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十五这天,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不一会儿,大王村就被皑皑的白雪全盖住了。
齐霖躺在床上,感觉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口还渴得厉害。他勉强支起半个身子,想叫人倒杯水喝。弟弟齐玉戴着一顶虎头帽,把扫帚当马骑,在屋里奔来跑去。妈妈呢,这会儿正在东厢的厨房里忙活,没工夫管小哥俩。
远远地,敲锣打鼓的声音从村头传来,齐玉听到声音,立马撇下扫帚,奔出去打开院门。离社火的队伍上门送祝福还有两三户人家,可弟弟已经坐不住了,眼巴巴扶着门框等着。
妈妈听到响动,从厨房的门帘下探出大半个身子,转而进了齐霖躺着的耳房。她手里的搪瓷大碗里盛着冒尖的炸虾片,碗顶上放着几块水晶饼。待会儿耍社火的来了,按习俗是要招待一下的。
“怎么还躺着?一会儿耍社火的就来了,等过了晌午你弟弟还要上高芯表演哩。说起来我就来气,咱们村和你一般大的男娃都上去正式表演过了,也就你……” 一进房门,妈妈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起齐霖来。
齐霖感到委屈极了,原本他就因为伤风身上难受得很,想要喝口水也没人理会,这会儿又平白无故地遭了妈妈的一顿数落。于是他索性用被子蒙住头,不去回应。
“你这孩子,一身的倔脾气,跟你爹一模一样。”妈妈瞟一眼窗外,声音突然高了八度。“耍社火的要进院子了,你赶紧起来……”说着,妈妈端着盘子出门迎去了。
耍社火是大王村的年俗,每年的正月十五,劳作了一年的庄稼人开始装扮游演。社火装扮起来后,首先要到村里的山神土地庙里转上三圈进行祷告祭祀,之后再挨家挨户地送祝福。晌午过了要表演的高芯社火更是精彩万分。
对于孩子们来说,能够被固定在高芯上表演,是一份能让同龄人心生羡慕的荣誉,所以每年临近社火演出,去报名的男孩女孩络绎不绝。整个大王村,齐霖是唯一还没上过高芯正式表演的男孩。
其实他也不是没上去试过,前年是他第一次上高芯,上去后直接给吓哭了。去年他可算是鼓足了勇气想要再试一次,结果眼前一片晕眩,差点儿从上头摔下来。因为这两次失败的经历,齐霖成了村里孩子奚落的对象,更难过的是,妈妈还总拿这件事说事,动不动就数落他几句。
2
过了晌午,吃过午饭,又小睡了一会儿,齐霖这才感觉好受些。原本小时候看得兴致盎然的年俗节目,现在竟然成了过不去的心坎。那种满满的期待,变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齐霖,我带齐玉上村公所化装去了,你去不去?”齐霖一听,心里又凉了半截,妈妈这是压根儿就没指望他今年会上高芯表演,但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实在无聊,还是跟着去瞧瞧热闹吧。
齐霖换上棉衣,追着妈妈和弟弟出了门。母子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朝村公所方向走去。
还没进门,齐霖就听得院里头人声鼎沸,似乎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这里聚集了。推开铁栅子门,扑面而来的是好一派热热闹闹的新年景象。院东头,春耕伯和几个壮实的叔叔在准备待会儿耍高芯社火用的芯子。四五张专用的桌子上,固定着几副拇指粗的芯架,约两米高,上面用色纸扎糊着各种造型,远远看去就像一株株五颜六色的奇异树木。
院西头,方圆爷爷正在给娃娃们画脸谱、穿戏装。别看他已经快八十,须发花白,可运起笔来依然气定神闲,嘴里喃喃地念着那套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用色口诀:“红色忠义白为奸,黑为刚直青勇敢,黄色猛烈草莽蓝,绿是豪侠粉老年,金银二色色泽亮,专画妖魔鬼神判。”
至于婶子们呢,都围在院里新搭的土灶周围忙活,蒸花馍、烙油馍,白白的炊烟袅袅而上,和女人们的笑闹声一起飘得很远很远。
“我说,春兰婶子,你们母子可来得有点儿晚啊,你家长生今年又不回来过年呀?”明枝婶子一边翻着锅里的油馍,一边招呼齐霖妈过去坐。
“是啊,今年他得在工地上值班。”妈妈说着在盆里头洗了把手,自发地加入了妇女们的队伍。齐玉飞也似的跑到方圆爷爷那里,乖巧地坐在长凳上,等待着。只有齐霖还呆呆地在原地杵着,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
“你家齐霖今年又不上高芯啊?”说话的是明芳婶子。“我记得咱们小时候啊,长生可是上高芯表演的好手,有一年扮孙悟空,手里的棒子抡得是风生水起,把我们都看呆了。齐霖可是一点儿都没遗传长生的胆量啊!”
