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黄昏偶遇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了,就像一片巨大的黑色的幕布,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无声无息地从天空中垂落下来,把远处近处的一切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家里有一条规定:天黑以后,就不再让红叶和妹妹红梅到外面去玩了。妈妈经常吓唬她们说:“女孩子天黑了出去疯,小心冬山人把你们拐走!”冬山是什么地方?冬山人为什么要拐孩子?把孩子拐去干什么?红叶和红梅不知道,也不明白。可是在他们这一带,大人们都习惯用冬山人来吓唬孩子。
吃过晚饭,冲完澡,红叶坐在窗口,一脸无聊地看着外面的小弄堂。从天黑到上床睡觉,这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不能出门玩,时间就变得很难打发。
他们住在一个江南的小县城。城里有两条大街。一条东西向,一条南北向,呈丁字形。这两条大街都不长,但是它们向两边伸展出无数条弄堂。这些弄堂弯弯曲曲,东拐西拐,一路向前延伸,一路更换着各种名字。最后分成更多的弄堂,又重新回到原来出发的大街上。
红叶家住的弄堂叫民运巷。这是一条很长的弄堂,它不只是弯弯曲曲,而且还绕圈子,绕出很多条小弄堂。这些弄堂都很狭窄。从红叶家窗台这边,能清楚看到对面窗子里的人家吃饭、吵架、打孩子。
弄堂的地是青石板铺成的,已经被来来往往的脚步磨得平平滑滑。一盏一盏昏黄的路灯沿着弄堂,像不爱整齐排队的小学生一样,弯弯曲曲地伸展过来,再伸展过去,然后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到了下雨天,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路灯的亮光,弄堂里立刻比平时亮堂了很多。
红叶家有四口人。爸爸妈妈,红叶和红梅。红叶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师,爸爸在中学教语文,妈妈在小学教数学,他们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需要认真学习,提高思想觉悟。他们晚上也经常要到学校去开会学习,读报纸,写文章,一直到很晚才回家。
大人晚上出去学习,把两个孩子单独留在家里,爸爸妈妈是很不放心的。每次离家的时候,妈妈总会狠狠地把冬山人拐小孩的事情重复一遍。爸爸在一边总是比较和气地补充说,在窗口看看可以,一定不要出去。他们也拜托了左邻右舍,让他们有空的时候帮忙关照一下,不许两个小姑娘晚上跑出去。
红叶不止一百次地想,既然爸爸妈妈不在家,门又没锁上,她们晚上出去玩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只要赶在爸爸妈妈到家以前回来就可以了。她的好朋友芝娟就住在拐弯过去的火叉弄里。她家有个大院子,姐妹兄弟很多,他们的爸爸妈妈晚上也经常不在家。他们每天晚上玩得热热闹闹、花样百出。有一次,芝娟脸上戴着一个白纸画的骷髅面罩跑到窗口来喊红叶去她家,说他们正在玩闹鬼的游戏。红叶一边拒绝,一边心里痒痒的。
红梅是真心不敢出去。红梅是老二,比红叶小三岁,比红叶听话很多。姐妹俩的个性完全不一样。妈妈经常说,如果给红梅画个圆圈,让她站在里面不许出来,她真的会站在里面一动也不动。可红叶不是这样的女孩子,如果妈妈给红叶画个圆圈,不到一眨眼工夫,那个圆圈不见了,红叶也不见了。红叶喜欢做大人不允许做的事情,禁得越严,她就越想去做。
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传来,有人从弄堂深处走过来。那人个子不高,是个孩子。红叶以为又是芝娟来叫自己去她家玩了。可那人走过红叶站的窗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在昏暗的灯光里,红叶连那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看清楚。可她依然伸长脖子,一直看到那孩子在弄堂的拐角处消失。天黑了,这些还能在外头走来走去的孩子,真正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了。
红叶叹口气,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窗子的栏杆上。晚上的风不再像白天那样炎热,吹在脸上微微发凉。
突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好像很轻很遥远的声音。好像有一汪清澈的溪水,缓缓地一路流淌过来。水底下躺着一块块光滑的、五彩的鹅卵石。阳光穿透那亮晶晶的涟漪,在鹅卵石上轻盈地、快乐地跳跃着,鹅卵石变幻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发出一种奇妙的、无法形容的光芒。
红叶又惊又喜。难道自己是在做梦?她睁开眼睛,这声音的涟漪依然一波一波地流淌过来。
小溪的水淙淙向前流淌着,遇到一个高高的石坎,清冽冽的水从石坎上跌落下去,水珠迎着太阳飞溅开来,发出像钻石一样晶莹的光。水雾中隐隐升起一条彩虹,像在小溪上架起了一座细细弯弯的小桥……
“姐姐,哪来的琴声?”红梅走过来。红梅刚刚冲完澡,头发还湿湿地滴着水。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小花衣,是红叶穿不下了给她的。她永远穿着红叶穿剩的旧衣服。不过,她早已习惯,从来不抱怨。
那溪水还在轻快地流淌着,好像比刚才流得缓慢了一些……
她们左看右看,找不到那声音是从哪里飘来的。
红叶一着急,把头从窗子的栏杆之间挤了出去,这样她就可以看到整个弄堂了。她把脸转向左边,又把脸转向右边,还是没有找到琴声是从哪里来的。红叶把头缩回来,很失败地宣布说:“我还是听不出那琴声是从哪里来的。”
琴声还在继续,好像更轻更远了。
姐妹俩静静地听着。
红梅在红叶的耳边轻声说:“姐姐,这是小提琴的声音。”
“你说什么?”红叶有点儿恼火。因为红梅居然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还说得出那个名字,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这叫小提琴,我知道。”红梅再一次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红叶很不服气。姐妹俩在同一个小学读书,每天同来同去。红叶就不明白,为什么红梅有时候知道得比她多?
“上次米米的爸爸带我和米米去看京剧《智取威虎山》。我看见舞台前面的池子里,有好几个人扛着这东西。米米爸爸跟我们说,这叫小提琴。” 米米是红梅的好朋友。不知道她爸爸是干什么的,他总有各种演出的票,经常带着米米去看演出。他们有时也会带上红梅。
红叶顾不上说话,还是出神地听着。这小什么琴的,真的太好听了。
“米米爸爸说,这个小提琴是外国的东西,很稀罕,学起来很难的。” 红梅轻声补充说。
红叶朝妹妹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谁说我想学了?多管闲事!”
红梅不作声,用毛巾使劲地绞着头发上的水。
红叶也不作声。她心里还是有点儿恼火。红梅从来就像她肚子里的虫子,永远能猜到她刚刚想到,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到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起,那晶莹的水珠汇集到一起,顺着一片青草地,宁静地、缓慢地流淌着,青草柔软地随着水波轻轻飘动,像要跟着小溪流向远方……
最后一个尾音慢慢地在黑夜的空气里消失了。弄堂里一片寂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红叶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儿湿了。趁着红梅不注意,她飞快地把眼泪擦干了。她当然不承认自己哭了。她只是有点儿伤心。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能拉出这么好听的音乐。而她,红叶,长到十岁,连这个东西的名字还没有听说过。
她很凶地对红梅说:“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去!”
红梅乖巧地点点头。“好的,等头发干了我就睡觉去。” 红梅永远是乖乖的,从来不跟姐姐顶嘴。
红叶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不管,你随便好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不称心就对妹妹吼来吼去的,特别不像一个好姐姐的样子。
弄堂里的路灯依然昏黄一片,湿热的空气慢慢清凉干爽起来。姐妹俩在窗口等了很久。可是,那琴声没有再次响起。
“是谁拉的呢?” 红叶问自己,也问妹妹。这附近的邻居大家都互相认识。谁家有几口人,爸爸妈妈干什么的,大家也都知根知底。可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还带着那小什么……
“小提琴。”红梅在一边说。她总像钻进红叶心里一样。
“我知道那是小提琴!”红叶有点儿恼羞成怒。“我问你,那人住在哪里?”
“这个我不知道。” 红梅停顿了一下,很有信心地说,“我们问爸爸就知道了。”
当然。因为她们有一个能干的爸爸。
第二章" 无梦的年代
晚上,爸爸和妈妈终于回家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椅子发出很响的声音。这声音把红叶惊醒了。红梅没有醒,她紧挨着红叶轻轻地打着呼。红叶闭上眼睛装睡着。
爸爸像平时一样,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轻轻走到她们的床前,小心地撩起蚊帐,看她们一眼。然后,他放下蚊帐,不知为什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垂着头在床头站了好长时间。
红叶悄悄地睁开眼睛,隔着朦胧的蚊帐,看着爸爸。
爸爸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他有一双很大、很明亮的眼睛,笔直的鼻梁,永远温和亲切的笑容。他个头儿不高,有点儿偏瘦。他从小在乡下长大,饥饿的岁月在他的身体里留下了永远的印记。
爸爸的故乡在一个很小的山村,小得好像从山旮旯里硬挤出来的一小片巴掌大的平地。如果没有一个在十几里路以外小学校里当校工的爷爷,那爸爸就像他村里的小伙伴们一样,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像一个最普通的农民一样度过他的一生。幸运的是,爷爷是小学校的一个校工。爸爸的命运因此发生了变化。
爷爷工作的小学校有两排矮矮的土坯房,茅草顶。窗子上的玻璃早已经破碎了。田野里的风呼啸着从窗口闯进来,在教室里面打一个旋,再从另一面窗子飘出去。这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座学校,有三个老师,他们教着一群从6岁到14岁的孩子。还有一个校工,就是红叶的爷爷。
红叶的爷爷每天很早起床,他摸黑走十几里山地,走到学校。到学校后的第一件事是生炉子。这个小小的炉子,对整个学校非常重要。它让老师和学生全天有热水喝,中午的时候有热饭吃,冬天的时候还能给办公室带来一点儿温暖。
当炉子里飘动起温暖的火苗以后,爷爷把一个个教室门打开,然后再把操场上的落叶打扫干净。慢慢地,老师和学生们都陆续到校了。爷爷庄严地敲响了上课的钟声。那口古老的铜钟高高地挂在操场角落的大柳树上。附近村上没有钟表的人家,经常根据这钟声确定自己的作息时间。
在大家上课的时候,爷爷也没有空闲。他给学校的菜园上土,施肥。菜园里的菜除了给老师吃以外,更多的菜由爷爷挑着去集市。卖菜的收入补贴学校的日常开支。那时候,老师们的工资是由学生家里付的。给多给少,全看学生的家境。有的学生家里穷,年底的时候给老师送一小竹篮的鸡蛋,就把学费抵了。
爷爷不识字,但因为常年和念书的人在一起,他深知念书认字跟吃饭一样重要。当爸爸刚刚能走路的时候,爷爷就带着爸爸去学校。刚开始,在爷爷干活的时候,爸爸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室里。有时候,老师会送给他一个烤得热乎乎香喷喷的山芋。
等爸爸大一点儿,爷爷让他站在低年级教室的窗子外面,看学生上课。
那时候,爸爸小小的,踮起脚刚刚能够到窗台。爷爷给他搬一个小板凳,让他站在上面。爸爸站在小板凳上,扒着窗台,一站就是一堂课。老师看不下去了,就让爸爸坐到教室里面去。爸爸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角落里,安安静静,不声不响。
有一天,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题目,全班的学生,不论年龄大小,都沉默着,谁也不举手。
过了好久,有一个怯怯的童声说:“老师,我能做。”
这是爸爸。
他走到黑板前面,把题目做出来了。以后,老师就让他坐到第一排。
几年以后,爸爸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他终于走出了那个小山村。
不过,爸爸并没有走得太远。中学毕业以后,爸爸上了师范学院。那时候,上师范学院不用交学费,还管吃住,是穷人家孩子最好的出路。师范学院毕业,爸爸就顺理成章地在县城里当了老师,住进了民运巷。
那时候,当干部的和打工的,教书的和摆小摊的,看不出很大的差距。住在民运巷这一带的人家,更是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
有一次,红叶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卖油饼的摊子。人家把和得稀稀的、撒着绿色葱花的白面浆浇进一个扁扁的铁勺,再把扁扁的铁勺在冒着泡泡的热油里放一会儿,等再拿出来的时候,那白面浆就变成一个热腾腾的、香喷喷的、金黄色的油饼了。红叶在油饼摊子前面看了半天,舍不得离开。
在摊子前没有人的时候,那个煎油饼的人突然问红叶:“你是程老师家的吧?” 程老师就是红叶的爸爸。红叶点点头。那人没说什么,低头往铁勺子里浇了一小点儿面浆,放进沸滚的油里煎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来,对红叶说:“拿去吃吧,我住在青果弄那边,我认识你爸爸。”
那个油饼虽然比别的油饼小了很多,但红叶还是欢天喜地地拿着油饼回家了。她没舍得一个人吃,分了一小块给红梅。爸爸已经给她们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爸爸经常喜欢在家里给她们讲一些老书上的故事。
从那以后,红叶经常在各种小吃的摊子前面停留一会儿。她充满希望地想,万一又碰到一个邻居呢?
还有一次,县城大会堂有演出。县城里有一个很气派的大会堂,周围长满了树,外面围着很高的铁栏杆。经常有一些大城市来的演出团体,在那里表演文艺节目。这些演出从来不卖票,都是把票从内部分到一些单位部门。碰到这样的时候,大会堂门口就被有票的和没票的人挤得密不透风。因为,等有票的人入场以后,如果还有空位子,检票的人也会放一部分没有票的人进去。
那是星期天下午,红叶站在大会堂门口,羡慕地看着那些拿着票走进去的大人和孩子。突然,她看见芝娟拉着她爸爸的手走过来。检票的人突然喊:“让开让开,温县长来了。”
这时候,芝娟看到了人群里的红叶,她大喊一声:“红叶,快来!” 红叶飞快地挤过去,芝娟一把抓起红叶的手。就这样,芝娟的爸爸拉着芝娟,芝娟拉着红叶,在大家的注目中,一起走进了大会堂,还坐在前排的正中间。到那时候,红叶才知道,原来芝娟的爸爸是县长,是县城里最大的干部。
可是,不管是卖油饼的,还是县长;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不管是男,还是女,民运巷一带的人都认识红叶的爸爸。他们见了他,都会恭恭敬敬叫一声:“程老师。” 以至于,在红叶小时候,一直以为爸爸是民运巷里面最大的干部。
等红叶大一点儿了,她慢慢地明白,大家尊敬爸爸,是有原因的。
爸爸写一手好字。在民运巷这一带,远近的邻居,到春节的时候,都会来求爸爸写春联。爸爸写得最多的春联是:“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还有:“人添岁月地增粮,人民群众喜洋洋。” 红叶虽然不完全明白它们的意思,但知道这都跟新年有关。
在爸爸写春联的时候,红叶帮爸爸铺红纸,红梅帮爸爸研墨。来求春联的邻居总是带些小礼物。几个鸡蛋啦,一盒饼干啦,几颗大白兔奶糖啦。妈妈总是在一边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邻居总是说:“润笔费啦,应该的。”
红叶不知道“润笔费”是什么意思,但它意味着大白兔奶糖、山楂片、咸金枣,还有饼干什么的,都是平时轻易吃不到的东西。红叶也在求春联的邻居里,认出了那个送她油饼的人。
爸爸还会画画。民运巷的居委会定期要出墙报。墙报就是把文章用毛笔写在白纸上面,贴在墙上。墙报里有诗歌,还有表扬邻里之间的好人好事什么的。白纸黑字太单调,所以,居委会就请爸爸画一些画,盛开的鲜花,迎风飘扬的红旗,工人农民解放军并肩站在一起什么的。经爸爸这么一画,那墙报远远看上去红红绿绿一片,非常显眼。一贴出来,就围着好多人看。
爸爸叹着气,轻轻地走出红叶和红梅的房间。
爸爸和妈妈在外间就着萝卜干,吃着晚饭剩下的泡饭。他们一边吃,一边轻轻地说着话。
“我们两个姑娘,不笨不傻,正是念书最好的年龄,可偏偏现在学不到什么东西。我真怕她们被耽误了。”爸爸叹了一口气。
“书香门第,耳濡目染,近朱者赤。放心吧,我们的孩子总比别人家的强。再说,现在国家的形势一天天在好起来,以后会越来越好,你就不用为两个孩子担心了。” 妈妈很乐观地说。妈妈在一个小镇上长大。她的父亲,也就是红叶的外公,以前在上海开工厂,家里有钱。童年没有饿过肚子的人,所以对什么事情都很乐观。
爸爸叹口气说:“远的事情我们不说。就眼前这么长一个暑假,她们天天窝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实在太浪费时间了。我不希望她们跟着周围的孩子去疯去闹去玩,我们应该想办法让她们学点儿什么。”
“学什么呢?”妈妈问。
“今天晚上,我们小组讨论的时候,数学教研组的王老师说,他已经开始让他的女儿学弹琵琶了。女孩子能弹琵琶,以后也是一技之长,多一个出路。”爸爸说。
“琵琶,我很喜欢听的!小时候跟着大人听苏州评弹,软软的糯糯的,到现在还记得。” 妈妈轻轻地笑起来,“女孩子学乐器确实不错。可是,你想想,红叶是个疯丫头,肯定不是学乐器的料。红梅呢,她胆子小,恐怕也不适合学乐器。”
“她们还没学,你怎么知道呢?”爸爸有点儿不服气。
“我们就是想让她们学,也没这个条件啊。乐器呢?老师呢?”妈妈说,“你们王老师的爱人就是弹琵琶的,家里有乐器有老师,一切都是现成的。我们家要什么没什么,哪来的钱买乐器?哪来的钱请老师?”
爸爸沉默着。
妈妈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我们到图书馆借些书回来吧。不管世道怎么变化,多看书总是有好处的。”
“我早就去图书馆看过了,那些书都不适合她们读。”爸爸叹了口气,“针灸手册啦,怎么使用化肥啦,还有就是那些大人读的小说。”
“我们学校的图书室虽然一直锁着,门上还贴着封条,可老师们都偷偷进去拿书看。那里面有很多给孩子读的书。”妈妈又有了新主意。
“是的,读书很重要,有机会你可以带她们去你们的图书室看看。”爸爸赞同说。他接着叹口气,“可我还是觉得,这两个孩子应该学个什么技艺。多一门技艺,以后就多一条路。现在这么一天天混下去,我每天都觉得对不起她们。她们长大以后干什么呢?真的让她们去当工农兵?”
