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
吴老师今晚喝酒了,他从未在周三这么重要的晚上喝酒。每周三晚,他都要定期举办一次班级大会,发表一场即兴演讲。虽然场地永远局限在高三一班的“一亩三分地”,观众只有高三一班的六十五名同学。但是,吴老师可以从“最近天气变热了”聊到“天气再热学习也不能落下”,也可以从“完成学习任务要从重要而紧急的开始做”聊到“学校里新种了几棵玉兰树”。
晚上九点,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响,吴老师带着大黑皮笔记本,脚下生风,大跨步地迈上讲台。他摊开笔记本,双手撑在讲台上,开口道:“大家停停笔!停停笔!我们来说几件事。”等到最后一名学生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笔,吴老师才会开口说第一句话:“同学们,这是一周内师生交流最珍贵的时刻,绝对不是耽误大家的学习时间,上大学的师兄师姐都非常怀念每一个周三的晚上。”
他历数家珍,举出一系列例子进行论证:
考上人大的张某某说:“吴老师,你当时每周三晚自习说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呢!哎,大学再也没人这样苦口婆心、掏心掏肺地教育我们了……”
考上复旦的王某某说:“吴老师,你说的‘爱情是有魔力的,说得真好!”
考上南大的李某某说:“吴老师,你说的‘不要因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真是太对了!”
……
他来回审视一遍教室里的所有同学,敲敲黑板。“所以——就算你们现在多么反感,多么讨厌,多么憎恨,我们也一定要坚持这个优良传统!”黑框眼镜背后,他的如炬目光中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和“你们最后总会感谢我”的自信。
优秀毕业生考取大学,回来看望老师,大多怀着一份感恩之情,自然要说一些让老师高兴的话,难不成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吴老师啊,如果你每周三的即兴演讲少说一句话,我可以多考五分吗?”
我经常是最后放下笔的人,真的听过无数遍了。戴着黑框眼镜的吴老师像是《X战警》中的“镭射眼”,眼镜射出的冲击波先成片扫描,最后定位到我。等我放下笔,抬起头看他,他常常绷着面孔,我几乎能感到锥子一般的目光要刺进我的身体里。
今晚不一样。吴老师没有拿着他的大黑皮笔记本,走上讲台时脚下踏空,重心不稳,差点儿栽了跟头,往前连迈几步才稳住精瘦矮小的身体。第一排的同学几乎要冲上去,他抬起头,脸颊潮红,嘴角的褶子推起了那片潮红。吴老师站上讲台,撑在黄杉木的讲桌上,笑着朝同学摆手:“我没事儿,我没事儿。”他笑眯眯地说:“同学们啊,今天我们不谈学习。”说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龙飞凤舞、刚劲有力的两个字“大学”。写到最后一笔,手中的粉笔断了一小节,弹到黑板的凹槽里,又落到地上,黑板上“学”的长横拉出一条虚线。
同桌宁宁已经完全放弃面前那本厚重的紫色光皮参考书《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坐得笔直,摊开笔记本,准备开始记录。在家里,吴老师总是跟我说:“小远啊,你能不能学学人家宁宁啊,多懂事。”为了让我近距离学习,吴老师安排我和她同桌,还经常邀请宁宁来家吃饭。宁宁是一位标准的模范好学生。“标准”和“模范”包括始终坚持一丝不苟地完成任务,从不抱怨作业乏味枯燥繁重。她很少说话,但是喜欢笑,笑起来时两个梨涡挂在嘴角。宁宁的精神生活极其纯粹,只有学习。她纯粹得像她每天的马尾辫一样,乌黑发亮的头发梳得如缎面一样光滑,额头没有一丝碎发。三年来,她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最差的一次是我超常发挥,她和我并列第一。
白色的日光灯吊在吴老师的头顶,灯光照在脸上,他的鼻尖沁出了汗珠,鼻头零星的雀斑也微微泛红。吴老师的声音有些嘶哑,涩涩的,像是搭错弦的二胡声。他缓缓地开口:“大学军训时,我去问班主任,大学生活怎么过才最有意义?老师说:‘自己体会吧。像不像武侠小说的回答?”
