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

艾荀

我一直觉得小宝的智力有点问题。

小宝是个22岁的妹妹，是我在村里发掘出来的一位农村社工。工作越来越多，我需要一位本村人帮我处理一些基本的事务。没想到，全村找下来我竟找不到一位赋闲在家的年轻人，就连之前全职带娃的妈妈们都在幼儿园找到了做饭的工作。就在这时，小宝进入了我的视野。

那天我去拜访小宝的妈妈，问她：“我在招人，想问一下你家有没有在家里闲着没事做的年轻人呀？”小宝妈妈摇摇头，笑着对我说没有。我进一步引导：“比如，你儿媳有没有在家带娃？你妹妹呢？或者你亲戚呢？”这时，小宝从屋里走了出来。小宝妈妈这才对我说：“这是我女儿呀，要不你让我女儿试试？”

小宝的妈妈是村里广场舞队的的队员，长得很富态，穿衣打扮都很干净，普通话也说得好，我对她印象很深。那天之前，我只知道小宝妈妈有一个初三的儿子;那天我才发现，她还有一位这么大的女儿赋闲在家。小宝自述说，在外面读到中专就没有继续读了，之后就一直在家里帮忙，给家里看店、给姐姐带小孩，现在闲着没事做。我心想，那太好了，就是你了。没想到，这才刚刚是我郁闷的开始。

我交给小宝的任务很简单：组织一场母亲节活动和一场儿童节活动。同样的活动，村里面的小朋友们策划了不知道多少次，我以为小宝也一定没问题。没想到，她想了整整一晚上，告诉我她要带小朋友们丢沙包。丢沙包和母亲节有什么关系呢？！

我告诉她，你不要自己想了，组织一场母亲节唱歌比赛吧，并且把要做的事情一项一项列清楚。没想到，小宝更加频繁地给我打电话：“去哪里找音响啊？”可她妈妈就是广场舞队的，天天拉着音响去跳舞。“唱歌比赛是什么啊，怎么搞啊？”我问她，你读书的时候班级里面一定有联欢会吧，但她摇摇头表示一概不知道。我被问得烦了，索性把唱歌比赛的所有事情都交给小朋友们自己去搞，小朋友们一天之内就把节目单写好交给我了。

之后，我把一摞崭新的图书交给她，让她贴标签进行登记。没想到，一个字母“G”她怎样也写不好，我手把手教她，浪费了十多张标签纸也写不好。在登记书名的时候，她每个字都要照着书本来写。改文件的时候，我让她在纸上写一句简单的话：“本次活动为了让大家开心。”结果，她咬着笔想了两分钟，一个字也写不出。而村里面三年级的小朋友也不至于写不出这句话。

在教她的过程中，我开始发现，她有的时候连对话也没办法顺利进行。比如我问她：“你怎么没有继续在外面打工啊？”她回复说：“没钱读书就不读了呗。”我问：“你之前在你舅舅的店里面做什么呢？”她说：“那些都是我自己学的。”

教她越认真，我越感觉力不从心，在小宝不断的电话攻击之下更觉得要崩溃。我这才反应过来小宝的不正常。如果她有正常的智力，即使中专只读到一半也不可能在外面找不到工作，也不可能赋闲在家帮姐姐带小孩。更何况她的爸爸妈妈都是在附近的厂子有体面工作的人。大概小宝的智力真的有点问题。

小朋友们自己策划举办的母亲节晚会非常成功。每个人都有分工，每个人都表演了节目，大人小孩非常开心。小宝在现场也非常开心，本来走去想要帮忙，结果帮的都是倒忙。比如，我让她维持秩序，她把跑到场地中央的小朋友们抱了起来，却不走出场地，在原地跟小朋友闹着玩。再比如，我让她提醒观众席不要讲话，她讲话的声音比其他人还大声。

我忍无可忍了。活动结束之后，我打算正式跟小宝谈解除合作关系;没想到，小宝拿出来一本作业本，上面整整齐齐地整理好了我之前交给她的图书。因为看过她之前写的字，我更知道她写得这样整齐有多不容易。我心又软了，对她说，你这个月再练一下吧，下个月再开始正式工作。

接下来，我交给小宝的任务是读绘本，给小朋友们讲绘本。今天，时隔半个月，我再来到小宝家，小宝说她只读了半本书。我压着怒气，问她：“你为什么只读了半本？你有找小朋友们练习过吗？”她抱怨地说：“哪里有小朋友？小朋友们都上学去了。”这时倒是小宝奶奶插话：“小朋友们晚上放学就回来了呀，周末也回来了呀。你就忙着吃饭，忙着睡觉。”

