爸爸和妈妈有应酬出了门,家里只剩舒西西了,妈妈在网上给他订了一份番茄比萨。他吃完了,觉得身上都是汗,就跑进卫生间去冲澡,这时,他听见凡鸟在卫生间的门外叫他。舒西西隔着门说:“我知道你的散步时间到了,等我一下,我冲完澡就带你出去!”
水龙头的水冲到头上身上时,他没听到凡鸟一直在用爪子抓挠卫生间的门。等他擦干了身上的水走出卫生间时,看到了惊人一幕:凡鸟正在痛苦地吃自己的粪便。它刚才是来不及了,它又怕屋子脏,所以艰难地吞咽起自己的排泄物。
舒西西的脑袋突然嗡嗡响起来,像是出现了耳鸣。凡鸟的行为像是一声巨响,山崩地裂。
他看呆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着凡鸟的头连声地说“对不起”。他看见凡鸟眼睛里存着两汪泪水。
爸爸和妈妈回家,舒西西说了凡鸟的行为,爸爸和妈妈也呆在那里。
“不能吧?”妈妈说。
舒西西两眼是红的:“真的!”
妈妈好半天才说:“它好在意自己的生活环境啊!”
爸爸也动容地望着凡鸟。
从那天开始,舒西西发现,爸爸不骂人了,可能是不想骂人了,懒得骂人了,他骂人骂累了。舒西西还留意到,爸爸每天上班下班,出门和进门时,都要俯下身体,去摸摸凡鸟的头,暂时的重逢和告别,都有一个仪式,也不管嬴猪是不是嫉妒凡鸟。好像爸爸摸了凡鸟的头,会给他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舒西西也是从这件发生在凡鸟身上的事情开始,知道了在世界上什么叫山崩地裂,并不是听到打雷,放炮,海啸,火山喷发。带来震动的,往往是无声的、平常的事……
爸爸真的不再骂人了。还有,从那天开始,舒西西一家三口,围着餐桌吃晚饭,都抢着放下筷子,去跟凡鸟出门散步。
棉花糖
是菲菲把一个消息悄悄告诉同学们的。她先告诉的是平时跟她最好的朋友,舒西西也是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人。
天宇书店一到周六就有活动。买一本书,还赠送一个又大又漂亮的棉花糖。“棉花糖有这么大!”菲菲用手比画了一下,足足有篮球那么大。
“你从来没见过的棉花糖!”菲菲还要加上一句。
“买什么书都会赠棉花糖?”
“对,只要是买书,就有棉花糖!”
舒西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有自尊心的年龄,但是,又对赠送的棉花糖十分好奇,所以,他开口跟妈妈要钱时,不提棉花糖,只说要去天宇书店逛逛。孩子去买书,天底下所有的家长都没理由拒绝。说来奇怪,只要是舒西西要钱去书店看看,爸爸和妈妈都产生质疑。
“没有家长拒绝一个要钱买书的孩子!”因为大人给钱不痛快,舒西西开始质疑爸爸和妈妈。
妈妈说:“你都把要钱时父母的短处拿捏住了,还不让我们怀疑?”
爸爸打圆场:“快给他零花钱吧!毕竟是去书店啊!”
妈妈给钱还是不痛快:“这个星期的零花钱用完了?”
“花完了!买瓶可乐的钱都不够!”
妈妈把钱给他了。但是,她给钱的动作,让舒西西不舒服。妈妈不是把钱递到他手上,而是拍在餐桌上。
舒西西把钱抓在手里,说道:“我是去书店,不是去游戏厅!态度能不能好点儿?!”
舒西西在周六上午的十点钟去了天宇书店。他已经去晚了,看见了自己班上的好几个同学。在棉花糖的小机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个孩子的手里,都拿着一本书,焦急地等着拿到又大又漂亮的棉花糖。
新书都有塑封,有的孩子等棉花糖的时间里,就把书朝天上扔,然后用两手接。舒西西发现,很少有人把塑封撕开,看看书的内容,好像手里的书,只是一张领取棉花糖的奖券。
领取棉花糖的队伍太长了,弯弯曲曲,像盘绕在书店里的一条柔软的爱吃甜食的蛇。
两个做棉花糖的年轻店员,忙得头上冒汗,店服都湿透了。舒西西看着他们忙乱的样子,想起无声电影《摩登时代》,卓别林演的那个拧螺丝的工人,最后手都拧抽筋了。舒西西呆呆地看着做棉花糖的店员,觉得两个手忙脚乱的店员,快把自己转成了两个大大的棉花糖。
有个陪孩子领棉花糖的阿姨,感慨道:“这家书店,我来过无数次,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舒西西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等到篮球大的棉花糖。
晚上,妈妈突然问舒西西:“你今天去书店,好像去了很久,你买什么书回来了?”
舒西西不记得书名,跑回房间看。书还在书桌上,塑封没拆。他回头冲厨房里做饭的妈妈说:“书买来了,还没看呢!”他一字不提买书会赠棉花糖的事。好像提了棉花糖,自己去书店的目的就不纯,就是做了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
“我问你,买的书叫什么名字?”在妈妈看来,儿子舒西西并不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不,这有点儿抬高舒西西了,他不是一个拿着一本书就放不下的人,不,这也是有点儿抬高儿子了。应该是,他这么主动提出去书店买书,让妈妈怀疑他的动机。
舒西西看了一下书名,大声对厨房里的妈妈说:“叫《书能陪你一生》!”
妈妈说:“这本书好啊!”
舒西西说:“我当然知道好了!”
舒西西上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路过天宇书店,书店没了,换了一个醒目的大牌子:最爱串串香。
复杂的香味从店里蹿出来,让路过的人,不想闻,也得闻。店里的人都坐满了。门外立着一个取号机,一个机灵的小姐姐穿着红色紧身工作服,在给等候座位的顾客发号。拿着号码的人,就在店外的一排椅子上坐下,看手机或是聊着天等。
说不出为什么,舒西西的心里,有点儿难过起来,酸酸涩涩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比串串香的味道还复杂。
舒西西凭着印象,在连着三条漫长的街道上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一间小小的书店了。他站在那里,左看右看,待了很久……
挖坑
舒西西觉得爸爸“呲”他的时候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本来也没多大点儿事,俗话说的,屁大点儿事,就踩了爸爸的底线,随时狠“呲”他一顿。这让他很不舒服。对舒西西来说,爸爸为他设立的底线,就是一个线团,他被裹在中间,被爆炒,被油炸,被熬煎。舒西西想问爸爸,自己是肉馅,裹在线团里,一口都咬不到肉,有意思吗?
爸爸“呲”他一顿,就像爸爸悠闲地坐在那儿,端起杯子喝口茶那么随便。“呲”人“呲”得太随便了!
早上,舒西西已经从床上坐起来,穿上衣服,用脚去找鞋。爸爸经过门口,朝屋里扫一眼,放出一句多余的话:“就是周日,也该起床了!”舒西西一听,干脆脱了衣服,又钻进被窝,硬把眼睛闭上。
比方说,舒西西在卫生间里待的时间久了一点儿,爸爸在门外就会说:“上卫生间时间也太长了,地震了怎么办?提着裤子夹着逃吗?”舒西西已经提上了裤子,听见爸爸的闲言碎语,重新褪下裤子,坐在马桶上。跟爸爸耗时间,看谁获胜,能熬到最后。
舒西西的不满,在心里发出一根小嫩芽,还越长越结实。爸爸最初没当回事,它大了,硬实了,就扎手了。
有一次,舒西西看见爸爸一边看手机,脸上还一边露出诡异的笑。舒西西大声跟妈妈告状:“妈,我爸看手机偷偷乐!”公开挑事。有借助妈妈的力量,对爸爸进攻的意思。
“哦?看什么哪?让大家看看!都乐一乐!”妈妈走过来。
本来没什么,让舒西西这样一喊,妈妈一响应,舒西西的爸爸就真的慌了,把手机翻扣在手里:“我看什么了?”
舒西西是故意的。天底下看手机偷偷乐的人多了。
妈妈却对爸爸说:“你好像是心虚了?”
爸爸说:“我有什么……可心虚的?”
“没心虚?”妈妈走近爸爸,眼睛盯着爸爸的脸,手却在下面把爸爸手里的手机摸到自己手里,缴了爸爸的械。
妈妈把爸爸的手机举到面前看,是一个不划走它就不会消失的短视频: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问车里的导航:“能帮我找个大项目吗?”导航问:“多大的项目?”男人说:“越大越好!不差钱!”导航说:“经过搜索,有这几个项目,第一,给太阳安开关!第二,给黄河安栏杆!第三,给飞机安倒挡!第四,给地球抹水泥!第五,给长城内外贴瓷砖!”男人摇头说:“这活儿太大了,我包不了!”导航说:“你不行就别跟我吹牛皮!”
妈妈乐了:“西西,好像是说你爸!”
舒西西看了,点头说:“像说我爸!”
爸爸说:“我就那么爱吹牛吗?”
妈妈却转头对舒西西说:“西西,你将来一定不要吹牛,从做一点儿小事情开始,能做就做,不要好高骛远!”
爸爸却揪着妈妈的话不放:“你说,我怎么爱吹牛了?”
舒西西够狠,拿起抹布开始给桌子擦灰,东抹抹西抹抹,忙得像钟点工。
妈妈对爸爸说:“你该向儿子学,从学做家务开始!”
爸爸冲舒西西吼叫:“你搞什么搞?!”
回到自己房间,舒西西能听见妈妈继续跟爸爸争吵:“我在教育孩子,你怎么钻死胡同了?牺牲了你,成就了孩子,你连这点儿付出都不行吗?”
舒西西伸长脖子听,没再听到爸爸一点儿声音了。爸爸被妈妈的唾液淹昏了。
舒西西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是给爸爸挖了一个坑,让爸爸掉进去了。他要是不跟妈妈说:“我爸看手机偷偷乐!”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周末,家里人吃过饭,收拾完了,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看一部怀旧影片,也给舒西西放了一个假,可以玩玩,自由地玩,玩什么都行。舒西西就在自己房间里打游戏,一边打,一边可以听见客厅里传来爸爸妈妈的笑声。
家里三口人,有两个人同时笑,第三个人就受了传染。一个人不笑,就觉得很孤独,所以,一定要“找”笑。
舒西西忍不住跑过去看了一眼,想知道爸爸和妈妈看什么能笑成那样。结果,他看见几个头戴白毛巾的人在路上挖坑,朝坑里埋东西,一个小男孩也在埋东西。一会儿,一队日本兵端着刺刀过来,一个日本人趴在地上,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小心地扒开土,把东西抠出来,一抠出来,日本人就把脸痛苦地扭到一边去了。那个躲在石头后面的男孩跟一个女孩说:“我的雷……”
原来是老电影,黑白片《地雷战》。
舒西西从来不看老电影,尤其是黑白片。
爸爸和妈妈已经不笑了,因为电影中好笑的地方已经过去了。舒西西突然在他们身后笑起来,太突然了,把爸爸和妈妈吓了一跳。妈妈说:“让你自己好好玩一会儿,你凑到这里笑什么?”
舒西西指着电视说:“挖坑!明显是给人挖坑!”
爸爸说:“那是埋雷!”
舒西西问:“为什么不用大炮轰,偏要挖坑埋雷啊?”
爸爸说:“因为没有大炮!”
舒西西明白了:“就是面对面打不过,就挖坑埋雷炸他们?”
爸爸说:“对!”
舒西西说:“爸,你胳膊粗,力气大,我也打不过你,今后只能给你挖坑了!”
爸爸瞪着眼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爸爸对舒西西的跳跃性思维和联想能力,感到不太适应。
妈妈听得清清楚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儿子在反抗!”
舒西西说:“我是用智商挖坑!现在,你让我埋一泡自己的,恶不恶心?”
爸爸站起身,四处看,像是要找一个合手的家伙:“你的意思,你要反了?是不是?”
舒西西说:“爸,你这套也太原始了!”
爸爸快跳起来了,突然被妈妈摁在了沙发上:“你行了,靠压制,靠强势,儿子能服你?”妈妈的话,冷冷的冰冰的,像警察给他手腕上扣了手铐,让爸爸平静下来。
爸爸摇着头,很痛苦的样子。其实,舒西西给了爸爸另一种联想,是舒西西想不到的。原来,舒西西在爸爸的眼中,算是乖巧听话的孩子,是爸爸拥抱的一只温顺的猫,现在,它已经在他怀里悄然变成了一只有了生活阅历的带“刺”的豪猪。
拥抱豪猪需要小心和技巧,又给它温柔,又不能被它的硬毛刺伤。挺难的!这世上,有哪个养儿子的爸爸容易?反过来说,哪个儿子身边没有布满线团?
伴飞
江上还流动着冰,就有人在江边放风筝了。有人说,风筝是在呼唤春天快点儿来。
三月时,天越来越暖了。除了人多,麻雀和穿着华丽的喜鹊也来凑热闹。每天都有风,风把暖意送来,一刻都不休息,风是推着春天的背来的。春天的风,比人勤劳。它用不放弃,驱赶凉意,用温柔的舌头,舔绿了两岸。
越来越多的人在江边放风筝了。
菲菲跟家里人说,她想放风筝。她记得上幼儿园时,家里人曾带她第一次去江边放风筝,放风筝之前,大鸟风筝的胸上还被爸爸写了两个大字:菲菲。
菲菲就看见风筝载着菲菲两字去了天上,风筝越高,风筝上的菲菲两字变得越模糊。地下的菲菲就看不见天上的菲菲了。
那时,菲菲就说:“它太高了!”
菲菲说:“今天去放风筝吧,好多年都没放风筝了!”妈妈先领她去了一家服装店买风筝。放风筝是有季节性的,这座城里没有专卖风筝的店,有的服装店就代销风筝。多种多样的风筝,挂在服装店里,让店里多了色彩,更吸引人的目光,留住顾客的脚步。
菲菲像几年前一样,还是选了一个大鸟风筝,菲菲选的是自己的记忆。爸爸妈妈和菲菲准备去江边放风筝时,又准备了吃的喝的,还有供三人使用的立式遮阳伞,三把塑料椅子,可以折叠的圆桌。菲菲看见爸爸的汽车后备厢都快塞不下要带的东西了。
她看见爸爸在敞开的后备厢前发呆,爸爸像是自言自语:“现在去江边放风筝,怎么像搬家啊!我小时候去放风筝,一个人拿着风筝,走到江边,放一天,肚子太饿了,才收了风筝回家!”
江边放风筝的人很多,菲菲跟在爸爸妈妈身后,徘徊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能放风筝的地方。天大,地小,人多。
等菲菲的大鸟风筝升起的时候,天上大大小小的风筝,就像是秋天的蜻蜓,密布蓝天。爸爸坐在阳伞下,告诉菲菲:“胳膊放松,不然,你很快就累了!”
菲菲却问爸爸:“多大的风筝,才能把我带到天上去?”
爸爸说:“这种想法,是所有放风筝的孩子都有的!”
菲菲问:“真的?”
“当然了。我那时还不仅仅是上天,还想跟着风筝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时,菲菲的大鸟风筝旁边,有几只麻雀掠过,它们像是认识大鸟风筝一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之后,又从它身边飞过。麻雀走了,又来了一只大鸟,它的黑白着装,跟大鸟风筝非常和谐,它像是找到了久别的朋友,几乎定格在大鸟风筝身边,跟大鸟风筝在天上密语。
妈妈望着伴飞的大鸟说:“好美啊!”
“它是什么鸟啊?喜欢我的大鸟风筝?”菲菲仰着脖子问。
“不认识,我也是第一次认真看它!”爸爸也仰着头看那只伴飞风筝的大鸟。
菲菲就说:“就叫它无名鸟吧!”
天上的风筝,给麻雀和无名鸟带来的是一次春天的盛会。无声的风筝和欢快的麻雀及无名鸟,在天幕上组合成一幅变幻的水彩画。
那件事,是突然发生的。天上的画抖动了一下,麻雀和无名鸟突然间惊慌逃离了画面,看不见了。一架灰色四脚的带着螺旋桨的航拍器升到空中,它像是一个闯入者,发出嗡嗡的声音,把一个蜻蜓风筝撞掉了……
江边的人们四下寻找那个操纵航拍器的人。有孩子大声喊道:“滚开!给我滚开!”紧跟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很多孩子冲着天空大叫:“滚开,滚开!”