教室里发出零星的笑声,转瞬即逝。
他的左手摩挲着粗糙的杉木桌面,右手张开手指,撑在讲桌上:“于是我玩了一整年。大二第一次去考四级,很惭愧,英语太差,没考过。”
同学的笑声像波浪一样,漫延开来。
吴老师垂下眼,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快要掉下来。他盯着自己的右手,依然在笑:“第二次去考,也很惭愧。睡过了头,迟到了,没进考场。”他笑着摇摇头,接着说:“第三次,中国在南斯拉夫的大使馆被轰炸,我义愤填膺啊,披着床单和同学参加学生游行。”
突然间,教室哄堂大笑。吴老师扶正眼镜,拿起一支粉笔,从讲台的一头踱向另一头,在“大学”两个字下面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线:“第四次,就毕业啦,没机会了。”他放下粉笔,拍拍双手,白色衬衫的衣角没有扎在里面,松松垮垮地垂落,遮住了皮带。
我环顾四周,每一个同学都看着他。不同于之前被逼无奈的烦躁不安,同学们的表情严肃而专注,似乎都在思考这么骄傲的老师也有考试失败的不如意。原來,现身说法地讲述失败经历具有这么高的教育价值,这个经验值得每一位教育工作者珍藏。
下课铃响了,吴老师还没说完。他卸下眼镜,用手掌使劲地揉自己的脸,像是在搓一个面团,红晕从脸颊蔓延到额头、下巴、脖子。他重新戴上眼镜,又笑了起来,满脸都是褶子,像一只熟透的、风干的红苹果。
“同学们,下课啦,离高考就剩两个月了,大家好好加油。”
吴老师,黑板上的倒计时还有90天,2160个小时,129600分钟——3个月!
教室里一片掌声,这大概是吴老师收听率最高的一堂课。没有人指出吴老师说错了时间,也没有人收拾书包,身旁的宁宁还在对倚着黑板的吴老师行注目礼。
待到同学们都散了,我依然在座位上奋笔疾书,心里抱怨着回家又多了几份需要赶工的试卷。吴老师走到我的前排,他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跑,垂着脑袋,一直在喘气:“小远啊,我们回家吧……”沉重而绵长的呼吸,酒气环绕在四周。我抬头看他,他脸红彤彤的,似乎要渗出血来。再细看,镜片上落着白色粉尘,边缘折射出一圈又一圈的光晕,眼睛也是红的……吴老师,喝这么多酒,等着被吴师母骂吧。
第二天清晨,吴老师和吴师母躺在床上卧谈,房门虚掩,我在餐厅吃早饭,听到一些零碎的对话。
吴师母问:“昨晚和谁喝的酒?”
吴老师的声音有点虚弱:“老邓啊……还能有谁。”
吴师母急了:“你和他有啥好喝的,人家都是年级组长了。看看你现在,不仅没编制,考试资格都没了。”
“哎哎,你别说了!头疼。”
我想再听点什么,房内已经没声音了。
吴老师的四级考试未通过,没有拿到本科学位证书。今年教师入编考试的公告提出了新要求:需要提供全日制本科的学位证书。所以,吴老师无法再参加入编考试。
在吴师母看来,吴老师早就可以做点准备工作。
吴师母说:“那个李木子在你班上都快三年了。有空可以去李局长那儿拜访拜访。”
吴老师说:“哎,这些事你不懂。别说了别说了……”
在新的公告没发布前,这些零星的对话细碎地穿插在日常生活中。它不时地出现,见缝插针,细细密密地萦绕着整个家庭。
吴师母经常说,吴老师以宛城中学为家,清晨天没亮出门,晚上漆黑一片回家。自高一有晚自习开始,我一般和吴老师一起回家。晚上10点,晚自习下课,不到几分钟,教室就没人了。深夜的校园像是经历了一场爆炸式的狂欢,突然安静下来。我继续做题,等待吴老师拎着黑色的帆布公文包,拉开教室的玻璃窗户,唤我:“小远,走啦!”他在教室门口把公文包交给我,接过我的书包。吴老师单肩背着书包,大步流星地甩手走在U形的走廊里,空荡荡的教学楼只能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我们走出明亮的教学楼,踏上树影婆娑的幽深小道,穿过黑黢黢的桂花林。桂花林中央有一个小花坛,花坛中间立着两尊铜像,他们是开创宛城中学的革命先烈。路过这儿,吴老师常常吼两句校歌,声音嘹亮,但是每一个字的音都没咬准:“前程万里——毛羽须丰——一旦奋飞何其雄——”好像树上的树叶和花坛里的铜像也被吵醒了。我跟在他的身后,伸手去拨小道两旁的树枝,枝丫刮过手心,战栗的触感和吴老师的歌声混合在一起,让我常常浑身起鸡皮疙瘩。
吴老师在宛城中学教了12年书,初中6年,高中6年,当了12年的班主任。四届学生参加高考,清华北大都有,这在宛城十八线小城的文科班堪称奇迹。他带的第一届是普通班,高考均分与一本达线率均远超文科重点班,还有一位学生考上了清华。那一年,考上清华的林逸师兄、吴老师甚至他带的整个高三一班都在宛城中学名声大噪。之后,宛城电视台专门采访了林逸师兄和吴老师,节目播出那天,他兴冲冲地坐在电视前,招呼我和吴师母一起看。电视里,吴老师红着脸站在高大的林师兄旁边,声音颤抖,语调不稳,那种朴素的激动之情似乎穿过了屏幕。节目的最后,吴老师想搂住林师兄,碍于身高差距,他最后把手轻轻搭在林师兄的肩上。两人站在教室门口,头上悬挂的是“高三一班”的金属铭牌。吴老师坐在布艺沙发的中央,指着屏幕教育我:“小远啊,你要是能像林逸那样就好了。”