妈妈叹口气说:“能进工厂,能参军,已经很不错了。就怕到时候只能下乡当农民。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的能力可以改变的,我们就随大溜好了。”
“我可不愿意我的孩子们随大溜!”爸爸有点儿生气地说,“即使她们以后下乡去当农民,我也希望她们当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农民。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有跟我们完全不同的人生!”
爸爸一生气,妈妈就不再说话了。
家里又安静下来。红叶却一时睡不着。因为她又想到了自己的未来。红叶虽然还在上小学,但她经常会想到自己的未来。每次想到这个,她就好久睡不着觉。
自从红叶懂事起,她看到最多的图画是,一个工人,一个解放军,一个农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有时候,工人手里拿着一把锤子或钳子,解放军手里握着枪,农民手里拿着镰刀,或者是一捆稻子。不管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工人和解放军总是男的,农民总是女的。她也亲眼看到,每年夏天的时候,总有一车又一车的高中毕业生,胸前戴着红花,敲锣打鼓地开过县城中心的大街,到农村去插队。
爷爷奶奶现在还在他们出生的小山村里住着。每年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红叶和红梅去给爷爷奶奶拜年。那里不通汽车。他们从县城里坐汽车,再坐船,最后步行十几里路,才能走到那里。爷爷奶奶到现在还在田里干活,因为他们老了,只能干轻活,挣的工分很少。如果不是爸爸每个月都给他们汇钱过去。他们连买盐买酱油的钱都没有。
红叶知道农村意味着什么。她也理解爸爸为什么为她们焦虑。
也许,自己长大以后的命运,真的是去当一个农民。那么,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即使当农民,也要当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农民。
可是,怎么才跟别人不一样呢?红叶东想西想找不到答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三章" 爸爸眼睛里的月亮
第二天傍晚,爸爸妈妈还得去学校开会学习。
离家以前,妈妈又把冬山人拐孩子的话对红叶和红梅重复了一遍。爸爸在一边,像平时一样补充一句,让她们俩就在窗口看看,别走出去。他们每天说一样的话,把红叶都听烦了。爸爸妈妈走出家门,听着红叶在门后面插上门闩,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红叶靠在门板上叹了口气,“又一天过去了,什么正经事也没干,浪费时间!”
红梅有点儿崇敬地看着姐姐,她还是第一次听姐姐说这么有理想的话:“现在不是放暑假吗?我们本来就不用干什么事啊!”
“你不懂!”红叶简单粗暴地对妹妹说。“你洗澡去吧!”
以往,随便干什么事都是红叶第一。这次她竟然把第一让给了红梅,红梅很开心地去洗澡了。
红叶走到窗口,一声不响地站着,很耐心地等待着。
弄堂里一点儿一点儿暗下来。就好像一声令下,路灯突然齐刷刷地亮起来。它们依然像排不好队的小学生一样,弯弯曲曲地伸向远处。
红叶等了很久很久。
终于,晚风轻轻地把琴声送过来了。
红叶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一个转身,大步走到门口,用力拔出门闩,把门打开了。
“姐姐,爸爸妈妈不让我们出去呢。”洗完澡的红梅冲过来,一把拉住红叶的衣服。
“我想去看看是谁在拉琴。”红叶已经下定决心,她使劲拉开妹妹的手,“你别管我。”
“外面很危险的,有冬山人。”红梅认真地提醒她。
“你以为我真的怕冬山人?”红叶大声对妹妹说,“小时候妈妈还说外面有狼呢,你见过狼吗?那都是大人编出来骗我们的。”
“可我们得听爸爸妈妈的话呀!”红梅认真地说,“再说,那些邻居看到你出去,会告诉爸爸妈妈的。”
“我连冬山人都不怕,还怕他们?!”红叶无畏地说。
红梅知道自己不是姐姐的对手,马上败下阵来。她退后一步,像大人一样叮嘱姐姐:“那你自己小心哦。”
“我当然会小心的。”红叶看一眼妹妹,有点儿期待地问,“你不想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吗?”
红梅很乖巧地摇摇头。“我不。”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爸爸妈妈的。”
只一步,红叶就跨出了爸爸妈妈给她们画的那个圆圈,站到家门外。她让红梅插上门闩,听到她敲门时再开门。
天黑后的弄堂,跟天亮的时候有点儿不一样。天亮的时候,弄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有不少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还有的人家把小桌子搬到门口,在外面吃饭。可天黑以后,那些原本敞开的大门全都关起来了。路灯虽然亮着,但好像只是照亮它们自己,并没有给弄堂带来多少亮光。
红叶心里有一点儿打鼓。其实,她刚才很希望红梅陪她一起出来的,可红梅就是那样一个乖孩子,爸爸妈妈说什么,她总是听着。红叶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红叶在家门口停留了一下,她用心捕捉着那琴声。
小溪的流水开始轻快地滑落下去,在五彩缤纷的鹅卵石上溅起了晶亮的水珠……
红叶渐渐听出来,这琴声是从离大街不远的巷口传来的。红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她顺着琴声慢慢地走去,琴声越来越清晰了。
忽然间,红叶停住了脚步。
就在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阁楼。那阁楼的窗口亮着灯。一块浅蓝色的窗帘静静地垂在窗口,在灯光的映照下,就像一块悬在半空中的幕布。蓝色的幕布上映出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影肩上扛着一个小小的东西。他一只手扶着那东西,一只手上下舞动着。
清冽冽的小溪就是从那个窗口流淌出来的。
红叶仰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那蓝色幕布后面的人影。那人的头顶上有一缕头发,随着琴声一跳一跳,好像随时准备跟着琴声飞走一样。
一步,两步,三步……红叶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像着了魔一样慢慢地向着那个小阁楼走去。阁楼不高,但在红叶的眼里,那人好像在天上一样。
小阁楼是民运巷最神秘的一户人家。阁楼的门面很窄,大概一间房间那么宽。门是黑色的木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上装着铁栏杆,并且用窗帘挡得严严实实。门的一边有一个小窗,也是终年拉着窗帘。这家的房子在弄堂里有点儿显眼,因为它带着一个小小的阁楼,比别家高一点儿。
听说,这里面住着一个老太太。她年轻的时候是上海滩有名的美女,是一个有钱人的小老婆。后来,解放了,一个男人不可以有两个老婆了。她离开了上海,一个人住到民运巷里来了。
红叶对这个阁楼一直充满了好奇。每次走过都要朝黑门多看几眼。可是,这个黑色的门永远紧紧地闭着,好像里面根本不住人一样。那个传说中的上海滩的美女好像从来不出门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也从来不跟邻居搭讪聊天。
阁楼门边有块光溜溜的圆石头,红叶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那溪水在继续流着。晶莹的水珠慢慢地汇集到一起,顺着一片青草地,宁静地、缓慢地流淌着。它们越流越远……
最后一个尾音慢慢地消失在黑夜的空气里。
红叶知道音乐结束了,她有点儿失落地站起来。
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那琴声又轻缓地响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红叶熟悉的小溪流水。
一开始,这声音好像是从很高远的地方飘落下来的,轻轻的、淡淡的,飘飘忽忽,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像是蓝天里飘着的若有若无的云彩。
云彩一丝丝地散去了,一个比云彩更加轻柔的声音响起来,丝线一样绵绵长长,缠缠绕绕,反反复复,好像正在诉说一件悠远的往事。
那个轻柔的声音不停地倾诉着,倾诉着。慢慢地,整个大地好像被唤醒了。树木、草地、鲜花、万物,一起开始热烈呼应着来自天空的声音。大地的声音慢慢地升起来。它有点儿低沉、浑厚,犹豫不决地呼应着来自天空的声音。来自天空的轻柔的声音得到回应,突然变得喜悦而轻盈。
这两个声音,一问一答,热烈快乐,情意绵绵。最后,两个声音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琴声突然缓慢了,就好像那两个声音不得不分开了。它们沉重地,一步一回头,彼此告别,互嘱珍重。琴声变成了隐隐的哭泣。
琴声加速了,短促而果断。一个强大野蛮的声音加入进来,好像在说:不可以!不可以!
那个来自天上的轻柔声音在猛烈抗争。两个声音冲突越来越激烈,最后一波波浪潮涌来,那轻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琴声声声咽咽,断断续续,好像有人在绝望地哭泣。猛然间,狂风袭来,电闪雷鸣,天空炸裂,天地间顿时黑暗一片。
整个世界好像静止了。一切都戛然而止,再无声息……
慢慢地,清晨到来了。晨雾中的阳光,清新温暖。正在温情地唤醒大地。轻轻地、缓缓地,那个亲切美好的声音又响起来。好像有两只轻灵的小鸟你追我逐,穿过晨雾,飞上了云端。它们越飞越远,越飞越高,一直消失在白云里面……
弄堂里突然一片寂静,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侧耳捕捉那个袅袅消失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中,突然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天哪,红叶,你怎么在这里?”
红叶惊了一下,她好像突然从云端里摔落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她迟缓地抬起头,有点儿恍惚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两个陌生人,她根本不认识他们。
爸爸妈妈更加吃惊。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刚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一个小姑娘黑灯瞎火地坐在人家门口。而这小姑娘竟然是红叶!
“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晚上不要出来不要出来。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你知道现在几点了?红梅呢?她到哪里去了?”妈妈的声音在黑夜中那么刺耳,那么响亮。
红叶双手捂住耳朵,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妈妈的嘴巴在动弹。她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刚刚被那两只轻灵的小鸟带到蓝天白云里,脚下是那样一片美丽的、广阔的世界。妈妈的喊声让她从云端重重地落到地下。她突然意识到,她还在小县城,还在民运巷里,还是那个不知道长大以后能干什么的红叶。一股深深的悲哀猛地向她迎面袭来,把她彻底压倒。
“你看你看,这孩子怎么了?就像中了邪一样!”妈妈突然着急起来,“红叶,红叶!”
爸爸朝妈妈摇摇头,轻声说:“嘘,别喊了。”
“这孩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真的不知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她们是怎么疯,怎么野,怎么造反的。天哪,天哪!”妈妈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
“别说了!”一向低声细气说话的爸爸,突然冲着妈妈大吼一声,“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妈妈被吓了一跳,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爸爸用这样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她惊讶地看着爸爸,张了张嘴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了,你先回去吧。”爸爸缓和了声音对妈妈说,“红梅一定在家里。你先回去,我陪红叶在这儿坐一会儿。”
妈妈愣了一下,她有点儿被爸爸的态度吓着了。她看一眼爸爸,又看一眼红叶,然后慢慢转过身,无声地离开了。
爸爸默默地蹲下来,他久久地看着红叶,然后伸出手,轻轻擦了擦红叶的脸。红叶这才知道,自己的脸上淌着眼泪。她什么也没说,把头埋在爸爸的怀里,伤心地哭起来。
“孩子,时间不早了,我们别吵着邻居。”爸爸温和地说。
红叶的哭声压低了。
“告诉爸爸,出什么事了?”爸爸在她耳边轻声问。
红叶只是轻轻地抽泣。
爸爸叹口气,让红叶趴在自己的背上。像红叶小时候一样,爸爸把她背了起来。在红叶的记忆中,爸爸已经很久没有背过自己了。他总是提醒红叶,她十岁了,已经是大姑娘了。
红叶趴在爸爸的背上,还是抽抽泣泣的。
“孩子,到底出什么事了,告诉爸爸。”爸爸背着红叶,一边往家走,一边问。
“没,没出什么事。”红叶抽泣着说。
“那你为什么哭?”
“我就是很伤心,很伤心。”
“为什么伤心呢?”爸爸温和地问。
“我刚才在阁楼下面听小提琴了。我今天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的东西,可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红叶抽泣着补充说,“就是知道了,我也得不到。我不知道这样活着,这样长大,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们已经走到家门口了。
爸爸停下脚步,把红叶从背上放下来。他蹲下去,看着红叶的眼睛,慢慢地说:“孩子,当爸爸还是山里的穷孩子时,也不知道外面有一个很大的世界。更不知道,我以后还会遇到你妈妈,还会有你们两个可爱的女儿。”
红叶停止抽泣,默默地看着爸爸。
“人生的路确实很难,有时候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希望。可是,我们还是要往前走,一步一步往前走。红叶,只有往前走才有希望。”
“你是说,明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争取吗?”红叶问。
“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都是要争取的,要拼命地去争取。”爸爸继续说,“首先,你要知道,你想要什么?爸爸妈妈虽然只是平民百姓,无权无势,但我们一定会尽我们最大的力量帮助你的!你要相信爸爸妈妈。”
透过泪水蒙眬的眼睛,红叶看到爸爸亲切的眼睛。“你是说,如果我想……我可以?”
爸爸坚定地点点头。
红叶默默地看着爸爸,她看到在爸爸的头顶上,是弄堂尽头天空中那个圆圆的、银色的月亮。它像一个小小的硬币一样,贴在黑黑的看不到一丝云彩的夜空中。爸爸的眼睛里好像也有一个月亮,在闪闪发光。
第四章" 小阁楼
吃过中饭,妈妈给红叶重新编了小辫子。从红叶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坚持让她自己编辫子。不管红叶怎么努力,她的两条辫子看起来总是弯弯曲曲。妈妈平时根本不在意红叶把辫子编成什么样子。只有过新年,爸爸妈妈带着她们出去拜年时,妈妈才会关注一下红叶的辫子是不是妥帖。编完辫子,妈妈给红叶换了一件新衣服。
在江南小城里,夏天的时候,女孩子时兴穿圆领衫。圆领衫的样子像汗衫,但是用碎花棉布做成的。县城百货商店的布料选择不多。好看一点儿的花样要托人到上海去买。红叶的新圆领衫是白色的底子,上面是一小朵一小朵的蓝花。最不同寻常的是,妈妈还找出红叶唯一的一条深蓝色的短裙子,让她穿上了。
红叶乖乖地听任妈妈的摆布,时不时得意地朝红梅使个眼色。红梅站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她们,嘴巴一扁一扁,随时准备哭出来的样子。红梅平时很少嫉妒姐姐。可这一次,她真的嫉妒了,因为红叶要去学拉小提琴了。
爸爸很快就把阁楼上拉琴人的底细打听清楚了。拉琴人叫向澜,是上海人。他六岁起就跟中国一个有名的小提琴家学拉小提琴。今年夏天高中刚刚毕业,到县城的外婆家来过暑假。那神秘的阁楼,就是他的外婆家。那个从来没见过的上海滩美女,就是他的外婆。因为爸爸在民运巷一带的人缘很好,他没怎么费事就托人找到了小阁楼的主人,请求让向澜教红叶拉琴。听说人家一口就答应了。
妈妈把红叶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又让红叶转了几个身。她歪着头打量了一阵,满意地笑起来。
“人家是上海人,大户人家,见多识广。红叶穿得好看一点儿,给老师留个好印象。”妈妈对爸爸解释说。
“小姑娘本来就该穿漂亮些。可惜我们家条件有限,没有什么能力做新衣服。”爸爸看一眼站在一边、无限委屈的红梅说,“下个月,等发了工资,我们一定也帮红梅做一件圆领衫。” 看着红梅穿着姐姐的旧衣服,扁着嘴巴站在一边,爸爸有点儿不忍心,他过去摸摸红梅的头。
“爸爸,我也想学小提琴。”红梅趁机说。
“是我先想到的。”红叶怕爸爸妈妈改变主意,赶紧说,“你可以学别的什么呀,干吗总是学我的样?”
爸爸拍拍红梅的头,好言好语安慰她说:“当然,你也可以学。可我们不能太麻烦人家老师呀。我们先看姐姐学得怎么样,好吗?”
红梅无限委屈地点点头。
出门的时候,爸爸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蓝色的硬纸筒。妈妈和红梅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挥手。红叶还是第一次跟着爸爸去陌生人家做客,有一种很隆重的感觉。
爸爸一边走路,一边告诉红叶,应该怎么跟向澜的外婆打招呼,怎么跟向澜打招呼;在走到人家家里的时候,应该注意什么。
小阁楼离得不远,他们很快就走到了。
像往常一样,黑色的门紧紧地关着,门上的窗子也挡得严严实实。爸爸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然后,他退后一步,安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门上的那个小窗帘拉开了一个角,有两只眼睛朝外看了一下。然后,门闩轻轻地响了一下。门开了,一个老太太站在门后面。
这就是弄堂里传说中的上海滩美女了。
这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干干净净的老太太。她的皮肤很白净,好像没什么皱纹。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成一个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把白色的小梳子。身上的蓝布衫平平展展,一尘不染。虽然没看出她有多美丽,但红叶还是忍不住对她多看了几眼。
“梁师母,吃过了吧?”爸爸很客气地朝她点点头。
“吃过了。”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客气地说,“程先生,您好!”她把目光落到红叶身上,“这是令爱吧,长得干干净净讨人喜欢,几岁了?”
“十岁,叫程红叶。”爸爸轻轻推了红叶一下。
“梁奶奶好!”红叶按照爸爸的吩咐,朝老太太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真是个懂礼貌的小姑娘。”老奶奶夸了一句,向后退一步,“请进来吧!”