菲菲看见爸爸望着天上的灰色闯入者说道:“这是侵略!”
“侵略者”逃离了。过了好一会儿,麻雀们才三三两两慢慢地又进入了美丽的画面。
菲菲一直眼巴巴等着那只无名鸟。天上的大鸟风筝,也像是四下张望,在等待知心朋友的出现……
菲菲觉得,自己的大鸟风筝,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空中朋友。它虽然和那么多的风筝在享受春天,可它还是孤独。
江边上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爸爸把风筝交给菲菲,说是那边可能出事了,他要赶过去看看。一会儿,爸爸回来了,说几个生气的放风筝的男孩子,把那个控制航拍器的男孩子围在中间讲理,那个男孩子后脑勺上留着一绺毛发,摆来摆去,像羊尾巴。他们让那个男孩子带着讨厌的航拍器到别的地方玩!那个男孩子问:“让我去哪里玩?”几个男孩子说:“离我们远一点儿的地方!”那个男孩子霸道地说:“我就喜欢人多的地方啊!”
爸爸说到这里,竖起一根拇指,预示着一个重要人物出场:“这时,一个大眼睛的男孩子对羊尾巴说:‘你知道我学过投掷运动吗?’羊尾巴问:‘投掷运动?什么意思?’大眼睛说:‘你手里的这玩意升到空中,我用石子就能把它打下来!’羊尾巴一听,不服气了:‘你用石头打我的航拍器?你能打到它?你打,我让你打三次!’”
爸爸笑起来:“羊尾巴真的把航拍器升到半空中,用手里的控制器,左右穿行。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子不急,在江边准备了一块合适的石头,攥在手里,眼睛望着空中的航拍器,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羊尾巴见状,就得意起来:‘打呀?你怎么光看不打啊?’大眼睛还没等羊尾巴说完,已经出手了,眼见空中的航拍器被石头击中,摇了几下,醉酒一样不受羊尾巴的摇控器控制了,看着它栽进江里!”
菲菲惊喜地问:“用石头把它打下来了?”
“打下来了!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刚刚看见的这一切!”爸爸摇着头,“在今天,还有这样的男孩子。会掷石头!我回来时,那个羊尾巴还求那几个男孩子帮他把航拍器捞出来,我估计找不到了!那个羊尾巴该哭了!”
菲菲说:“侵略者就该知道疼!”
她望着天上的风筝,还是没看见无名鸟来伴飞。菲菲坚持等着,爸爸和妈妈跟着她一起等。江边上放风筝的人越来越少了。天色已近黄昏,爸爸说:“菲菲,回家了!没有太阳,天凉了!”
这是菲菲最后一次放风筝。
永永远远这个词
在舒西西的印象中,“永远”和“永永远远”两个词,肯定是一家人,流着一样的血,长得也一样。他看过的电影和电视剧里,常出现这字眼。它们常常被人挂在嘴边—“永远爱你!”“爱你到永永远远!”这样的话听多了,舒西西很不以为然。
是啊,听多了吃多了,谁还当一回事啊!要是说:“我搞到了一张明年去月球的航天飞船船票!”还会有人多看你两眼。
暑假时,妈妈带他参加过一个婚礼,是妈妈同事的婚礼。婚礼现场很时髦,是露天的,吃的喝的都摆在那里,想吃什么自己拿。舒西西吃饱了,就坐在那里看热闹,看见最多的就是红色条幅上写着“永远”和“永永远远”的大字。热情的女主持人说了很多话,舒西西都记不住了,留在脑子里的都是“永远”这类字眼。
但是,那个夏天还没过去,妈妈突然在家里说起他们分开了。
舒西西问:“分开就是离婚了?”
妈妈说:“是啊!妈妈还领你去参加过她的婚礼哪,好吃的东西,你没少吃!那婚礼雅致、温馨、时尚!到处是花啊!”
舒西西愣了一下,心里想,这些大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啊!不是要永永远远吗?
“说离婚就离婚了?”
“离了!”妈妈摇着头,像是看见婚礼上的花都凋谢了。
舒西西领凡鸟散步等电梯时,电梯停在二十九层半天也不肯下来。凡鸟焦虑地蹭着舒西西的腿,喉咙里哼唧着,埋怨电梯太慢了。
电梯动了,从二十九层缓缓下来,电梯门一开,窄小的电梯间显得很拥挤,里面有一个轮椅,上面坐着打瞌睡的奶奶,轮椅后面,是一个爷爷。
舒西西见过爷爷和奶奶几次,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凡鸟抢先进了电梯,他在后面跟进去。凡鸟一进电梯,打瞌睡的奶奶就醒了,是被凡鸟惊醒的。
舒西西说:“奶奶,别怕,我给它戴了嘴套,它不会咬人,也不闹人!”
其实,轮椅上的奶奶只是睁了一下眼睛,又接着打瞌睡了。
舒西西领着凡鸟走出电梯前,看了一眼轮椅上的奶奶,她又睁眼看了一眼凡鸟,然后又闭上眼睛。
舒西西问推轮椅的爷爷:“爷爷,这么晚了,还推着奶奶去哪里啊?奶奶困了,要睡觉了!”
爷爷捂着自己的胸口说:“奶奶这里闷,每天要出来透透气!”
舒西西想问奶奶多大岁数了,没有问,因为凡鸟实在是急了,已经跑出大堂的门外。舒西西紧跑几步,追凡鸟去了。
遛完凡鸟回家,舒西西跟妈妈说起刚才碰见的爷爷和奶奶:“奶奶都困了,爷爷还推着奶奶出门,说奶奶胸闷!”
妈妈说:“你说的是二十九楼的程爷爷和他老伴吧?奶奶身体不好,多少年就靠程爷爷侍候着,吃喝拉撒睡,全是你程爷爷一个人。他们的女儿在外省,帮不上忙,俩老人不容易啊!”
有一天,舒西西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推着奶奶在小区里走,心想,可能是程爷爷和奶奶的女儿回来看他们了。
“妈,我刚才看见程爷爷和奶奶的女儿了!”
妈妈点着头,一边做菜,一边说:“你程爷爷去世了……”
“程爷爷去世了?”
“程爷爷的身体比他老伴还糟。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也不跟老伴说。他在去医院前,做了很多准备!”
舒西西问:“做准备?”
“奶奶最爱吃程爷爷做的面条卤,肉丁和酸豆角做的卤。奶奶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你程爷爷端上这道卤,他老伴的心情就大好了!程爷爷走了。他的女儿回家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一袋一袋的卤子,都是肉丁和酸豆角做的,几十袋……程爷爷的女儿看见,失声哭了……”
舒西西看见妈妈说这些时,眼睛湿了。
他突然想起那句自己曾经不在意的被人说烂的话:“永永远远……”舒西西看见,这句话不是空话,他是一个具体的人,两手拎着菜,朝着轮椅上的奶奶走去,在远远的地方就喊道:“老伴,饿了吧?想吃我的面了?想肉丁酸豆角卤了?别急,马上就好!”
眼前的画面那么清晰,那么生动,让舒西西的眼睛红了。
逃跑的眉毛
班上敏感的同学都有判断力,芳芳老师今天的心情好不好,是能看出来的。比方说,芳芳老师往讲台上一站,正脸对着大家。她眼睛上方的两条眉毛一高一低,画得不对称,就像在额头上养着两条小毛毛虫,一条吃饱了老实地卧在那里不动,一条没吃饱,昂着头,要强行爬出她的脑门。
这说明什么?说明芳芳老师早上出门之前,心情不好,淡妆化得太草率,没心情伺候它们,就让一条毛毛虫吃饱了,让另一条毛毛虫饿着。
芳芳老师走来走去,她眼睛上方的眉毛,像在给班上同学做哑剧表演。有同学开始偷偷笑,那笑声会传染别人,会提醒别人,于是,更多的同学开始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芳芳老师可想不到,同学们拼命忍着的笑,是她脑门上养的两条毛毛虫引起的。她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把同学们朝向她的脸看得很清楚,都笑什么哪?一两个人笑起来,是一两个人在捣鬼,教室里的人都在笑,一定是出事了。
她不讲课了,把冰冷的目光像渔网一样撒出去,想要把想笑又忍住不敢笑的人都收到网中。
上过学的人,谁没见过讲台上老师的这种目光?被收到网中的活蹦乱跳的小鱼,蹦几下,就蹦不动了。
班长是女同学刘清小松,她也是一条没蹦几下就蹦不动的网中小鱼。
“刘清小松!”芳芳老师突然点名了。
班长刘清小松的身体抖了一下,站起身,脸就红了。她不知道芳芳老师在这个时刻把她叫起来,要做什么。再说,芳芳老师今天的心情一点儿都不好啊!
“都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芳芳老师问。
刘清小松垂着头,朝两边看了一下。芳芳老师说的“都笑什么”,是包括了全部,也包括她刘清小松。
她的脸更红了:“我没……没笑……”她脸上是委屈的表情。她觉得作为班长,已经尽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我没说你!你知道同学们都在笑什么?”
刘清小松摇着头。她不好意思说出来。让芳芳老师当众出丑的事,她不能做。
平时话多的马亮亮是第二个被老师叫起来的,马亮亮的身体还没完全站直,话就先说完了:“老师,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没看见?但我看见你笑了,嘴咧得比别人都大!”
马亮亮赶紧咬住下嘴唇,把自己的脸绷成一块红砖。他身后的男同学几乎把脸贴在了桌面上,憋着嗓子,肚子里的笑,将脸扭曲变形了。马亮亮听见身后的笑声,那声音就像一把软刀子,悄悄从他后背伸过来,绕过马亮亮的肩,停在他的嘴边,不费吹灰之力,就撬开了他的嘴,让马亮亮肚子里已经酿成笑灾的声音再也关不住,他索性大笑起来。
教室里的笑声变成了一场肆意的洪水。
芳芳老师冷冷地站在讲台上,不说话,不喊叫。她知道这个时候,她根本就阻止不了学生们的笑,那是喷射出来的笑,像自然界的火山,又像潮汐……只能等它们自己平息下去。
笑完了,笑声就像退潮的水,打湿了芳芳老师的鞋。
马亮亮是站着笑完的,芳芳老师还没让他坐下。刚才,教室里露出水面的鲨鱼和潜游的小鱼都冷静下来了。芳芳老师问马亮亮:“你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笑了吧?”
毫无疑问,马亮亮当选笑的代言人。
同学们紧张地看着马亮亮,眼看着他就是一条小鱼,抖着身体,游啊游的,就要游到鲨鱼嘴边上了。它的命运该怎么收场?逃脱还是被吃掉?谁知道啊!
“说话呀?你刚刚领着同学们笑完,这回你知道为什么笑了吧?!”大鲨鱼把小鱼吸到嘴巴里,又吐出来,就是要让它再尴尬一会儿。
这时,大家都意外地听见马亮亮说了下面的话:“今天,我梦见了一件最好笑的事情。一个人,在脑门上面养了两条毛毛虫,一条吃饱了,睡着了。另一条没抢到食物,没饭吃,就饿得想跑,又跑不掉,它没劲跑了……”话没说完,同学们又大笑起来。
刚刚好转的课堂秩序再一次被扰乱,芳芳老师气坏了,没好气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好好听课做什么白日梦?”
马亮亮落座之前,又说了一句:“老师,我没领着大家笑,是他们自发笑的,跟我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坐下,哪里这么多话?”
下了课,芳芳老师回到办公室,有老师提醒她:“哎,芳芳老师,你该照照小镜子,眉毛怎么画的?再忙,也要对自己的脸认真点儿啊!”
芳芳老师照了一下镜子,呆住了。她忙活了半天,才把眉毛纠正过来,对那个提醒她的老师说:“我得跟同学们道个歉。特别是那个叫马亮亮的同学,我要郑重地跟他道个歉!”
“你犯错了?跟学生道歉?”
“错了就该道歉!不然,让学生看不起!”
傲慢的大鲨鱼,转回身,搅起一片水花,找到了那条跑丢的毛毛虫,又要去寻找那条惊恐的小鱼了。
陈果果
陈果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是因为他个子高,是因为他从不提要求。坐在他前面的同学,明显比他身体大出一圈,像台冰箱立在那儿。有时陈果果想看清黑板上的字,需要歪一下头。
芳芳老师经常看见陈果果的头,像是从冰箱后面歪出来。陈果果习惯了,芳芳老师也习惯了,就因为陈果果从来没提出要换座位的事情。
陈果果的成绩,一直在中游。全班四十八个学生,陈果果的成绩大多排在二十五名左右。或靠前一两位,或靠后一两位。一般情况下,引起老师关注的学生,都是学习最好的,还有学习最差的。学习最好的,给老师的脸上添彩;学习最差的,容易拖全班的后腿,让老师脸上无光。
像陈果果这样的学生,混在人堆里,老师几天都不会想起他来。
“陈果果!”芳芳老师突然喊他。
陈果果在最后排抬起头来,抻长了脖子。他的头还是被前面的“冰箱”挡住了半边。
芳芳老师又说了一句:“陈果果!”
陈果果站起来:“老师……”
“你去我的办公室,把我在充电的手机取来。”
陈果果离开座位,冲出教室。大家都能听到陈果果在走廊里跑去的声音,不到一分钟,陈果果的跑步声再次响起,然后,他出现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手机放在老师的讲台上,回到最后排坐下。离他近的同学,都能听到陈果果跑得急,呼呼喘气的声音,像大排量的车还没有熄火。
芳芳老师把手机拿起来,手指在上面划了一下,然后就放在讲台上了,接着讲课。
坐在陈果果前排的“冰箱”,叫陈天翼,热爱球类运动。只要是圆的球,他都喜欢,乒乓球、篮球、足球……没机会打台球,他就站在台球厅外,透过窗玻璃盯着绿色台面上的红白蓝黄各色球,滚来滚去。在游泳馆里,他也会吹一个气球,让它在泳池里漂着。
放学了,陈天翼不肯走,跟别的班的同学在操场上踢球。口渴了,他就朝球场边上看,看见很多同学都站在那里围观,陈天翼偏偏叫陈果果:“陈果果,去给我买瓶可乐!冰的,回来给你钱。”
陈果果背着双肩包,跑着去学校门外的食品店买了一瓶可乐,跑回球场边上,等着陈天翼。看球的学生一个一个走了,只剩下踢球的学生和一个观众,唯一的观众,就是拿着可乐的陈果果。
学校举办一年一次的班操比赛那天很热,异常热。但是,日期又不能改,这是学校早早定下的时间。因为学校的操场小,学校早早联系了区体育场,把比赛放在了空间很大的公众场合。看台上陆续来了很多观众,打着伞,遮着阳光。里面有学生的家长,也有看热闹的人。
要下到场地比赛时,芳芳老师喊道:“陈果果!你不用下去了,留在这里看着全班的东西,看住了,这里人挺杂的。”
因为人数原因,有一个同学只能做替补,无法上场比赛。但练习的时候,没有人觉得自己会是那个替补。
一个班一个班地比赛,是需要时间的。别的班比赛时,下一个班就早早地等在场边上,准备上场。等候区有个大大的长长的遮阳篷,人都在阴凉里等着。
陈果果坐在看台上,正迎着阳光,躲都没法躲。他把校服脱了,遮在头上。阳光是遮住了,风却被挡住了,就像蒸桑拿。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等同学们比赛回到看台上时,再看陈果果,他就像掉进水里又被捞出来一样。
陈果果小声跟芳芳老师说:“我想脱了衣服,拧一拧水。”
芳芳老师看了看被汗湿透了校服的陈果果,又看了看正对着的主席台,说道:“再忍一忍,没多久了,快结束了。脱了衣服,会让人看见,不好看。”
陈果果用袖子擦了一下脸,嗯了一声。不一会儿,他又撩起校服的下摆,使劲擦了一下脸上的汗。他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全咧着嘴巴喊热。
有一天,芳芳老师背对同学在黑板上写字,头没回就喊道:“陈果果!”没人应。她没回头,又喊了一声:“陈果果!”
班长刘清小松说道:“老师,您忘了?他已经转学走了!”
芳芳老师转回头,哦了一声:“我忘了,他转学走了……”
在那段短暂的沉默时间里,大家都想起那个离开的叫陈果果的同学了。
有一天,芳芳老师突然问舒西西:“你知道陈果果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舒西西说:“他父母都是送快递的!还给我们家送过快递。我妈那么挑剔,给陈果果爸爸妈妈的都是五星好评!”