大家都说吴老师运气好,碰到了“遗珠”,但是“遗珠”也需要充足养分的滋养。吴老师喜欢把他欣赏的学生带回家吃饭,在饭桌上关心他们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家庭情况、未来理想,顺便再说说自己的。我在家里的餐桌上见过无数羞涩而拘谨的学生。林师兄进入清华的第一年,他来看望吴老师。吴老师带领我、宁宁、林师兄还有两三个班干部重游学校后,决定下餐馆。高中生理所当然不能喝酒,刚上大学的林师兄也连连摆手说“不能喝,不能喝”,幅度和频率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他拒绝的诚意。吴老师叫了点白酒,一个人啜着。七个人挤在小包厢里,围着铺着一层红色塑料桌布的圆桌,空调的暖风吹起了桌角的塑料桌布,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是激动,也是羞涩。同学们都眨着眼睛望着师兄,眼神里闪着崇拜和羡慕之情。吴老师的一只手搭在林师兄的肩膀上,林师兄低着头,双手来回蹭着大腿。
吴老师招呼大家:“各位同学,大家有什么问题赶快请教啊。林逸,这些都是你的师弟师妹。”
同学们都在笑,但没有任何好笑的话和事情。小餐馆的牛筋煲是真的好吃,牛筋软糯可口,萝卜入口即化。没吃饭前我就悄悄告诉吴老师一定要点!饭桌上,我用胳膊肘偷偷拐了拐宁宁:“这个很好吃!”宁宁的脸憋得通红,她一定在思考需要请教什么问题。
我们很少能够光顾餐馆,更多的是吴师母在家里掌勺。吴师母给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做过很多饭菜,每次吴老师领着学生进门,她都要专门再去一趟菜市场,回到家一头钻进厨房开始忙活。在饭桌上,她言笑晏晏地招呼学生吃饭,做一个热情好客、温柔体贴的师母。当学生走了,收拾餐桌时,她也会埋怨:“教了这么多年书,带这么多学生,有功劳,有苦劳,也没看见学校领导帮你解决困难,搞个编制。”这句话吴老师装听不见,他慢悠悠地踱进书房,在书桌上打开毛毡,铺上宣纸,用一个小陶瓷碗,倒上墨水,开始临帖。如果吳师母追到书房,杵在他面前:“和你说话呢,听到了没?”他敷衍几句:“快了!快了!我知道了。”
吴老师的书法还是不错的。有时他写完后,把宣纸摊在沙发上,越看越得意,就会把我叫过去:“小远,你看我这几个字可以吧。”我小学时勉勉强强学过几年书法,之后再也没碰过。吴老师最喜欢欧阳询的书法,欧体好看,可是难学。不过我的任务就是参考欧体的若干特点,夸夸他。
“撇、捺用圆笔,圆融流畅,不错不错。”
“这个弯钩的转法好,曲圆长,融隶于楷,整个字都有了支撑。”
“临欧阳询却写得一点也不拘谨,控笔能力很高啊!”
吴老师听得顺耳,高兴起来就会把笔递给我:“来,你也写写!”这我就不能参与了。但是,无论动笔还是不动笔,都少不了挨一顿批评。
“小远,你就是没毅力,你看看人家宁宁,字写得多好,黑板报上的字看到了吧。”
“看到了,看到了,我会认真学习。”然后我就跑掉了,像他躲避吴师母的埋怨那样。吴老师留在书房,他拿着已经毛边儿的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手指夹着毛笔,继续和沙发上自己的作品进行比对。
吴老师喜欢去学校的校史馆。我觉得是因为校史馆有他的书法作品,谁不喜欢自己的字儿被放在正对大门的橱窗里,虽然校史馆一年也开不了几次。不过,吴老师说,他喜欢去对面的小花坛坐着。小花坛中央只有两尊铜像,外围种着几圈桂花树。每天都有无数学生穿过这片桂花林,不过没人停下来看它们一眼。
夏末秋初,正逢开学,桂花开得可真香。走在校园里,秋风携着桂花香味儿,若隐若现,甜甜的。每一年,吴老师都会带领一批新生来小花坛,瞻仰先烈。这是开学教育的重要部分。历史记载,两位先烈曾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担任学校的校长和教务主任,两人积极改革旧的教育制度,指导学生阅读《新青年》《共产党宣言》等进步书刊,举行“五四”“五七”纪念会。反动势力诬指他们“组织党羽,煽动学生,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在军阀通缉下,次年两人被迫先后离开宛城。这个故事我已经听烂了,吴老师每年说一遍,也不厌烦。
乌泱泱的一群新生围着花坛,仰着脑袋。每年都有人指着铜像底部,问吴老师这什么字?竖心旁加上“军”,写起来简单,能读对的人很少。听到问题,吴老师可开心了,铿锵有力地回答:“yùn,你们一定要记住,念yùn。”他也跟着新生一起仰头看着铜像。接着,一群人走进铜像背后的校史馆。正对大门的橱窗是一幅字——吴老师的书法。
径山拱北,宛水环东,山川明秀郁葱茏。