“是啊。”妈妈轻轻地叹一口气,“就看齐玉今年表现怎么样了。”
齐霖只感觉众人的眼光都落到了自己脸上,此刻他的脸又红又烫,就像炉膛里火红的炭火。
“妈,我上那头看看。”齐霖强忍着鼻头上的酸楚,自顾自地走开了。他走到等待化妆的孩子们那儿,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戏装,连齐玉在内,一共有九个孩子在那等着,而一旁的架子上,板板正正正好挂了九套戏装。压根儿就没预备他的!
原来乡亲们都像妈妈一样,不看好自己,等过了今年,他的个头儿又要长高,分量又要变重,上高芯表演就只能是一个终生遗憾的梦了。想到这里,泪珠不争气地从齐霖眼眶里滚落出来,他慌忙用袖子一揩,快走两步来到村公所的后门口。
他想要跑到大王山上去,跑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但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希望这时能有谁突然叫住他,告诉他,他的戏服其实也备好了,刚才他是数错了。但大家依然都在各忙各的,妈妈和婶子们忙活着有说有笑,齐玉坐在长凳上美滋滋地舔着一串糖葫芦,那是给准备上高芯表演的孩子的特殊待遇。
齐霖回想着那酸甜的滋味,用力吞了一口唾沫,走出了后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3
齐霖第一次知道“恐高症”这个词,是在前年的正月十五。那一年爸爸破天荒地回家过年了,听妈妈说,是因为工头提前给结了工资,还给每个工人包了一百块的红包。齐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年爸爸回家时喜气洋洋的模样,他给齐霖买了一个到小腿肚那么高的奥特曼塑料玩具,给弟弟买了好多糖,给妈妈买了一身款式漂亮的棉服。
等到齐霖要上高芯表演那天,爸爸非让齐霖骑在他的肩头,送他去村公所。其实刚上到爸爸肩上,齐霖就感到有些头晕想吐,但从心头涌出的喜悦和兴奋很快冲淡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适感。直到他云里雾里真的被绑到高芯上,一阵强烈的恐惧这才袭来。那种感觉像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让他忍不住想要痛哭尖叫。
终于,他哭出来了!不是小声的啜泣,而是害怕的号啕大哭。他看到高芯下的爸爸黑着一张脸,看到婶子叔伯们朝他指指点点,看到等待上高芯的其他孩子低着头、掩着嘴,窃窃私语些什么。但他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变成了几近绝望的哀号。
“我看这孩子有恐高症,你们就别为难他了,快放他下来,免得出什么事。”说话的是长庚伯伯,他是方圆爷爷的儿子,因为从小念书就好,后来考了大学,在城里当摄影师,据说得过不少奖。
于是大人们三下两下地把齐霖从高芯上解了下来。奇怪!双脚刚一触到地面,方才那种恐惧的感觉就彻底消失了,但齐霖的腿还是微微有些发颤。
直到要离家回城打工那天,爸爸就没再给过齐霖好脸色看,他故意让齐玉骑在肩上,说:“你看你弟弟这么小都不怕,就属你,瓜怂得很。”
这之后第二年上高芯,齐霖自然又失败了。这一年,爸爸没有回家过年,但即使这样,齐霖也从他打给家里的电话中,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失望。
沉浸在回忆里的齐霖,梦游似的走在大王山的小路上。在大王山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古拙的小亭子,过去是给赶路的人休息的,因为入冬后上山的人少,那儿也就成了齐霖独自发呆的好地方。石凳冰冰凉凉的,却给了齐霖久违的慰藉,他把头埋在臂弯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咔嚓—
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起,在空寂无人的山间显得响脆无比。
齐霖惊得慌忙抬起头来,迎头撞见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男孩,他和齐霖年纪一般大小,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齐霖记起来他好像叫凌飞,是方圆爷爷的孙子,长庚伯伯的儿子。
凌飞从小生活在城里,长这么大也就回过大王庄两三次。就在大约半个月前,也就是初一那天,凌飞在村头举着相机拍照,齐玉出于好奇,凑过去踮着脚想要看。可凌飞却猛地把相机往胸前一收,害齐玉摔了个大马趴。齐玉磕到了牙,哇哇地在地上直哭,不肯起来。想到这里,一股无名火又在齐霖心中升腾起来。