芳芳老师发出一连串的“哦哦哦……”她像是想起了陈果果的很多事情。然后,望着窗外,呆了很久……
从来没有过
刘清小松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委屈得眼睛红红的。芳芳老师一进教室,见她伤心,就走过去用手抚着她的肩问道:“我们的班长,出什么事了?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你哭啊!你还会哭?”芳芳老师的手像是按在了水坝的开闸按钮上,刘清小松眼中的水闸立刻就被打开了,也哭出声了。
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刘清小松一直当班长,谁都没见过班长刘清小松当众哭过,一般情况都是别人哭,她去劝,她把手按在哭泣人的肩膀上。
现在,刘清小松哭了,让大家不知所措,心里都有一个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件事情肯定不会小,要不,刘清小松怎么会哭呢?哭得如此惊天动地!芳芳老师也很重视刘清小松的伤心和眼泪,想知道原因。大家都看见芳芳老师抬头看了一眼围在跟前的同学,觉得人多,大眼小眼地瞪着,刘清小松开不了口,就把刘清小松领到一边。但是,班上的同学们还用目光跟踪着她们。所以,芳芳老师干脆就用手抚着她的肩,把她带到了走廊里,然后随手把教室门关上。
同学们看见被芳芳老师关上的门,陆续回到自己座位上,等着芳芳老师和刘清小松的谈话结束。
教室里特别安静,像是剧院里一场重大演出开始前的三十秒静场。
大约过了两分钟,教室门开了,刘清小松走进来,后面跟着笑吟吟的芳芳老师。但是,大家发现刘清小松的脸,还是一副伤心的样子。
大家还在等待。等着芳芳老师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班长刘清小松伤心成这样。但是,芳芳老师冲着大家笑了一下,说道:“上课了!”
老师不准备说点儿什么吗?怎么就接着上课了?刘清小松为什么哭啊?同学们都偷偷地观察刘清小松的脸,她还是伤心的样子,眼睛都已经哭肿了。可是,芳芳老师怎么会笑呢?真是奇怪啊!
那天,马亮亮问过舒西西,刘清小松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舒西西说,不知道啊!我也想问问哪!于是,舒西西就去问菲菲,因为菲菲平时跟刘清小松很近,她们经常在一起玩儿,连下课去卫生间都在一起。班上举办什么活动时,刘清小松会在第一时间就找菲菲帮忙。菲菲是刘清小松的左膀右臂。
菲菲认真地跟舒西西说:“我也问过她了,她不想说!”
刘清小松对自己的好朋友菲菲都不肯说,就把同学们的胃口吊起来,是彻底吊起来了,吊得有点儿高。
马亮亮说:“是大事!”
舒西西也说:“肯定是大事!”
马亮亮突然问道:“西西,你不记得当时的事吗?”
舒西西问:“什么事?你想起什么事了?”
马亮亮说:“当时,老师从教室外面跟刘清小松走进来时,芳芳老师脸上带着笑!”
舒西西点着头:“是啊,是啊,我想起老师的表情了,老师确实是笑着走进教室的!有点儿怪啊?”
大家猜了几天,没有结果,就渐渐把这件事情淡忘了。生活中,毕竟还有很多要去关注的事情啊!
有一天,芳芳老师心情很好,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座位上,几个心情同样不错的同学围着她,聊东聊西,聊天聊地。一下子聊到每个人的生活习惯—有的同学在家里睡觉前,如果大人不提醒,永远想不起来刷牙;还有的同学天天没完没了地亲自己的小狗,从来想不起来去亲亲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芳芳老师一气说了一大堆。她举这些例子时,有的同学就心虚,就有点儿脸红了,像是被暗箭射中了。
“还有的同学,都四年级了,妈妈跟他说:‘你该学会自己洗袜子了!妈妈不是就该给你洗袜子。自己要自立,要从洗袜子开始。’这位同学从小到大,一直受表扬,受爷爷奶奶的表扬,受爸爸妈妈的表扬,受老师的表扬,受邻居的表扬,他从来没受到过批评。没有,几乎一次批评都没受过。所以,他受不了妈妈的责备,觉得委屈。老师问他:‘责备你该自己学会洗袜子了,怎么就受不了了?’这位同学说:‘从来没有人批评过我……’你们想想,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没受过批评和责备,也非常可怕啊……”
舒西西突然想到,芳芳老师说的是班长刘清小松。
那天,舒西西回到家,晚饭吃得好好的,他突然问爸爸:“爸,你有多长时间没揍过我了?”
爸爸一愣:“你的皮痒痒了?”
舒西西说:“有点儿痒!等哪天我犯点儿错,你揍我一顿吧!别客气!也别象征性地踢我,要真踢,真打!让我多练练!”
妈妈听了笑起来。爸爸拉下脸说:“好好吃饭,别犯神经!”舒西西不在乎爸爸的脸变长了,用抒情的口吻又明显是学着爸爸的样子说:“西西,你已经十一岁了,是被揍的开始!”舒西西站起身,放下筷子,对着爸爸鞠了一躬:“爸,谢谢你揍过我骂过我,让我不怕揍不怕骂了!”
这一回,轮到爸爸和妈妈一起发愣,觉得面前的儿子真不好对付了。儿子行为怪异,使用了一种罕见的方式跟大人交流,这让爸爸妈妈有些措手不及,无言以对。爸爸妈妈哪里会知道,舒西西在生活中经历了什么,内心发生过什么。
追一只猫
在学校大门口,上学的同学经过大门时,都看见马亮亮的爸爸在跟芳芳老师说着什么。马亮亮离他们几步远,脸看着天,像是要起飞的样子,只要他一抖翅膀,就会一飞冲天,亲吻蓝天,再也不回头。
这天的第一节课,芳芳老师的开场白跟平常不同了:“今天我想跟你们说,所有的老师,所有的家长,所有的大人们,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你们好!当大人跟你说话时,你要学会不顶嘴,要学会听懂大人在说什么,听大人话里的道理!”芳芳老师说这番话,是因为马亮亮在家跟爸爸顶嘴,被爸爸打了。马亮亮火了,他是不顶嘴了,但是,他罢学了。
是爸爸押着马亮亮来学校的。要是不考虑影响,他爸爸会把马亮亮五花大绑地捆到学校来。所以,芳芳老师才说了这些话。芳芳老师说这些话时,很多同学都看见马亮亮把头垂着,歪到一侧。他在反抗,像是一只会打洞的爬行动物,在选择打洞的位置,准备一头扎进去,不再回到人间。他宁可进地狱,也不想见他爸爸。
下课后,舒西西问马亮亮:“你爸为什么打你?”
马亮亮说:“我都想不起来因为什么了。西西你说,你爸骂你,你爸打你,你能想起原因吗?”
舒西西确实一下子想不起来挨揍的原因。因为大人很容易就能找到揍孩子的理由,所以,挨了揍之后,你都想不起为什么被揍了。
马亮亮说:“我反感爸爸因为屁大点儿事就开始教训我,我一顶嘴,他就打我!还不让我说话……”
舒西西很同情马亮亮,也是在同情自己。
那天放学回家,舒西西在小区里看见了一只猫,灰黄色,卧在柳树的树杈上。吃完晚饭,舒西西领着凡鸟散步,凡鸟发现柳树上有目标,冲着柳树叫。舒西西抬头看时,那只白天卧在树杈上的猫,还卧在树上。
舒西西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只流浪猫。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凡鸟不走,又跑到柳树下冲着那只猫叫。“回家!”舒西西对凡鸟说。凡鸟不理睬舒西西,仍旧抬头望着树上的猫,不停地冲它叫。它在小区里一叫,就让小区里显得不太安静了。
舒西西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把这只猫领回家,让它跟嬴猪在一起,家里会更热闹,它们的生活会更加有意思。
舒西西走到柳树下,张开两手向它发出了邀请:“你,下来,跟我回家,先洗个澡,吃顿饱饭!”凡鸟听懂了舒西西对流浪猫的邀请,摇着尾巴叫得更欢了。但是,流浪猫没听懂,它恐惧地弓起背,两只眼睛在暗夜里闪着光,一跃,跳到更高的树杈上。
舒西西开始用手拍柳树,柳树纹丝不动。“你下来!跟我走!你在这里挨饿,为什么不跟我回家?”
流浪猫看着树下的人和那只狗,觉得不会给自己带来威胁了,干脆就卧在了树上,是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势卧着。看得出,流浪猫见过世面。
舒西西有点儿生气了,觉得流浪猫有些不识好歹。他开始用脚踹树,想逼流浪猫下来。脚的力量比手大,柳树就在每一次撞击后,颤抖一下。
流浪猫再一次紧张起来,感到威胁逼近,立起身子,把背弓成一座单孔桥,眼睛在暗中闪着警惕的光。对峙几秒钟之后,它从树上突然蹿下,朝黑暗中跑去。凡鸟在舒西西的前面追,不停地叫着。舒西西跟在后面,大声地喊:“别跑,回来!”流浪猫很快逃掉了,没了踪影。
流浪猫是朝黑暗的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跑去的。
舒西西站在那里,望着暗处,无能为力。凡鸟朝着黑暗叫了几声,无趣地闭了嘴。
有一天,舒西西跟马亮亮说起追流浪猫的事,说那只流浪猫不知道他是好心。马亮亮说:“你和你家的凡鸟追那只流浪猫,很像我爸对我!”
“啥意思?”舒西西的大脑没转过弯,还看不见前面的警示牌。
“你又踹树,又大喊大叫,人狗齐上,流浪猫怎么能知道你们是好心?它不懂你们的好心,你和你家的凡鸟,在流浪猫的眼里,就是坏人!”
舒西西听了,觉得马亮亮说得有道理,很像一只流浪猫的宣言。那天,舒西西找到芳芳老师,把追流浪猫和马亮亮的话说给她听。
舒西西刚说的时候,芳芳老师并没有认真听,一边听,一边批改作业。但是,她越听越认真了,从芳芳老师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她放下笔,看着舒西西。听到最后,芳芳老师用手摸了一下舒西西的头:“你去跟马亮亮说,我要找他爸爸谈一下!”
“想跟他爸爸说,马亮亮其实就是一只流浪猫吗?”
芳芳老师若有所思地说:“是!”
舒西西说:“老师为什么不亲自找马亮亮说?非让我转告他?”
芳芳老师笑着说:“他还生我的气哪!因为……因为老师和他爸爸都吓着他了!”
有天夜里做梦,舒西西又看见了树上的流浪猫,他喊它,它望着他,眼里闪着光,是泪光。他定睛细看,树上卧着的是马亮亮,他已经变成了一只流浪猫。
舒西西难过地大哭起来。把爸爸和妈妈惊醒了,他们光着脚跑进舒西西的房间,把他摇醒,问他怎么了。
舒西西知道是做梦了。但是,他还是走不出那个梦境,就说:“我想追回一只流浪猫!”
安全之地
舒西西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不,准确地说,是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他自己的房间是不安全的。因为,爸爸和妈妈随时都能砸响他的门,或是在他半睡半醒时,潜进来,站在他的床前。
凡鸟和嬴猪也会不跟他打招呼,用爪子和嘴巴弄开他的门,站在门口望着他,像是要知道他此刻在干什么,又好像就是为了赶走他的安静。
舒西西很小的时候,被人吓唬过。走在没路灯的路段时,捣蛋的同学会从后面悄悄扑上来,直接用手掐住他的脖子。他发出的惊叫声,把吓他的同学反倒吓蒙了,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人和动物发出的千百种声音中,绝望的惨叫,是最恐怖最震撼的声音。
妈妈推门走进他的房间,他会问:“妈,你进我房间,先敲一下门行吗?”
妈妈的眼睛就变圆了:“你做了什么不敢让我看见的事情了?再说了,我是你妈!”
“我知道你是我妈!从我会叫妈的那天开始,我哪一天没叫你妈?你老强调你是我妈干什么啊?”
“我没说你叫没叫我妈,我也没强调我是你妈!我是说,我是你妈,是把你生下来的亲妈,进儿子房间,还用敲门吗?”
“妈,我四年级了!”
“你四年级也是我儿子!你门牙掉了,眼花了,头发秃了,我也是你妈!”
“我没跟你说我是不是你儿子,我是你儿子谁也改不了!我是说,我四年级了,你进我房间应该先敲一下门!”
妈妈用手指着舒西西:“你……”
舒西西用自己的手指着自己的脸:“我是你儿子!”
“你、你……”
舒西西指着自己脸的手没放下:“他四年级了,他让妈妈进房间时先敲一下门!”
妈妈生气了,摔门而出。
舒西西说:“进门不敲,出门还摔这么响!”
中午了,妈妈没做饭,舒西西知道妈妈是在治他。爸爸外出了,家中吃饭的只有他和妈妈。快到吃饭的时候,妈妈放弃了舒西西,出门逛街去了。
舒西西看出了妈妈想让他喝西北风。
他自己泡了碗酸辣方便面。是在自己房间里吃的。让舒西西万万没想到的是,妈妈为了治他,加大了“药量”,惩戒措施升级了,连晚饭也没做。
舒西西第二次泡了方便面。他不去问妈妈,为什么不做饭。他也不去撒娇,过去,他对妈妈有要求,就会凑到妈妈跟前,装可怜,装可爱。那时候,妈妈就是一块冰,也会汹涌成一江春水。
当他要求妈妈进他的房间需要敲门时,他就不再会撒娇了。他觉得,早上对妈妈提出的一点要求,已经变成非常严肃的事件了。他要认真对待,坚持住,并渴望一个好的结果。
他在自己房间里,把中午的方便面盒跟晚上的方便面盒摞在一起,朝桌子的边上推了推,开始看书做作业。
凡鸟用爪子抓了一下门,就进来了。
舒西西冲它大声说道:“你怎么想的?进门就不能敲门吗?怎么就进来了?你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我房间要是着火了,你是消防车,你可以直接开进来,你是消防车吗?你有什么特殊的权利?除了消防车,谁都没有这个权利!”
舒西西知道妈妈在客厅里一边偷偷吃零食,一边看电视。妈妈打的是消耗战,想让舒西西从肚子到精神,彻底崩溃。他在大声讨伐凡鸟时,他听见妈妈在客厅里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是想听听他在跟凡鸟说什么。妈妈肯定意识到,儿子跟凡鸟的大动肝火,那些话中有话的喊叫,是在影射她。
舒西西借题发挥,又冲着凡鸟乱说一通,主题就是,不能随便进他的房间,要想进来,应该先敲门。
凡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舒西西大着嗓门说话,还没完没了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转身走出房门,觉得他今天有点儿讨厌。
从那天开始,只要舒西西在自己房间,妈妈很少进来。只有舒西西不在的时候,妈妈才走进来,收拾一下他的房间。
有一天,门敲响了。舒西西回头看门,说道:“进来!”门开了,是爸爸站在门口。这让舒西西觉得生活开始不一样了。
这是爸爸第一次郑重地敲他房间的门。
舒西西预感到,是妈妈在背后告诉爸爸,进儿子房间要先敲门的。不然,会闹得都不愉快。
现在,他冲着爸爸笑了。
“爸爸有事吗?”舒西西的口气,客气得像是大人。
爸爸也用少有的客气口吻说道:“别坐得太久,出去活动一下。”
舒西西心里有点儿兴奋,扭着屁股走出房间:“是该活动一下了!”
野生鱼
已经是五年级了。那天,芳芳老师突然把一个新同学领进教室,他当时跟在芳芳老师后面,垂着头,不敢抬头看。芳芳老师朝边上让了一下,将他朝大家前面推了推,他身体僵硬着,朝后退了退。芳芳老师笑了笑,又把他朝前推了一下,手没离开他的背,撑在他的背上。他这才不朝后退了。
大家看他时,很多人都有点儿发呆。他的脸黝黑黝黑的,脖子也是黝黑的,脖子下面,是圆领蓝色背心,遮挡了他身体的延伸部位。靠想象,也知道看不见的地方,也是黝黑黝黑的。说黝黑,是因为他的皮肤黑得发亮。他身上的衣服,怎么看都像是一件摆设。
大家差不多都产生了一个想法,这座城市,不会有这样黑的男孩子的。
芳芳老师说:“我介绍一下新同学,赫庆林!”