高斋阴影,叠嶂重重,吾校巍然镇其中。
今日少年,断粥身功,将来东亚主人翁。
前程万里,毛羽须丰,一旦奋飞何其雄。
这是校歌,全校能背下歌词的大概只有吴老师,还有我们班的所有同学——是被吴老师逼的。作词谱曲的是两位先烈。空荡荡的校史馆回响着吴老师小蜜蜂的声音。学生在朗诵声中慢慢安静下来,当他念到最后一句,“一旦奋飞何其雄”,气氛似乎在沉默中达到了高潮。一双双闪得发亮的眼睛包围着他,大家开始用力地鼓掌。冷清的校史馆每年都会热闹这么一次。吴老师每年都义务去迎接新生,他喜欢这样的热闹。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见他对着小蜜蜂,指着那幅书法作品告诉大家,这是他写的。他总是喜欢偷偷摸摸地骄傲。
吴老师教语文,但是在所有科目中,语文并不受重视。这门课主要靠积累,短期也很难提高,关键分数也拉不开差距。吴老师不甘心,他反复强调,学语文不能光看课本,一定要读课外书。任务布置下去,一个月一本书,5000字的读书笔记。他还非常重视作文。他说,无论以后从事什么工作,志趣如何,学语文的最终目的,是把文章写通。高一高二,他要求每人每周一篇作文,题目大多天马行空,有时是古文里摘段话,有时是他早上看到的新闻标题,有时甚至是他昨晚刚吃的一道菜……也没什么限制,随意发挥。他先批一道,指出好与不好,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总批,再发给学生,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到了高三,每周一篇终于改为每月一篇。他说,作文要如驶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转。
我当时非常功利主义,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以不愿在语文上花时间,经常敷衍了事。吴老师一开始批作文,把我拉去书房,声色俱厉地批评,我不改,语文一直成绩平平,但也不算拖后腿。时间长了,他也不管我了。但是他一直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小远,学习不能只为了考试,为了分数。”我总是答:“好好好。”接着埋头攻克理综和数学试卷。
语文早自习,吴老师点两名学生在黑板上默写古文。从《师说》到《阿房宫赋》,从《六国论》到《赤壁赋》,无论考纲是否要求,他都要求我们背下来。每逢周一、三、五的早上,两位钦点的幸运儿在讲台上背对同学奋笔疾书,同学们在台下叽叽呱呱地朗读背诵。写完后,吴老师站在黑板前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用红色的粉笔圈圈点点。粉笔字真的又费劲又难写,当然碰到宁宁那样端正、挺拔、整齐的字迹,他总要在旁边批上:“好字儿!”批完后,无论默写得好或坏,他既不口头点评也不擦掉,让同学们自己看。
作为十几年的资深班主任,吴老师在班级建设上也有执着追求,他几乎把每件事都做得浩浩汤汤、惊天动地。为了落实“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做”的班级管理制度,他制作了班级管理项目表贴在黑板前,每个同学都有自己的分工,分工项目甚至细化到热水瓶的统一摆放,要求把手方向靠外侧,整齐划一。
还有唱校歌。自高一起,晚自习开始前,全班同学起立,齐唱校歌,宁宁领唱,吴老师监督。当宁宁站在讲台前,所有同学各就各位。领唱声响起:“径山拱北——”所有同学都用尽全力,高唱起来,几乎淹没了走廊里的喧嚣声。一天一遍,一周5遍,一个月20遍,除去寒暑假,一年180遍,3年下来,540遍。吴老师相信,数字不会欺骗人。除了国歌,这是五音不全的我为数不多能够找准调的歌曲。甚至,我下课穿过走廊去洗手间,也会情不自禁地哼几句。待我反应过来,发现吴老师成功地对年少无知的我们实施了“和平演变”。真是魔音绕梁!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吴老师组织同学制作高考志愿墙。他要求全班同学一个个站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拍照,每位同学必须精神抖擞地握拳打气,以高昂的语调大声喊出“我要考xx大学!”吴老师会在此时按动快门,记录下这一精彩瞬间。同时,他要求每位同学一定要挑选一句能够激励自己的名人名言,放在自己的照片和志愿旁。吴老师说:“我们把它做成可拆卸的硬卡片,高考结束后可以发给大家作为纪念,看看大家是否做到。”吴老师一定要以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们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啊!
