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冠军”加速崛起

刘彦华

20世纪末，中国企业以世界500强为共同目标，于是一个又一个超大型集团迅速膨胀。几年后，安然事件爆发，“大企业病”饱受争议，“先做强，再做大”成为企业界的新共识。

时光继续流转，中国第一代企业家开始步入晚年，企业传承成为一大问题，于是如何做成“百年企业”成为大家的新课题。

而今，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产业格局深度调整，路又在何方？

培育一批世界级“隐形冠军”企业或许正是那条路。

走进位于天津市静海区的友发集团全资子公司天津友发管道科技有限公司饮用水管生产车间，一条条生产线全负荷有序运行。一根根亮闪闪的镀锌钢管被送进车间后，工人们先对钢管进行磨头和清洗，将钢管烘干后再将聚乙烯管穿入钢管内，然后修头打字，加热复合，防腐喷淋，整个车间秩序井然。

友发集团，我国最大的焊接钢管研发制造企业，也是全球唯一一家年产量超千万吨的钢管企业，产品不仅销往全国各地，而且远销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天安门阅兵观礼台、三峡工程、北京奥运会和冬奥会场馆等大量重点工程都有友发钢管的身影。

2021年度国家级企业标准“领跑者”榜单于近日正式发布，江苏恒力化纤股份有限公司制定的“涤纶常规、细旦、超细旦低弹丝”企业标准入选榜单，标志著公司生产的涤纶纤维其核心指标已全面优于国家标准，成为行业领先。

作为国内化纤龙头企业中唯一实施民用纤维和工业纤维双轮驱动的制造业领军企业，江苏恒力化纤股份有限公司始终将创新作为驱动高质量发展的根本动力，在“全链双向质量管理模式”作用下，构建起上下游一体化的技术创新体系，攻克了化纤产业链的诸多“卡脖子”技术，取得了一大批国际国内核心专利，为提高我国化纤产业链的自主可控能力做出了重要贡献。

友发集团和恒力化纤，一家天津的钢管企业，一家江苏的化纤企业，不同地区不同行业的两家企业却有着一个共同的称号——“隐形冠军”。

“隐形冠军”是个舶来品。1986年，“为什么联邦德国的经济总量不过美国的1/4，但是出口额雄踞世界第一”这一问题引发了德国著名管理学家赫尔曼·西蒙的关注。通过对德国成百上千家卓越中小企业的研究，他发现，大量数据和事实证明德国经济和国际贸易的真正基石，不是那些声名显赫的大企业，而是在一个个细分市场默默耕耘并且成为全球行业领袖的中小企业。于是，他创造性地提出了“隐形冠军”这一概念。

“隐形冠军”这一概念引入中国的时间并不长。我国政府部门根据自身制造业发展实际，提出了“单项冠军”的概念。为引导制造企业专注创新和产品质量提升，推动产业迈向中高端，带动中国制造走向世界，工业和信息化部于2016年3月16日印发了《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培育提升专项行动实施方案》。其中提出，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是指长期专注于制造业某些特定细分产品市场，生产技术或工艺国际领先，单项产品市场占有率位居全球前列的企业。顾名思义，它包含两方面内涵：一是“单项”，企业必须专注于目标市场，长期在相关领域“精耕细作”;二是“冠军”，要求企业应在相关细分领域中拥有冠军级的市场地位和技术实力。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单项冠军与赫尔曼·西蒙提出的“隐形冠军”概念十分类似。

那么，单项冠军或者隐形冠军与近期备受热议的“专精特新”、“专精特新”小巨人、“专精特新”中小企业又有什么区别与联系呢？

“专精特新”是指专业化、精细化、特色化、新颖化。“专精特新”中小企业是具有“专业化、精细化、特色化、新颖化”特征的中小企业。“专精特新”小巨人是“专精特新”中小企业中的佼佼者，是专注于细分市场、创新能力强、市场占有率高、掌握关键核心技术、质量效益优的排头兵企业。由此可知，“专精特新”是中小企业实现单项冠军或者隐形冠军这一市场地位的一种发展路径。

2021年12月17日，工业和信息化部发布的《“十四五”促进中小企业发展规划》明确提出建立“百十万千”的中小企业梯度培育体系，引导中小企业走向“专精特新”“小巨人”“隐形冠军”的发展方向。

赫尔曼·西蒙一直在呼吁各国关注隐形冠军的发展，理由是，全球化的商业成功主要并不取决于大型企业，而是取决于像隐形冠军这样的中等规模世界级企业。

“隐形冠军不仅是质量发展的现象，更是质量发展的成果，是建设质量强国的重要参考。”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展研究中心的贾玉奎、许晓凤和新华社中国经济信息社的崔明明、吴双曾对隐形冠军的问题进行专题研究，在他们看来，培育更多隐形冠军不仅是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有力抓手，也是维护我国产业链安全的有效手段，更是产业转型和升级成功的重要标志。