他朝大家乐了一下,牙不齐整,但很白。那些牙齿像是不愿排队想造反似的,也让人联想到某种鱼的牙齿。哪一种鱼,又一时想不起来。
“赫庆林,你自己跟大家介绍一下,你来自哪里?”芳芳老师说道,这是一种鼓励。
“我叫赫庆林!……”他刚说了一句,有人打断他:“知道了!刚才老师说了!”赫庆林抱歉地说:“噢,你们知道了!……我来自江边!……”
“我们黑龙江好多条江,哪条江?”
“乌苏里江边的小地方!”
“有鱼吗?”
“可多鱼了!”说到鱼,像是点到了他兴奋的神经,说话的欲望之门也要打开了。
这时,有人大声问赫庆林:“你到这里是为了抓鱼吗?”
同学们开始乐了。芳芳老师也笑那个说话的同学:“对,赫庆林同学到我们班上,就是为了抓你这条炖不烂烧不熟的臭鱼的!”
“老师,炖不烂烧不熟的不是臭鱼,是大象皮!”
多嘴的同学是马亮亮。赫庆林一直望着马亮亮笑。第二天,赫庆林跟马亮亮就成为朋友了。马亮亮属于自来熟的人。马亮亮后来不止一次跟同学们说,他还去过赫庆林家吃了一顿饭。
“鱼宴!”马亮亮说。
“鱼宴?全是鱼?”
“全是鱼!”
“光吃鱼?多少种鱼啊?赫庆林他爸是厨师吧?”
“他家里人做的鱼,不炸也不烧,用白水一煮,放点儿盐,就开始吃!一锅的鱼,吃完了再盛!”马亮亮说。
舒西西问:“怎么听着就一个菜啊?”
“可不就一个菜嘛,就是一锅煮鱼!”
马亮亮告诉舒西西:“赫庆林是跟着他爸爸妈妈搬到这座城市的,他的爷爷和奶奶跟着叔叔还在乌苏里江边生活。赫庆林说,他想他爷爷和奶奶了。”
“才来几天啊?就想他爷爷奶奶了?”
“三天,赫庆林说三天就想原来生活的地方了!”
教室的空调会在中午最热的时候打开,这是学校的规定。开空调,窗户紧闭,保持凉爽温度。
教室里凉快下来,同学们的心情都清爽起来。
当有人注意到赫庆林的表情时,他已经很痛苦了,他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芳芳老师跑过去拍着他的背说:“你吃什么东西了,怎么突然就吐了?”赫庆林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喘了口气说:“老师,我受不了空调,太憋了,我要出去透口气……”
大家从紧闭的窗口看见赫庆林跑到操场上,脱了背心,仰面躺在炎炎日光下。芳芳老师担心地说了一句:“傻孩子,这么待着,还不晒成鱼干了?”说着,急匆匆跑出教室,要把赫庆林叫回来。
赫庆林没回来,芳芳老师一个人回到教室。有人问:“老师,他怎么还躺在操场上?”芳芳老师说:“他说,他躺在那里,感觉好受多了!”
“好怪啊!”同学们望着窗外的赫庆林议论起来。
芳芳老师一边上课,一边偶尔看一眼窗外。赫庆林还像一条鱼在阳光下暴晒,时不时还翻一下身子。
芳芳老师领读一篇课文,念到一半时,心里惦记烈日下的赫庆林,嘀咕一句:“真晒成一条鱼干了……”
同学们听了,都抬头看芳芳老师,疑惑地用眼睛问她:“课文里没有这句啊?”
芳芳老师说了一句:“我是说,赫庆林快晒成鱼干了!”
赫庆林在第二个星期就逃学了,谁也找不到他。芳芳老师找到赫庆林的爸爸时,他爸爸并不吃惊,只是说:“不用找他,他可能去松花江游泳去了!”
“游泳去了?”芳芳老师大惊失色。
赫庆林的爸爸说:“别急,老师,他没事的。来这里之前,他天天都在乌苏里江泡着。这孩子,是条野生鱼!”
“野生鱼?”芳芳老师理解又不理解。
“野生鱼就是没人喂,它也能生存,生命力强……”赫庆林的爸爸淡淡地说,不像是谈自己的儿子,而是一条鱼。
“一个学生,要遵守学校的规定啊!”芳芳老师有些生气了,像赫庆林这种学生,她是第一次遇到。
赫庆林的爸爸抱歉地说:“老师别生气,这孩子,平常我很少管,他自由惯了。”
一个月没到,赫庆林退学了,又回到了乌苏里江边的那个小地方去了。“小地方”是同学嘴上和心里都这样认为的。同学们都议论,不在大城市待着,为什么非要回到那个小地方?就是想吃鱼了,城市里也有鱼啊。小地方有什么,就死守一条江?除了江,根本就没有所需的东西了。
芳芳老师说:“我也这样问过赫庆林的爸爸,他说,赫庆林说过,乌苏里江的水,比松花江的水急、深、大!”
同学们都记住了匆匆来了,又匆匆离去的赫庆林。他嫌经过城市的这条河太小。他是一条野生鱼,离不开水急浪大的江。
有一天,芳芳老师拿着手机看一个短视频,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少年,站在江边,吃力地抱着一条比他还粗大的鳇鱼对着镜头笑,他的白牙齿跟怀里的鱼的牙齿很像,就像是抱着一条失散多年的兄弟……
芳芳老师盯着看,说道:“这孩子看着好眼熟!”
几个同学围着看,抢着喊叫起来:“是赫庆林啊!”
芳芳老师感慨地说:“做一条鱼,挺好的!”
有好几个女同学问:“老师,你为什么这样说啊?”
“做一条鱼哪里好?”
“老师,为什么当一个动物挺好?”
……
她们都听见芳芳老师看着手机里的赫庆林说:“你们看,他多快乐啊!多像一条野生鱼!”
改变
舒西西和凡鸟一起乘电梯下楼,看着电梯在八楼停了,上来一个女人,亲切地跟他打招呼:“西西,又领着凡鸟玩去?”
舒西西不认识这个女人,只是望着她发愣。让舒西西惊讶的是,她竟然还认识凡鸟!
让舒西西更为惊讶的是,凡鸟并不认识她。它眼里的疑惑,比舒西西严重,还多了一种对陌生人的警惕。当这个女人伸出手想摸一下凡鸟的头时,凡鸟朝后缩了一下,屁股就顶在了电梯的内壁上。
看见凡鸟的反应,舒西西脱口而出:“阿姨,你吓到它了!”
阿姨的脸上出现了惊讶:“西西,你怎么了?凡鸟不认识我了?”
舒西西抬头认真辨认面前的阿姨时,凡鸟也一直盯着她,有点儿像两个学生在做一道抢答题。但是,这道题有点儿难,是从没见过的题型。
电梯停下,凡鸟抢先跑出电梯,然后在楼外等着舒西西。它看着舒西西身后跟出来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还举着手跟凡鸟打招呼:“凡鸟,好好玩!”然后走了。
舒西西抽抽鼻子,分不清那个女人留下的是香水味还是洗发香波的味道,他问凡鸟:“她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凡鸟望着离去的女人的背影,嗓子眼深处发出疑惑的咕噜声。然后抬头看着舒西西,像是在问他:“这道题太难了!你能答吗?”
舒西西领着凡鸟回家时,凡鸟看见嬴猪,就欢喜地奔向嬴猪了,短暂的分离,也会让凡鸟兴奋,它很快就忘了那个陌生女人。但是,舒西西带着疑惑问妈妈:“刚才在电梯里遇见一个阿姨,我从来没见过她,可她认识我,还认识凡鸟!怪不怪?”
“住这楼里的人,你应该都认识啊!”
“我真的不认识那个阿姨,连凡鸟都不认识她!”
妈妈说:“你和凡鸟都不认识她,她认识你和凡鸟?”
舒西西很严肃地点着头。
妈妈也疑惑起来:“这,这不能够啊……”
舒西西在妈妈的脸上看不见答案,正在沮丧的时候,妈妈突然说道:“啊!我知道她是谁了!”
“谁?”
“你蔡姨!”
舒西西摇头:“不是蔡姨,是蔡姨我还能认不出来?”
“她刚去国外整容了!”
“整容?”
“整容!除了整容费,再加上路费、住宿费,好大一笔钱!”
舒西西问:“花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让别人认不出她吗?”
“是为了年轻,为了好看!”
舒西西失落地说:“再好看,让人认不出来了……”
妈妈说:“那是你没认真看,认真看,就认出你蔡姨了!告诉你,看见你蔡姨整过的脸,妈妈也琢磨着去整一下脸!”
舒西西说:“妈,你千万别啊!就算我能认出你来,凡鸟和嬴猪可认不出你!它们还不天天冲着你叫?你伸手摸嬴猪,嬴猪会挠你!摸凡鸟,凡鸟会咬你!”
妈妈说:“你夸张了!”
舒西西说:“妈,咱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
舒西西说:“去你屋里,把门关上,我给你换件衣服,化个妆,再弄一下头发,看看我爸能认出你吗?”
妈妈说:“你少来!滚!”
舒西西的兴趣已经被勾起来了,软磨硬泡把妈妈推进卧室,让妈妈坐在椅子上,开始改造妈妈的外形。妈妈的兴趣也被儿子激发出来,她想起舒西西从出生到现在,同她这个妈妈之间发生过的有趣和温馨。可以说,舒西西有点儿疯狂地改造妈妈的外貌,除了衣服混搭外,重点是改造妈妈的头发。他先把妈妈的头发弄乱了,立起来,用橡皮筋扎住,像一棵树错误地长在了房顶上。然后,用一支便宜的口红,在妈妈脸上大胆地涂抹……妈妈耐着性子问:“可以了吧?”
舒西西的心里,有个“疯婆子”的形象标准,除了突出“疯”字,加上了恐怖。
舒西西把门拉开,喊了一声凡鸟和嬴猪,看见它们两个先后走过来时,舒西西才把妈妈从她的卧室里拉出来,隆重地推到它们面前。
凡鸟和嬴猪像是听到了口令,同时惊恐地朝后退了半步,凡鸟冲着妈妈吼叫起来,以发泄心里的恐惧,表达自己的态度。
妈妈也冲着凡鸟喊叫起来:“你行了,不认识我了吗?!”
凡鸟和嬴猪继续后退,退到它们认为安全的位置。
妈妈说着,回头去卫生间照了一下镜子,对舒西西说:“我就这么吓人吗?”
舒西西说:“妈,你看,你把凡鸟和嬴猪吓着了!你先别卸妆,等我爸回来看你一眼!”
妈妈说:“算了,再把你爸吓出个好歹来!你爸平时看着像个汉子,遇到点儿事,胆子小得不如嬴猪!把你爸吓得流哈喇子,你天天搀着你爸散步啊?!”
舒西西看见,妈妈在卫生间里卸妆时,凡鸟和嬴猪一直盯着卫生间的门,想等着那个“陌生人”出来。
妈妈从疯婆子重新回到女主人,终于让等在卫生间门外的凡鸟和嬴猪轻松起来。
奇怪的是,舒西西没再听到妈妈说起去国外整容的事了。舒西西没忘,问妈妈为什么不计划着整容了。听说去国外整容,要提前预约啊!妈妈说:“整容?整什么容?整了容回来,它们能接受我吗?”妈妈指着凡鸟和嬴猪说。
凡鸟和嬴猪都觉得是在说它们,它俩同时抬头朝妈妈看了看。
舒西西说:“它们俩那一关,真的不好过!”
妈妈就说:“那我就不整了!”
舒西西心里乐了,妈妈挺担心嬴猪和凡鸟不认她。在家里生活,舒西西和爸爸面对妈妈,可以忍气吞声。但是,嬴猪和凡鸟不忍。嬴猪的利爪和凡鸟的狂吠,就是它们的底线。
亲爱的!
天天两点一线,家,学校,然后是学校,家。生活中,都是平淡和厌倦。时光都消耗在没故事的生活里。
一个同学说件本来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却会有好多人围过去听。都想听故事。
说话有点儿慢的男生吕威在说一件事情时,同学围在一起,是当笑话和闲话听的。刚开始,吕威讲这件事时,只有舒西西一个听众,然后有几个同学就渐渐围拢过来,还有女同学站在人堆后面听,跟着一起笑。
是笑吕威说话。吕威说话慢,是他有意慢的,怕别人说他结巴。他不结巴,只是说话慢,但有人说他结巴。他一担心,说话就少了,就是开口说话,也放慢速度,拖着语音说。听上去,就像真的患过结巴,是慢慢变得不结巴的。
芳芳老师上语文课,让一个学生先朗读一遍新课文,有人就故意说:“让吕威读!”芳芳老师偏偏不叫吕威,叫了另一个同学。因为芳芳老师有一次叫吕威朗读课文时,他慢吞吞的样子,把同学们都逗乐了,好半天教室里才安静下来。
大家发现,吕威说话时还有一个道具和一个动作,他不停地用自己的自动铅笔触摸自己的眉毛,像是在梳理眉毛,又像是故意要把大家的注意力从他的嘴巴转移开,引到他的眉毛上,减轻嘴巴的压力。
听他讲故事的人不在意他讲了什么,更在意的是他说话的语速和动作。
“……我奶奶,六十多岁,不,七十多岁吧……”
有人插话:“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奶奶多大了?你问谁呢?”
被人打断,吕威不好意思了,他用自动铅笔快速地在自己眉毛上画了几下:“……快七十了吧?有三个保姆……”
“你奶奶有三个保姆?”有人又吃惊地问道。
这时,有人告诫道:“听吕威讲,别再插话了!”
“我爸我妈上班,我上学,奶奶不想打搅我们,就住在老房子里。为了照顾好奶奶,我爸给奶奶雇了三个保姆!一个保姆做饭,一个保姆收拾房间做保洁。还有一个保姆陪奶奶聊天……都是钟点工。每个保姆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就走。我问我爸妈:‘雇那么多保姆做什么?’我妈说:‘让她们伺候好你奶奶!’我爸说:‘让你奶奶过得舒服!’……每天,奶奶家的三个保姆,都在不同的时间上门。她们干完了活离开后,奶奶会给爸爸或是妈妈打个电话,说得最多的是,她每天就是不停地开门关门,把一个保姆放进屋,又送走另一个保姆!在保姆干活时,奶奶就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保姆干活,一句话也不说……爸爸在奶奶活动的所有房间都安装了摄像头,爸爸在手机里就能看见奶奶和保姆。爸爸和妈妈不定时去看奶奶,我只在过节时去奶奶家看奶奶,爸爸跟奶奶说:‘咱家里,你孙子上学最忙,我第二忙,吕威的妈第三忙!’爸爸跟奶奶说我们都忙时,奶奶从来不说话……”
同学们不知道吕威要说什么,但是,没人插话了。吕威就觉得自己站在了舞台上,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照在他脸上,他就紧张起来,不停地用笔去安抚自己的眉毛。大家想听故事,就容忍他的小动作了。
“……那个专门陪奶奶聊天的保姆,说的事情,奶奶一点儿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最后,陪聊天的保姆跟奶奶说:‘我负责聊天,您想听什么,跟我说,要不,我对不起我的工资啊!’我奶奶就说:‘不用说,你安静地坐在这儿就行!’保姆问:‘就坐在这儿?不用开口说话?’奶奶说:‘不用说话!’陪聊的保姆就坐在奶奶对面,不说话,看见奶奶打瞌睡,保姆也跟着打瞌睡了。陪聊的保姆找到我爸说:‘我成了陪老人打瞌睡的了!我准备一肚子的话,不能说啊!’我爸跟她说:‘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到时间了,你就走!’……”
听到这儿,有人笑了。听见有人笑了,吕威轻松起来,不再用笔安抚眉毛了。
“……有一天,给奶奶做饭的保姆,带给奶奶一件东西,是个摆在桌上的电子娃娃,它忽闪着两只眼睛,只会说三句话:‘你开心吗?’‘歇一歇!’‘亲爱的!’保姆说,这个电子娃娃是她在女儿三岁时买的,一直摆在女儿的床头上。它只能说这三句话,大人不在的时候,它几乎陪伴了女儿所有的时光。一直到她的女儿上了高中,她才把它收在纸箱里,不舍得扔。保姆觉得奶奶需要它,就带给了奶奶……从那天开始,奶奶常跟电子娃娃对话。电子娃娃问:‘你开心吗?’奶奶就回一句:‘有什么可开心的?!’电子娃娃说:‘歇一歇!’奶奶就回一句:‘有什么好歇的,家里的活儿都是保姆干的!’电子娃娃说:‘亲爱的!’奶奶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然后,然后,奶奶又按了电子娃娃的开关,让它再次开口说那三句话,奶奶也会回答一模一样的话,就这样重复下去,重复下去……”
没人说话,大家都听进去了。但是,吕威停下来,用自动铅笔触摸自己的眉毛,触摸了半天,也没人催促他讲下去。他是自然而然接着讲下去的:
“……那天,是端午节。我和爸爸妈妈去奶奶家,妈妈在厨房里做饭,爸爸在每个房间走来走去,像是检查工作一样,经常回头问一句:‘还缺什么吗?’奶奶说:‘什么都不缺!’我反复听着电子娃娃的三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模仿着电子娃娃的声调,对奶奶说:‘奶奶,亲爱的!’……当时,奶奶看着我,哆嗦着嘴唇,没说话。但是,我和爸爸都看见奶奶哭了……我奶奶哭了……”
大家都沉默了。有女同学把身体转过去,偷偷地抹眼睛。
吕威说:“从那天以后,我总是跟爸爸和妈妈说,咱们看奶奶去吧!爸爸和妈妈也总是跟我说,吕威,把手上的作业放一放,跟我们看奶奶去吧!”