红叶跟着爸爸走进门去。
屋子里很暗,刚从太阳下进去,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红叶站在原地没动。慢慢地,她的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一切越来越清楚了。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东西不多。门的左边有一个小窗,窗下放着煤球炉子,有一个细细的铁皮烟囱通到窗外。煤球炉子旁边是一个水缸。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红木的方桌子和四把红木的椅子,全都擦得干干净净,光亮照人。桌子上摆着一个样子很特别的座钟,黄铜色的,上面有一个带着翅膀的肥胖的小人儿。钟摆是一朵别致的花,正不紧不慢地左右晃动着。地下铺的是灰色的砖块,干干净净,像刚刚用水洗过的一样。在碗橱旁边,有一个窄窄的楼梯,一直通到阁楼上。
红叶和爸爸坐下来。梁奶奶给他们倒了两杯凉开水,说:“你们慢慢喝,我上去叫小澜下来。”说完,她慢慢上楼了。楼梯嘎吱嘎吱地响着。
红叶和爸爸每人抱着一杯水,安静地坐在那里。那个花朵的钟摆嘀嗒嘀嗒地响着。
楼梯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梁奶奶下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他的脸也是白白净净的,眼睛很亮,像黑夜里的星星一样闪着光。他的头发比县城里的年轻人长一些,有一缕头发随着他的脚步在他头上一跳一跳的。红叶一眼就认出了那缕熟悉的头发。
“这是我外孙小澜。”她指指身后的年轻人,然后转身对年轻人说,“这是程先生,这是他千金,程红叶。”
向澜很有礼貌地朝红叶爸爸鞠了个躬:“程先生好!”他转过脸,很注意地打量了红叶一眼,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红叶爸爸把茶杯放到桌上,很客气地说:“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跟老师见个面。孩子在家无所事事,想让她学点儿什么。实在是多有麻烦了!”
向澜点点头:“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不过,有的话我得说在前头。我自己还在学琴,拉得也不好,更没有当过老师,只怕教不好这孩子。”
红叶爸爸说:“向老师,您客气了。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红叶这孩子是不是学琴的料,我们谁也说不清。她若能学成,那是她的造化。她若学不成,那也是她自己天资愚笨。向老师愿意教她,我就感激不尽了。红叶,叫向老师!”
“向老师好!”红叶很乖巧地站起来喊。
向澜朝红叶点了点头,说:“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红叶赶紧把两只手举起来,送到向澜的面前。向澜注意地看了一下,点点头说:“不错。”
红叶爸爸很高兴地松了一口气。
红叶虽然不知道她的手不错在哪里,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她很小心地把自己的手重新放到身后。
“我还想看看她的琴。”向澜接着说。
“琴?”红叶爸爸愣住了,“啊,我们没有琴。”
“什么?”向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们没有琴?”他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的表情明明白白在说,“这不是开玩笑吧?”
红叶爸爸的脸都红了。他抓抓头皮,有点儿尴尬地说:“我,我们暂时还没有琴。我们是这样计划的,让红叶先跟你学一阵,如果她真的喜欢,如果向老师认为她确实是这块料,那我们一定会托人到上海去帮她买一把琴的。”
这下轮到向澜抓头皮了。他也抓抓头皮,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会儿,他有点儿为难地说:“程先生,我想您误会了。学小提琴跟学钢琴不一样。学钢琴的学生,可以弹别人家的钢琴。可学拉小提琴,必须得有自己的小提琴。再说,即使我愿意把我的小提琴借给她拉,恐怕也不合适。因为她还小,她这个年龄,只能拉四分之三的小提琴。”
“四、四分之三?”红叶爸爸瞪大了眼睛。他虽然是个文化人,可毕竟是在农村长大,对西洋乐器一窍不通,更别说小提琴,而且还有一个四分之三。
“是的。如果更小的孩子,还有二分之一的小提琴。”向澜补充说,“这样的琴,在上海的乐器店也很少见到,得去旧货行找,碰得巧才能找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红叶爸爸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向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红叶爸爸。梁奶奶也看着红叶爸爸。红叶也看着自己的爸爸。
屋子里一时没有声音,气氛有点儿尴尬。座钟突然叮咚响了一下,把大家吓了一跳。
红叶爸爸沉思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说:“向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搞音乐的,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因为转托别人跟您说学琴的事,没有把情况打听清楚,让您笑话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向澜连忙说。
“是不是再想想办法?”一直默不作声站在角落里的梁奶奶插嘴道。
“是的是的,我们再想想办法。”红叶爸爸笑着点点头,“我们先走了。我回去再和爱人商量一下。”
“好的。”向澜很礼貌地说,“等你们有了琴,随时欢迎你们过来。”
红叶爸爸双手举起随身带来的蓝色纸筒,恭恭敬敬地对向澜说:“向老师,一幅书法,不成敬意。”
向澜往后退了一步,“不,不用了。”
梁奶奶从角落里走过来,她从红叶爸爸手里接过纸筒,说:“程先生的墨宝,街坊邻居都求之不得。我代小澜收下了。谢谢程先生!”
“哦,梁师母,您误会了。我的涂鸦哪能当礼品送给你们。这是我几年前在旧货店淘来的唐伯虎的字,是真迹呢。我只是重新裱了一下。”红叶爸爸认真地解释。
“这么好的东西!”梁奶奶把纸筒重新递给红叶爸爸,“那我们就不能收了。”
红叶爸爸退后一步,说:“这东西挂在您这样的家里,是最合适不过的。请不用客气了,我们是诚心诚意的。梁师母,我们告辞了。”
“等一下。”红叶突然怯怯地说,“向老师,我可不可以看一眼你的小提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小提琴呢。”
向澜愣了一下,很爽快地点点头,“好的。”他立刻转身上楼梯,楼梯又嘎吱嘎吱地响了几声。他很快就下来了。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琴。
这就是小提琴。它的形状很美丽,好像是由各种大大小小的美丽弧线组成的。这把琴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深棕色的,带一点点暗红的颜色,能看得出琴面上细细的木纹。有些地方已经掉漆,露出黑红色原木的颜色。
向澜小心地把小提琴放在红叶的左肩上,又抬起红叶的左手,用它扶住小提琴琴颈。他温和地解释说:“小提琴夹在左肩和下巴之间,用左手扶着,就这样。右手执琴弓。”他把琴弓递给红叶,教她握住琴弓,又帮红叶把琴弓搁在琴弦上:“拉吧!”
红叶小心地拉了一下。
小提琴发出吱呀一声,红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撕裂了一下。
“对,就这样。”向澜鼓励地对红叶点点头,“你做得很好!”
红叶不敢看向老师,她怕自己忍不住哭出来。
“好了,红叶,把琴还给向老师吧,别弄坏了。”红叶爸爸在一边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沮丧。
“谢谢向老师。”红叶小心地把琴还给向澜。
父女俩低着头走出了小阁楼。
回家的路上,爸爸和红叶都没有说话。他们心里明白,这件事情已经不太可能了。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红叶爸爸没有说出口,但红叶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想到了。小提琴一定不便宜,他们家拿不出这么多钱。红叶的爸爸妈妈是老师,过日子还可以。但是,红叶的爷爷奶奶在山村里生活,红叶爸爸每个月都寄钱补贴他们的生活。本来,红叶爸爸的计划是,让红叶先跟着向老师学一阵。如果她真的有兴趣,也确实有这方面的天分,那家里再设法省出一笔钱去买琴。现在去买一把市面上很难买到的、四分之三的小提琴,只用来暂时拉几年。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这根本不可能。
父女两个一路走回去,心里都说不出的失望和沮丧。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红叶带着哭腔说:“爸爸,早知道这样,我们还不如不去他家呢。”
爸爸愣了一下,大步往前走着,说:“别灰心,红叶。即使学不了小提琴,我们还可以学别的乐器。比如说,胡琴,比如说琵琶。这些乐器我们这里的商店里都能买到,也不贵。爸爸再想办法帮你去找老师。”
“不,我就想学小提琴。”红叶倔强地说,“如果学不成小提琴,那我就什么也不学了!”
红叶爸爸叹了口气,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拉着红叶的手默默地走着。
吃晚饭的时候,那熟悉的小提琴声又轻轻地飘过来了。全家人都听到了,可谁也没说话,一起低头默默地吃着妈妈烧的菜泡饭。妈妈晚饭特意给红叶和红梅每人煎了一个荷包蛋。如果放在平时,红叶会高兴得跳起来。可今天,她吃得索然无味,飞快地吃完晚饭,就去冲澡,上床睡觉了。
第五章" 告诉我,你等了我多久
暑假期间,老师们都得轮流去学校值班。这一天,轮到妈妈去学校值班。隔天晚上,妈妈就宣布要带着红叶和红梅一起去学校值班。妈妈说,她会请她们俩去学校隔壁的小吃店吃早饭,烧饼油条,还有香喷喷的豆腐脑。这样的早饭,她们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次。这对红叶和红梅是很有诱惑力的。所以,她们一大早就欢天喜地地跟着妈妈出门了。
在学校隔壁的小吃店,红叶和红梅吃了烧饼和油条,喝了豆腐脑。店里的人还专门给她们的豆腐脑里多加了很多虾皮和葱花。然后,妈妈拿着一大串从隔天值班的老师那里拿到的钥匙,带着她们走进学校。
这是县城里很有名的一个小学。它不大,但非常漂亮,已经很有年头了。听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外国来的传教士根据他记忆中自己小时候念书的学校,亲自设计和建造了这所学校。学校最早的名字叫辅仁小学,后来改成实验小学,现在又改成了红卫小学。不过,县城里的大部分人还是习惯把这个学校叫实验小学。
实验小学的校门在丁字大街的南北向大街上,不大,也不显眼。校门一左一右有两棵紫藤,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满树满枝都开着沉甸甸的紫藤花。在那个时候,整个校门就成了一座花的门。整条街上都弥漫着浓浓的花香。
走进校门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边是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和开满鲜花的花坛。通道尽头,是一座青砖黑瓦红木栏杆的两层楼房。这是教学楼。楼下是一、二、三、四年级的教室,楼上是校长办公室、教师办公室、音乐室、图书室和仓库。教学楼后面是一个回廊。回廊中间是操场。回廊的一边是教师食堂、体育室,另一边是五年级、六年级的教室。回廊跟教学楼对应的那一头是大礼堂。过年过节的时候,全校同学在那里开会,表演节目。县里的老师开大会,或者学生文艺会演,也经常在这个礼堂举行。
红叶和红梅就在这个学校念书。当她们跟着妈妈走进空空荡荡的学校时,感觉非常奇怪。没有打打闹闹的同学,没有读书声和上课的铃声,平时熟悉的学校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通道两边的梧桐树上躲藏着很多知了,它们在看不见的地方拖长声音,快乐地鸣叫着,宣泄着对夏天的感谢。两边花坛里的太阳花,因为暑假,没人浇水,开得有点儿无精打采。
走进教学楼的时候,她们三个人的脚步在空荡荡的学校里发出空洞杂乱的回音。她们沿着走廊,走过一个个空荡荡的教室。教室的窗都关着,门也都锁着。
红梅很得意,指着二年级的教室说:“等开学了,我们班就搬到这个教室来了。”
“等开学了,我们就搬到后面操场上去了。”红叶更得意,因为开学以后她就是高年级的学生了。高年级的教室比这边的教室大好多。在红叶看来,上学就是不断地从一个教室搬到另一个教室。等所有的教室都坐过了,就去上中学了。那就是从一个学校搬到另一个学校。
妈妈把红叶和红梅带到楼上的办公室。
一走进办公室,红叶就坐到妈妈的办公桌前。她研究着桌上的粉笔盒子、三角板和直尺。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宣传画总是画着工农兵,从来没有老师出现在宣传画上?红梅已经在办公桌上找到几张报纸,一本正经地看起报纸来了。
妈妈到后面的学校食堂去了一趟。她带回两个苹果,还有一个热水瓶。热水瓶上画着一面红旗,正在迎风飘扬。
妈妈把装满开水的水瓶放在办公桌上,给红叶和红梅每人分了一个苹果。然后,她拿起钥匙串说:“吃饱了喝足了,你们两个,现在就跟我走吧。”
“去哪里?”红叶问。她暗暗觉得妈妈带她们到学校来是有目的的。
“图书室。”妈妈忍不住得意地笑着,说,“我今天带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在图书室里看看书,机会难得呀!”
学校图书室在二楼的最顶头。在红叶的记忆中,图书室是个很神秘的地方。那里的门一直锁着。窗户的玻璃上贴着白纸,让人看不到里面。再加上它在走廊的最顶头,平时一般的学生都走不到那里。图书室的门上横贴着一张盖着红章的白纸条。纸条的一边已经耷拉下来了,妈妈很小心地把纸条拨到一边。
“这是封条,是把图书室的门封起来的。所以,按规定,这封条是不能撕破的。”妈妈解释说。
妈妈试了几把钥匙,终于把锁打开了。门推开的时候,吱呀地响了一声,妈妈好像吓了一跳。她看上去有点儿紧张,因为她们正在做一件破坏规定的事情。
图书室不大,迎面就是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地板上积满了灰尘。灰尘里有很多杂乱的脚印,看来有人进来过。在书架和书架之间,有几个很大的蜘蛛网一飘一飘的。当她们走进去的时候,蜘蛛网上几只长腿的蜘蛛,突然飞快地爬到书架上面去了。一束阳光透过窗玻璃上白纸的缝隙照进来。阳光里,细细的灰尘像精灵一样飞舞着。空气里面有灰尘的味道,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这么多书啊!”红梅开心地大声叫起来。红梅认字不多,却非常喜欢看书。在没有书的时候,她会把一张报纸从头看到尾。问她看懂什么没有,她从来不回答。对家里人来说,红梅到底认识多少字,始终是一个谜。
妈妈显出很严肃的神情,说:“你们俩给我听着,别乱翻东西,连灰尘也别动。你们可以从书架上找书看,想看什么看什么,看完以后放回原处,不许弄得乱七八糟,明白吗?”
“明白,明白!”红梅眼睛都发亮了,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本书翻起来。
“看完一本,再拿一本,听到没有?”妈妈又说。
红梅顾不上回答,飞快地翻起书来。
“为什么让我们在这里看书?不能让我们拿着书到办公室去看吗?在走廊里看也行。”红叶跟妈妈讨价还价,她实在不喜欢这个充满灰尘和霉味的地方。
妈妈口气坚决地说:“不行!图书室还没有开放,这些书都不能对外借出,所以如果你们把书拿到外面去看,就违反规定了。你们只能在这里面看书。现在我去办公室值班,你们俩今天就在这里待着。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你们一定要珍惜!”妈妈走出去,回头把图书室的门轻轻带上了。
红叶觉得看不看书无所谓,看什么书更无所谓。她沿着书架走着,她的目光慢慢扫过她够得着的那些书。她随手抽出一本,是《十万个为什么》,书上带着一层灰,摸上去湿湿冷冷的。她听老师说过这书,听说有很多本。讲的是为什么地球会转动,天上为什么会刮风下雨什么的,很多很多的科学道理。读了这样的书,她一定会变得像爸爸一样聪明。她决定就读这本书。
她拿着这本书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她停下来,又抽出一本书。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怎样识简谱》。这个一定跟音乐有关了。红叶看了一会儿封面,她想起那天阁楼里的情景,眼睛黯淡下来。虽然她已经放弃了学拉小提琴的念头,可是,到了晚上,当琴声响起来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有一点儿痛。她叹口气,又把书放回书架。
红梅坐在地下,顾不得满地的灰尘。她已经挑了好几本书,迫不及待地埋头看起书来。爸爸说红梅是个小书虫,真的一点儿都不错。
红叶还想再找找。她沿着书架走几步,又抽出一本书。这本书叫《卓娅和舒拉的故事》。这书的封面跟别的书不一样,硬硬的壳子,上面有两个年轻的外国人,一个男,一个女。那女的头发不长,弯弯地卷着圈圈,很好看的样子。
红叶马上记起来,前两天她去芝娟家玩。芝娟的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芝娟和她的三个姐姐在家里,把夹煤球的火钳在炉子上烧得红红的,她们想用它把头发烫成一个个圆圈。可是,试了好久没有成功。芝娟二姐的头发都烧焦了,弄得她们家里一股臭味。当时红叶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非要把头发烫成圈圈,现在才明白,原来她们是在学外国人。
红叶把这本书和《十万个为什么》放在一起,继续向里面走。图书室不大,她很快就走到了书架的尽头。红叶注意到,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脚印到这里就结束了。红叶也停住了脚步。
书架尽头放着一个很高很大的橱子,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看上去,橱上的灰尘和蜘蛛网比书架显得更厚、更多,好像几百年都没有打开来的样子。这个大橱看上去非常结实古老,厚重的门上刻着很多花朵。那些花瓣的形状让红叶想起阁楼里梁奶奶家那个座钟的钟摆。橱门上挂着一把锁,很旧很旧了,锈得都看不出原先的样子。红叶想,这橱里锁的一定也是书吧!说不定是最好的书。待会儿问问妈妈有没有钥匙。
她转过身往回走,刚走几步,突然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她好像听到身后轻轻地响了一声。她心里惊跳了一下,慢慢地回过头去,又一次走到那个大橱前面。
大橱跟刚才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沉默而庄重地站立在那里。
红叶盯着大橱看了一会儿。她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把她向前推了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大橱上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锁突然掉下来,落到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因为地板上的灰尘实在太厚,那把锁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尘土里。
红叶吃惊地看看躺在地下的那把锁,又看看那刻着花朵的橱门。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疯狂地喊着:“打开它,打开它,打开它!”