照片上,每个人都露出白灿灿的牙齿,身后是红白相间的奋飞楼。我填了香港大学。我一度痴迷于香港电视剧中的家长里短、刀光剑影、家族商战。暑假里,趁吴老师和吴师母不在家,我常常斜倚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吃着冰激凌,一只耳朵听电视,一只耳朵提防着楼道间的脚步声,高压下私密的满足感真的令人着迷!高中那会儿,香港高校在内地的招生还非常不稳定,分数经常奇高,我想如果没考上,也不丢人。志愿墙完成后,有一天晚自习结束,吴老师站在教室后面,靠着最后一排的桌子,抱著胳臂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作品。他转过身对我说:“小远,香港好啊。”我正在收拾乱糟糟的桌面,憋着劲儿把一本厚重的参考书塞进书包,心不在焉地随口回答:“瞎填的。”
四月份,所有同学的身心都拉得紧绷绷的,准备做考前的最后一轮冲刺。下课时间,有人睡觉,有人背书,有人做试卷,站起来活动的几乎没有。到了这会儿,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在浪费时间,虽然浪不浪费可能也没多大影响。吴老师着手备考南师大的在职研究生。如果顺利通过考试,吴老师明年入学,两年后可以以硕士身份报名入编考试,从此,没有本科学位证书的事情终于可以真正变成永远尘封的屈辱历史。
我敬佩吴老师的精力,他不仅要备课、授课、管理班级,还要自己准备复习迎考。吴老师高考考取了省内的师范大学,勉强一本。大学期间,英语四级考试没有通过。编制考试考了三次,面试都没进,这场考试几乎已经变成吴老师和吴师母的梦魇。吴老师说的“老邓”——邓老师曾经来我们家吃过饭,两人就着吴师母炒的花生米,嘬着“小窖绵柔”的宛酒特贡。宛城有一个酒厂,在北郊径山脚下。诗仙李白曾因为好酒数次来到径山,留下传世诗句。每逢家里请客吃饭,吴老师都拎着白色的塑料酒桶,骑着小电瓶去郊外的酒厂打酒。小电瓶循着李白几百年前的足迹,轧过郊外的泥巴路,满载而归。饭桌上,老邓拍着吴老师的肩膀:“老吴,再加把劲儿,学校还会招老师,语文的编制名额就是特意留给你的。”吴老师闷头喝酒,吃着花生米,对厨房里的吴师母叫道:“不够了,来来,再炒一盘!”系着围裙的吴师母拉开厨房门,探出头来,“这酒后劲儿大,你俩别喝太多了!”
吴老师已经三十出头了,还得重新拿起教材,背一些繁杂的知识点来应付考试。专业课捡起来快,但吴老师的四级考试都没有及格,英语早就丢在爪哇国,而且年纪大了,更加记不住单词。每天早上吴老师起得比我还早,我听见复读机里清亮的女声念:“abandon”,书房里的他以同一种语调、同一种音量跟读:“abandon”“abandon”“abandon”。尽管如此,他还时不时地视察班级的英语早自习,传授自己道听途说的学习经验:
“同学们,要大声地念出来,朗读有利于背诵!”
“同学们,遗忘是有曲线的,要及时复习!”
“同学们,单词要放在句子和语境中学习和记忆!”
……
吴老师昂扬奋战的学习状态完全带动了吴师母,她把这种洋溢的热情彻底地投入到厨房的后勤保障中。到了高三后,餐桌上是两荤一素一汤。现在多了一个备考人员,吴师母每天准备三荤两素一汤外加吴老师的必备菜卤牛肉。除了卤牛肉,吴老师还喜欢吃一种非常老式的肉松蛋糕,肉松夹杂着白色的沙拉酱,每咬一口都会拉丝。这是他每晚的消夜,这种蛋糕只能在宛城本土的剑影蛋糕店才能买到,还很紧俏。老板定时定量,一般下午三四点就卖完了。所以吴师母一大早起床,骑着小电瓶来往于宛城的对角线。她每天先去东门菜市场买菜,买完菜在附近的剑影蛋糕店捎块蛋糕,再奔向南门买卤牛肉。在这样丰富营养的浇灌下,除了吴师母,我和吴老师都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当然,由于吴老师额外增加的肉松蛋糕消夜和不占优势的新陈代谢率,他的身体体积大概是以我的1.5倍速在增长。
距离高考还有一周。有一晚,我带宁宁回家吃饭。吃完饭,吴老师去书房拿出那本毛了边的《九成宫醴泉铭》。他穿着白色汗衫和纯棉五分裤,坐在椅子上,把字帖交给宁宁:“宁宁啊,这本送你,你好好练,别像小远那样半途而废。”我正在客厅倒水,听见我的名字,回头看见吴老师的背影。胖了十多斤后,吴老师特别怕热,白色的汗衫被汗水浸透了,他一直在摇扇子。
我记起,前两天晚上在小花坛见过这个背影。小花坛只有入口处的桂花林旁有一盏路灯,昏暗的光线穿过树叶的间隙,我也吃不准是不是吴老师。我摩挲着粗糙的书包带,在路灯下看了很久,然后转向校史馆门口的大道,绕过桂花林。第二天,我话到嘴边,却没有问出口。
我拿着水杯对着吴老师的背影出神,他突然转过身看我一眼,补了一句:“你不会半途而废的,你比小远懂事。”宁宁立在餐厅,嘴角的梨涡绽开:“吴老师,其实小远很懂事的。”三人沉默,只听见厨房里吴师母在洗碗,碗筷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拍照那天,我在奋飞楼前咧着嘴,中气不足地叫着“香港大学”。吴老师说:“大声点!这样死气沉沉怎么考得上!”我不乐意,觉得斗志高昂地在教学楼前握拳宣誓真的傻极了!最后,他前前后后拍了五六次才作罢。高考成绩公布以后,吴老师叫我和他一起去拆志愿墙的卡片。吴老师说过考完试要把卡片还给大家,他可真的还记得呢!