有的同学不停地点头。有的同学的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同学们不再注意吕威的语速和动作,都滑进他的故事里了。他的故事就像一个坑,坑壁是滑滑的缓坡,掉进去便无法回头,陷入得很深。
但是,那个声音在空中不停地回响:“亲爱的!……”
猜猜那是谁?
在所有老师面前,谁也不敢放肆地说自己看了什么喜欢的短视频。你说了,就说明你经常看手机,而且用了很多的时间在看,不看手机,怎么就看见你喜欢的短视频了?难道天天督促你做作业的爸爸和妈妈会热情地招呼你看短视频吗?你跟别人说了你喜欢的短视频,说明你看书写作业的时间少了,被看短视频侵占了。芳芳老师曾经借看短视频的事情,骂过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所以,班里同学提起短视频说起短视频,都转入地下了,悄悄说,小声说。
在背地里传播的东西,总是有生命力的,要不,它活不了,早死了。
班里同学都在悄悄关注一个短视频账号,不太在意短视频账号里的那个女生说什么了,都在猜测她是谁。
因为,她戴着一副孙悟空的面具。
孙悟空应该是男的,为什么断定她是女的?因为声音,她发出的声音就是女的。短视频里的她,背对着一堵雪白雪白的墙,墙上什么都没有,画啊照片啊,都不挂。不管你家再怎么装修,总能找到一面白墙吧?
背景里的白墙,让人无法猜测出是谁的家。让班里同学猜测,是因为短视频里那个戴着孙悟空面具的女生,每天都有新作品,她透露出的事情,都像是在说班上的人和事。
“今天,我很烦!老师总是让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什么事?就是做了这件事,老师会开心,我不开心!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我懒得说,也不能说!我想,有很多的同学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样!……”短视频要结束时,她像孙悟空一样,在面具的头上抓了一把,像是揪下一绺毛,放在嘴前一吹,毛散了。她的意思是烦心的事情跟毛一样多,还是吹一口气,把烦心事都吹光了?
大家都能看见,她录短视频时,左手的中指和食指间,总是夹着一支粉色自动铅笔,说话时,让笔在面前的桌子上磕头,说到激愤处,自动铅笔就加快了磕头速度。
“……老师把学习好的同学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监督小组,说是要时时刻刻监督那些学习不好的、专在课堂上搞小动作的同学。监督小组的同学把班上的同学咳嗽、转了三回头、老师提问题不爱举手这样的事都跟老师汇报了!老师是在培养特务吗?……”
“孙悟空”左手的粉色自动铅笔不再磕头了,它愤怒地折了,以身殉职。
同学们喜欢她的短视频,背后议论她的短视频,是因为她在孙悟空面具的遮掩下,说的都是实话真话,是大家平时在现实生活中不敢说的话。
同学们都赞美她:“‘孙悟空’真敢说!”
马亮亮是最关注“孙悟空”的短视频的。他放学回家,趁妈妈收拾厨房,就把妈妈的手机打开,妈妈的手机密码是他的生日。他一直假装不知道。一开始,他试着猜密码打开妈妈的手机,妈妈的生日,打不开,爸爸的生日,也打不开,姥姥的生日,还是打不开,然后输入自己的生日,妈妈的手机就被打开了。
最初让他关注到“孙悟空”的短视频的是猴子面具。然后,从猴子的面具后面,传出一个女生的声音,就让人觉得怪。因为怪,就把他吸引住了。再一听,她说的是学校的事情,就像是天天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他就看下去了。
马亮亮到学校一说,舒西西也开始关注起来。像传染病一样,菲菲、陈天翼……男生女生都开始关注“孙悟空”了。
“孙悟空”的一个新作品,让全班同学都意识到,发短视频的人就是班里的某一位女同学。因为她在短视频里说出的事情,就是当天下午发生在班级里的事情。
同学们都在猜测她是谁。
谁也不敢跟芳芳老师提起这个账号。因为这个账号的短视频里说的老师,就是芳芳老师,说她一直让同学做一些他们心里不愿意做的事情。
很久了,“孙悟空”的作品一直在更新,陪伴同学们很久。大家看“孙悟空”,听她说真话很过瘾。
有一天,舒西西看见女同学刘清小松坐在椅子上看书,左手玩着一支粉色自动铅笔,铅笔就夹在中指和食指间,一动一动,像是在磕头。
舒西西笑了。他跟谁也没说破这件事。所以,“孙悟空”的账号,一直活跃着,并拥有了更多的粉丝。粉丝喜欢她,是因为她说真话。
舒西西在保护她,也是在保护真话。
门卫
背后议论起学校那个门卫,是因为一件事情。过去,大家每天都在大门口一进一出,真的把门卫当成了一块门板。
舒西西第一次注意到门卫,是闻到了他在大早上吃臭豆腐。门卫室离大门几米远,如果遇到顺风,臭豆腐味就把学校大门包围了,大人和学生,谁都躲不过去,都要闻闻臭豆腐的臭味。
门卫就像门一样,立在铁门后面,目送着进进出出的老师和学生。舒西西和很多同学都学会了屏住呼吸走进校门,熬过艰难的一段路之后,才自由地呼出一口气,再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
就像游泳,要学会换气。
站在门外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对值班老师说,能不能让门卫别在大清早吃臭豆腐了?孩子们不像是来学校读书,倒像是来臭豆腐厂打工来了!
值班老师听了,笑起来,不理会家长的意见,只把这些话当成笑话听。
门卫穿着蓝色保安服,瘦瘦的脸,眼睛小小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你,很隐蔽。但是,臭豆腐的味道却很不礼貌地挤进你的鼻孔。
舒西西放学在门口等妈妈时,就有机会跟门卫站在铁门边上。门卫摘了一下帽子,像是头痒,挠了一下头,再戴上帽子。在门卫摘掉帽子的瞬间,他第一次发现门卫的年龄应该跟爸爸的年龄差不多。
舒西西突然问道:“叔叔,这条街上都没有卖臭豆腐的,你的臭豆腐哪里来的?”
“自己做的!”门卫指了指门卫室的小窗户。舒西西就看见小窗户里面,有一个挺大的瓶子,瓶口也大,里面装着灰乎乎的臭豆腐。
“它能……吃吗?”舒西西一不喜欢臭豆腐的颜色,二不喜欢它散发出的带有侵略性的味道。
“它当然好吃了!要不,你尝尝?”
舒西西一听,急忙朝后退了一步:“我可不想尝!”
门卫说:“我儿子喜欢吃臭豆腐。他小时候,一闻到臭豆腐的味道,就拔不动腿!他像只小狗一样,闻着味,就能找到臭豆腐!”
“你儿子跟我一样大?”
“差不多!”
舒西西说:“我真想看看你儿子吃臭豆腐是什么样的,小孩子爱吃零食的多,爱吃臭豆腐的没见过!”
门卫不说话,把一对小眼睛望着大门外,不再跟舒西西说话了。第二天,舒西西跟芳芳老师说起门卫的臭豆腐,说同学们进大门,就像是闯过敌人的封锁线。
芳芳老师说:“门卫叔叔的儿子丢了。他找了很多年了,去了很多地方,也换了很多工作,替人卖肉、搬砖、搓澡、洗车……最后来到学校当了门卫。他说,他可以天天看见进进出出的孩子,心里才舒服些,才变得安静下来。他做的臭豆腐,味道很浓,是希望……有一天,他的儿子能闻到,找到爸爸……”
“是这样?”
舒西西再经过学校大门时,总是对门卫响亮地喊一声:“叔叔好!”
门卫叔叔的眼睛太小了,也不知道看没看见人流中的舒西西。他像是对着所有孩子回应道:“注意安全,慢点儿走!”
站在校门外,舒西西养成了一个习惯,总是朝街的两个方向看,是不是有一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孩子,朝学校的大门跑来,他闻见爸爸给他做的臭豆腐了吗?……也是从那时开始,舒西西不觉得臭豆腐那么难以接受了。除了它臭臭的气味,舒西西还闻到了别的……那天,他看着门卫室小窗户里的灰乎乎的臭豆腐瓶子,反身走进校门,跟门卫说:“叔叔,让我尝尝你的臭豆腐!”门卫叔叔的小眼睛亮了一下,呆呆地盯着舒西西,一连声地说:“可以可以啊!”
舒西西也是第一次看见门卫叔叔笑。叔叔的小眼睛,一直渴望地盯着舒西西……
一诺的姥姥
女生尚一诺是沉默寡言的人。她走在教室里,坐在椅子上,或是站在操场上的姿态,就像是被风吹动的画。她长得好看,像画中人。
画中人也累人。她一岁时,断了奶就开始闹觉。闹觉就是该睡觉的时候她不睡,一直在哇哇哭;闹觉,也是大人该睡的时候,她也不睡,哇哇的不绝于耳的哭声,像是要跟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姥姥住到家里,看护着尚一诺。那天,姥姥抱着她,终于把她哄睡了,姥姥也累了,抱着她坐在沙发上也闭上眼睛睡了,又不敢松手,也不敢动,担心一动,惊了她。
尚一诺睡够了,醒了,瞪着眼睛想喝奶,嗯了两声,姥姥没醒。她就哇啦哇啦大喊起来。姥姥还是没醒,不是没被一诺的哭声吵醒,是她再也听不到了。姥姥一直都没醒过来……
一诺上一年级时,妈妈爸爸给姥姥扫墓,第一次带上了一诺。妈妈和爸爸觉得,应该让一诺每年来看看姥姥,记住姥姥。
一诺围着石碑转了两圈,对妈妈说:“妈,咱回家吧!”妈妈说:“姥姥睡在这儿,跟姥姥说句话!”一诺看了看石碑上的姥姥的小照片,不解地看着妈妈,让她更不解的是,妈妈一直在流眼泪。
一诺自从上学后,出门前,总是站在门口,站得很直,妈妈给她穿上外衣,把双肩包挂到她的肩膀上,再弯腰把她的鞋穿正,对她说:“再见,爸爸送你!”爸爸像接过了妈妈的接力棒,开车把一诺送到天天小学门口,对她说:“放学了,爸爸接你!”
她没说爸爸再见,而是说了一句:“爸,你昨天接我来晚了!”
爸爸说:“放心吧,你今天放学,爸爸一定提前到!”
那个时候,爸爸像是犯了错。一诺想,爸爸就是犯错了。犯了错的爸爸就站在校门外,一脸愧疚地目送一诺的背影。一诺没再回头看爸爸一眼。
一诺第一次听妈妈说起姥姥抱着她离去的事情时,已经上了三年级。妈妈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情,想起来就难过的事情,谁会说出来?除了姥姥的照片,一诺对姥姥不再有其他印象了。
妈妈说这件事时,语调平和,很认真,像是让一诺记住这件事情。但是,一诺对妈妈说:“妈,你已经说过了!”
妈妈和爸爸的表情一样,呆呆地看着一诺。妈妈半天才问道:“我说过了?……”
一诺说:“说过了!”
妈妈说:“我就是说过了,我还是想告诉你,姥姥那天抱着你,她太累了!……”这时,爸爸在妈妈对面,把头摇了几下,不想让妈妈再解释下去。
妈妈看懂了爸爸意思,就不再说话了。但是,妈妈的眼睛里却有了委屈和失望混合的泪光。
寒假时,尚一诺跟着爸爸和妈妈去海边的城市度假。他们住的酒店离海边很近,晚上睡觉时,如果开着窗户,就能听见海浪卷动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手不知疲倦地拍打堤岸。
一诺每天逛街乘游船尝海鲜小吃,第三天就想赖在酒店里休息,哪里也不想去了。爸爸和妈妈跟一诺商量,订餐吧!爸爸用手机选了一家吃鱼的饭店,让一诺点菜。一诺捧着爸爸的手机,看那家饭店的菜品,然后摇着头说:“没有喜欢的菜!”
妈妈已经在旁边用手机备选了一家儿童快餐,奶茶和甜点很多,让一诺选。一诺选了两种甜品,一杯奶茶。妈妈下了单。
一诺看见爸爸也下了单,爸爸和妈妈给他们自己订了鱼肉饺子。
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时,妈妈让一诺接,说可能是送餐员来了。一诺一接电话,电话里有个温柔的声音说:“请开门,我已经在你的门口了。”
一诺放下电话,就去开门,是矮矮的淘气小子一样大小的机器人站在门口。它说道:“请你打开我的门!”一诺就看见机器人的头顶上有指示灯。她按了一下,机器人肚子上的门开了,她的餐食就装在一个漂亮的纸盒里。她拿出餐盒时,机器人说:“别忘了把我的门关上!给我一个好评!”一诺说了一声谢谢。当机器人在走廊里转身要离去时,它又说了一句:“我今天有点儿累!”
一诺愣在那里。目送它在长长的走廊里离去的身影,她想起了一个人。
妈妈在房间里问:“是你的珍珠奶茶到了吧?”
没听见一诺的回答,妈妈就回头看一诺,发现一诺呆呆地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你怎么了,一诺?”妈妈也把身子探出房门,发现长长的越来越细的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它像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隧道,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诺说:“我想姥姥了……”
宣泄室
陈天翼心情不好,谁都能看出来。舒西西和马亮亮都问了他同一句话:“陈天翼,你怎么了?”陈天翼用同一个动作回答他们,把头扭一边去,让他们只能看见陈天翼扭曲的脖子。看那脖子,就知道是叛逆工厂流水线生产的统一的叛逆脖子。
芳芳老师没看出陈天翼的心情不好。她每天面对几十个学生,不太会注意到一个学生的情绪是不是低落。
“陈天翼,陈天翼……陈天翼!”芳芳老师的第三声,说明芳芳老师的心情也坏了。没想到的是,陈天翼还是不看芳芳老师,像是聋了。
舒西西提醒他:“老师叫你呢!”
“我听见了!”陈天翼说。
“听见了不回答?”
“我不想回答!”陈天翼用一种与天下为敌的口气说道,他脖子上的青筋,又跳又蹦,像是早晚要出事。
这时,心情变坏的芳芳老师终于发觉,陈天翼此刻的心情比她的心情还坏几分,所以,她不追问陈天翼了,而是把班长刘清小松叫到跟前,小声问:“陈天翼出什么事情了?你知道吗?”
刘清小松说:“咱们天天小学的足球队,把他除名了!”
芳芳老师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陈天翼,然后小声地又问一句:“为什么把他除名了?”
“不知道!”
芳芳老师不再问陈天翼,下课后,她直接找到主管天天小学足球队的体育老师孟观达,询问陈天翼被除名的情况。在芳芳老师心里,全班的男同学都算上,就数陈天翼的身体素质好,结实,有力气。要是在古代,一定是铁匠铺里打制兵器的大师傅。
教体育的孟观达老师的回答让芳芳老师没想到。
“噢,你问陈天翼啊。我早想换掉他了,他在足球场上情商不够!”
“踢球要多高的情商?”芳芳老师觉得孟老师有点儿过于严苛,小题大做。一个小学的足球队,能把全场球踢下来,能踢进球,能在区里不垫底,就完全可以了,还要什么踢球情商?