红叶慢慢地朝着大橱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她慢慢地抬起手,小心地握住橱门上的把手,轻轻地把门拉开了。随着橱门打开,一股陈旧的灰尘迎面扑来,一股更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红叶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橱里不是书,而是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有好几个箱子,有大有小。还有一个小小的鼓,几个铜喇叭。在箱子的空隙里胡乱地塞着一些衣服,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看上去非常柔软,在空气里轻轻地飘动着。有一把很老的油布伞,还有一些颜色发黄的报纸。红叶把那些东西打量了一遍,小心地抽出一个铜喇叭,那上面有好多圆形的按钮。红叶按了几个按钮,没有声音。她拿起来,把喇叭口上的灰尘擦了擦,吹了一下。没有声音。红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使劲地吹了一下。
嘟……喇叭响了。这声音吓得红叶一哆嗦。
“姐姐,你在干什么?”书架那边传来红梅的声音。
“不干什么,看你的书吧!”红叶大声说。
小书虫不再作声。
红叶小心翼翼地把喇叭放回原处,蹲下身去,继续打量着大橱里的东西。
橱子最底下一层堆放着几个藤箱子。她把一个箱子拉出来,小心地打开。藤箱里面塞着一些纸和用纸装订起来的本子,上面画着很多像小蝌蚪那样的符号。红叶看不懂,翻了两页,就把它放回箱子里,又把箱子重新盖上了。看起来,这橱子里除了灰尘就是垃圾,她不想再翻了。她把藤箱推回去,站起身,准备回去看《十万个为什么》和《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就在她把橱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心里有个声音提醒她,让她再看看。
她又一次蹲下去,突然瞥见橱子下层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一个形状奇怪的黑色盒子。那盒子有着很好看的弧线,让红叶突然产生一种很熟悉很亲切的联想。
突然间,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的手在发抖,她觉得自己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她小心地推开下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那个盒子从角落的最深处拉出来。
盒子上积满了灰尘,盒子有点儿破旧,不重,但里面有东西。红叶把盒子上面两个生锈的搭扣打开,然后掀起了盒盖。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把小提琴!它就跟在阁楼上看到的那把小提琴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点儿。它静静地躺在深蓝色丝绒的盒子里,闪烁着沉稳而华贵的光芒。
红叶好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她呆呆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她轻轻地抚摩着它,木头的质感那么光滑,温暖。
“你,是在等我吗?”红叶在心里轻轻地问它,“告诉我,你等了我多久?”
小提琴闪烁着美丽的光泽,沉默着。
红叶坐到地上,用沾满灰尘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哭了。
第六章" 女儿们的反抗
对爸爸妈妈来说,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天。从红叶和红梅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还是第一次让爸爸妈妈这么吃惊,这么不知所措。因为这两个平时很听话的女儿,突然同时起来造反了。她们的态度那么激烈,那么坚决,那么一致,毫无任何商量的余地。
妈妈怎么也没想到,她把两个女儿送进图书室,会发生这样的故事。
当红叶在图书室发现那把小提琴以后,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紧紧地抱起小提琴,大步走到办公室,向妈妈宣布自己的发现。她说,这小提琴从今天起就是她的了。她一定要把它带回家去,谁也别想拦住她。她的眼神是那样坚决,甚至有点儿恶狠狠。好像妈妈只要说个“不”字,她就会扑过去拼命一样。
妈妈还真的被吓着了。第一,她做梦也没想到学校图书室里竟然有一把小提琴,一把红叶正需要的小提琴。第二,红叶的神情让她不敢大声说出那个“不”字。但她的头脑很清醒,她知道,这把小提琴是不应该拿回家里去的。她到学校来值班,不就是来保护学校财产的吗?
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就在妈妈和女儿翻来覆去的争辩中过去了。
“红叶,我再说一遍,这是学校的东西,你还是得放回去。”妈妈耐着性子一遍遍跟红叶讲道理。
“放回去?”红叶振振有词地重复着已经说过一百遍的话,“放回那堆垃圾里?让它再变成垃圾?”
“这不是垃圾,是学校的东西。”妈妈耐心地重复说。
“如果学校里谁都不知道大橱里有这个东西。那它怎么能算学校的东西呢?”红叶重复争辩着。
“你先把它放回去,我们再商量。”妈妈的口气很温和。
“我不!”
“你把它放回原处,我们先回家吃晚饭。它没有腿,跑不了。”妈妈已经失去耐心了。眼看天快黑了,值班的时间早过了。她还得在回家的路上,把学校的钥匙交给明天值班的老师。
“我不会再把它放回垃圾堆里的。”红叶再一次坚定地表示,“我要把它带回去。”
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妈妈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她第一次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学校图书室一直封着,还没有正式开放。她让两个女儿进图书室看书,本来就违反规定。可她们不但进去看书,还乱翻东西。不但乱翻东西,还想把找出来的东西拿回家去。擅自把学校的东西拿回家,这跟偷窃有什么两样!
妈妈叹口气,终于退让了一步:“要不这样,红叶,你先放回去。我们这就回家,跟爸爸商量商量。也许,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学校提出来,把这小提琴借回去。”
“可学校根本不知道有这把小提琴,你怎么去借?”红叶这时候的头脑好像比妈妈还清楚,“人家会问,这琴是从哪里来的?你们怎么会找到的?是谁让你们去找的?那你怎么回答?”
妈妈无言以对。确实,图书室本来就不该进去。图书室里的大橱还上着锁,本来就不该去打开。虽然红叶说锁是自己掉下来的,连做妈妈的都不相信,还有谁会信呢?
“反正,没有这个小提琴,我今天不回家!”红叶大声宣告说。
妈妈无奈地看了看大女儿,又把目光转向小女儿。
红梅站在一边,紧张地听着她们的争论。妈妈和姐姐争辩的胜负,跟她有着直接的关系。她的两只胳膊紧紧地搂在胸前,那里面抱着三本她想拿回家看的书。
“红梅,我也跟你说过了,这书不能带回家。”从红叶那里败下阵来的妈妈,又盯上了红梅。
“可是,妈妈,我看完以后可以再把它们还回来的,保证一本也不少。”红梅的态度比姐姐温和,说话也嗲嗲的,让妈妈听了心软。
“可是,红梅,你是个乖孩子,你知道,学校图书室的书现在还不能往外借。”妈妈试着耐心地说服小女儿。
“为什么这些书不能借呢?图书室的书不就是借给大家看的吗?”红梅也说得振振有词。
“因为这里面有一些书可能是有毒的,有害的,现在还没有经过审查,所以锁在那里。”妈妈绝望地看一眼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这两个女儿。
“妈妈,是谁说这些书有毒呢?”红梅怕妈妈来抢书,她退后一步,让自己紧紧贴在墙上,“我今天看了四本书,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有中毒啊。”
妈妈扑哧一声笑起来,但马上又绷住了脸。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笨嘴拙舌,竟然连红梅也说不过。
这时候,她们同时听到有人在用力拍校门,好像还大声地喊着什么。
“有人来了!”妈妈惊慌地说。
“有人来也不怕!”红叶紧紧抱着小提琴。
“我也不怕!”红梅紧紧抱着书。
妈妈哭笑不得地对两个女儿说:“你们先到办公室里去,我去看看是谁。”
敲门的是爸爸。爸爸早早做好了晚饭,左等右等,不见母女三人回来,怕出什么事,就找到学校来了。妈妈三言两语,把对立的形势告诉了爸爸。
红叶和红梅没有躲进办公室。她们挑战一样站在走廊里,肩并肩,怀里抱着自己心爱的东西。
爸爸和妈妈一步步走过来。在她们面前站住了。两个女儿各自抱着自己心爱的宝贝,默默地看着他。有点儿像两军对垒的场面。
“我们先进去吧!”爸爸温和地说。他率先走进办公室,红叶和红梅跟在他的身后。
妈妈开亮了办公室的灯,一时间,办公室大放光明。
爸爸对红叶说:“把小提琴让爸爸看一眼。”
红叶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我不。”
“红叶,我一定不抢走你的琴,我就是想看一眼。”爸爸用更温和的语气说。
红叶注意到爸爸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你的琴”,就好像他已经承认这小提琴是她的了。她紧绷的心松弛了一点儿。她轻轻地把琴盒放到办公桌上,小心地打开两个生锈的按钮,把琴盒盖掀开了。
在灯光的照耀下,小提琴闪着华贵优雅的光泽,就像一个雍容大气的美女。爸爸紧盯着小提琴看着,很长时间地看着。他绷紧的脸慢慢松弛了,缓和了,柔和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抚摩着琴身,喃喃地说:“真美,太美了!这大概就是向老师说的四分之三的小提琴吧?”
“我想也是。”红叶轻声说,“爸爸,求你!”她用央求的目光看着爸爸。
母女三人同时看着爸爸,等待着他的决定。
爸爸转脸看了妈妈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我只能说,这就是天意了。”
他在办公桌上找出一张白纸,拿出自己的钢笔,用他好看的字体流利地写着:
借条
今借学校图书室橱内小提琴一把,暂用。
保证不损坏,不丢失。用完定及时奉还。
接着,爸爸写上他的名字和日期。
然后,爸爸把纸条仔细地叠成一个很漂亮的三角,递给妈妈:“你把它放到橱里去吧!”
妈妈好像很喜欢爸爸的决定,她什么也没说,接过纸条,转身就出去了。
“爸爸,谢谢你!”红叶猛地扑到爸爸的怀里。她高兴得忍不住抽泣起来。
“别谢我。要谢,也该谢琴的主人。”爸爸摸着红叶的脸,感慨地说,“红叶,你看,当一个人真心想做一件事的时候,连老天都会来帮忙的。现在你有老师,也有了琴。不好好学琴,你就太对不起大家了。”
“我一定会的,爸爸。”红叶小心地把琴盒盖上,把它抱在自己的怀里。
“还有,你。”爸爸又看一眼红梅,温和地问,“告诉爸爸,你拿了几本书?”
“三本。”红梅小声地说,“爸爸,你也可以帮我写一个借条吗?”
从图书室回来的妈妈,已经无声地把另一张白纸放到爸爸面前。
“你把书名让爸爸看一下。”爸爸温和地对红梅说。
红梅把三本书排列在桌上。爸爸扫了一眼,问红梅:“这些书名你都认识吗?”
红梅肯定地点点头。
爸爸指指其中的一本,“给爸爸读一下这个书名。”
“《宝葫芦的秘密》。”红梅口齿清楚地说。
爸爸和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满意地说:“真没想到,她连这几个字都认识。那么,这个字呢?”他指着封面上作家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红梅愣了一下,迟疑地说:“共。”
爸爸、妈妈和红叶一起笑起来。
爸爸忍住笑说:“这是翼。翅膀的意思。你看,上面是两个习。两个习在一起,就是羽毛的羽字。记住,以后不懂的字要问别人,不要想当然。”
红梅飞快地点点头。
爸爸又低下头,写了第二张借条。他把三本书的书名全抄上去,然后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记住,你们这是借的。”爸爸对两个女儿说,“第一,要爱护。第二,要注意归还。现在,好了,我们回家去吧!”爸爸轻松地说。
一家人走出学校。天色完全黑下来了,街边的路灯像一只只眼睛,温和地看着这快乐的一家人。红叶和红梅抱着自己的宝贝走在中间,爸爸和妈妈一左一右,走在她们两边。他们一路上大声地笑着,说着话。
快到民运巷巷口的时候,爸爸笑眯眯地对妈妈说:“按说,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幸福的一天。你看,我们的孩子跟我们争来争去,不是为了吃,不是为了穿,也不是为了玩。她们是为了学知识,学本事,这么好的孩子,到哪里找去?”
“我一直说,我们家的孩子,当然是最好的。”妈妈自豪地说。
第七章" 第一课
当红叶提着小提琴盒,再一次敲开小阁楼的门时,开门的梁奶奶先是有点儿惊讶,当她看到红叶手中的提琴盒时,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真正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笑。
“这么快就把琴找到了!”梁奶奶赞叹地对红叶爸爸点点头,“为了孩子,程先生真是竭尽全力啊,这样的父母,实在太可贵了。你们快进来吧!”
站在红叶后面的爸爸笑着解释说:“是孩子运气好,意外地借到了一把琴。梁师母,我就不进去打扰了。我把红叶交给你们,麻烦了!”爸爸双手递过去一个饭盒,说:“这是红叶妈妈今天包的馄饨,请梁师母和向老师尝尝。”
梁奶奶急忙摇手说:“程先生,不必客气,我们是邻居,这点儿事情算不了什么。”
红叶爸爸坚持着把饭盒塞到梁奶奶手里,“梁师母,这也是红叶妈妈的一点儿心意。”爸爸还遵守着当年山村小学校的规矩。在那个小学校里,付不起学费的学生,经常会带一些鸡蛋、煎饼什么的送给老师。东西少不要紧,老师看重的是这份心意。
“谢谢,谢谢。下次千万请别这样了。”梁奶奶终于接下爸爸递过去的饭盒。
屋子里轻轻回荡着琴声。梁奶奶让红叶坐下等着,她自己上楼了。
琴声停了,隐约能听到梁奶奶和向老师轻轻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梁奶奶轻轻下来了。她温和地对红叶笑了一下,轻声说:“上去吧,他在等你。”
红叶学着梁奶奶的样子,用很轻的步子上楼。楼梯已经很陈旧了,在她的脚下吱嘎地响着,好像随时会断裂一样。她的心跳得更响,似乎盖过了她的脚步声。
向老师站在那里等着她。阁楼很矮,他的头快顶到屋顶了。楼上比楼下明亮很多。中午的阳光从阁楼的窗口射进来,照亮了这个矮小阁楼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向老师。他站在那里,笔直,高大,英俊。
红叶一时间有点儿感动。从傍晚飘来的琴声到现在真的拿着一把小提琴站在老师面前,真像一个梦!
“前两天,我刚写信到上海去,托朋友去旧货行帮你找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借到了。真是太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的琴吧!”这是向老师见面的第一句话。
红叶把琴盒放到向老师手里,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向老师接过琴盒,打开琴盖,他拿起小提琴,在窗口的阳光下审视着:“不错,四分之三的琴,正好适合你。这琴看起来很不错,哪儿来的?”
红叶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爸爸妈妈嘱咐过她,不能对别人说小提琴是从哪里来的。她含含糊糊地说:“我也不知道,是爸爸帮我借的。”
向老师没有再追问,他顺手拨动了一下琴弦:“哦,很多年没人拉了。”他熟练地转动最上面的四个小木轴,那四个小木轴分别牵拉着四根琴弦。他一边调着琴弦,一边说:“小提琴是现代管弦乐团里最重要的乐器,它的主要特点在于它有辉煌的声音、高度的演奏技巧,还有丰富、广泛的表现力。它是乐器中的女王。”他看一眼红叶,自己先笑起来,“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个。你还小,听不懂。”
红叶也笑了,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向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小提琴是女王,是所有乐器里最厉害的。”她暗暗有点儿得意,自己一学就学个乐器中的女王,也很厉害。
“红叶,你看着,小提琴有四根弦,最粗的这根是G弦,往右过去,D弦,A弦,E弦……”向老师轮流拨动着这四根琴弦,它们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
“G弦,D弦,A弦,E弦。”红叶专注地重复着。
向老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你会英文吗?”
当然不会。红叶摇摇头。
“第一步,你得记住这四根弦的名字。”向老师找出一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画了四根弦,在每根弦上面标了一个英文字母。他接着问:“每根弦之间是纯五度。你懂乐谱吗?”
当然不懂。红叶又摇摇头。
“这个,”向老师抓抓头皮,好像束手无策了,“你一点儿乐理知识都没有吗?那你爸爸怎么想到让你学小提琴的?”
红叶吞吞吐吐地说:“不是我爸爸想到的,是我自己想学。”
“为什么?”向老师很感兴趣。
红叶低下头去,轻声说:“因为,因为我听到你拉琴了。那天晚上我坐在你家门口听了,我好喜欢。”她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一眼向老师。
“哦,谢谢你。”向老师低声问,“你听到什么了?”
红叶看着窗外的蓝天,回忆着。她说着晚风中流淌过来的小溪。说着不顾爸爸妈妈的规定,走出家门,寻找琴声。说着天上和地下的对话与分别,电闪雷鸣,白云悠悠。说着爸爸头顶上那个银色的、像一枚硬币一样的月亮。说着她爸爸告诉她,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去争取。说着宣传画上健壮威武的工人、解放军和农民……她本来没想说那么多,可不知怎么的,她越说越多。
向老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着,不断轻声地说着:“是这样,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红叶说完后,他突然走到窗口,久久地看着阁楼小窗外面的那块蓝天。
阁楼上一片沉默。
红叶想,向老师一定在考虑,要不要收下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
向老师慢慢地转过脸来,他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他用更温和的声音问:“那么,红叶,我问你,多,莱,咪,发,索,拉,西……这个你知道吗?”
红叶一下子来精神了,她用力点点头。“就是1,2,3,4,5,6,7吧?我懂一点儿简谱的。”音乐课上,林老师教新歌的时候,总是让大家先读歌词上面的数字。林老师说,那叫简谱。
向老师笑了:“那就好!可以这么理解,G就是低音的索,5下面带一点。D就是莱,2。A就是拉,6。E是高音的咪,3上面带一点。我这样讲你懂吗?”
红叶想了想,很肯定地点点头。
向老师终于松了口气,神态也轻松了很多,说:“今天你先学拿琴的姿势吧。拿小提琴的姿势很重要。左手拿小提琴,把琴放在左肩和下巴之间。下巴就放在这个黑色的木槽里,这木槽叫腮托。”
这么看来,向老师愿意收下自己这个学生了。红叶心里一阵高兴。她把小提琴夹在自己的左肩和下巴中间,抬眼征求向老师的意见。向老师边给她纠正着姿势边说:“记住,拿琴的姿势很重要,姿势正确了,才能拉好琴。右手拿弓。”向老师从琴盒里拿出琴弓,他把最下面的一个东西转动了几下,感慨地说:“琴弓这么松,好好的一把琴,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拉了。”
红叶右手拿起琴弓,小心地把弓放在琴弦上。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向老师。
向老师托着下巴,左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姿势还不错,你要记住这个姿势。那边是镜子,过去看一下。”
墙角那里有个小书架,书架的一侧挂着一面小镜子。红叶保持着姿势走过去,认真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老师,那我现在可以拉琴了吗?”红叶有点儿迫不及待。
“想拉就拉吧!你记着,拉琴的时候弓和弦要保持直角,拉弓的时候用力要均匀。”向老师又叮嘱一声。
红叶举起弓,屏住呼吸,把弓放到琴弦上,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拉了一下。
小提琴好像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它的回音在小阁楼里久久徘徊着。
向老师侧着头,一直听到那回音彻底消失。他沉思着说:“这琴音色真好。回去问问你爸爸,是从哪里借来的。”
红叶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回去就练这个拿琴的姿势。拉弓的时候,弓根和弓梢力量要均匀,拉一根弦的时候,尽量不要碰到另一根弦。练两天以后,再来我这儿。我一般下午可以有时间。”向老师站起来说。
红叶知道,她该走了。她把琴放回琴盒,说:“谢谢向老师。”
“还有,拿琴的时候要小心,轻拿轻放,这是把好琴,一定要好好爱护。”红叶下楼的时候,向老师又在后面叮嘱了一声。
红叶出门的时候,梁奶奶把装馄饨的饭盒还给她:“代我谢谢你妈妈,以后再来学琴,不要带东西了。”
红叶接过饭盒,饭盒好像沉甸甸的。她对梁奶奶鞠了个躬,说:“梁奶奶,麻烦你们了。我走了,再见!”