首先，高质量发展的动力在于创新，企业是重要的创新主体，也是创新大厦的基石。隐形冠军企业大都靠技术的先进性、产品的可靠性和功能的新颖性来占领市场，注重创新和产品质量是隐形冠军生存发展的重要特征。培育更多隐形冠军企业，可以推动中国各细分行业在全球化竞争中持续发展强大，是强化产业基础能力、提升产业链发展质量、补齐装备制造业短板、实现高质量发展的有力抓手。

其次，国际竞争根本上是产业链控制权的竞争，是否拥有产业生态主导企业、是否拥有具备“杀手锏”的核心环节的技术和零部件供应企业，是决定产业链控制能力的关键。中国是全球生产网络的重要一环，但对产业链控制能力仍有待提高。培育一批关键领域的隐形冠军企业，一方面可以在产业链重要环节和核心技术上取得突破，增强对战略性行业和重要环节的整体竞争力和控制力;另一方面可以防止在国际经贸关系恶化的情况下出现行业“卡脖子”现象，维护国家产业链安全，构建安全高效的开放型经济体系。

再次，我国制造业规模世界最大，但大而不强的问题仍然突出。要真正完成产业转型升级，从经济大国变成经济强国，必须解决核心技术和关键零部件受制于人的问题，实现产业发展的关键性突破。培育更多隐形冠军企业，关系广大中小企业的转型升级，关系发展方式的转变、经济结构的优化、增长动力的转换。我国产业要顺利转型升级、迈向中高端，其核心在于掌握关键技术，拥有独门绝技，获得更大的市场占有率和附加值，而隐形冠军正是这种能力提升的重要体现。培育出一大批隐形冠军，代表着产业转型升级取得实质性进展。

“隐形冠军”既是对卓越企业的生动定义，也代表着全球实体经济尤其是制造业发展的趋势。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质量发展局局长黄国梁曾公开表示，我国经济增长已由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这为全球隐形冠军成长注入了强劲动力，中国国内巨大的需求则为全球隐形冠军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市场，同时优质的产业资源也为“隐形冠军”创造了难得的机遇。

92家，这是2019年赫尔曼·西蒙依据其定义给出的中国“隐形冠军”企业数量。据他介绍，截至2019年，他在全球共发现了近3000家隐形冠军企业，其中德国数量最多，有1307家;美国次之，有366家;日本第三，有220家;奥地利第四，116家;瑞士第五，110家。中国位居第六。

由于界定不同，评选标准也不同。按照工信部的认定标准，其实，隐形冠军企业在我国是一个较大的企业群体。《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培育提升专项行动实施方案》从目标市场、主营产品市场占有率、创新能力、经营业绩、专注主营产品的时间、重点业务领域、品牌培育、环保能耗、管理制度等多個方面对申报企业提出了严格要求。具体来说，企业需坚持专业化发展，从事相关领域10年及以上，属于新产品的应达到3年及以上;市场份额全球领先，企业申报产品的市场占有率位居全国前三;创新能力强，企业生产技术、工艺国际领先;质量效益高，关键性能指标处于国际同类产品领先水平，经营业绩优秀，盈利能力超过行业企业的总体水平等。

自2016年工信部印发《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培育提升专项行动实施方案》的通知以来，工信部、中国工业经济联合会每年都会遴选一批企业，并会在三年后进行复评，至今累计遴选了6批800多家单项冠军，包含455家示范企业、392家单品冠军企业、44家培育企业（注：此处数据中的第六批为拟认定名单企业数）。

作为各行业的翘楚，制造业单项冠军在我国制造业产业链中居于十分重要的位置。中国工业经济联合会2021年9月发布的《中国制造业单项冠军研究报告》显示，2016年至2020年遴选的前五批共涵盖计算机、通信和其他电子设备制造业，专用设备制造业，汽车制造业，电气机械和器材制造业等23个制造业大类。其中，机械行业的企业数最多，占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总数的35.6%;其次为电子信息行业，占比17.3%;再次为石化行业，占比15.8%。与其他工业企业相比，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普遍具有突出优势。前五批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利润率达7%至21%，远高于制造业3%至5%的平均水平。近三年平均主营业务收入增长率为21.9%，示范企业近三年平均利润增长率18.2%，分别为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平均水平的6.1倍和3.1倍。在创新能力上，前五批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平均拥有有效专利609.6项，平均发明专利254.7件，有66.4%的企业发明专利占各类专利总数比重超20%，远超一般制造企业水平。从上市情况来看，前五批中有255家在国内上市，占比42.8%。从地域上看，浙江（149家）、山东（145家）、江苏（122家）强势领跑，三省制造业单项冠军达416家，占据全国“半壁江山”。

不仅如此，隐形冠军企业在我国已初步形成梯队化发展态势，除了工信部认定的国家级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很多省市也在不断推进当地隐形冠军企业培育工作，遴选省市级隐形冠军企业。浙江省2016年启动省级隐形冠军遴选，截至目前共评出285家。山东省2018年遴选中小企业隐形冠军，223家中小企业榜上有名。湖北省自2017年8月印发《湖北省支柱产业细分领域隐形冠军企业培育工程实施方案》，开始遴选支柱产业细分领域隐形冠军示范企业和支柱产业细分领域隐形冠军科技小巨人企业，仅2021年公布的第五批就有90家企业上榜。