“在足球场上,不是一群野猪在瞎跑,是要十一个人编成一张网,控制一个球,让那个球在自己的网中跑不掉。陈天翼不想传球,眼中没有别人。这是踢球的大忌。不能跟你多说了,因为你不会踢球!真的,花力气把陈天翼训练成一个像样的球员,挺难的!”
芳芳老师让孟老师说得一脸的羞愧,点了几下头,说道:“我了解了,我了解了。”回到教室,芳芳老师不能把这些话讲给陈天翼听。但是,陈天翼的坏情绪无法变好啊。
每天下午,天天小学足球队在操场上训练,陈天翼在教室里,透过窗口朝外看。芳芳老师觉得,这件事,再过两天,陈天翼也就会熬过去了。
到了下周一交作文时,芳芳老师看见陈天翼的作文只有两句话:大热天的,我还不如树上趴着的流浪猫凉快!
话里透着不满和怨恨,看来,陈天翼的坏情绪还是没散去。
第二天,芳芳老师给了舒西西三张票。舒西西问:“什么电影?”芳芳老师说:“不是,是本市一家新开的宣泄室的门票。老师想请你和马亮亮陪陈天翼去散散心!”
舒西西说:“老师,我明白了!我听说过这个地方!”
一开始,舒西西跟陈天翼说去宣泄室的时候,陈天翼问,是玩什么的?舒西西说,我也没玩过,咱们去了就知道了,听去玩过的人说,很过瘾!
听说能过瘾,不管过的是什么瘾,陈天翼都跟着去了。
三个人走进宣泄室,舒西西和马亮亮就发现陈天翼的眼睛开始放光。他戴上拳击手套,对着一个黑橡皮人开始打拳击,越打越疯狂,就像是没有舒西西和马亮亮的存在。
一直到陈天翼把自己累成了一摊泥,坐在地上。黑橡皮人还立在那里,像是对陈天翼说:“接着来呀!”
陈天翼就问橡皮人:“不服?”
橡皮人冷冷地看着他,像是说:“来吧!你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
陈天翼腾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接着打。
舒西西和马亮亮互相看看,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舒西西小声问道:“陈天翼,再选一个玩的吧?别累坏了!”
陈天翼停下来,仰面瘫在地上,喘了半天,冲着天花板说道:“我饿了!”
马亮亮也开心起来:“走,吃东西去!”
陈天翼坏了一周的心情,拨云见日了。当有一天,舒西西告诉陈天翼,是芳芳老师给他们买的宣泄室的门票时,陈天翼突然脸红了,然后嘿嘿地笑起来。
一天,他从家里带了一块进口的黑巧克力,不舍得吃,在讲台前转了半天,然后悄悄放在芳芳老师的讲桌上。
抬杠
男生李煜在课堂上突然间大喊大叫起来,把老师和同学吓蒙了。芳芳老师在讲台上刚刚端起保温杯想喝口水,盖子还没拧下来,李煜就叫起来:“你胡扯!”
“怎么啦?”
芳芳老师对李煜的突然大叫,非常不解,李煜属于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好学生。他学习好,又让芳芳老师省心,省力。
如果芳芳老师心情好,就会扩大被表扬同学的名单人数,四十多名同学,她会点出七八个人名来,李煜肯定在名单里;芳芳老师心情不佳,但是,还要表扬几个同学,是为了给那些不争气的同学面前竖起警示牌,她只是表扬了四五个同学,李煜也在屈指可数的被表扬名单中。
今天的李煜是怎么啦?
李煜在芳芳老师的课堂上大叫起来,一教室的人不蒙才怪。
“发生什么事了?”芳芳老师走到李煜面前,发现李煜侧着脸,瞪着邻座。芳芳老师一看,李煜目光的靶子是方羿辰,马上判断出事情出在两人之间。方羿辰属于蔫坏的男生,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栽赃陷害这种成语,用在方羿辰的身上,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芳芳老师指着方羿辰说:“站起来!”
方羿辰站起来,脸上带着笑意。这种笑,基本属于坏笑,让女生和老师非常反感的笑。对有这种笑的男生,大人们会觉得他不会成为生活的主角,也谈不上什么远大前程。
看见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笑,芳芳老师又判断出,方羿辰做了一件什么坏事,而且已经得逞了。
心里有了这种判定, 芳芳老师就更加偏向李煜了。“方羿辰,你说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方羿辰不笑了,换了一脸的严肃表情:“老师,刚才是李煜大叫起来,影响大家,不是我叫的,我哪里错了?怎么揪住我不放啊?”
芳芳老师把方羿辰的正常申诉,当成了狡辩:“这么说,没你的事了?”
“就是没我的事啊!”
“没你的事,能把李煜气成那样?”
“气成哪样了?”
“气得大叫起来,还不行,还要把别人气成啥样?”
方羿辰说:“我们俩在课间休息时说一件事,没说完,我就在课堂上递给他一张纸条,他一看纸条,就叫起来了!我错哪了?”
芳芳老师转头问李煜:“从课间休息一直说到课堂上递纸条,是什么大事情?什么重要的事情?”
李煜的气还憋在肚子里没出来,话也说不出来。
方羿辰说:“老师,我说吧!”像方羿辰这样的男孩子,从不惧怕当众表达,人越多,嘴巴越厉害。
“你先别说,我让你说,你再说!”
芳芳老师把主动权交给李煜,李煜还是说不出来,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看见李煜说不出来,芳芳老师才转头对方羿辰说:“现在,你说吧!”
方羿辰说:“其实也没什么事。课间休息时,我问李煜:‘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香蕉吗?’李煜说出了很多我都没听过的香蕉名字,米蕉、美人蕉,国内国外的香蕉,他说出了一大堆。我又问他:‘你知道有什么颜色的香蕉?’他又说出黄色的、绿色的、红色的香蕉。上课铃要响时,我对他说:‘有黑皮香蕉,你知道吗?’李煜问我:‘哪里有黑皮香蕉?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黑皮香蕉!它产自哪里?你说,它产自哪里?’……上课铃响了,我回到座位上,李煜还追着问我。我说:‘上课了,让你想一节课,把答案告诉我!’李煜着急,非让我马上告诉他,他就是不信世界上还有黑皮香蕉!……”方羿辰停顿下来,一口气复述两个人的对话,变换角色,够累的,是要喘一下的。
这个话题,把芳芳老师和全班同学的胃口都吊起来了。在方羿辰讲述这件事情时,李煜一直没有打断方羿辰,因为方羿辰还原事情的经过时,没出圈。
“然后呢?”芳芳老师代表大家问道。
方羿辰说:“我想等下课再告诉李煜,但是,我发现,我不马上告诉他答案,他根本就没心情上课。我就给他写了答案,递给他。没想到,他一看纸条,就叫起来了!”
芳芳老师看着李煜:“方羿辰写了什么?”
李煜这时才把炮弹装填好,憋着劲要开炮。他大声吼道:“他竟然说,香蕉烂了,香蕉皮就黑了!”
话一出口,芳芳老师和同学们都笑起来。方羿辰不笑了,反问芳芳老师:“老师,我错了吗?”
芳芳老师收了笑:“李煜平时学习认真,打破砂锅问到底。这是好的学习精神!方羿辰也没什么不对的,倒是挺坏的,知道李煜认真,还弄出这么黑的题!都坐下,上课了!”
因为这个突然的插曲,这堂课的课堂效果比平常要好很多,同学们都很兴奋,好像头顶上飞旋着一根调皮亮眼的黑香蕉,时不时地提醒大家上课别打瞌睡,都精神点儿!该玩就玩,该学习就学习!
没有人打瞌睡。有的同学,在听芳芳老师讲课时,抽空看一眼方羿辰,心里还希望,他能扔出一根黑香蕉红香蕉什么的。
你过年都做了啥?
大家都是熬到寒假的。
差不多每一个男生女生都准备在寒假实施自己的“伟大计划”。寒假,就是节日。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在假期做一件或两件大事。芳芳老师收到的反馈很多,有的同学要学会一件中国传统乐器,有的同学要牢记八百个英文单词,有的同学要读三十本书,不包括图画书,而且,每本书都超过两百页……芳芳老师听到学生们的这些“伟大计划”,受到了感染,也有点儿激动起来,身上的血像是煮开了,沸腾起来。她不停地点头说,好啊好啊!心里想:这才像是我教的五年级(6)班的学生该有的样子!
时间无情,白天黑夜轮转,你不看它,它也转。天上的寂静无声的风,都抢着把时间捎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眨眼间,分离又成了重逢。寒假一结束,同学们一返回学校,教室里就像煮饺子一样热气腾腾。聊的大多都是过年的事情。因为热闹,才有记忆,才有可聊的。记忆就像是装满口袋的礼物,孩子们都抢着掏出来,分享给大家。
马亮亮自我解嘲地说:“我就没过大年初一和初二!”
舒西西问:“别人都过初一和初二,你怎么没过?”
马亮亮说:“年夜饭,我偷喝了爸爸的酒,试试自己将来能不能喝酒,猛灌了几大口,就晕了,然后就把初一和初二丢了!醒来时,躺在医院里,已经是大年初三了!”
陈天翼问:“你为什么要试酒量?”
马亮亮说:“我爸就是靠喝酒挣大钱的!”
舒西西问:“你觉得你将来跟你爸一样,要靠喝酒挣钱吗?”
马亮亮说:“屁!喝了一次酒就丢了初一和初二!再喝酒,还不知道丢什么呢!想想挺恐怖!”
刘清小松问大家:“你们知道我家除夕夜吃什么了吗?”
“饺子!”家家吃饺子,是中国人,不用问。
刘清小松说:“我家最后吃的不是饺子,吃的是面片汤!”
“面片汤?”这道美食,很多同学没吃过,大多只是听说过。
刘清小松接着说下去:“除夕夜,春节联欢节目里的零点钟声快敲响时,要煮饺子了。我第一次主动提出给家里人煮饺子。没想到,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反对,说我会把饺子煮烂了,都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厨房里冲。这时,我爸在厨房门口把他们都拦住了,对他们说:‘今年的饺子,就让小松煮!你们吃了小松亲自煮的饺子,会长寿,也会很享受的!’我一听,开心地走进厨房,问爸爸:‘为什么答应让我煮饺子?’我爸小声跟我说:‘你早晚要学会煮饺子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总是别人煮饺子给你吃,还要你煮饺子给别人吃才行!’没想到,水还没烧开,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就在客厅里喊道:‘别让水沸出锅!’‘要盖锅煮三次才行!’‘盖锅煮馅,敞锅煮皮!’……听大人一喊,才知道煮个饺子也需要这么多程序和技术啊!我吃了十几年饺子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我还是把好些饺子煮烂了,羊肉馅漏出来,成了面片汤。一家人在面片汤里寻找完整的饺子吃。我却发现,家里人吃面片汤时,所有人都说我煮的羊肉面片汤好吃!……”
这时,大家都望着陈天翼,问他这个年怎么过的。陈天翼想了半天,说道:“忘了!吃了什么,干了什么,都忘了!一连几天,我都没下楼!”
舒西西说:“你这个年过得好无聊!这个年叫没下楼!”
刘清小松看见李煜站在那儿想说什么,就问他:“李煜,你过年做什么了?”
李煜说:“写作业!”
舒西西脱口而出:“你更无聊!”
李煜又认真了:“我怎么更无聊了?我还读了几本书呢!”
舒西西截住他的话头:“打住!”
方羿辰来解围了:“想知道我过年做了什么吗?”
“想啊!”
方羿辰说:“我徒手给自己缝了一件衣服!”他一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穿着跟大家一样的天天小学的校服。
方羿辰指指校服里面:“想看吗?”
大家都说想看,让方羿辰快脱衣服。方羿辰说:“我才不脱呢,天还是有点儿冷!”
舒西西说:“你将来要做裁缝?”
方羿辰说:“那不叫裁缝,叫服装设计师!”
舒西西说:“不对啊,我记得你将来是想设计飞机的,那种像鲸鱼一样的飞机,在空中没有阻力,飞起来就是空中老大!怎么改裁缝了?”
方羿辰问舒西西:“你现在想的,将来就能做啊?再说了,搞飞机和做衣服,都是设计!”
这时,陈天翼走过来,抱住方羿辰,把他摁倒在椅子上:“我还是想看看你自己做的衣服!”
方羿辰挣扎起来,不让陈天翼扒掉校服。几个男同学不用招呼,主动冲上来帮忙,一起扒方羿辰的衣服。方羿辰玩命挣,捂住自己的校服,让别人抓不到校服拉链。他越挣扎,几个同学扒得越狠。引得一帮女同学发出一连串的怪叫……
这是新学年第一天,芳芳老师穿着一件得体的蓝色修身西装走进教室,她愣在那里,教室就像是一口烧开水的大锅,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
芳芳老师站在门口半天没动,没着急跟同学们打招呼,觉得面前的场景挺有意思。每个学期的第一天,都能遭遇到一锅饺子,一大锅煮破了皮漏了馅的饺子。
芳芳老师还不知道,她没进教室时,有同学讲的面片汤,就是破皮的饺子变成的,也很好吃!
猫群里的鼠头领
男生高明瑞很少引起舒西西的注意。舒西西仔细一想,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跟他同班的除了菲菲和两个男生,就是高明瑞了。
高明瑞这样的男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不光舒西西忽略了他,芳芳老师常常冲着他的背影,喊出的却是别人的名字。舒西西想到了日料里的食物,别人是寿司头顶上的红鱼子黑鱼子,高明瑞是裹在里面的被切开的一块黄瓜,人家张口吃的时候,只会欣赏一下鱼子,谁也看不到黄瓜。黄瓜只是贡献几声清脆的骨头碎裂的响和清香的气味。
那几天,离天天小学很近的马街小学,有一个男生离家出走,第二天,就惊动了警方。男生的家长和亲属、马街小学的教职员工、派出所的警员,都出动了。家长微信群和志愿者服务平台也行动起来了,就连穿着橘黄外衣的扫马路的环卫工人,衣袋里都揣着一张打印好的失踪男生的照片。这个离家出走的男生,在第四天晚上,自己回家了,他太饿了,饿得受不了。是无法忍受的饥饿,战胜了他离家出走时的愤怒。
芳芳老师在班里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使用了一种少有的哀求口气说:“我们班,每一个人,如果心里有解不开的结,恳请你找到我,说一说,把它吐出来,排解一下,就不会做出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当然,我从一年级陪你们到了今天,我相信你们在座的每一个同学,不可能有离家出走的人,我也相信,在你们中间,不会有人产生这种愚蠢的念头,对不对?!”
同学们沉默着,不回答,都对自己有信心,对别人,就不知道了。
芳芳老师停顿了一下,不是一下,而是挺长的时间。她再不说话,再等待下去,就太尴尬了。
“难道,你们中间,我教的班上,也有同学产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芳芳老师问这句话时,内心不安地跳动起来。
同学们还是看着她,等着她的下一个问题。
“有离家出走念头的同学,可以举一下手!”
没人举手。
芳芳老师突然觉得这样问有点儿生硬,就改口道:“曾经有过离家出走念头的同学,举一下手!”
还是没人举手。
但是,同学之间流动着一种无色的空气,他们都看见了空气中的暗流涌动,在冲撞,在聚合裂变。同学们不敢举手,或是……对不知后果的举手的担心。
舒西西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好多次。他没把手举起来,却先说话了:“老师,我真的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
芳芳老师点着头说:“老师没有责备你们,西西可以举手!”舒西西听见芳芳老师说他的名字时没叫他的姓,而是亲切地叫他西西,所以,舒西西把手大胆地举起来。一个人举了手,好几个同学也举起手来。
空气一下子松动了。
这时,芳芳老师和舒西西都看见原来无声无息的高明瑞也举了手。
“高明瑞,你也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芳芳老师好奇地问,她觉得高明瑞是凑热闹。她认为性格寡淡的高明瑞生活中也不会有波澜,也是平淡如水的。
“老师,我不是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我是真的离家出走了!”高明瑞说。
“什么?……”芳芳老师不相信,但是,又想知道真相。举手的同学都放下手,觉得自己离家出走的念头,在已经付诸行动的高明瑞面前不值一提,羞于展示自己的手了。
“我在家一直很听话。两年前的一天,是我第一次跟妈妈吵架,我想把三个课外学习班减掉两个!我爸听了,冲到我面前,也朝我吼起来,他说,他挣钱就是让我学习好,补习班不管多贵,他也会出钱让我学!爸爸妈妈一起吼我时,我决定离家出走!……几分钟后,我离家出走了。我从上午十点出门,一直到晚上十点才回家的!……我一天没吃东西,很饿,躲在公园的保洁工具室里,那个工具室是公园员工放工具的地方。那个公园离我们家很近,妈妈经常领着我在那里散步。平时,我也很少去别的地方。我看见妈妈在公园里找了我好几遍。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时,妈妈真急了,又跑到公园里,一遍遍喊:‘明瑞啊!你回家吧,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你饿了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妈妈也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听见这句话,受不了妈妈跟我一样饿着,我从躲藏的工具室里走出来,妈妈看见我,什么也没说,没有责备,只是说:‘儿子,你饿了吧?’我说:‘妈,你也饿了吧?’我妈听了,就哭起来!……从那天开始,我没再动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妈妈爸爸也没再让我参加什么补习班了!”