“你拍什么?”齐霖不客气地问。
“我拍什么你管不着!”凌飞的语气同样充满挑衅,“我只看到这里有一个爱哭的胆小鬼。”说着他扬扬手里的相机。
想到自己刚才狼狈的样子可能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拍了下来,齐霖心中又气又恼,他腾地一下从石凳上站起来,扑向凌飞,想将相机抢下来,逼他把照片删掉。凌飞也没想到外表看似懦弱的齐霖会突然爆发,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护住胸前的相机。就在两人拉扯的时候,相机背带上的卡扣松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屏幕随即暗了下来。
这时,喧天的锣鼓声响起,凌飞蹲下身来拾起相机,气鼓鼓地看了齐霖一眼,一句话没说,下山去了。
山下,高芯表演的队伍开始游行了,人们的欢笑声和热闹的器乐声在齐霖听来,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4
这一天直到妈妈夜里锁门,齐霖都有些心神不宁,生怕凌飞带着他家的大人找上门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易怒,大概是因为“胆小鬼”这个词真真地戳中了他的软肋。妈妈说,今天弟弟在高芯上表演得很好,又质问齐霖上哪儿去了。齐霖始终不吭声,妈妈只好叹口气不再多问。
第二天,妈妈上村东头喜二婶子家帮忙,问两兄弟要不要一起去,她家儿子结婚,特意选的正月十六这个好日子。齐玉一听有好东西吃,马上攀上了自行车的后座。齐霖却摇摇头,拒绝了。他在家摆弄了一会儿前年爸爸给买的奥特曼,这个廉价的塑料玩具,齐霖却当宝贝似的爱惜着,就连齐玉要借着玩,也只能玩一会儿。
“也不知道昨天把凌飞的相机弄坏了没有?说到底还是我先动的手,应该亲自上门去道歉。而且我也想问问长庚伯伯关于‘恐高症’的事。”这么想着,齐霖把门虚掩上,拿着奥特曼出去了。
经过村公所时,从喜二婶子家那头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齐霖知道那是开席了,此刻齐玉一定和妈妈坐在酒席上,一团和气地夹菜吃呢。他透过铁栅子门往里看,昨天还热闹无比的村公所变得无比冷清,乡亲们都上喜二婶子家喝喜酒去了。
院子里,昨天砌的炉灶已经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交错摞起来的长凳,约有两三米高,午饭过后有高架舞狮表演,这也是大王村传统的年俗节目。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齐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村里的捣蛋鬼宏强还有大松小松两兄弟。去年齐霖再战高芯失败,就属他们三个笑得最大声,在学校,他们三个也没少广播齐霖两次都不敢上高芯的“光荣事迹”。
“这是什么,给我玩一下!”宏强不由分说地把奥特曼从齐霖手里抢了过来,用力地掰着它的胳膊和腿。
“还给我!”看到宏强这么“虐待”他的宝贝,齐霖气不打一处来,他想上前抢回来,却被大松伸出来的胳膊拦住。
“小松,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宏强说着把奥特曼朝小松一抛,小松蹦跳起来,一把接住。大松和小松一个生得五大三粗,一个却跟猴儿一样精瘦。小松得令扭头跑进了村公所里头,三下两下攀上长凳搭的架子,把奥特曼往最高处一放,又灵活地蹿下来。
“想要啊,自己上去拿吧!”宏强三人讪笑着站在架子旁,准备看齐霖笑话。
齐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走到架子前。他的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但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让人因为自己畏高这件事被瞧不起。他哆哆嗦嗦地爬上第一阶板凳,架子随着他颤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等他爬到第三阶时,架子摇晃得更加剧烈了。齐霖用余光扫到,是宏强在底下使坏,只见他用一只脚有节奏地踢着最下面的板凳腿,并且力度越来越大。齐霖吓得蜷在板凳上,紧紧抓牢,害怕得上下不得。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大喝从门口传来,是凌飞恰好路过,他举起脖子上的相机,“你们刚才做的坏事我都录下来了!要不要现在就去找大人?!”