学生都放暑假了,校园空荡荡的。打开教室的窗户,阳光照进来,细小的灰尘颗粒飘浮在半空中,时隐时现。我和吴老师坐在最后一排的桌子旁,按照姓氏拼音给卡片排序。整理到一半,他把我的卡片递给我:“小远,这次厉害的。香港好啊,你早点准备准备。”吴老师连表扬都这么敷衍!我朝他挤挤眼:“这回咱俩是不是也能上电视了?”吴老师低着头:“大学能人更多,要看的书也更多,靠小聪明远远不够。你啊,别偷懒!”我点点头,应道:“好呗。”说话间,我看见他把宁宁的卡片放到一边,收进了公文包。
我翻过和备考资料一样厚重的招生指南,香港的学费是一学期10万,内地的高校基本都是5000。吴老师月入3500,赚10万需要两年半,29个月,870天。吴老师不吃不喝地工作870天,才能换来我勉强学习120天。吴师母和吴老师为此争吵了很久。虽然两人常常关着房门,压低声音,但是60平方米的小房子,隔音效果也不好。我有时坐在客厅,把电视调到静音,想象着演员应该以什么语气说词儿。窸窸窣窣的对话中,吴老师重复地说:“你不懂,你不懂!去香港,去香港吧!”有一回,他夺门而出,我从坚硬的布艺沙发上“噌”地站起来,像是身下的沙发真的有弹性一样。吴老师拿起桌上的一包香烟,冲出家门,砸门声响,让整栋楼都在震动。卧室里,吴师母坐在床上哭,我扶着门框,不知道要不要走进去。
填完志愿后,吴老师提出一家人去爬径山,吴师母表示不参与,在家做饭。如果没有吴师母,我不大愿意和吴老师两人单独行动。他的教育欲望太强烈了,由于职业习惯,讲完道理后还总要加一句“知道吗?”如果没有肯定回答,他会一直问下去,“知道吗?小远,小远,小远……”他优异的教学成绩也是因为具有这样坚持不懈的习惯。那天,我们清晨上山。夏日里,迎面的風竟然凉丝丝的。靠近山顶,有一个小凉亭,坐在凉亭的长椅上,朝身后看,可以看到宛城市区的全貌。吴老师叉着双腿,背着手站在柱子旁边,问道:“小远,你知道宛中在哪吗?”
我靠在刷了红漆的栏杆旁,用手轻轻按摩着双腿,遮住有些刺眼的阳光:“这么高,哪能看得出来……好歹咱们这座山也有300多米呢。”
吴老师伸出一只手,像站在黑板前那样,在眼前砖红色的酸性土壤上画了一个圈:“宛城的地形像一个乌龟,知道吗?小远。”
我随口答:“知道。地理老师说过。”
“我们学校在乌龟的头,那片绿色最多的地方。学校旁是宛菱河,你看,乌龟的嘴巴伸向河里像是在喝水。我们家在龟背,十字街。龟的两只前腿是上十字街的木直街和豆腐巷,后腿是下十字街的阳德街和西直大街,尾巴在北门街。”吴老师的手在空中指来指去,向我介绍。我想起他轻轻倚着黑板,一只手的指关节敲击着黑板上的关键词,一下又一下地,整块黑板都在震动。粉笔灰落下来,敲完之后,字儿都变浅了。接着,他会习惯性地垂下手臂,撑在黑板的凹槽上,扶一扶黑框眼镜。
“吴老师,戴眼镜看得比我还远呢。厉害哦。”我打趣道。
吴老师没有接话,他重新把手背在身后,白色的运动衫已经湿了一大片,不规则地印在后背。他似乎沉浸在了那片砖红色的“乌龟”中,他在看桥、看河、看楼、看街。我仔细望了望,砖红色的土地尽收眼底,却辨不出哪里是哪里。
港大在太平山上。每天早上,我步履匆匆地走在薄扶林道上,爬很高的楼梯,绕过孙中山的铜像和小花园,去本部大楼上课。闲暇时,我喜欢一个人爬太平山,看香港的夜景。太平山是香港的制高点,高554米,比径山高两百多米。我背着书包,沿着大学道走到旭龢道,然后沿着蜿蜒的克顿道走到山顶。夜晚的香港灯火通明,星光点点,城市灯光在夜幕下恍若峡谷中错错落落的萤火,我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银幕面前。山上的风大,恍惚间我听见吴老师在问:“知道了么?小远,小远,小远……”我喃喃自语:“知道了。”