芳芳老师点点头说:“每个同学,都有一个不愿提起的故事,谢谢高明瑞,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谢谢你!你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同学们都望着芳芳老师,知道老师在这种时候,总会有一句总结的话。
芳芳老师说:“听了高明瑞讲的事情,让我想到的一句话是:猫群里的鼠头领!”
有人窃窃私语,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芳芳老师听到了大家的疑惑,就说道:“我们看见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总是要细细品一品,才能知道它的味道!”
奇怪的是,全班同学对高明瑞开始刮目相看了。他从潜游,浮出了水面,变成了猫群里的鼠头领。
最平常的人身上,也有故事。当你觉得某件事万万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已经在别人身上发生过了。所以,人人都有一种感觉,世上各种各样的人间传奇,都是别人创造的。
暗香
刘清小松闻到林小晗身上有一种味道。林小晗从她身边轻风一样走过,她就闻到了。她在心里猜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像是闻到过,又说不准是什么散发出来的。当班长很久的刘清小松,心里藏不住事,养成事不隔夜的办事习惯。
她把鼻子凑到林小晗的脖子上使劲一嗅,倒把林小晗吓了一跳,朝后一闪:“你干什么?”
刘清小松指着林小晗的身上问:“什么香?你用香水了?老师提醒过大家,上学时不要用香水!成年后使用香水才合适!”
“谁用香水了?”林小晗很反感别人说她喷了香水。
舒西西看见刘清小松嗅林小晗的一幕,像是看见一条激动的小狗,在嗅一只安静的猫。舒西西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偷偷问刘清小松:“你闻什么?林小晗怎么了?你用鼻子去闻?你是狗吗?”
刘清小松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原因,只是敷衍道:“没怎么啊!你一个臭男生,你啥都问啊?再说了,谁用鼻子发现问题啊?我是狗啊?我是刘清小松!”
舒西西就不好再追着问了。
当天晚餐后,舒西西突然问妈妈:“香水贵吗?”
妈妈一脸的疑虑:“一个小学生,还是破男生,怎么问这个问题?这不该是你问的问题啊!”
舒西西说:“我就是想知道香水贵不贵,不能问吗?怎么就成了破男生了?”
妈妈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武断,就收回了刚刚亮出的剑:“可以问,只是你问香水,让我没料到。”
“香水贵不贵?”
“有的国际名牌香水,五十毫升,价钱就让人吓一跳。好香水,非常贵!……经常用香水的人经济上应该比较富裕,生活也有品位!”
舒西西上卫生间时,听到门外的爸爸在小声问妈妈:“刚才西西跟你说什么?你跟他讲了那么多。”
妈妈压低了声调:“西西问香水的价格!”
爸爸的声音就像是煎鸡蛋时鸡蛋刚遭遇热油,刺啦一声:“要警惕儿子,才五年级的学生,干什么?香水也是他该关心的?”
舒西西一开卫生间的门,爸爸和妈妈瞬间变成两个阴谋家,见有人出现,他们就散开了。舒西西想,我问一下香水怎么了?连香水都不是孩子能问的吗?
林小晗的爸爸和妈妈原来都在一家生产传统计量器的工厂上班,工厂倒闭,爸爸和妈妈同时去了环卫大队,当了早出晚归的环卫工人。环卫工人的家里会使用香水?舒西西不信,同学们也不信。
班里的女同学在刘清小松的提醒下,都启动了自己的嗅觉,闻到了林小晗身上的香味。都在猜测,父母都从工厂下岗,都干了工薪很低的工作,她林小晗竟然还使用香水?
菲菲也忍不住问林小晗:“你说你没用香水,你身上的香味哪里来的?”
林小晗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女生,脸都被菲菲问红了:“真的没用过香水……”
舒西西后来听说,芳芳老师领着班长刘清小松专门去了林小晗家,进行了一次家访。并带回了一个消息:林小晗的父母生活很简朴,家里的角落和阳台上,摆满了干花和零星的鲜花。林小晗的爸爸和妈妈都喜欢花,每天路过鲜花店,都会把店主修剪丢掉的花枝捡回来,用瓶子养活几天。刘清小松在林小晗家里,记得最清楚的,是林小晗的妈妈说过的一句话:“我从小就喜欢花!”
刘清小松走出林小晗的家门,对芳芳老师说:“林小晗家真的好香啊!”说着,她掩住鼻孔,像是珍惜刚刚还留在鼻孔里的香气。
芳芳老师说:“花香比香水的香更让人迷恋!”
舒西西回家,突然跟妈妈提议:“妈,咱家除了摆着爸爸的各种酒,和你的贵重首饰,就不能摆点儿鲜花吗?”
“怎么突然想在家里摆花了?”妈妈有点儿蒙。
爸爸也蒙:“我记得,你讨厌花的!肖菲菲写作文里总写花,你很讨厌,在家里说过几次这件事情。今天你怎么了?”
舒西西反问道:“爸,我不能改变吗?”
“一个男孩子,怎么会想着花啊草的?我就是不习惯!”爸爸说话的口气,好像舒西西已经染上了恶习。
舒西西怼爸爸:“男孩子不能对花感兴趣,那你给我发一支枪吧!”
“你,你,你!……”爸爸一个回合就输了。
怼人,是本能。会怼人,是能力。
金属蛋壳房间
男生王金泽的脸上有伤。那伤藏不住,想藏住伤,就得换脸。王金泽带着伤上学,芳芳老师以为他跟别人打架了。王金泽摇着头说没有,没打架。
“你的脸都有点儿肿了,不是打架打的,怎么来的?哪个班的同学打的你?跟我说,我去找他!”芳芳老师一脸的严肃,她看不了自己班上的同学被别人打,像是她的班被人欺负了。打架的事情没有发生在学校里,在校外发生的,芳芳老师也要管。
“真没打架,老师!”
“你真的没事?”
“没事!”
第二次,芳芳老师发现王金泽的脸上又像是挂彩了,为了不让人看见,他在自己受伤的脸上粘了一块肉色的创可贴。再肉色,也是创可贴。
这一次,芳芳老师把王金泽叫到走廊上,严肃地说:“金泽,你出了什么事情,一定要跟老师说,让老师了解情况,让老师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是我们五年级(6)班的人!……”
王金泽听到芳芳老师差点儿掏出心肺的话,就要说出自己家里的事情,解释自己脸上的“彩”。但是,内向的他,还是把肚子里一群委屈的羊,赶回了羊圈,让哀怨封闭在心里。
“什么事都没有,老师!”
王金泽嘴巴再怎么说没事,他受伤的眼睛里有事。
芳芳老师跟王金泽的妈妈通了电话,问及王金泽脸上的伤,芳芳老师表达出一个老师对自己班上的任何一个学生安全的担忧。
王金泽的妈妈用一种大大咧咧的口气说:“没事的,没事的,他不小心碰到了!”芳芳老师追问道:“不小心碰到了脸?你们家的地板不是木质地板,是冰浇成的吗?每一步都很危险?王金泽的脸上隔三岔五就带着伤,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你刚才说得那么轻松,却让我更加不放心了!”
“芳芳老师担心了!谢谢你为我们家金泽担心。不过,请老师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家金泽什么事情也没有!”
芳芳老师较真,先纠正金泽妈讲话的不合理性:“我怎么把心放在肚子里?真的把话放在肚子里,我就是没心的人了!反正,我不想看见我们班的金泽的脸上再多出什么东西了,他脸上长着他的五官,就足够了,多一样东西,就是问题!”
王金泽的妈妈一连声地说:“对对对,是问题,脸上多了东西,就是问题!”
王金泽还不清楚,脾气狂躁的爸爸除了动手打他,还打妈妈,这属于家暴。妈妈觉得这是家丑,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这样的结果就导致金泽和妈妈成了爸爸发泄内心不满的对象。
爸爸要吃韭菜鸡蛋饺子,妈妈在厨房里和面,金泽帮着妈妈择韭菜。两人在厨房里有了聊天的空间。
妈妈问金泽:“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金泽摇摇头。
“想要什么?为什么摇头?你想买张去月球的航天船的票,妈妈办不到,别的事情,大人可以努力去做啊!别只是摇头,你摇头,妈妈心里可不是滋味!”
金泽说:“我可没想去月球什么的。我只想在地球上有一间自己的屋子!”
妈妈停了和面的手,看着金泽说:“你现在就是自己住着一间屋子,你已经有了啊!?”
金泽说:“我要的屋子,不是现在这样的屋子!”
“你要的是什么样的屋子?”
“我要的是金属框架的蛋壳屋子!”
“什么叫金属框架的蛋壳屋子?我不懂……”
“结实,安全!”
妈妈一脸的迷茫:“金属框架是结实也安全,蛋壳是怎么回事啊?”
金泽说:“妈,你说,还没出壳的小鸡,安全吗?”
妈妈有点儿恍然大悟:“你说,你要回到那样的蛋壳里去?”
金泽不再说话。妈妈包饺子的速度慢下来,像是在审查每张饺子皮和每一勺饺子馅。
这天,饺子包得很慢,爸爸在客厅里一直催:“怎么还吃不上饺子啊!”金泽发现妈妈包饺子的速度依旧很慢,像是没听见爸爸的声音。
当爸爸在客厅里再次催促要吃饺子,并口带脏字时,妈妈说:“你要是急着吃饺子,就过来自己包!”金泽听见客厅里传来重重放杯子的声音,然后是爸爸气冲冲出现在厨房门口,用手指着金泽的妈妈:“你想干什么?”
金泽妈妈搓着两手的面说:“我不想包了!”
金泽爸爸刚要举手动粗,金泽看见妈妈指着爸爸说:“你今天敢动手,我就报警!”
金泽的爸爸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看见儿子在跟前,觉得没面子,他把手朝下一滑,捋着自己的头发,像头皮痒,也像是在想怎么办。让金泽看来,爸爸那只任意挥舞的手,像是无处安放了。
妈妈走过来,用手揽住金泽的肩膀,走出厨房。然后对金泽说:“跟妈妈去外边吃好吃的去!”
金泽看着妈妈,不信。
妈妈大声说:“跟妈妈走!”
金泽穿鞋时,眼泪就掉下来,砸在系鞋带的手上。他觉得妈妈是展开翅膀的老母鸡,在保护他,他遭遇过伤害之后,重新返回到温暖的蛋壳里。但是,他已经经受了这个世界的风的冷,雨的凉。在他第二次破壳而出的时候,已经不是一只小鸡了。
有一天,金泽和舒西西几个男生闲聊,说到自己的爸爸,每个人都说了一件爸爸身上最让人不能忍受的事情。金泽不说,几个男生都等着金泽,觉得该轮到他评说自己的爸爸了。舒西西说:“金泽,说吧!不说,进行不下去了!这是游戏规则!”
金泽就说,他最讨厌爸爸喝酒,一喝酒,就张嘴骂人,动手打人!
舒西西说,我教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舒西西说:“把你爸的酒瓶子打开,倒出半瓶酒,灌些苏打水进去,降低酒精度数!”
金泽认真地问:“苏打水?我爸能喝出来吧?”
舒西西说:“只是喝了有点儿淡!喝到肚子里,胀肚,就是折腾胃,让你爸越来越讨厌酒了。说白了,这是帮你爸爸戒酒!”
几个男同学抢着说道:“好主意!”“绝了!”……让内向的金泽感到奇怪的是,大家说这件让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时,竟然都是一脸的正气和严肃。
金泽一个人蹲在卫生间里,想起给爸爸酒瓶里灌苏打水的事,突然笑起来,是放声大笑,怎么也控制不住地笑。
那天,金泽刚刚坐到饭桌前,听见爸爸对妈妈说:“今天,不太想喝酒了!”这是金泽第一次听见爸爸说出这样的话,差点儿乐出声来。
他在爸爸爱喝的酒里,才灌了三次苏打水。金泽想,爸爸还是有救的。
季铭轩这个男生
季铭轩连着三天被芳芳老师批评了。事由不大,比黄豆小,比米粒大,有点儿不值一提。让同学们回忆一下季铭轩为什么事又叫老师批评了,都一时想不起来。但是,季铭轩确实又被芳芳老师批评了。
芳芳老师批评过一个叫马辰的男生,马辰有三个星期不跟芳芳老师说话。芳芳老师心里想,像马辰这样的男生,她不会再批评了,如果再批评他,就算不记仇,也会抑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季铭轩挨了批评,下了课在走廊里跟芳芳老师迎面相遇,季铭轩会主动说:“老师好!”芳芳老师看见季铭轩的脸是红红的。他挨批评后留在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尽,转头就问候老师,这让芳芳老师心里特别内疚,怎么刚才会在课堂上为一件小事情,那么高调地批评他?还说得那么狠。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不能再着急上火,使着性子去批评一个不记仇的学生了。
但是,芳芳老师还是管不住自己,又把季铭轩批评了。芳芳老师早就忘了对季铭轩的小小愧疚。
早上,季铭轩是和六名同学乘坐一辆面包车上学的。那辆面包车,是六个同学的家长跟车主商量好包下的,车主每天按照几个孩子的家庭住址、时间顺序,负责接送六个同学。每天早上,季铭轩家是第一站。照理,季铭轩先到,应该坐在车中最靠后靠里的座位。但是,他一直坐在靠车门的最外边。像过去在公共汽车上卖票的乘务员那样,车一停下,他先拉开门,跳下车,让坐车的同学弯腰进到车里后,他再上车拉上车门。车主早已习惯季铭轩这样做。
早晨,每个同学都会提前在路边的停车点等候,五年级(1)班的女同学陈子涵也坐这辆面包车,她应该最后一个上车。今天,陈子涵没在路边上等。她是匆匆忙忙背着包跑过来的,连校服都还没拉上,敞着怀,像是扇着翅膀的大鸟要扑抢食物,食物就是面包车。季铭轩跳下车,拉开车门,坐在车里的人都听见季铭轩问了陈子涵一句:“起床起晚了吧?”
陈子涵一面应着,一面朝车里钻,她张开的校服遮住了季铭轩的视线,也是为了赶时间,季铭轩几乎同时钻进车里,迅速关上车门。这时,就传来陈子涵的一声尖叫。门把她的脚后跟夹了一下,她穿的是凉鞋,脚的百分之八十都暴露在外边,脚后跟遭到重创。
车主慌了,下车检查了一下陈子涵的脚,她的脚后跟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红了,紫了,变青了。车主给陈子涵的妈妈打了电话,说子涵的脚后跟不小心被车门弄伤了。陈子涵的妈妈飞奔而来的时候,烫过的头发还没打理,像刺猬的刺一样立着,扑向了陈子涵的那只受伤的脚:“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弄的?!”
季铭轩跟犯了错的男孩子一样:“是我,阿姨,关门不小心……”
接下来的事情,是陈子涵的妈妈打电话给了季铭轩的爸爸,季铭轩的爸爸和季铭轩把陈子涵送到了医院。
季铭轩上学晚了整整一节课。
当芳芳老师问季铭轩为什么迟到时,季铭轩解释得非常简单。芳芳老师听了,觉得季铭轩就是一个毛手毛脚、经常惹事犯错的男生。所以,芳芳老师批评季铭轩时,是放开了批评的,批评眼前的事,会把上次的事一起拽出来批。
让大家有一种感觉,他季铭轩来学校上学,就是来让芳芳老师批评的,季铭轩经常被批评,是正常的。
季铭轩的生活依旧,就像那辆接送他们的面包车,四个轮子一直朝前滚动,经过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店铺,掠过那些换了又换的广告牌。他每天还是拉开车门,跳下车,让同学钻进车里,他再跳上去,把车门关上。
那天,五年级(1)班的陈子涵来到五年级(6)班教室,说要找季铭轩。芳芳老师问她有什么事。陈子涵说:“今天是季铭轩的生日,我想送他一个礼物!”