“他是方圆爷爷的孙子,咱们还是别惹他。”大松在宏强耳边小声嘀咕道。
“今天算你走运!咱们走!”宏强见状撂下一句话,强装淡定地带着他的哼哈二将离开了。
凌飞走到架子边,伸出手牢牢扶住。“我帮你抓稳了,你放心上去拿吧。你的问题需要你自己去解决面对!”
5
雪花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齐霖和凌飞站在屋檐下,他紧紧攥着奥特曼,双腿还是有些发软,但这一次,他真的做到了!
“你的事,我听我爷爷说过,其实恐高症就是心理问题,只要你多锻炼,不要有那么重的思想包袱,慢慢就能克服。”凌飞说话时,嘴里呵出一团白气。看齐霖还呆愣着,他又说道:“还有啊,上次在亭子里,我没有拍你,只是听你说话不客气,才故意那么说的。”
听到凌飞如此坦率,这下倒轮到齐霖不好意思了。他挠挠头说:“上次抢你的相机,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太生气了……因为……”
“因为你在气自己今年又没上成高芯,这件事要成为终生的遗憾了,是吗?”凌飞像是能看穿齐霖的心事。“听我爷爷说,你爸爸小时候是高芯表演的好手,十里八乡的娃娃们,就属他身手最灵巧。有你爸爸这么个标杆在,难怪你会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凌飞又突然问道,“你爸爸会经常在家陪你吗?”
“不经常。他已经有两年没回家过年了!”齐霖失落地说。
“我爸爸也总不在家,用他们摄影师的行话来说,出外采风。”凌飞的话给了齐霖一丝宽慰,让他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长大了也想像你爸爸一样当个摄影师吗?”齐霖问。
“想啊!不过……”
“不过什么?”齐霖还想继续问下去,凌飞却已经搓搓手,拢拢脖子上的相机,准备要离开了。“听我爷爷说,站在大王山的亭子里,从下往上看,能看到顶上的社火游行的古画,上次我没有拍到。今天时候已经不早了,明天你能带我去看看吗?明天早上九点,还是在这里碰面,后天我就要和爸爸回城里了。”凌飞说。
“没问题。”齐霖爽快地答道。
可第二天齐霖在村公所门口左等右等,没有等来凌飞,倒是等到了宏强和大松小松两兄弟。“你没听说吗?那小子昨天傍晚摔在春耕伯家门口挖的坑里了,那么粗的布条围着,他都看不见。成天拿着个相机在村里到处装相,原来是个瞎子。”
齐霖听了快走两步,向方圆爷爷家赶去,把从宏强他们三个口中爆发出的巨大的嘲笑声抛在了脑后。他在心里暗暗纳闷,几次碰到凌飞都感觉他的视力没什么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方圆爷爷家的门虚掩着,进了小院就能看到廊檐下挂着几个还没完工的马勺脸谱,方圆爷爷不光会给人画脸谱,还擅长在马勺上作画,平日里除了吃完饭在村里走走活动活动,几乎一整天都在家,研究脸谱的画法。听说长庚伯伯担心方圆爷爷独居可能会出什么意外,好几次提议要接他去城里住,可方圆爷爷说他住不惯,怎么都不肯去城里。
长庚伯伯恰好从里屋出来倒水,看到齐霖连忙请他进屋坐。凌飞躺在床上,左手手腕上缠着纱布,但还好看上去伤得不重。
“我听宏强他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第一次来方圆爷爷家,齐霖显得有些局促。
“这孩子啊,眼睛本来就不太行,还爱瞎跑,我都说过他好几次了。”长庚伯伯正说着,电话铃声响起,他做了一个“你们聊”的手势,出去接电话。这会儿方圆爷爷在二楼的画室里工作,屋子里只剩下齐霖和凌飞两个。
“你的眼睛?”齐霖小心地问道。
“色弱!光线弱的时候就会分辨不清东西。昨天我本来是打算早点儿回家的,但是因为遇到你,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凌飞的语气很平静。
忽然,从二楼的画室传来一阵轻轻的呜咽声。“是爷爷,他总说他画脸谱的手艺要失传了,我爸爸太忙,而我的眼睛天生又对色彩不敏感。”
齐霖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凌飞怎么能对自己的缺陷如此坦率。“可你不是说等你长大了想像你爸爸一样当个摄影师吗?你不是还拍了好些照片?”