回到家,红叶打开饭盒,里面装着一块浅黄色的蛋糕,香喷喷的。这样的蛋糕,在这个小县城的店里还从来没见到过。
“这是上海的蛋糕。”红叶的妈妈肯定地说。
“这怎么办?我们拿什么还人家?”红叶的爸爸苦恼得皱起了眉头。
红叶也很苦恼。因为她不知道,下次如果向老师问起琴的来历,她该怎么回答?
第八章" 琴弦断了
放暑假不久,乡下的农忙季节开始了。小县城处在农村的包围中,农村的耕耘和收割跟县城居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农忙一开始,机关,学校,工厂,街道,全都动员起来去支农。放暑假的老师们也都被组织起来,下乡帮助农民去收割。红叶的爸爸妈妈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妈妈每天早上给红叶和红梅准备好中饭,放在桌上,用纱罩扣上。其他事情,爸爸妈妈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下午的时候,红叶正在家里练琴,芝娟来找她玩了。
芝娟是红叶的同班同学。她个子比红叶高,眼睛很大,头发又黑又密,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走在路上,经常会有人回头多看她几眼。她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弄堂里的邻居们经常说,温家四个女儿是四朵花,一朵比一朵漂亮。
平时上学的时候,红叶常常到芝娟家去,约她一起去上学。有时候红叶去早了,他们家还没吃完饭,红叶就看见他们的爸爸妈妈带着全体孩子挤在一起,团团围着一个大脸盆吃饭。那脸盆里或者装满了青菜,或者装满了白菜。有时候里面夹着几块油渣,或者肉片,有时候夹着一点儿粉丝,或者油豆腐。不管脸盆里装着什么菜,他们全家总是吃得津津有味。没有人顾得上说一句话,大家都拼命地把菜夹到自己碗里,拼命地往嘴里扒拉。有一种打仗一样的感觉。
红叶家跟芝娟家不太一样。他们家中饭是爸爸妈妈从学校的食堂买回来吃的,没那么热,也没那么多。基本上总是一菜一汤。如果菜里有肉,那汤就是素的。如果菜是素的,那汤就是荤的。爸爸妈妈总是提醒红叶和红梅,吃饭要细嚼慢咽,喝汤的时候尽量小声。所以,每次红叶看到芝娟家人吃饭的样子,心里就非常羡慕。她觉得那才叫吃饭。
芝娟家有个大院子。因为兄弟姐妹多,家里地方也大。所以,暑假里,他们一般都关起门来自己玩。有时候也让别人去他们家玩。只有当玩得无聊了,或者相互之间吵起架来了,芝娟才会跑出来,到红叶家找她玩。芝娟家不像红叶家,没有什么规定,更不怕什么冬山人,因为芝娟爸爸本来就是冬山人。不管白天黑夜,每个孩子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自己回家就行了。
红梅嫌姐姐拉琴的声音吵。她搬着一张小板凳,正坐在家门外面看书。
这个小书虫已经把上次借回家的三本书全看完了,还回去以后又借了好几本。芝娟走过她身边,拍拍她的头,就算打过招呼了。芝娟对书是没什么兴趣的。她在班里一直是学习最不好的那一个,好像没有人在乎。她的爸爸妈妈也从不过问她学习的事情。
看到红叶在练琴,芝娟还是很崇拜的。毕竟是大夏天,一般人摇着扇子还出汗。她没有走近红叶,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声不响地听着她一遍遍拉琴。
红叶早就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芝娟。她有点儿小得意,假装没有看见的样子。她认认真真地拉着琴。天气很热,她练得满头大汗,腮托那里都被汗水湿透了。终于,红叶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了。她停下来,擦了把汗,休息一下。
“你的小提琴很好看。可是,声音不好听。”芝娟终于找到一个评论的机会。她不是嫉妒,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心里藏不住话。
红叶很受挫折。她擦了擦额头的汗说:“当然不好听。我才学了几天。等我练好了,拉起来就好听了。我的老师拉琴可好听了。”
“那,你刚才一直拉的是什么歌呢?”芝娟好奇地问。
“我拉的不是歌,是C调的音阶练习。”红叶有点儿自豪地说。
芝娟扁扁嘴巴:“我不懂这个。”
红叶当然知道芝娟不懂。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显摆的机会,有点儿小得意:“就是多莱咪发索拉西多,这个你懂吧,我们音乐课上教过的。”
芝娟的嘴巴扁得更厉害了。她干脆地说:“我们林老师弹的多莱咪发索拉西多听起来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红叶振振有词地反驳她,“林老师弹的是钢琴,我拉的是小提琴,能一样吗?”
芝娟皱起眉头很苦恼地想了一会儿说:“不是这么比的。比如说,林老师弹一个多,她让我们跟着一起唱多。我们不是钢琴,可我们唱出来的声音就跟钢琴弹出来的那个多一模一样的。”
红叶愣了一下。她心里觉得芝娟说得有道理。
芝娟很肯定地得出结论:“所以,我觉得,是你拉得不对!”
“怎么会?”红叶又气又急,“我完全是按老师教的指法拉的。”
“我也听着不像呢。”红梅过来插嘴说,“你每天拉的声音都不一样。我听得难受死了,只能躲到外面去看书。”
红叶很生气,拿起琴,按着向老师教的指法,又认认真真地拉了一遍。这回,连她自己也听出来,确实是哪里有点儿不对头。
她气急败坏地把琴拿起来,一根根地拨着琴弦。突然间,她明白过来,原来是琴弦松了。小提琴的每一根琴弦的顶端都绕在一个琴轴上,这些琴弦必须绷紧到一个合适的程度,才能发出准确的音调。每次上完课,向老师都帮红叶把琴弦调准了。可是,被她这么没日没夜地拉,琴轴慢慢地松了,琴弦也就松了。琴弦一松,当然就走音了。虽然红叶也学着向老师的样子,每次开始练琴时小心地拧着琴轴调音。可她不敢用力,因为向老师叮嘱过她,调音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这琴弦很贵,而且在县城里根本买不到,断了琴弦得到上海去买。
红叶下决心把琴弦再调一下。她小心地拧了一下琴轴。琴弦咯噔地响了一下,顿时把她吓出了一头汗。
“算了,你还是别乱拧了,拧断了可不得了。”芝娟也被吓了一下,她赶紧在一边说,“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就当我没说好了。”
可红叶觉得芝娟说得有道理。大家说自己拉得不好听,她有点儿灰心了。反正明天要去向老师那里,让向老师帮她调准了音再拉吧。她把小提琴放到琴盒里。
红叶正想把琴盒盖起来,芝娟突然说:“让我看看你的琴,可以吗?”
“这琴很容易坏,老师让轻拿轻放。”红叶板起脸说。
“我保证小心轻放,好吧?”芝娟伸手坚持着,“我就看一眼,别小气。”
红叶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把琴拿出来,递到芝娟的手里:“你小心哦!”
芝娟把琴拿在手里,仔细地打量着。她小心地用手抚摩了一下,又把琴拿起来,放到自己的左肩,问红叶:“是这么拿的吗?”
红叶帮她纠正了一下姿势,“右手拿弓。”她把弓递给芝娟。
芝娟小心地把弓放到琴弦上拉了一下,得意地说:“看,我也能拉小提琴了。”
“让我也试试。”红梅在一边说。
反正没法练琴了。红叶也让红梅试了试。
“我有一个主意!”芝娟突然兴奋地说,“我大姐借回家一个照相机,还有半卷胶卷没拍完,我们可以去拍一张拉小提琴的照片!”
红叶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们平时很少有照相的机会。只有到了过春节的时候,爸爸才会带着全家去一趟照相馆,拍一张合家欢。红叶长这么大,很少有单独的照片。更别提拉小提琴的照片了。
“如果你把小提琴借给我大姐,她一定会帮你们每人拍一张照片的。”芝娟很有把握地说。
红叶被芝娟说得心里痒痒的。拍一张拉小提琴的照片,太有诱惑力了。
红梅在一边蹦蹦跳跳地说:“太好啦,太好啦,拍照片啦,还拿着小提琴,噢,噢!”
芝娟的爸爸妈妈不在家。农忙的时候,当县长的比当老师的更忙。他们家的男孩子们都不在家,不知道野到什么地方去了。三个姐姐都在家里。她们正拿着红的、绿的丝巾,在院子里摆出各种姿势拍照。芝娟刚才觉得自己不被重视,单人照拍得比三个姐姐少,一气之下才出来找红叶玩的。现在带着小提琴回家,她一脸得意扬扬。小提琴这样的外国乐器,在小县城里还是不多见的。
芝娟的大姐叫芝秀,新近有了一个男朋友,是县文化馆的。那人长得很帅,很有才气,听说照相、画画、弹琴、作曲,样样精通。他还有一架非常少见的海鸥照相机。趁他去出差,芝秀把照相机借回家来了。这个照相机一卷胶卷可以拍三十六张照片。她们摆拍了一下午,现在还剩下七张照片可以拍,正愁想不出拍照的新花样呢。
芝秀是老大。她是一个很温和亲切美丽的大姐姐。她懂得优待客人的道理。她认真地端着照相机看来看去,最后决定以院子里的香樟树为背景,给红叶和红梅每人拍一张拉小提琴的照片,并且保证一定把照片洗出来给她们,一分钱都不要。
拍照以前,芝娟的二姐很神秘地拿出一个百雀羚雪花膏的小铁盒子,里面有红红的软软的什么东西,芝娟二姐用手指头从里面蘸了一点儿,把它抹到红叶和红梅的嘴唇上。
芝娟二姐告诉她们,这是口红,是她们用凤仙花的花瓣轧出来的汁。芝娟二姐的头发还有点儿焦黄,上次用火钳烫的头发还没长好。
接下来,温家四姐妹也每人拍了一张拉小提琴的照片。
事情如果到这里结束的话,那就皆大欢喜了。可偏偏相机里还剩下一张底片。芝娟的二姐说,刚才拍照的时候,她可能眨眼睛了。为了保险起见,她想重拍一张。芝娟说,她刚才笑得不好,也想重拍一张。她们两个争了起来。
在平时,芝娟是争不过三个姐姐的,也不敢跟她们争。可今天,因为拉小提琴照相的主意是她想出来的,她觉得自己是有功之臣,所以很坚决地跟二姐顶撞,顶撞到后来,就动起手来。姐妹俩把小提琴抢来抢去,不知怎么的,小提琴突然掉到了地下。
咯噔一声,刚刚被红叶拧过的那根弦断了。琴弦分成两截,一截晃晃荡荡地挂在拉弦板的孔子里,一截晃晃荡荡地挂在琴轴上。
大家全都呆住了。
红叶的心也咯噔一下碎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见姐姐哭了,红梅也模模糊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马上也跟着哭起来。
芝秀把小提琴从地上捡起来,她试着把断了的弦接起来。当然,不可能成功。她把红叶搂到怀里,温柔地说:“红叶,不要哭,大姐赔你钱,你去买根新的。”
“给钱也没用的,店里买不到,买不到的。”红叶哭着,嘴唇上的凤仙花汁抹到了鼻子上和耳根上,红红的一片。她心里翻江倒海地后悔自己跟着芝娟来拍照。她不知道自己明天去向老师那里,怎么跟他交代。她也不知道,向老师那里有没有多余的琴弦。就是有,向老师愿不愿意给她。她更不知道,这根琴弦到底有多贵,爸爸妈妈有没有钱买。她越想越伤心,不停地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芝秀劝了一阵没用,不知所措地去问红梅:“红梅,你告诉大姐,为什么有钱也买不到呢?”
红梅陪哭了几声已经自动停哭了。她细声细气地说:“听说只有上海才能买到。”
“这有什么难的?”芝秀美丽的脸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雷宇今天在上海出差,我让他买一根带回来。”雷宇是芝秀男朋友的名字。
“真的?”红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芝秀肯定地说,“我爸爸总是说,不能欺负别人。我们家的人弄坏了你的东西,当然会赔给你的。我马上去找雷宇,让他买一根小提琴弦带回来。”
“是A弦。”红叶提醒说。
“哎?知道了。”芝秀也没学过英语。“我这就去想办法打电话找他!”说完,她马上匆匆出门了。
芝娟搂住红叶的肩膀,说:“你放心,雷宇最听大姐的话,他上天入地也会帮你把弦买回来的!”
芝娟的二姐、三姐也都来安慰红叶。她们一致决定把照相机里的最后一张照片让给红叶和红梅。芝娟二姐又帮她们把抹花了的口红重新抹了一下。姐妹俩站在香樟树前,拍了一个合影。
接着,芝娟的二姐自告奋勇地教大家把鲜红的凤仙花汁抹在十个手指甲上,然后把两只手举起来,在空气里晾干。这样,十个手指甲就变得红红的了。芝娟的二姐说,红手指甲能保持好几天呢,当然,大家要尽量注意少下水。
玩着玩着,红叶很快就把琴弦的事情忘到脑后了。
第九章" 凯瑟琳·杨
第二天,芝秀的男朋友就把琴弦带回来了。芝娟拿着琴弦兴冲冲地跑到红叶家,郑重其事地交到红叶的手里。
芝娟的爸爸妈妈平时对孩子管教不多。但有一个很严格的家规,那就是不能欺负别人,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情。违反这个规定的话,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视情节轻重,从饿一顿饭到饿一天饭不等。他们家的孩子们学习成绩都不怎么样,但个个讲义气,爱助人,在街坊邻居中口碑一向很好。
红叶接过新琴弦,喜出望外。新琴弦一头是一个金色的搭扣,一头是浅浅的蓝色,卷成一个亮晶晶的小圈,装在一个很小的纸袋里。纸袋上面印着一个仙女,在云彩里飞着,她的裙子和裙子的飘带在空气中很美丽很柔软地飘着。
下午,红叶带着新琴弦,到小阁楼去了。
向老师看到新琴弦,惊奇地扬起了眉毛:“红叶,买到新琴弦了?你爸爸太有本事了!”他忍不住惊叹。
“这不是我爸爸买的,爸爸在支农,他都不知道这件事。”红叶解释说。爸爸妈妈早出晚归,晒得又红又黑,回家以后疲惫不堪,根本没有精力过问两个女儿的事情。红叶和红梅不约而同地对爸爸妈妈隐瞒了这件事。
向老师追问事情的由来。红叶有选择地跟他说了一下。至于拿着小提琴去芝娟家拍照这样的事情,她当然就没说。
“这弦确实已经很老了,也该换根新的了。红叶,你运气真好。就是上海人,现在想买一根琴弦也不很容易。”向老师说着,熟练地把两截断弦取了下来,“这琴弦只有一个厂家生产,店里经常会断货。不巧的时候,一等就是好几天。”向老师把新弦从纸袋里拿出来,把金色小扣那头塞进拉弦板,把浅蓝色那头塞进琴轴的小孔里面。他慢慢地绷紧了琴弦。然后,从自己的琴盒里拿出一个金属的小叉子,轻轻敲了一下,放到红叶耳边说:“听,这就是A音,把A弦调成跟它一样的声音就对了。一个好的小提琴手,听力一定要敏锐、准确!”
金属的小叉子在空气中发出嗡嗡的振响,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红叶仔细地听着,记住这个A音。
向老师拧动琴轴,开始调音。突然,他轻轻地“咦”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拿着琴走到窗口,对着亮光看了好一会儿。
“红叶,你看到琴上面的字没有?”向老师转头问红叶。
红叶茫然地摇摇头,她从来没注意到琴上有字。她也走到窗口,凑上去看琴。
在向老师的指点下,红叶这才看清楚,在琴左边F形音孔的旁边,浅浅地刻着几个字,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她疑疑惑惑地念:“凯、瑟、琳、杨。”她抬起头,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向老师有点儿激动地说:“这当然是琴主的名字。红叶,你还一直没有告诉我,这琴是从哪里借来的?”
红叶知道瞒不过去,把图书室里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向老师。
向老师注意力高度集中地听着红叶讲述的每一个细节,有的地方追问了好几遍。比如说,那个大橱是什么样子的?那个藤箱是什么样子的?藤箱里除了纸张,还有什么别的?还有,那把锁真的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红叶去打开的?红叶尽可能详细地回答了向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又一次认识到,自己实在没办法说服别人相信,那把锁是自己掉下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它真真切切是自己掉下来的。
听着听着,向老师很激动地在阁楼上来回走动起来。阁楼很小,他走几步就走到楼梯口,掉个头,走几步就走到了窗口。他走了好几个来回,陈旧的楼板被他踩得吱呀吱呀地乱叫。红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走过来,又走过去。
最后,向老师终于停下来。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轻轻地重复说:“凯瑟琳·杨,凯瑟琳·杨,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这是个外国人的名字吧?”红叶问。
“不,这是个中国人。”向老师说,“是一个孤儿。她刚刚生下来,就被扔在一个小学的门口。那是冬天,下着雪。她就那样躺在雪地里。就在她被冻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学校校长,一个美国传教士正好开门出来。他发现了她,抱起了她,收养了她。”
“就是设计我们学校的那个传教士吗?”红叶问。
“是的。他叫约翰·杨。凯瑟琳是他给这女孩起的名字。”向老师语气缓慢地说,“约翰·杨会拉小提琴,凯瑟琳从小就跟着他学小提琴。后来,战争爆发了,约翰·杨带着凯瑟琳匆匆离开了中国。因为急着赶上最后一班船,他们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凯瑟琳也没能来得及带上她心爱的小提琴。”
“然后呢?”红叶问。
“从此凯瑟琳一直生活在美国。”向老师说。
“哦!”这个故事既不曲折,也不吸引人。红叶有点儿失望。
“你以为,凡事都要像故事一样曲折有趣吗?”向老师不满意红叶的表情。
“不是的。”红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只是想,有的故事那么简单,讲出来一点儿也不像故事。有的明明不是故事,就是因为太奇怪,大家不相信,都以为是在编故事。就比如说,那个大橱上的锁,真的是它自己掉下来的。可连我爸爸妈妈都不信,以为我是在编故事。”
向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可是,现在我信了。”他把那把琴举到窗口,慢慢地转动着。那琴在阳光下好像一个获得了生命的小精灵,闪烁出美丽神奇的光芒。“凯瑟琳说,从此她梦里一直见到这把琴。她希望,这把琴能落到一个女孩子的手里。”向老师低头静静地盯着红叶看了一会儿,“红叶,它找到了你!”