我经常梦到宛城,梦见我和吴老师走在教学楼的U字形长廊,路过小花坛,他唱着跑调的校歌,转过身对我说:“走啊,小远。”梦见睡醒后,宁宁在我的身旁写卷子,她坐得依然端正笔直,对着我笑;梦见吴老师在书房写字,吴师母穿着围裙追到书房。还有一个场景一直重复地出现在梦里:吴师母在房间里哭,吴老师夺门而出,我一个人站在客厅的布艺沙发前。电视机里的演员张牙舞爪地在表演默片,周围没有声音。我在卧室的房门外站了很久,始终没有走进房间,坐在吴师母身边,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我不会去香港的,我去和吴老师说。”
小时候,我最喜欢看香港TVB的商战剧。男主角下海从商,总是不小心赚了第一桶金,又不小心用第一桶金赚了第二桶金、第三桶金……从此买房买车开公司,在中环的摩天大楼上开大会、签文件、谈生意,日赚斗金,所向披靡。但是,当我来到中环,置身于高耸密集的大厦之间,抬头只能看见狭窄的一片蓝天,身边的白领丽人穿着一身西服套装,踩着高跟皮鞋,拎着小包,小跑着奔过逼仄的马路。那么细的高跟鞋,那么大的步伐,那么拘谨的一步裙,我站在街口,一直在给身边的人让路。
高考结束的那年冬天,吴老师去南京参加在职研究生考试。考试结束,他发给我一张在南大前的照片。他站在南大的四字门牌下,双手插在黑色羽绒服的口袋里,缩着脖子,眼镜蒙上了一层雾气。他发来信息:“小远啊,南京真好,南大更好。”过了几分钟,他又发来一句:“香港更更好!港大更更更好!”大概一个多月以后,吴老师从宛城中学辞职。他去江苏卖车了,好像还做着教育培训的兼职。
我不知道吴老师的工作如何,但是当我在4S店看见一身廉价的深色西装、白衬衫、黑皮鞋的汽车销售,我会想起吴老师每个月的业绩标准是多少,如果无法完成该怎么办。我难以想象下班后,他還要脱下这套廉价西装,面对学生,重新拿起课本。
每学期10万的学费和1万的生活费,吴老师准时准点打进我的账户。在视频中,他从不细说工作,他总是和我说:“小远,别去打工。多读书,好好听课。”
有一回,他得意扬扬地拿着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朝我招手:“小远啊,我考上在职硕士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去不去读,之后什么打算,就听见有人叫他:“小吴,小吴!”吴老师起身:“小远,有点事,先不说了,好好听课。”“ke”的音只发了一半,屏幕黑了。
吴老师和吴师母搬了一次又一次的家,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吴老师像鲁滨孙一样,一直在流浪。甚至,他长得也越来越像鲁滨孙,胡子经常几天不刮,失去了肉松蛋糕和卤牛肉的滋养,体型也越来越精瘦。他脱下了以前在学校经常穿的白色衬衫,换上了花色衬衫或者卡通T恤,有时他还在视频中向我展示肱二头肌和腹肌。身高170的吴老师从150斤到120斤,简直是当代减肥健身的励志典范。我建议他:“吴老师,你可以去开一个网红减肥公众号,贩卖健身减肥经验,绝对比现在赚钱。”他摆摆手:“做那干啥,奇奇怪怪的。”
我曾经想让吴老师和吴师母来香港玩,那段时间我做了细致的财务计划表,手机上下载了记账App,拼命地攒钱。开源节流,吴老师是源头,所以只能节流。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从牙缝里省钱,我甚至能感到由于营养不良,牙齿都在牙床上摇摇欲坠。节流真的太慢了,我开始背着吴老师每天去学校里的咖啡店打工。终于有一天,我看见账户里的数字达到理想值。我欢欣鼓舞地截了屏,立马转发给吴老师,接着立刻撤回了消息。邀请吴老师来香港旅游,吴老师会怎么回复我呢?“不务正业。不是让你好好听课吗!”