“可我爸说那些根本算不上照片,他还用些我听不懂的术语列举了好些缺点,说我根本不是这块料,后来我就不给他看了。”凌飞低下头,望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相机。“我知道爷爷和爸爸都对我很失望,就像你爸爸对你一样。”
忽然,一个浑厚而饱含复杂情绪的声音从门那边传来。“孩子,不是你想的这样!”长庚伯伯立在门框那儿,像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想必是听到了刚才凌飞对齐霖说的那些心里话。
6
长庚伯伯给齐霖倒了一杯热水,搬过一张椅子。
“凌飞,如果之前我有什么话伤到了你的心,请你接受我的道歉。”他喝了一口杯里的茶水,郑重地看着凌飞,“从查出你有弱视问题那天起,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就像你爷爷想让我继承画脸谱的手艺,而小时候的我只要握紧毛笔,手就会不停地抖一样。虽然我对那些脸谱是那么着迷,但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没有走这条路。看到你,我就像是看到了还是孩子时的自己,那么热爱、那么痴迷,但是老天就像是要故意和我们作对一样。我之所以说你不是摄影的料,是考虑到你身体上的缺陷,想让你知难而退。这条路对于你来说走起来会很难,但只要你愿意,爸爸会陪你一直走下去。”
长庚伯伯顿了顿,又继续说:“至于你,齐霖。伯伯希望你不要让没有上成高芯这件事成为你心理上的负担。你前年没上成高芯那天,我正好在场,你的恐高就像我的手抖一样,都源自于精神上的负担。伯伯虽然没有克服拿画笔时手抖的问题,但希望你能战胜恐高。毕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未来人生路还长着哩。还有呀,你爸爸这两年没有回家过年,是因为工作确实是太忙了,走不开,前两天我还和他通过话,他说很挂记你们母子哩。”齐霖听着鼻子一酸,他看到凌飞眼里也隐隐闪动着亮亮的东西。
长庚伯伯因为太过激动,脸上红彤彤的。“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刚才市文化局给我打来电话,说过两天就会派专门的工作人员来整理你们方圆爷爷的那些宝贝脸谱,结集成册出版。他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这门手艺会失传,会有更多的人看到他的那些作品。我这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老人家去!”
“真是太好了!爸,我可以和齐霖去大王山半山腰的亭子里拍几张照吗?明天我们就要回城里了?”凌飞问道。
“你能爬那么高吗?”长庚伯伯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事,只是手擦伤了点,腿一点儿不疼。”凌飞说着马上从床上爬起来,围着屋子走了两步。
“那好,你俩路上小心。”
经过二十分钟的攀登,当两个小伙伴再次站在这座古亭的中央,想到上次见面的场景,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凌飞的手受伤了,不方便拍照,他指导齐霖取景并按下快门,围着亭子里里外外照了好多张照片。
“齐霖,你从这儿往山下看会头晕恶心吗?”凌飞问。
齐霖用手放在额前,做出一个孙悟空远望的姿势,调皮地答道:“一点儿也不!”
“所以我就说呀,你就是对上高芯这件事有心理负担罢了。你看站在这么高的山上往下看你都不怕,你哪有什么恐高症呢。等暑假了,我和爸爸回来探望爷爷,到时候接你跟我们一道回城里,我带你去游乐场玩儿。那里有云霄飞车,有海盗船,有大摆锤……有好多惊险好玩的游乐项目,你肯定会喜欢的。”
“嗯!”齐霖用力地点点头。在他心底,那个纠缠他快三年的心结终于揭开了。
他向更远处看去,看到红艳艳的山桐子挂满一树,看到一群白色的飞鸟在低空盘旋。他的视线越过大王村,飞向大王村之外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