小宝不再说话，我让她把她读过的那本书拿下来读给我听。没想到，她把一整箱书都搬下来了，许多新书被她压到变了形。至于读书，那更是惨不忍睹，一个句子都读不全。我实在是气急了，对她说：“给你一个小时，把这本书读熟了讲给我听。如果这一个小时还不认真读书，那我们真的不要搞了。”

这时，小宝的奶奶把我拉到一边，指着脑袋对我说：“她脑袋有问题。她小时候家里没有钱，她妈妈不给她看病。后来家里有钱了，医生说她已经发育了，吃药没有用了。所以她一直这样，大脑发育不完全，读不到什么书。她妈妈在睡觉，不要告诉她妈妈我讲过这个话。小宝不行的。她在亲戚家的店里面帮忙，也在其他地方打过工，人家都不要她，她不行的。你不要告诉她妈妈我讲的。”

没一会儿，小宝妈妈下楼来了，小宝的奶奶识趣地走出了房门。小宝妈妈跟我打过招呼以后，就在旁边坐着玩手机，看着她女儿答不出故事的主人公是谁，答不出绘本里的哪个人物说了什么话（然而答案就在她刚刚读完的文字里），听着她女儿磕磕绊绊地读不熟一个完整的句子。每次读错，我耐心指出来，小宝重复一遍还是错。终于，小宝妈妈叹了口气走出房门。

小宝妈妈什么话都没说，但我本能地感觉，她在这个家里的生活不太容易，为女儿操碎了心。

在小宝沉默了三分钟还是回答不上问题时，我终于也忍受不了了。我把书合上，说：“算了，我们不要读书了。我给你找一些更简单的事来做吧。”沒想到，小宝把书打开说：“不，我要读完。”然后咬紧嘴唇，用力地对我说：“我告诉你吧，我小时候出了车祸。很严重很严重的车祸，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好朋友的名字，爸爸妈妈的名字全都不记得。”小宝眼睛里噙满泪水：“所以我读不到书，学过什么都很快忘记。我连家住哪里都不记得。”

我愣了一下，没有很吃惊，心里也没有泛起波澜，只觉得她在为自己找理由。我伸手去轻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主要还是讲工作：“但是你还记得字啊。你不是不认识这些字啊，你会读啊。你只是没有用心，是不是？我今天生气不是因为你工作能力不行，而是因为你半个月过去了只读了半本书，还在为自己推卸责任。”

她点点头：“唉，为什么总是我遇到这些倒霉的事呢？”我拍拍她，打算继续带她读书，没想到，她径直走出了房门，使劲擦了眼泪又回来：“我来告诉你吧！我之前被一个男的跟着，甩都甩不掉。我为什么总是遇到这些事？”接下来，她絮絮地对我讲述，15岁读中专那一年，她如何被一个陌生男子跟踪，她如何拼命地跑。学校的小卖部那里有一个摄像头，她和两个姐姐在一起但还是甩不掉那个男的：“还好我跑得快，要不然可能已经被人家强奸了。”

我的手还在程序化地拍她的后背，心里有点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突然向我袒露的秘密。这时，小宝补了一句：“这些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没有跟妈妈说过。我是因为这件事才不敢继续去上学的。”

我本想说一句，“谢谢你信任我”，但没想到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小宝的倾诉一直没有停下来：“那以后，我也想出去赚钱，就去我舅舅家的店里面打工。有一次我自己带装修工人去客户家里，我知道他带着东西，肯定是刀子什么的，我知道的。从那以后我也不愿意在外面工作了。后来我就不愿意见人，不愿意走出家门，村里的人也不想见。我也不想整天闲在家里，但总是会想起来那些事，我只好睡觉。奶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整天睡觉。也有很多人给我介绍对象，也有几个想见一下我。可是我一个都不想见，只想呆在家里。这些话我也不知道跟谁说，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我一直抚摸着她的后背，等她平复了，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我有过那么几个瞬间在想，这个傻傻的女孩，有能力去分辨这些事吗，她会不会误会了什么？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她感受到的恶意是真实的，她的恐惧是真实的，这些恐惧对她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既然她信任我，对我吐露了她珍藏的秘密，我应该对得起她的信任。现在她决心做这个工作，想把它做好，我应该给她这个机会。

鼓励的话也说完了，我对小宝说：“我们拥抱一下吧。”她很开心，紧紧地抱住了我，说：“谢谢姐姐。”这是她第一次对我用“姐姐”这个称呼。我轻拍她：“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對我讲一些。要加油哦。”同时，我在心里也对自己说：接下来教小宝会是件难事，自己也要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