红叶长长地“啊……”了一声,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阁楼里沉默了很久。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呢?”红叶还是有点儿疑惑。
“因为,我的小提琴老师小时候在美国生活,她是凯瑟琳的学生。后来,她跟着父母回到了上海。她跟我说起过这件事,也提到过这里的辅仁小学。”
就像看无声电影一样,红叶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那把锁在她眼前掉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厚厚的尘土里。一次又一次地记起,在她关上橱门的那一瞬间,自己心脏激烈地跳动。现在,她也相信,它真的是在等待她,真的等待了很久很久!
向老师调好了音,把小提琴递给红叶。“小红叶,你一定要好好练琴。别辜负凯瑟琳的期望。”
红叶庄重地拿起琴,庄重地拿起弓,庄重地拉起来。琴声悠悠地飘出窗户,轻盈地飞向蓝得耀眼的天空。
她想,在遥远的地方,凯瑟琳会不会听到她的琴声呢?
第十章" 黑白照片里的时光
凯瑟琳。
现在,每当红叶拉起小提琴的时候,凯瑟琳就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红叶有一次跟着爸爸去照相馆的暗房,在暗红的灯光里,她亲眼看到一张黑色的底片被放进药水里,然后一个人的轮廓和笑容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晰。凯瑟琳就像一张这样的底片。她在红叶的琴声中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显露出她的影像。这是一个跟红叶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她有时候编着一条粗长的独辫,有时候短发齐肩,也有的时候长发飘飘。她有时候快乐,有时候忧伤,也有的时候在沉思。但她始终面目模糊,神秘深奥。
红叶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渴望接近她,了解她。她那么强烈地想再一次去打开那个大橱。也许,她能找到更多凯瑟琳留下来的东西。
农忙终于结束了。
红叶的爸爸妈妈不用再早出晚归支农了。他们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等休息几天以后,学校也该开学了,漫长的暑假就要过去了。
吃过晚饭,红叶突然向妈妈提出来,趁着还没开学,她一定要再去一趟学校的图书室。
妈妈有点儿惊奇。“你还想找什么呢,红叶?”
“我想找找还有没有凯瑟琳留下的东西。”红叶如实说。
“这有什么意思呢?” 妈妈已经听红叶讲过凯瑟琳的故事了。
“是向老师让我找的。”红叶简单地把责任推给了向老师。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自从红梅创造了一天一本书的读书纪录以后,妈妈三天两头跑图书室去帮红梅找新书。小书虫红梅的名气在老师们中间传得很响,老师们都拿红梅做榜样,让自己的孩子向红梅学习。所以,去图书室借书,慢慢地被学校里的老师们公认为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么,再去打开一下图书室的大橱,好像也不算太违反规定了。
趁着天还没黑,妈妈带着红叶去学校。她手里抱着几本红梅读完的书,万一碰见别的老师,也可以有个借口。
校门口的紫藤树开满了紫色的花,在暮色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一串一串,沉沉甸甸,密密麻麻,几乎把校牌都挡住了。
红叶站在妈妈身后,看着妈妈用钥匙开大门上的锁。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被扔在学校门口的小小的女婴,她正在哭泣。大地一片雪白,西风凛冽,把她的哭声撕裂得断断续续。
妈妈把门打开了。红叶看到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他弯腰抱起那个雪地里的女婴。那个孩子已经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妈妈带着红叶走过梧桐树的过道。红叶清晰地看到,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被养父拉着匆匆而来。在跟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不停地回头看着身后,好像要把这一切深深印在记忆里。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跟故土的这一别,几乎就是永别。
妈妈和红叶一起上楼。楼道里已经暗下来了,朦胧中还能看清一级级的楼梯。楼梯间里回荡着她们的脚步声,听起来空洞而悠远。然后,她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图书室前。图书室的门上依然贴着那张盖着一个红章的白色纸条。一半纸条被仔细而严实地贴在门上,本应该贴在门框上的那一半纸条是悬空的。所以,不管图书室的门开过多少次,那张封条依然完整无缺。
“红叶,我不知道你还想找什么,”在打开图书室门的时候,妈妈对红叶叮嘱说,“抓紧时间,别乱翻,更别随便拿东西。我在外面等你。”
妈妈开了灯。图书室的两只日光灯,一只亮了,发出炽白耀眼的光亮。还有一只犹豫不决地闪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发亮。
红叶熟练地从书架之间走过,书架尽头站立着那个大橱。那把锁依然挂在门上。红叶轻轻一碰,它就掉了下来,红叶早有准备,及时接住了它。
橱里面,一片尘土和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红叶把头伸进去,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
大橱最下层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折叠得形状美丽的纸条,在黑暗中非常显眼。那是爸爸写的借条,还没有人动过。也许,几十年都不会被人发现。红叶使劲把那个藤箱拉出来。藤箱里面塞着一些纸和用纸装订起来的本子,上面画着像小蝌蚪那样的符号。现在红叶已经知道,这是五线谱。上面的字体歪歪斜斜,一看就是出自孩子的手。她把这个本子拿了出来。本子下面有一些用毛线编织起来的小东西,一条鱼,一只小鸟。因为年代久远,这些毛线已经变得很硬。红叶继续往下翻,翻出一个小小的布娃娃,摸上去,好像也是用毛线编的。她举起来,依稀可以看到,那布娃娃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和笑得弯弯的嘴巴。
“红叶,好了没有?”妈妈在外面轻声催促。
红叶继续往下翻,找到一块金黄色的蜡一样的东西。这是一块松香,是用来擦拭小提琴琴弓的。再往下,她翻到几张发黄的照片。那些照片好像都是在校门口拍的,紫藤树上开满了花。一些外国人在紫藤树前面站着坐着,有合影,也有单独留影。红叶把照片一张张翻过去,在最后一张照片上,她看到一个穿着黑连衣裙,白领子,白袜子的中国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双黑亮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红叶。
凯瑟琳。
“红叶,你到底在干什么?”妈妈在外面轻声喊。
红叶迅速地把其他照片都放回去,她毫不犹豫地把凯瑟琳的照片夹进那个本子里,又拿起那一块松香。然后,她把藤箱盖起来,放回了原处。
红叶轻轻地舒了口气。
对她来说,凯瑟琳从现在起不再是一个面目不清的女孩子了。
第十一章" 长满青藤的小屋
红叶家的生活开始正常起来。
吃过早饭,妈妈就带着红叶、红梅去上学。妈妈的步子永远是急匆匆的。红叶和红梅总是很吃力地跟在她后面。
开学以后,红梅借书不方便了。因为白天的时候,学校里学生、校工都在,老师们不敢再随便开门进图书室拿书。红梅手头的书少了。有时候,她能把一本薄薄的书看上好几天。红叶练琴的时间也少了。因为一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就催她们上床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爸爸妈妈还要批改作业。不过,爸爸妈妈对红叶学琴很重视,一到星期天下午,他们就提醒红叶到向老师那里去。
红叶把凯瑟琳手抄的五线谱带去给向老师看了。但红叶没有跟向老师说起凯瑟琳的照片和那块松香。这两件东西,红叶把它们小心地藏在连红梅都找不到的地方。红叶觉得这是她和凯瑟琳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向老师把五线谱翻看了一遍,抬起头对红叶说:“这是萨拉萨蒂的《吉卜赛之歌》小提琴谱。”
“萨拉萨蒂是谁?”
“他是一个西班牙作曲家,也是伟大的小提琴演奏家。”
“他还活着吗?”
“不,他生活在十九世纪。”
“吉卜赛又是什么?”红叶觉得自己懂得太少了。
“吉卜赛是一个流浪的民族,散居在欧洲和世界各地。他们总是在流浪,没有固定的家园。所以,《吉卜赛之歌》也被叫作《流浪者之歌》。这是全世界有名的小提琴演奏曲。这首曲子十分讲究效果和技巧。这是萨拉萨蒂所有作品中最为人们熟悉的名作。”向老师熟练地解释说,“从这本乐谱看出来,凯瑟琳当时学琴的程度已经很深了,她开始接触这个曲子,并且很用心地研究它了。”
红叶听完很好奇。“那么,向老师,你能拉一下这个曲子吗?”她用渴求的目光看着向老师。
向老师犹豫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说:“这个曲子对手臂揉弦的要求很高,我不一定有把握把它拉好。而且,拉这种外国音乐,被别人听到了也许会惹麻烦的。”
“可是,别人怎么知道这是外国音乐呢?”红叶不服气地反驳说。
向老师笑起来,“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还可以装上弱音器。”他把一个小小的东西装在琴码上,又一次仔细地调了音。然后,微微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缓慢地举起了琴弓。
红叶全神贯注地听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一开始就是强烈而忧伤的旋律,好像一个人压抑很久的悲伤突然奔涌而出。在苍茫的天和地之间,有一群人在颠沛流离。
红叶眼前出现了几十年以前的凯瑟琳。那一天,小小的凯瑟琳,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白领子,白袜子,紧紧拉着养父的手,登上了轮船。轮船的烟囱升腾起黑色的浓烟,汽笛响了。凯瑟琳回首远望故乡。
小提琴的音高从低沉迅速滑向尖厉,声音拉得极高极细,就像一根蜘蛛线一样飘向空中,透明,纤细,柔软但坚韧……
凯瑟琳的目光穿过琴声,正注视着红叶。
琴声越来越弱,向老师慢慢地停了下来。他松口气说:“今天就拉到这儿吧。”
“向老师,我什么时候能听到整个曲子呢?”红叶向往地说。
向老师沉吟了一下,“我新近认识一个搞音乐的朋友,住得离这儿不远。他收藏了很多唱片。也许在他的收藏里能找到。”
向老师的朋友住在迷魂阵一样的小弄堂中间。向老师带着红叶穿过几条弄堂,走进一个大门,里面有几个院子。穿过一个小院子,他们走进一个种着菜的花园。蜜蜂和蜻蜓在菜园里飞来飞去。穿过花园里的菜地,是一间歪歪斜斜、好像随时可能倒塌的小屋。小屋上爬满了青藤。那个收藏唱片的人,就住在这个小屋里。
小屋里还有一架钢琴,很陈旧了。在钢琴的下面,堆放着很多木箱子,箱子里装满了黑色胶木的唱片。红叶在学校的广播室也见过唱片,很少,主要是眼保健操和早操音乐的唱片。一下子见到这么多唱片,她的眼睛都瞪大了。
“这是跟我学琴的女孩。”向老师对那个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晒太阳的男人说。他看上去比向老师年龄大一点儿。“红叶,叫叶叔叔。”向老师对红叶说。
红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叶叔叔。
叶叔叔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在阳光下面一闪一闪地反光。他的头发有点儿长,就那样随意披在那里,好像很久没有理发了。他没有说什么,也没什么表情,慢慢地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走到角落里,把堆在那里的一大堆旧报纸挪开,露出一个陈旧的电唱机。
“这是民运巷程老师的女儿。”向老师补充一句。
叶叔叔的表情亲切了很多。“哦,听说过,书法写得很好呢。”
他弯腰找出一张唱片。放到电唱机上。唱片沙沙地转动起来,他小心地把唱针放到转动的唱片上。然后,竖起一只手指,亲热而自豪地对红叶说:“小丫头,听着,《吉卜赛之歌》,萨拉萨蒂本人演奏。”
一开始,钢琴弹出了那个悲怆的乐句,钢琴好像在独自哀怨。小提琴听到了,很快呼应钢琴,重复和加强了那个强烈而悲怆的乐句,就好像是一个美丽的灵魂在倾诉着哀愁。小提琴还没结束,钢琴就迅速加入进来,和小提琴一呼一应。接下来,小提琴的旋律慢慢平缓起来,如泣如诉地诉说着吉卜赛民族的哀怨和伤感。听起来,不像是乐器演奏的音乐,更像是一个美丽的灵魂,在叙述着她的忧伤,她的美丽,她的颠沛流离。她的哀叹和悲伤不断积累着,积累着。小提琴纤细的音响越来越高,在高到几乎无法再高的时候,又一个回转高上去,就像一个女子发出的一声叹息……
突然,钢琴敲打出快乐的节奏,就好像从窗外突然传来了节奏快乐的歌声和舞蹈,打破了这沉重的沉默。小提琴停止了哭泣,和钢琴一起欢快地跳起舞来。舞步越来越欢乐,越来越快速,就在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音乐戛然而止,就好像吉卜赛女子舞蹈时的一个急转身。
唱片继续旋转着,发出沙沙的声音。
红叶已经泪流满面。她毫不羞愧地擦着自己的眼泪。她还是第一次完整地听到一曲外国的音乐,她很感动。为这音乐,也为自己第一次听外国音乐。
然后,向老师和叶叔叔喝着茶谈着音乐。他们说了很多外国人的名字,什么贝多芬,莫扎特,什么柴可夫斯基,红叶都是第一次听说。红叶安静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仔细地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
向老师说起《梁祝》。他说,这是中国音乐里真正能够和西方音乐作品相提并论的唯一作品。红叶后来知道,那天晚上,在那个小阁楼前面,她听到的就是《梁祝》。
离开的时候,叶叔叔认真地叮嘱红叶说:“记住,别告诉你爸爸妈妈,你在这儿听过外国唱片,也别说起这个地方。”
红叶认真地点点头。她现在开始有点儿明白了。有很多规定就像一个圆圈,如果承认它,它会束缚你。如果不承认它,那它就什么也不是。这就像爸爸妈妈规定她们晚上不能出去一样,红梅听他们的话,爸爸妈妈很高兴。她没有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像也没有太严重的后果,有时候收获还更多。红梅偷偷从学校上锁的图书室借书,她在这个菜园的小屋里听外国音乐,也是这个道理。
在回去的时候,红叶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长满青藤的小屋。蓝天下面,那小屋就像童话里的仙人居住的地方。在这里,她第一次听到了来自一个陌生世界的声音,美丽而神秘。
第十二章" A音叉
开学没多久,县里就要举行中小学生文艺会演。
那时候学校经常组织这样的活动。一个学校在会演时能不能得到好名次,直接影响到学校的声誉。所以各个学校都很重视。作为县里最有名的学校,红叶的学校当然非常重视这样的活动。教音乐的林老师和校长在一起开了好几次会,决定推出一个小提琴独奏的节目。小提琴在县城里还很稀罕,由一个小学生去演奏,预计一定会轰动的。为了给红叶壮胆,林老师自告奋勇用钢琴为红叶伴奏。
当时,全国的电影院都在上映一部有名的儿童电影,叫《闪闪的红星》。每个学校都包场,带着学生去看这部电影。电影的主角是一个孩子,叫潘冬子。潘冬子的父亲参加红军打敌人去了,只剩下母亲与冬子两个人相依为命过日子。
有一天,反动地主胡汉三来抓冬子的妈妈。形势危急,冬子妈决定自己留下来掩护村里的群众撤退。冬子妈跟敌人英勇战斗,最后牺牲了。潘冬子目睹了妈妈被敌人杀害的惨状,他下决心要为母亲报仇。冬子在斗争中渐渐成长。他机智勇敢地跟敌人斗争,帮当地的游击队送盐送信。最后终于亲手逮住胡汉三,为母亲报了仇。
这个电影里面有好几首插曲,在当时都很流行。向老师选了《红星照我去战斗》这首曲子,让红叶去独奏。他认为这首曲子难度不大,红叶一定可以拉好。
红叶每天放学回家就开始练琴。爸爸妈妈怕影响邻居,让红叶在家关着窗子练习。他们被琴声吵得受不了,都坐到外面的路灯下面去备课了。只有红梅不在乎红叶的琴声,手里有书,身边即使敲锣打鼓,也不能影响她。
“姐姐,小阁楼里的梁奶奶在跟爸爸说话呢。”一天晚上,红梅看看窗外,突然神秘地跑来告诉红叶。
“你说什么?”红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梁奶奶一直把自己锁在家里,怎么会跑到外面来找爸爸?她伸头往外看一眼。
真的,昏暗的路灯下,有两个人正站着讲话。一个是爸爸,还有一个是梁奶奶。妈妈虽然坐着备课,也很仔细地听着。
红叶觉得这件事很不一般。她想象不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梁奶奶晚上跑到外面来找爸爸。爸爸的脸色看起来也很严肃。
到了很晚的时候,爸爸走进家门。红叶没有睡觉,在等着爸爸。
“爸爸,梁奶奶来找你有什么事吗?”红叶关心地问。
“哦,没什么事。不早了,你去睡觉吧。”爸爸好像在想着心事,没有马上回答红叶。
红叶没有再问,很不踏实地上床睡觉了。睡在那一头的红梅爬过来,轻声说:“我偷听到一点儿,他们说的是向老师的事。”
“向老师有什么事?”红叶一惊,忽地坐了起来。
“好像说,上海有人来了,通知向老师到东北去支边。别的我也没听明白。”红梅含含糊糊说着,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红叶听到爸爸妈妈正在外面悄悄地商量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红叶心里着急,可一句也没听明白。
但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跟向老师有关,可能跟自己也有关。
果然,第二天晚上,红叶正在一千遍地拉着 “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的乐句时,爸爸满脸严肃地走到她身边。
红叶停下来,紧张地看着爸爸。
“红叶,事情到这,也不能再瞒你了。”爸爸温和地说,“向老师要走了。”
红叶慢慢地放下小提琴:“他去哪里?”