更难得的是，在这些单项冠军、省市级隐形冠军企业的身后，还有一大批“专精特新”中小企业在蓄势待发。据工信部最新数据，我国已培育“专精特新”企业超过4万家，其中的佼佼者“小巨人”企业达4762家，它们平均拥有50项以上有效专利，超六成从事工业基础领域，超七成深耕细分行业10年以上。

“中国企业将成为德国隐形冠军最有力的竞争者。”赫尔曼·西蒙一直非常关注中国隐形冠军企业的发展，通过对比分析，他发现，中国企业虽然全球化程度和品牌知名度还较低，但近年来发展很快，特别是通过从资本市场融资迅速加大了在研发方面的投入，其中研发人员数量甚至已经大大超过德国隐形冠军的平均水平。

制造业是立国之本，强国之基。今年两会期间，工信部部长肖亚庆表示，中国制造业要在保证工业链产业链稳定安全的基础上，在自立自强上下功夫。

机遇：稳链、固基、补链、赋智……“专精特新”以及它的升级加强版单项冠军、隐形冠军成为中央和各个地方发力的重点。

稳链、固基、补链、赋智……“专精特新”以及它的升级加强版单项冠军、隐形冠军成为中央和各个地方发力的重点。

工信部的目标是，“十四五”期间，我国要培育100万家创新型的中小企业，在此基础上再遴选出10万家左右省级专精特新中小企业、1万家“小巨人”企业，以及1000家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或者单项冠军产品。

安徽省的计划是，力争到2025年实现专精特新企业梯队“三个倍增”，即：省级专精特新企业5000家以上，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达500家，国家级单项冠军达50家。河北给自己定的任务是，今年新培育省级“专精特新”企业500家，力争2025年达到4000家以上。

……

不过，游戏规则也在发生变化。赫尔曼·西蒙直言，首先，全球化作为迄今隐形冠军巨大增长的最重要驱动力，已经出现改变并将继续改变。不过，相对去全球化并不意味着全球化的终结，商品出口正在越来越多地被直接投资所取代，国际交流正在变得非物质化。这意味着隐形冠军需要更多地把价值链转移到本国之外的其他国家。其次，数字化商业生态系统和可持续性成为定义全球竞争新棋局的驱动力，掌握和部署这些力量，将是未来成功的决定因素。

“隐形冠军企业更需要专注和坚守，更需要关键技术的长期积累。因此，相较资本投资而言， 政策环境、产业环境、法律保障等更为重要，但目前还需进一步形成有利于隐形冠军成长的良好环境。”贾玉奎等人对此进行了详细阐述：一是营商环境有待进一步提升。我国营商环境这些年来虽然进步明显，但与发达经济体相比差距仍较大。纳税、获得信贷、跨境贸易三个方面差距尤为明显。二是“准隐形冠军”难获政策资金支持。各级政府在制定政策时往往更看重大型企业、明星企业，在資金支持、优惠政策等方面给予大幅度倾斜，普遍存在“越大越容易获得政府支持”的现象。三是中小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问题未得到实质性解决。当前以银行为主的金融体系已成为制约我国产业尤其是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四是受利益驱使，投资者短视现象普遍存在，潜在隐形冠军难获追捧。

知识产权保护力度总体不足是隐形冠军企业发展面临的又一大瓶颈问题。持续不断的创新是隐形冠军企业引领市场的法宝。近年来，我国不断加大知识产权保护力度，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但总体看来，知识产权保护力度尚显不足，机构建设相对薄弱，知识产权专业人才缺乏，经费投入不足，跨区域维权尤为困难，企业投入大量资源开发的产品和技术被窃取而投诉无门的事件屡屡发生，严重抑制了企业的研发动力。

赫尔曼·西蒙强调，隐形冠军企业要想一直在全球市场保持领先，就一定要成为真正的全球化公司，吸引和留住来自全球各地最优秀的人才。利亚德光电董事长李军呼吁，加强对隐形冠军中小企业产品研发、技术迭代升级的项目支持;加强政策引导和前沿技术宣传，引导企业了解最新行业动态和市场需求，及时调整战略规划，进而促进整个行业的技术变革。贾玉奎等人建议，从国家层面推进形成隐形冠军培育政策体系，探索建立部门协同、上下联动、共同推进的培育工作机制。

隐形冠军企业迎来了重要战略机遇期，但也面临着巨大挑战。对此，从中央到地方，行动已经开始，各种奖补政策、扶持举措层出不穷。今年年初，财政部、工信部共同发文，明确“十四五”期间启动中央财政100亿元以上奖补资金，分三批支持千余家并培育万家能够发挥示范作用的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中小企业。此举更是发出了国家全力支持“专精特新”“隐形冠军”企业发展的强烈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