礼物是用粉色彩纸包好的,非常精美漂亮。芳芳老师说:“他这会儿不在,你先放我这里,我一会儿转交给他!”
季铭轩去卫生间还没回来时,芳芳老师一直盯着面前的粉色盒子发呆。刘清小松看出芳芳老师在猜测什么,就说道:“刚才那个同学叫陈子涵,是(1)班的。”
芳芳老师点了一下头,还是有疑云在脸上不肯散去。
刘清小松说:“陈子涵就是被季铭轩弄伤了脚的那个女同学!”
“哦?”芳芳老师更加不解了。
刘清小松看着芳芳老师,知道老师还要问话,果然,芳芳老师又问:“你确定,刚才(1)班的那个女生,就是被季铭轩夹伤了脚的那个女生?”
“没错的!”刘清小松肯定地说。
芳芳老师摸着那个托她转交的粉色礼物盒子,觉得是自己哪里错了。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男生季铭轩,就像是不了解礼物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一样。她一直望着门口,等着季铭轩回来,想跟他说句话。说什么呢?……这是第一次,芳芳老师要跟学生说话时,在费心思地琢磨该说什么好。
冲突之后
在芳芳老师眼中,自己班上的学生,天天在长个儿。教室的门上,被经常比身高的同学,用黑笔做了标记,那标记在一格一格朝上升。但是,在芳芳老师眼中,他们长个儿长得再快,那黑标记升得再高,他们也是孩子。
是孩子,就要听话,听老师的话。但是,芳芳老师坐在办公室里批作业时,五年级(4)班的班主任汪絮老师从门外冲进来,慌张地对芳芳老师喊道:“快去看看,你们班和我们班打起来了,打群架!”芳芳老师猛地站起身,笔啊,保温杯的盖子啊,都吓到地上去了:“他们打群架了,你不拉架,怎么还有时间跑回来?!”
汪絮老师说:“几个身强力壮的体育老师都去了,已经不打了。叫你过去,是解决问题的!本来踢球踢得好好的,突然变成了一只只要吃肉的小动物!不让人省心!有时候,真希望他们快点儿毕业,少惹点儿事吧!”
芳芳老师和汪絮老师赶到操场,三个高大的男体育老师都双手叉腰,站在两班男生之间,把他们分成了中国象棋的楚汉两界。两个班的男生,都有脸上挂彩的,他们身上的背心,也有撕破的……是因为一场足球赛。
芳芳老师问舒西西:“怎么开始的?为什么变成了打群架?”这个问题,是所有在现场的老师都想知道的。
舒西西大声地说:“他们班五个人上来打马亮亮,我去帮马亮亮,这叫打群架?我不帮,就是校园霸凌了!”
芳芳老师看那几个平息“战乱”的高大的体育老师,叉着腰,把愤愤的目光投向五年级(4)班的男同学,那几个动手的男同学垂着头,不敢和那些目光对视。
看马亮亮的样子,没有“国破家亡”,也是伤痕累累了。
一个让全校男生都害怕的体育老师,叫万子奎,他突然开口说话了:“我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打起来,踢足球,就是激烈的运动,争抢、冲撞、肢体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你们五个人,去打一个人,我看不惯!”
(4)班一个动了手的男生抬头争辩道:“他们是两个人!不是一个!”
万子奎老师朝那个男生跨了一大步,用吓人的声音吼道:“他是在帮自己的同学,见不得你们五个打一个!要是我,我也会帮!”
万老师这句话,把几个要争辩的同学震住了。
汪老师把自己班上的同学都带回了教室,万老师却让(6)班的同学留一下。芳芳老师不知道万老师要说什么,只看见气呼呼的万老师把运动服敞开了,胸膛处鼓胀的肌肉剧烈地起伏。
“你们班的男同学看见自己的同学被人围攻,都袖手旁观吗?不出手倒罢了,连拉架都不敢吗?要是倒退十几年,我是你们班上的男生,我都感到耻辱,我肯定要去别的班上,我羞于跟你们为伍!胆小、懦弱就是形容你们这样的人的!”万老师的话真的狠,让芳芳老师都脸上无光了。万老师被另外两个体育老师劝走了。
芳芳老师和(6)班的同学,望着万老师离去的背影,半天无语。
大家回教室的路上,芳芳老师不太清楚怎么跟同学们说这件事。过去,同学打架,好处理,问清谁先动的手,因为什么动手,然后让动手的双方相互道歉。道歉解决不了的,请双方家长。今天的事情,被万老师刚才的一席话,变得不简单了,有点儿复杂。
芳芳老师回头看了一眼,男同学都耷拉着头,像被人抽了筋一样,软塌塌的。她看见马亮亮自己脸上挂着彩,还小声地问舒西西:“你没事吧?”
舒西西说:“没事!”
芳芳老师对马亮亮和舒西西说:“你们俩跟我去办公室一下!”
马亮亮和舒西西对视了一下,跟在芳芳老师后面。马亮亮小声地问舒西西:“让咱俩写检查?”
舒西西说:“肯定写检查!写就写,就当练习写作文!”
进了老师办公室,芳芳老师把别的老师空下的椅子拖过来,让马亮亮和舒西西坐下。马亮亮和舒西西都紧张起来,当着老师面写检查,很尴尬。两人作文都不好,在办公室写,压迫感太强,更憋不出像样的检查了。这很像舞台上杜绝假唱,要真唱。舒西西和马亮亮心里都清楚,他俩作文都不行。
芳芳老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拉开抽屉,手伸进去,摸索了一会儿,竟然掏出几块巧克力,推到马亮亮和舒西西面前:“吃吧!”
马亮亮和舒西西怔怔地看着芳芳老师和桌面上的巧克力,哪里敢伸手。这种犯了错,家里大人故意给好处的经历,都有过,只要你一伸手,大人会用东西敲你的手:“你还真的有脸吃啊?我就是看你有脸没有!”
眼下,马亮亮和舒西西都想到一个答案,芳芳老师是想让他们吃了巧克力,补充一下体能,增加点儿写检查的智商。
“吃吧!”芳芳老师再次说道。
舒西西先抓过巧克力,马亮亮也跟着把巧克力抓在手里,他还抬手擦了几下脸上的汗。看见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巧克力含在嘴巴里,芳芳老师说:“好了,都回去吧!”
两个人都张着嘴巴,怔怔地盯着芳芳老师,黑乎乎的巧克力把他们的嘴巴封住了。
“没事了?让我们走?”舒西西问。
“没事了,回去吧!”芳芳老师说。
两个人走出老师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当两人抬头对视时,都看见对方的眼睛里是湿的。马亮亮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舒西西看着他脸上的伤,说道:“还笑?不疼吗?”马亮亮说:“现在一点儿都不疼了!”舒西西问:“回家了,你怎么跟家里说?”马亮亮说:“就说走路时看书,撞树上了!”
舒西西听了,笑出声来:“真敢扯,谁信?”没想到自己的左边嘴角被笑扯疼了,刚才不知道被一班的哪个小子趁乱打了一拳,打得挺狠。
每天的七点一刻
除了上课时间是铁定的,课间操时间是铁定的,在学校就没有什么时间是铁定的了。假如上课时迟到了,不管什么原因,站在讲台上的任何老师,都不会用那种抚慰你心灵的温柔目光照着你的脸。
在你迟到后走进教室里的座位上时,老师的目光就是带电流的光,让你如芒在背,焦灼发热。你若碰上了脾气不好的老师,你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报告,他都装作没听见。若是课间操该列队的时候,你来晚了,那就等于全班来晚了。值班的老师站在高高的台上,手执麦克风,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点出班级的名字,让你们快点儿列队,因为,全校的人都在等着你们,看着你们……
芳芳老师在早上升国旗结束后,把同学们带回教室,开始发火了。因为今天值班的老师,站在高台上,一直在高喊五年级(6)班。
班上少了六个人。一下子少了六个人,队伍看上去稀稀拉拉。这是他们班接连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升国旗时被点名了。
第一次被点名,芳芳老师以为是偶然。第二次被点名,芳芳老师还认为是偶然……一直到被数次点名时,芳芳老师才觉得出了问题。第一次被点名时,芳芳老师脸上烫了一下,第二次被点名,脸又烫了。到了第四次被点名时,芳芳老师的脸就被烫煳了,烫着了,烫着火了!快烫成丢人的麻子了!
“连续三次迟到,没有赶上升国旗的同学站起来!”芳芳老师厉声说道。她又突然改口道:“不,连续五次迟到的同学马上给我站起来!”
事态有点儿严重。
马亮亮突然说话了:“我们是做好事迟到了,也要挨批评吗?”
芳芳老师一愣:“做好事?做什么好事了?你先站起来再回答!”
马亮亮站起来,转头看了一下。舒西西、陈天翼、吕威、高明瑞、王金泽陆续站起来。正好是六个人。
“你们六个?”芳芳老师问了一句,然后说,“做什么好事情了?六个人去建咱们车流最拥堵路段的城市立交桥了?”
听出这是讽刺,马亮亮接话道:“做不了那么大的好事……”
“那,多么大的好事?”
大家都看见马亮亮的脸上有了羞涩的表情,他用做了亏心事的口吻说道:“跟扶爷爷和奶奶过马路一样吧。”说完,马亮亮又转了一下头,看着站立的其他五个人,好像希望他们也开口说话,做补充发言。他一个人单枪匹马,有点儿对付不了芳芳老师的恼火和愤怒。
陈天翼举起手,主动表示,他要先解释迟到的原因。芳芳老师说了一个字:“说!”陈天翼说:“他们几个人的家,离我家不远。我姥爷腿不好,坐轮椅了,上下楼不方便,我爸每天要送姥爷去中医诊所针灸。我爸出差了,我就让他们在七点一刻的时候,来我家,帮助我把姥爷抬下楼……”
同学们都看着站立的六个同学,像看见从教室里突然长出的树。
芳芳老师说:“你们坐下吧!”然后,把视线从同学的脸上朝上移动,像是发现空气中有了不明飞行物。同学们等了好半天,芳芳老师才又说道:“你们再去陈天翼家时,要掌握好时间,尽量不要迟到。我们班级少了六个人,太明显了,让队伍看着……不太好看。值班老师很容易发现一个班少了这么多人。”
又一次升旗时,芳芳老师在比平常更早的时间来到学校,站在操场上。同学们陆陆续续排队时,她还是发现那六个同学没来。班长刘清小松跑过来,跟芳芳老师说:“他们,好像又要迟到了!”芳芳老师说:“我知道了!”
芳芳老师找到值班的老师,说了班上六个同学的情况。值班的老师点着头说:“哦,是这样!”
这一天,值班老师没再点五年级(6)班的名。站在队伍后面的芳芳老师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她笑,不是因为自己的班级没有被点名,而是觉得自己班里的男生长大了,他们有了自己的选择。他们选择去做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情,对批评,已经不太在乎了。所以,他们长大了。
告别小学时代
芳芳老师站在讲台上,好久没有开口讲话。她在努力咽下什么,像是吞一粒难咽的中药丸。大家都清楚,这是五年级(6)班的最后一次点名,大家从教室的门走出去后,不会再走进来。因为,小学毕业了。
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个熟悉的教室里啊!
芳芳老师突然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在老师的眼里,对你们,说了解,又不了解;说熟悉,又陌生!开心快乐,生气流泪都经历过。一万个你们,就是一万种你……”她说不下去了。
刘清小松的眼睛红了:“老师,我们会想你的!”
女同学大多都把头垂下去,用手指把蹦到脸颊上的泪挑走,这可能是她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分别吧!大多的男同学都涨红了脸,忍着、憋着,被从没经历过的场景和情绪控制着。
芳芳老师突然笑了一下,就像是阴天里,突然打了一个亮亮的闪,照亮了被阴霾遮蔽的天空。芳芳老师问:“要分别了,你们想不想知道,你们每个同学在老师心里,能打多少分?”
同学们被老师的这道题击中了,都抬头看着芳芳老师。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这么多年了,芳芳老师从没给任何一个同学用打分这样的形式—给一个人打分!
大家都看见芳芳老师的眼睛在同学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好久都不开口。“说实话,这个分,不好打!”
但是,同学们都希望就要分别的老师能给自己打一个分。都抻长了脖子,像还不能展翅的嗷嗷待哺的幼鸟,等着妈妈喂食。
芳芳老师看见抻着脖子,眼里饱含渴求的一群鸟,她的眼睛又忍不住湿了。
“这样吧,我问,你们答!”芳芳老师心里知道,给一张卷子打分,容易。但是,给一个学生打分,太难。有哪一个小学老师,能给一个学生的未来打分?谁敢?
所以,芳芳老师决定把打分的一半权力,交给学生自己。所以,她望着教室里的每一张熟悉的脸,问道:“现在,我想请大家用举手的方式,给自己打分。觉得自己在小学的五年时间里,能给自己打一百分的同学,请举手!”芳芳老师在说这个分数的时候,觉得没人会举手。
果然,她连问了三遍,没人举手。
“给自己打九十分的,请举手!”芳芳老师觉得自己报出这个分数时,会有几个同学举手,那几个经常受到她表扬的同学,会把手举起来。
仍没人举手时,大家开始骚动起来,相互看,在用眼睛询问。好像说,都挺谦虚啊!
芳芳老师笑了一下:“都对自己没有信心吗?”
听见老师这样说,教室里就竖起了一只手。是男同学陈天翼。他的举手、给自己打了九十分,让芳芳老师和同学们都有点儿吃惊。
大家在不解的时候,陈天翼说话了:“那天跟(4)班发生冲突的时候,我如果挺身而出,在老师说一百分的时候,我就举手了!”
芳芳老师点了一下头说道:“我喜欢陈天翼刚才说到那次冲的话他在反思自己的行为。老师觉得,你应该得到九十分!”
因为陈天翼的自省,让大家心里敬佩起他来。又因为缺少陈天翼那样的反思,同学们还是在九十分的分段面前犹豫着,没人再举手。
芳芳老师说:“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打分了!因为,老师和你们,都不能给你们的现在和将来打分!你们要走的路,还太长太长了!我想补充的是,这么多年,我经常批评你们,你们不生老师的气吧?”
同学们都把头摇着,嘴巴紧闭,像是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是的,天下哪有一个老师没有批评过学生?如果有……”芳芳老师环顾四周,指着墙壁上的名人画像,“那就是画像没有批评过你们!”
同学们又都点头。很真诚。
芳芳老师说:“你们知道,我会给自己这个当老师的打多少分吗?”
同学们摇头。
“刚刚及格!”芳芳老师说。
同学们都摇头,这次的摇头,不是不知道,是觉得芳芳老师给自己的分打低了。
“你们不会忘记你们爱看的短视频吧?”
听到老师突然提到流传在班里的短视频,同学们都瞬间变成了受惊的鹿。
“我知道你们在看那个账号的短视频,我也知道那个‘孙悟空’是谁,也知道她经常提起的那个老师是谁。在这里,我感谢那个‘孙悟空‘,感谢她发布的视频,我可能连个及格的老师都不是!”
芳芳老师用一张面巾纸,在脸颊上轻轻蘸了两下,吸掉了脸上的泪痕:“你们知道吗?我,我还没教够你们,但是,老师不能再教你们了。因为,你们都大了,我教不了你们了……”
“我教不了你们了”这句话一出口,教室里就有人哭出声了。
这时,有人给芳芳老师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老师,你永远是我们的小学老师!
芳芳老师认得笔迹,是舒西西写的。每个字的第一笔,不管是横还是竖,都有点儿歪,像他脑子里的站不直的古怪想法。
“谢谢你!舒西西同学!”芳芳老师又低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抬起头,最后说了一句,“今天,你们正式告别了小学时代!”
当芳芳老师再次垂下头,不想让同学们看见她脸上的泪时,刘清小松和菲菲先后冲上讲台,抱住芳芳老师,一些女同学紧跟着离开座位,冲向芳芳老师,围住了她。班里的男同学,克制着涌动的感情,红着脸,用擦出电火的目光去拥抱芳芳老师。
舒西西和菲菲他们的小学时代,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