“去东北农场,插队,当农民。”爸爸说。
红叶好像很难理解爸爸的话:“那,这是什么意思?”
“向老师……”红叶爸爸犹豫了一下,把这句话说得很轻,“明天就要走了,他以后不能教你拉琴了。”
“爸爸,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红叶忍不住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问,“那个东北的地方,真的一定要向老师去当农民吗?难道除了像宣传画上一样去做工人、农民、解放军,就不能干别的事情了吗?”
“不是,当然不是。”爸爸把红叶搂在怀里,轻轻地说,“中国有很多很多的农民,中国不需要向老师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去当普通农民,中国需要向老师这样的人去做更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的时间还没到,我们要等待。红叶,我们要学会等待。”
走在弄堂里,红叶就听到了向老师的琴声。那琴声比平时响亮很多,在整个弄堂里回荡着。
给红叶开门的是梁奶奶。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布衫,衣服平平展展,头发一丝不乱。她轻轻叹口气,摸摸红叶的头,做了个手势让红叶上楼,什么也没有说。
红叶小心地踏着陈旧的楼梯上去了。楼梯嘎吱作响,好像承受不住红叶的脚步。
阁楼上没有开灯。蓝色的窗帘拉开着,银白色的月光像水一样从窗口流进来,方方正正地落在地板上。向老师站在月光下,全神贯注地拉着琴。
红叶马上听出来,那是《吉卜赛之歌》。
小提琴如泣如诉,好像在诉说着流浪者的忧伤。红叶不由得想,从明天开始,向老师也是一个远离故乡的流浪者了。小提琴不断地倾诉,哀叹和悲伤的情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悲伤的情绪达到了极点,小提琴演奏出长长的、哭泣一般的声音,然后陷入了悲伤的沉默中。
“向老师。”红叶轻轻地叫了一声。
向老师这才发现红叶的到来。他放下琴,用平静的声音说:“红叶来了,真好。”几天没见,他好像瘦了很多,胡子也长长了许多。
“向老师,东北,很远吗?”红叶不知道怎么开口。
“很远。”向老师点点头。
“那我以后见不到你了?”红叶难过地说。
向老师沉默了一下:“恐怕很难见面了。”
红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把那块金色的松香递给向老师:“这是凯瑟琳的,那天我在藤箱里找到的。送给你吧!”
向老师接过松香,转动着松香仔细看了看,微微笑了一下:“这是德国的金松香,手工做的。好东西,你留着吧!”他又把松香放回红叶的手里。
红叶又把松香放回他的手里:“向老师,我送给你。”
向老师有点儿忧伤地说:“不用了。我到了东北农场,很可能根本就不能拉小提琴了。”
“那我以后也不拉琴了。”红叶坚决地说。
“不许这样,红叶!”向老师突然严厉地说,“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的先天条件很好,很有悟性,你要坚持下去!”他从琴盒里拿出那个亮闪闪的音叉,交给红叶,“这音叉,我送给你。以后你要学会自己调音。”
红叶接过音叉,把头低了下去。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凯瑟琳的这本琴谱,你也拿回去吧。你五线谱还不行,我给你在五线谱下面标了简谱。简谱和五线谱对照,你就能看懂这个谱子了。”向老师把那本五线谱交给红叶。
红叶一页页翻着五线谱。向老师在五线谱下面用圆珠笔细致地标出了一个个简谱,方便红叶辨认。
“我知道你喜欢这个曲子。你自己以后慢慢练吧。”向老师很冷静地说,“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去叶叔叔那里听唱片,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他会帮助你。他虽然不懂小提琴,但他懂乐理。你练琴的时候,他还能为你伴奏。现在,时间不早了,红叶,你回去吧!”
“那么,”红叶停顿了一下,“向老师,再见了。你要好好的。”
向老师摸摸她的头,微笑了一下:“小红叶,我会记住你的话的。你也要好好的。好好练琴,好好长大。”
红叶抱着乐谱从小阁楼里出来,慢慢地走在弄堂里。昏黄的路灯弯弯曲曲地从前面伸展过来,又弯弯曲曲地消失在弄堂深处。
夜色里,又飘来向老师的琴声。
不知是哪家人打开窗子,大声喊:“烦死了,别拉了好不好!”
立刻有人打开门,用更大声喊:“待人别太苛刻,让人家拉一会儿琴,天也不会塌下来!”
红叶听出来,这是爸爸的声音。爸爸从来跟街坊邻居说话都是客客气气,温温和和的,红叶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大声说话。
弄堂里突然鸦雀无声。向老师的琴声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地涌过来。
红叶继续向前走。弄堂里好像升起了一片迷雾,远远近近的路灯变得朦胧起来,渐渐混浊一片。
红叶知道,那不是雾,那是她的眼泪。
第十三章" 红星照我去战斗
向老师走了。
在红叶看起来像天塌下来一样的事情,可对弄堂里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每天早上,弄堂的石板路上人来人往,买菜的、上班的、晨起散步的邻居们互相打着招呼,唠着家常。红叶和红梅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跟着妈妈急匆匆的脚步去学校。下午的时候,红叶去芝娟家,约芝娟一起去学校。温家老小,依然团团围着装满菜的脸盆在香甜地吃饭。
生活就像小溪一样,在某一个地方稍稍停顿了一下,打了一个漩,淙淙地继续向前流淌,好像把一切都带走了。
只有当红叶走过熟悉的小阁楼时,她的心会像绷紧的琴弦被重重地拨动了一下。心里的那一声回响,悠长痛彻,缭绕不散。小阁楼的门像以往一样紧紧关闭着,门上小窗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物是人非,向老师不在了。现在,那个门不会再为她打开了。她每次都把头别过去,快步离开那里。
有好几次,红叶想去找叶叔叔。因为她需要有人指点她练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那些弄堂里绕来绕去,就是没有发现那个大门,也没有找到那个长满青藤的小屋。她恨自己那天没有记住门牌号,也恨自己没有问叶叔叔的名字。她有几次想问问爸爸,可一想起叶叔叔叮嘱的话,只得忍住不问。
中小学文艺会演的准备工作进行得紧张而有条理。学校里负责教音乐的林老师去开了几次准备工作的会议。林老师是个很漂亮的老师,很大很亮的眼睛,一笑起来像两个弯弯的月牙。她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就像唱歌一样。即使是红叶班里最调皮的同学,那些人每一堂课都要跟老师捣乱,可一到林老师的课上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的。林老师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林老师让他们唱歌,他们会扯着嗓子使劲唱。林老师表扬他们,他们会羞得脸红红的。
林老师很年轻,也很要强,每次文艺会演都想给学校争第一。所以,她每次都会想出一些新奇的点子。红叶的小提琴独奏,就是她的主意。可是,会议上听说,各个学校报上去的节目里有好几个乐器独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县城里的很多家长们都开始悄悄地让自己的孩子学习乐器了。那些独奏节目里,有琵琶独奏,二胡独奏,还有扬琴独奏。虽然人家那些都是民族乐器,可林老师还是觉得压力比较大。她和红叶一起练习了好几次。红叶本来怯怯的小提琴声,被林老师钢琴一伴奏,听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这让林老师信心大增,说这次应该有把握拿到好名次。
到了正式会演的那一天,红叶的全家都很紧张。红叶妈妈一大早就帮红叶编好了两条辫子。爸爸给红叶煎了一个荷包蛋。红叶想分一半给红梅,被红梅很坚定地拒绝了。红梅希望姐姐吃了荷包蛋好好拉琴,为学校夺个第一名。
当红叶穿上白衬衫,蓝裙子,提着小提琴走过小阁楼时,她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阁楼上的小窗子。窗子紧闭着,门也紧闭着。她的心又被重重地拨动了一下。如果向老师还在,他也许会去听她的第一次正式演奏的。红叶这么想着,心里又隐隐地痛起来。
文艺会演就在红叶学校的大礼堂举行。深红色的大幕低垂着,红叶从后台伸头看一眼,在舞台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那是专门为小提琴独奏准备的。在自己的学校演出,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红叶信心十足。
舞台后面有一个大房间,参加演出的同学都在那里候场,演完以后才可以坐到下面去看别人演节目。他们虽然看不见前台的情景,热烈的掌声、欢呼声不停地传过来,让还没有上台的同学既紧张又兴奋。
还有两个节目就要轮到小提琴独奏了。红叶轻轻地敲着向老师留给她的A音叉,再一次确认小提琴的四根弦音是不是准确。然后,又用凯瑟琳·杨的金松香轻轻擦了擦琴弓。这时候,妈妈满脸惊慌地出现了。她朝红叶招招手,红叶赶紧走出去。
妈妈把她带到前台的侧幕那里,对她说:“红叶,林老师今天不能来伴奏了。”
“你说什么?”红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虽然到现在一直没看见林老师,但她心里一直很踏实。她以为林老师在前台张罗,到时候就会坐在钢琴前面等她的。
“林老师急性阑尾炎发作,今天中午被送到医院去了。”
“那,那我现在怎么办呢?”红叶顿时不知所措。
“你就上去独奏啊!”妈妈的态度温和而坚决,“刚才人家的琵琶,二胡和扬琴,都是独奏,没人伴奏。”
“这怎么行呢。”红叶急了,“这不一样,不一样的。你不懂!”
“不管一样不一样,现在只能这样了!”妈妈鼓励她。
“可是我,我不能……”红叶急得快哭出来了。
妈妈突然很严厉地看着她,低声说:“红叶,别忘了向老师,别忘了凯瑟琳,他们都在看着你,不许打退堂鼓!”
说话间,已经轮到红叶的小提琴独奏了。大幕拉开了,红叶被妈妈从背后推了一下,她惊慌地站到舞台的灯光下。她看一眼舞台边的钢琴,又看一眼黑压压的观众。她抱着小提琴站在舞台中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谱子都记不起来了。
这时候,前排有一只手举起来,红叶看到观众席上那一闪一闪的厚眼镜。
“好像还缺个钢琴伴奏,不是吗?”一个久违的声音说。她看到叶叔叔从台下轻轻一个箭步跳到台上,他的长头发在脑后一飘一飘。他走到红叶身边,向她挤了挤眼睛。然后走到钢琴那里坐了下来,就好像坐在他自己的钢琴前一样熟练。
红叶惊喜地看着他。她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他,她以为她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大礼堂里一片寂静。观众们耐心等待着。林老师经常有新鲜的点子,他们以为这是有意的安排。
叶叔叔弹了一遍前奏,停下来,对红叶点一点头,示意他已经准备好。红叶这才缓过神来。她拿起小提琴,提起了琴弓,对叶叔叔点了点头。
叶叔叔再一次弹起前奏,红叶的琴和弓好像突然获得了生命一样,活泼地和钢琴呼应起来。
江水,竹排,青山,红星照我去战斗……
红叶脑海里涌现的,不是这些歌词,也不是电影里的画面。她眼前出现的是爸爸头顶上那个银币一样的白月亮,那个黑裙子白领子白袜子的凯瑟琳·杨,那个月光里的小阁楼,那座长满青藤的小屋,那个蜜蜂蜻蜓翩翩飞舞的温暖下午……
一曲结束,观众们热烈鼓掌,齐声叫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红叶上台谢幕两次。下去的时候,掌声仍然持续地响着。她只得又回到舞台上。她没有备用的曲子可以演奏,就把《红星照我去战斗》重新拉了一遍。
这一次,整个礼堂的人都跟着唱起来。全场气氛空前热烈,这样的情况在文艺会演里很少出现过。红叶自己也没有弄明白,是她的小提琴拉得好,还是叶叔叔的钢琴伴奏得好,还是根本就因为那个电影太有名?
红叶的小提琴独奏毫无悬念地获得了第一名。
演出结束时,芝娟从人群里挤过来,不参加会演的同学是不允许进礼堂看表演的。芝娟站在礼堂的窗外听了红叶的演奏。
“红叶,太厉害啦,太好听啦,太漂亮啦!”芝娟夸张地说了一大堆“太”。她从书包里掏出三张照片,“你看,我大姐把照片洗印出来,太美啦!”
红叶接过照片。
香樟树下的她,摆出姿势拉着小提琴,笑得没心没肺。她有点儿恍惚,也就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情,感觉上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那时候的她,完全不知道,一把小提琴后面藏着这么多的故事,这么多痛苦,这么多失去,这么多得到……
第十四章" 夜轮船
红叶后来才知道,叶叔叔是县里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像他们的林老师一样,专门负责学校的文艺活动。那天他也带着学生去参加会演,正好帮了红叶一个大忙。红叶不只是感谢他为自己解了围,更感谢他的及时出现,让她终于又能回到那个长满青藤的小屋。
红叶现在经常去那个小屋。她还在坚持学小提琴。她开始练习凯瑟琳·杨留下的乐谱。乐谱里有很多地方她不理解,也没有把握,需要内行人指点。红叶经常花很多时间,一遍遍地听唱片。
叶叔叔认为这个曲子太难,不适合一个初学小提琴的孩子。但红叶坚持不放弃。因为向老师,因为凯瑟琳·杨,她开始学拉小提琴。现在,这首曲子是他们三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了。红叶说如果她拉小提琴,就一定拉这个曲子。如果不拉这个曲子,那她就不再拉小提琴了。叶叔叔虽然觉得这样学有点儿不符合规律,但他已经知道,红叶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孩子,很难说服她。叶叔叔是弹钢琴的,在乐感、节奏方面,他还是能帮得上红叶的。
从叶叔叔那里,红叶也听到一些关于向老师的消息。
向老师离开小县城以后,到了东北农场。那里的情况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糟糕。农场有一个文工团,很需要向老师这样的人才。他现在是文工团的首席小提琴。他可以每天拉小提琴。就像红叶爸爸说的那样,不管什么年代,一个人学会一门技艺,总是有好处的。
叶叔叔还说,整个社会就像一艘大船,以前在漫天大雾里行驶,看不太清楚方向。现在,浓雾慢慢地散去了,大船已经回到航道上,它知道它要去哪里,它认清了方向,它现在开足了马力。也许,过不了多久,中国将发生很大的变化。
红叶虽然不完全明白叶叔叔的话,但她也发现周围的生活已经一点点发生了变化。
学校图书室门上的纸条被撕下来了。图书室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那只不亮的日光灯也换了一个新灯管。每个同学只要在图书室的大簿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班级、日期和书名,就可以把一本书借回家看三天。红叶还注意到,那个大橱依然还锁着。不过,换了一把新锁。
爸爸妈妈也不像以前那么忙了,他们现在晚上很少出去学习了。更重要的是,爸爸妈妈现在对她们管得不那么严了。他们同意红叶和红梅吃过晚饭以后,可以去附近的同学家玩一会儿。他们不再用冬山人的传说来吓唬两个女儿了。因为他们觉得整个社会安全多了。
红叶的生活也突然有了变化。
那天放学回家,红叶去芝娟家玩了一会儿。等她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听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家里吵架。
红叶很好奇,在她的记忆中,家里大事听爸爸的,小事听妈妈的。他们从来不吵架的。她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想一想,两个人的船票,还要在招待所住一夜。再加上吃饭,公共汽车票钱,一共得花多少钱?你是语文老师,不会算这笔账,是不是?”这是妈妈的声音。妈妈教数学,一般的加减乘除从来不用纸笔,直接就心算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爸爸低三下四地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向老师一再对我说,一定要带红叶去,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可我们家没有富余的钱。现在是月底,到下个月发工资还有四天,你让我们全家剩下来的四天吃什么,西北风吗?”妈妈很生气。
“我知道,我知道。”爸爸无奈地说,“我们可以去借一点儿钱……”
“借钱?跟谁借?这年头,谁家有宽裕的钱?”妈妈的声音激烈起来,“这么多年,我们过日子一直精打细算,再穷再苦,也没有向别人借过钱。要借你去借,我开不了这个口!”
红叶听得稀里糊涂,但她知道这事情好像自己有关,好像还跟远在东北农场的向老师有关。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应该进去呢,还是应该继续在外面偷听,等着爸爸妈妈吵出一个结果来。
这时候,突然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她吓了一跳。她回过头看一眼,更把她吓了一跳。
站在红叶身后的,是梁奶奶!
自从向老师离开民运巷以后,红叶还没有见过她。她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穿着藏青色的布衫,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你,再去同学家玩一会儿。”梁奶奶轻声对红叶下了个命令。
红叶没说话,退到一边,继续偷听下去。
梁奶奶轻轻敲门。里面的争吵声立刻停止了。门打开了,一方淡黄色的灯光落在门口的石板地上,也照在梁奶奶身上。
“梁师母,是您?”红叶爸爸很吃惊。
梁奶奶拿出一个信封,交到红叶爸爸的手里,轻声说:“程先生,带孩子去上海,这是盘缠。”
“梁师母!”红叶爸爸看着手里的信封,更加吃惊了。
“别多说了,快做准备吧。一定要去。钱的事情别放在心上,以后再还我。”梁奶奶说完,掉头走出那一方淡黄色,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躲在黑影里的红叶惊喜万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情,爸爸要带她去上海了!
小县城在长江边上,不在铁路沿线。从县城到上海有两种走法。一种是走陆路,从县城坐汽车到无锡,从无锡坐火车到上海。这样的走法花钱多,而且也不方便。因为无锡到上海的慢车只有很少几班。快车不卖短途车票。因公出差的人,为了赶时间,会采用这样的走法。
还有一种走法,是在晚上坐武汉下水到上海的夜轮船,在船上睡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船就可以到达十六铺码头了。
夜轮船分三等舱,四等舱和五等舱。三等舱是双层床,十几个人一间。四等舱也是双层床,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船舱,里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床和行李,被称为通铺。轮船一路从武汉沿江下来,小县城是最后一个停靠码头,三等舱、四等舱的船票早已卖完。从小县城坐夜轮船去上海的人,一般只能坐五等舱。五等舱在轮船的最底层,没有窗,船舱里放着几排长椅。抢不到长椅的人,就只能席地而坐。有经验的人都随身带着塑料雨衣,或者是油布,一上船就找地方铺开,就算占了一块睡觉的地盘。天气暖和的时候,也可以直接坐在上面甲板上。那里空气新鲜,还能看看夜长江的风景。但半夜的时候江风还是很厉害的。所以,在甲板上过夜的人还是不多。
在家里吃过一顿饱饱的晚饭以后,爸爸和红叶一起到了江边码头。
爸爸提着一个大行李袋,虽然只在外面住两夜,该带的东西还是应该带齐的。红叶提着小提琴盒。这盒子的形状看起来很特别,平时很少见到。码头上等着上船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红叶手里的东西。
红叶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去过上海。一是他们家在上海已经没有亲戚要拜访了。二是,他们家没有多余的钱,可以让全家到上海去见世面。可这样的机会说来就来了。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向老师。
就在昨天上午,向老师突然从东北给爸爸学校打电话。他告诉爸爸说,有一个美籍华人,是美国音乐学院的教授,去上海访旧。她将在少年宫跟学小提琴的上海孩子们见面,还会为孩子们做个别辅导。这样的机会很珍贵。向老师已经通过他小提琴老师的关系为红叶报了名。他让红叶爸爸无论如何要把红叶带到上海,请美国教授当面指教。
至于远在东北的向老师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的,为什么他自作主张为红叶报了名,这些具体细节,红叶爸爸没有跟红叶细说。他只是告诉红叶,他们已经在学校给她请了假。
红叶拉着爸爸的手站在码头上等船,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像在做梦。
远远地传来一声悠长而沉稳的汽笛声,轮船来了。在黑沉沉的江面上,它看上去就像一座缓缓移动的巨大建筑,上面灯火明亮。船上的很多旅客都挤在甲板上看热闹。
跳板放下来了,人们挤成一团,往船上走去。爸爸紧紧拉着红叶的手,随着人群挤上了船。红叶心里想,当年的凯瑟琳,一定也是这样跟着她爸爸坐船去上海的吧?
他们上了船,直接下到底舱。在底舱的最角落里,有一个凸起的铁管子。铁管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空间。爸爸把从家里带去的塑料窗帘铺开在地上,他们就在这里过夜了。
底舱的空气很混浊,不远的地方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整个底舱都在微微震动。有人抽烟,有人大声咳嗽着。有孩子在尖声地哭,还有一个小贩子,带着一大篓叽叽喳喳的小鸡。大家互相打着招呼,互相询问着去上海的目的。有的人拿出自己带的煎饼,或者馒头,就着开水吃起来。
红叶还是第一次坐船,她想出去看看。爸爸说天黑,没什么好看的。爸爸答应明天早上带红叶出去看日出。爸爸把小提琴放在最里侧,从行李袋里拿出一条薄毯子。红叶躺在塑料布上,把行李袋当枕头,盖着毯子睡觉。
“红叶,忍一忍,天亮就到了。”他摸摸红叶的头,低声安慰她。做爸爸的,很内疚让第一次出远门的女儿在这样一个杂乱的环境里过夜。
红叶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不好。她以为坐船到上海,就应该是这样的。对于她来说,去上海这个事情本身,已经远远超过了去上海接受一个外国人辅导自己拉小提琴。她把头钻进毯子里面,从上海联想到向老师,联想到凯瑟琳。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她看到那个黑裙子、白领子、白袜子的凯瑟琳,正拉着她父亲的手,走过摇摇晃晃的跳板,也登上了夜轮船。
天快亮的时候,爸爸叫醒了红叶。爸爸已经把行李全部收拾好,一手提着行李袋,一手拉着红叶。红叶抱着小提琴。
红叶睡眼惺忪地跟着爸爸从船舱的最底层往上走。爸爸先带她去一个大洗手间,他们在那里刷牙、洗脸。然后,一起来到船头上。
船头的风很大,也很凉,但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等着看日出。
天还没亮。天空是黑的,江水也是黑的。夜轮船在黑沉沉的夜雾中缓慢而沉着地向前驶去。不时有一些拖轮闪着微弱的灯光跟轮船相交而过,当它们平行的时候,双方都发出一声短促的鸣笛,好像在互致问候。
远处的天空里,朦朦胧胧显出一丝黛青色的光。
爸爸指着那里告诉红叶说:“那是东边,太阳会从那边出来。”
船头的人都注视着那个方向。
不知不觉中,黛青色变幻成了一抹暗红色。这抹红色把天空和江面分开了。紧接着,好像无数个火红的星星在江面上熊熊燃烧起来,很快映红了整个江面和整个天空。
船头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呼唤。在大江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弧形。没多久,那弧形向上轻轻一跳,一轮太阳照亮了江面。他们面前的长江,就像一条铺满碎金的大路,蜿蜒地通向太阳升起的地方。
轮船发出悠长、洪亮的汽笛声,沿着这金色的大路向前驶去。远处,已经隐隐能看见一幢幢高楼的轮廓。
上海到了。
第十五章" 凯瑟琳和红叶的相遇
清晨的上海街道还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中,但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电车、公交车上挤满了上班的人。
芝娟大姐的男朋友给爸爸手画了一幅地图。他们在十六铺下船以后,按着地图转了两次公交车,顺利找到了少年宫附近的小招待所。住旅馆和招待所都要凭单位介绍信的。红叶爸爸事先在学校开了介绍信,很顺利就办好了入住手续。然后爸爸带着红叶去招待所附近的小吃店吃早饭,吃完后回去洗漱了一下,换上妈妈准备的白衬衣和蓝裙子。
上海少年宫在延安西路上。很高的围墙,大门紧闭着,旁边有一个小门倒是开着。爸爸找到了门卫,门卫在一张纸上找到了红叶的名字。门卫看过红叶爸爸的工作证,指点了一下该怎么走,就让他们进去了。
少年宫是一栋美丽壮观的白色大理石建筑,前面是一大片像碧绿的地毯一样的草坪。远远看上去,像一座童话里美丽公主住的宫殿。红叶提着小提琴盒,拉着爸爸的手,心里突然非常紧张,她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
他们走进大楼,地面光滑明亮,照出爸爸和红叶的人影。门厅里站着好几个家长,还有提着小提琴盒的小孩子。女孩子们都穿着白色带花边的连衣裙,丁字形的皮鞋,扎着蝴蝶结,昂着头像一个个小公主。男孩子们穿着白衬衣和长裤,腰里的皮带闪闪发亮。跟他们一比,穿着白衬衫蓝裙子的红叶显得有点儿土气。红叶觉察到了这一点儿,她胆怯地躲到了爸爸的身后。
一个好看的女老师迎面走过来,不长不短的头发散散地披在肩上。那些头发是卷曲的,不知道是不是用火钳烫的。红叶马上想到芝娟的二姐,她看到了一定会羡慕死的。卷头发老师用上海话问爸爸:“先生,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在名单里伐?”
爸爸用带着县城口音的普通话回答:“在的,叫程红叶。”
他们的一问一答,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所有的目光同时落到他们身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对着红叶指指点点。爸爸轻轻地清了一下嗓子,他紧紧拉着红叶的手,好像也有点儿不自在。
卷头发老师做了个好看的手势,让大家跟她走。一群人无声地跟着她。走廊很长,墙上刻着各种雕花。大家都不说话,只听到轻轻的、错乱的脚步声。
他们被带到一个房间里。卷头发老师让大家坐下来等着。她告诉大家,等一会儿叫到谁的名字,谁就从那边一个侧门里走进去。家长不用进去,在外面等就可以。也许照顾到红叶和爸爸这两个外地人,她这次说的是上海普通话。
红叶这才发现,这房间里还有一个门,通向另一个房间。
靠墙放着很多椅子,大家都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侧门打开了,出来一个短头发的女老师。她叫了一个名字,一个男孩子站起来,拿着小提琴走进去了。他妈妈也跟着男孩子站了起来,大概记起了卷头发老师的话,马上又坐了下去。她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非常紧张的样子。
红叶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孩子,她看上去跟红梅差不多大,或者还小一些,手里抱着一把更小的小提琴。她斜着眼睛把红叶上下打量了一阵,用上海话问:“你学了几年琴了?”
“一年不到。”红叶老老实实地回答。
小女孩撇了一下嘴巴,傲慢地说:“我已经学了三年了。”她掉过头去,不再搭理红叶。
红叶的心更加七上八下了。原来上海人学琴这么早。那么,那些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还不知道已经学了多少年了。她怎么能跟这些人在一起,她其实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她不安地四处看着,然后拉了拉爸爸的衣服,轻声说:“爸爸,我们出去吧!”
爸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和红叶一起走到外面的走廊里。
“爸爸,我们回去吧!”红叶请求爸爸说。
爸爸惊讶地看着红叶。
“我比不过这些上海人的。”红叶灰心地说。
爸爸压低声音说:“这又不是会演,也不比赛。你一会儿拉给那个教授听听,让她指点一下你。”
“我不想让她指点了。”红叶倔强地说,“我现在就要回去。”
“红叶,我们是专门为这个来的,你别任性!”爸爸迟疑了一下,突然蹲下来,看着红叶的眼睛,严厉地说,“你知道里面的那个人是谁吗?”
“小提琴教授啊。”
“红叶,爸爸本来不想告诉你的。里面那个人是,”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说,“凯瑟琳。”
红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她是凯瑟琳。所以向老师坚持要你来。”爸爸轻声说。
红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尽管她脑海里经常会出现那个黑裙子白领子白袜子的凯瑟琳,但红叶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能跟她相遇!
“程红叶。”短头发的老师已经在喊她的名字。
“红叶,你进去!”爸爸简短而严厉地命令说。
里面的房间不大,看上去是个办公室,放着几张桌子和沙发。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窗口一张深红色丝绒的沙发里,阳光照在她的白发上,银光闪闪。她挺着身体,笔直地坐着。在另一边的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大概是少年宫的老师。
红叶在她面前站住了。
“孩子,你想拉什么曲子给我听呢?”她对红叶微微地笑着。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老太太,她让红叶想起小阁楼里的梁奶奶。看上去,她比梁奶奶更和蔼可亲一些。红叶有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她经常偷看凯瑟琳的照片,在她的心里,凯瑟琳一直就是那个黑裙子、白领子、白袜子,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她忘了,凯瑟琳会长大,也会变老。
她的眼睛直视着自己,安静,而有力量,跟照片上凯瑟琳的目光一样。
“拉一个曲子给我听,好吗?”她的目光直视着红叶。
红叶注视着她的眼睛,就像注视着照片上的凯瑟琳。她慢慢地把琴拿起来,把弓举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琴和琴弓好像突然成了两个有着活泼生命的小精灵……
第一部分,中板,缓慢、轻柔。揉弦的频率要快、幅度要大。
第二部分,慢板,阴郁,悲怆。如泣如诉,这里对弓的要求很高,飞跳,跳弹。
第三部分,稍慢的慢板,温和,忧郁。手臂揉弦转换成手腕揉弦。
第四部分,非常活泼的快板,急速,快乐。跳弓,左手拨奏。
这是曲谱上的提示。叶叔叔为她解释过很多次。可是,红叶还没有掌握这些技巧。她现在做不到这些,也无法顾及这些。一个个音符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又退下去。她的眼前出现了飘来琴声的夏夜,小阁楼蓝色窗帘上的人影,爸爸头顶上那个银币一样的月亮,那把无声无息从大橱上掉落下来的锁,那个黑裙子白领子白袜子的女孩,向老师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的眼睛,那长满青藤的小屋,那夜轮船到岸时悠长的汽笛声……
结尾部分欢乐的旋律起来了,然后琴声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平静。
红叶轻轻地舒了口气,把小提琴重新抱在怀里,期待地看着沙发上的凯瑟琳。
凯瑟琳沉默着,她好像正注视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那一瞬间,她并不在这个房间里,而是沉浸在那个只属于她的世界里。
房间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时间突然显得很漫长。
红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凯瑟琳被惊醒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到红叶的身上。
“我很惊讶,孩子,你为什么选这样一个曲子?”凯瑟琳已经恢复了冷静。
“我知道,对我来说,难度太大了。”红叶回答说,“可我喜欢这个曲子。”
凯瑟琳盯着红叶,慢慢地说:“听起来,你学琴的时间并不长,很多技巧都没有掌握。可是,你跟大部分学琴的孩子不一样。他们拉的是一个个音符。而你,拉的是音乐。你在掌握技巧之前学会了叙述和表达。很独特,很难得。顺便告诉你,这也是我难以忘怀的一首曲子。”她的目光恍惚起来,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独特的世界里。
红叶问自己,是不是应该把这把琴的故事告诉她。
这时候,沙发另一侧的一个老师拿着一张纸走到凯瑟琳身边,在纸上指点着,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凯瑟琳微微一颤,她抬起头,又一次仔细打量着红叶。她用更加柔和的声音说:“孩子,你过来。”
红叶走过去,一直走到她面前,把小提琴双手举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凯瑟琳,这琴是您的。”
凯瑟琳欣喜地把琴接过去。她轻轻地抚摩着琴身,抚摩着刻在上面的名字,就像抚摩一个久别重逢的好友。
“谢谢您的琴,还有,您的琴谱。”红叶说得像耳语一样。
凯瑟琳抬起头,眼睛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不,孩子,是我谢谢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睡梦中遇见它,我为它的命运祈祷。有时候,我猜想它已经被投入烈焰,燃为灰烬。有时候,我猜想,它正躺在一个黑暗潮湿的角落里沉睡着,就像一个等待王子的睡美人。有时候,我猜想,它或许在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子手里,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她看着红叶,嘴角绽放出一个阳光一样明媚温暖的笑,“上帝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祷。孩子,让我们一起谢谢上帝。”
她把头转向对面沙发的两位老师,说:“请孩子的家长进来吧,我想单独跟他们说几句。”
两位老师出去了。
爸爸推门进来了。“杨教授,您好!”爸爸用小县城的方言说。
凯瑟琳也站了起来,她握了握红叶爸爸的手:“好熟悉好亲切的方言。谢谢程先生。现在从县里到上海方便吗?”
“还算方便。我们坐了夜轮船。”红叶爸爸回答说。
“哦,跟我那时候一样。”凯瑟琳请爸爸和红叶坐下。她沉吟了一下,说:“我听了孩子拉琴,她基础不太好,但她对音乐有独特的理解力。我希望她能继续练琴。多至三五年,少至一两年,我们学院就有可能到中国来招生了。到时候我还会来,我可以带她去美国学琴。”
红叶觉得爸爸突然拉紧了自己的手。也许爸爸第一次突然意识到红叶有一天会离开家。
“孩子终身的职业,并不由做父母的决定。”爸爸慢慢地说着,好像在谨慎地选择每一个词语,“我们父母只是暂时履行照管她的义务。至于人生的路怎么走,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凯瑟琳好像又回到了刚才那个只属于她的世界里去了。她沉浸在其中很久,对那个世界,好像也对自己,恍惚地微笑了一下,轻声说:“程先生,您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当年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说他是上帝的仆人,代上帝照顾我。”她的目光落到红叶的身上:“孩子,你太幸运了,你有这样一个父亲。”
红叶也握紧了爸爸的手。她也第一次意识到,总有一天,她会长大,她会离开爸爸妈妈,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凯瑟琳笑起来,她点点头,对红叶说:“孩子,世界很大,等你见过世面以后,再做决定也不晚。你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很聪明,还有这样的爸爸。我想,不管你以后选择怎样的生活道路,你都会成功的。”
“谢谢您,凯瑟琳。”红叶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低声说。
凯瑟琳把小提琴郑重地交给红叶:“继续练下去吧,孩子。不管你以后做什么,音乐会让你变得更加美好。”
已经午后了。阳光从路边大树的枝叶缝隙里,斑斑驳驳地投落在路面上。红叶和爸爸在路边等着公交车。他们还有半天的时间,爸爸想带她去看外滩,看南京路。红叶没有显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从少年宫出来,她就一直沉默着。
“红叶,你在想什么呢?”爸爸问红叶。
红叶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个为她画出的圆圈,她苦恼地说:“爸爸,我不知道我以后是不是也像凯瑟琳那样,从小拉小提琴,一直拉到老,一辈子就做同一件事情。我只是偶然遇到了向老师,偶然发现了这个小提琴。凯瑟琳刚才说的有道理,世界很大,我还想去找一找,看一看,再做选择。”
爸爸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郑重其事地说:“红叶,我没有认为拉小提琴是你一生应该从事的职业。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个人生很重要的秘密。一个人读的书,听的音乐,学的很多重要和不重要的技能,这一切会显示在他的个性和气质里,使他成为一个有趣的人,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人。”爸爸拍拍红叶的肩膀,突然压低声音说,“假如有一天,你长大了,你经过认真思考,决定不再拉小提琴了,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责怪你的。”
红叶握紧爸爸的手,说:“爸爸,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
无轨电车开过来了,车窗玻璃在阳光下闪烁着,倒映出头顶上的树枝和天空。车停了,车门打开了。有很多人下车,也有很多人上车。红叶和爸爸没有上车,他们站在路边的树荫下,继续讨论着红叶未来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人的一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可能,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红叶知道,她永远不想成为千篇一律的形象之一。
后来,红叶没有去当凯瑟琳的学生,也没有继续拉小提琴。她把小提琴还给了自己的母校,但始终珍藏着向老师送给她的A音叉和凯瑟琳的松香。她长大以后,选择了别的职业。她是那个注定要走出圆圈的孩子。
但是,她对小提琴的爱,就像那个夏天的晚上第一次听到飘来的琴声时一样,从来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减退。她经常去听音乐会,在那波澜壮阔的大江大海里,期待着与她最亲爱的朋友相遇。
当小提琴的旋律穿透浑厚有力的音响,像一个纤细的精灵一样轻巧而不可阻挡地飞扬起来,用清晰而独特的声音在芸芸众生中倾诉出对美和自由的向往时,红叶每次都会热泪盈眶。她轻轻在心里说:“真好,原来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我,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