“小远,是不是缺钱了?我转你。”吴老师给我发来信息。我攥着手机,还没回复,短信提示到账两千元。我心里堵得慌,眼前蒙上一层薄雾,定一定心神,雾好不容易散去。
从宛城到香港,从香港可以到更远的地方。我的名字是“吴远”,吴老师常对我说,“无远弗届”,意思是不管多远之地,没有不到的。高考毕业那年,他送给我的书法是“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毕业时我申请了美国的研究生,带着这幅书法越走越远。大学毕业的暑假,我回到宛城。吴老师也回来了,这一次,他在宛城中学对面做起了生意,不卖文具,不卖书,卖的是教育。
年轻人是凉薄而无情的,香港的四年生活几乎颠覆了我在宛城的十八年时光。人们对于同一个地方的记忆总是有偏差的,当一个地方一旦变成记忆,就永远无法还原它的真实模样。清晨或者夜里,宛城很安静,甚至可以听见人们在楼下的对话。但这里时常充斥着没有秩序的热闹,超市里撞来撞去的人群,影院此起彼伏的电话声。我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跳跃在这座城市的节奏之外。
吴老师依然起早贪黑地工作,只不过换了工作地点。傍晚,他经常在书房里用黑色的帆布袋装上几瓶酒或者几包烟,急匆匆地出门,回来后两手空空。有一次,我倚着书房门问他:“吴老师,去哪呢?带我一起呗。”他低着头收拾:“大人去办事,小孩子不要乱问。”
我陪着吴师母购物、买菜、做饭。她总挽着我:“小远,走这么快干什么,又不是去投胎。”我这才意识到,我行走在香港逼仄马路上的正常步速在这个老旧而缓慢的江南小城是不合理的。
吴老师的教育机构叫“奋飞教育”,位于鳌峰路,背靠宛菱河,对面就是宛城中学。鳌峰路在“乌龟”的颈部,宛城市区的最高点。宛城中学的校门是三座石碑坊,四扇双开的红棕色木门,夹在两面白色的墙当中。门口有座“状元桥”,据志载,此处清代为大成殿,泮池为古代学馆大门前的传统建筑形式。凡有试中者,要举行仪式,走过此桥,故称“状元桥”。
傍晚,我经常一个人去宛中,过状元桥,跨过棕色的木门门槛,在校园里散步。我有时穿过大半个校园,坐在小花坛旁休息。正对小花壇的是校史馆,掩映在桂花林后面,放暑假,门关了。花坛边沿的大理石砖褪去白天里太阳炙烤的热度,摸上去凉凉的。桂花的香气环绕在周围,虽是盛夏,偶尔一阵风吹过,吹在脸上竟凉丝丝的。过了一会儿,天色接近深蓝,教学楼里一片漆黑,只有高三的奋飞楼还有几间教室亮着灯。路过奋飞楼,我总会在大门口站一会,抬头看看U形走廊里星星点点的灯光。
高考那年,宁宁发挥失常,刚刚达到一本分数线。吴老师几次去宁宁家拜访。从宛城坐小巴到溪县,再从县城转车去青口镇,在镇上叫一辆摩的去流沙村。吴老师叫我一起,我不愿意。我认为我的沉默和不露面是给宁宁最好的安慰。后来,宁宁被吴老师的母校录取。我们进入了流光溢彩的大学生活,越走越远,甚至回过头看,高考已经变成了一座看不清轮廓的小土丘。但我和宁宁,心有灵犀地没有联系过彼此。吴老师对此评价,“你脾气真怪”。
大学毕业后,宁宁回到宛中任职。她发过与学生在教室里的合影,蓝色油漆的桌椅,老旧的双扇红木玻璃窗,我似乎都能穿越时空触摸到窗棱上已经掉落和快要掉落的棕色铁屑。还有一张校史馆的照片,是大门外吴老师的那幅书法。朋友圈的配图文字:“一旦奋飞何其雄。”我滑过手机屏幕,轻轻点了赞。刚点完赞,宁宁给我发来消息:
小远,在吗?
我立刻回复:在的,好久不见。
我在想着如何继续对话。对话框里很快来了新消息:
小远,抱歉。我刚入职,学校正在抓在职老师校外补课,我真不能再去吴老师那儿上课了,但不知道怎么当面和他说,麻烦你转告。
我看着屏幕,一口气憋在胸口,也不知道回复什么。
一天傍晚,吃完晚饭,吴老师第一次邀请我去“奋飞教育”看看。这次回到宛城,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和他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我曾经在饭桌上请求过吴老师再给我写一幅书法,我以为他会马上答应,像在小花坛回答新生的问题那样。
他放下碗筷:“家里没有纸了。”
吴师母插话:“柜子里还有呢!我上次整理东西还发现了,我还和你说过的呀。”
他皱皱眉:“你不懂,那个纸不好。”吴老师站起身,去客厅打开电视。我站在餐厅,吴师母擦着餐桌,嘴里细细碎碎地嘟囔:“都是红星厂的宣纸,还有啥好不好的?”
我坐在二楼的教室里,黑板上的字儿还没擦,每个关键词都画着圈或者下划线,我认得出来是吴老师的字迹。我能想象,他倚着这块黑板,敲击着板面,不断地重复问:“同学们!知道了吗?知道了吗?”他面向同学,直到所有人都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接着,他单手扶一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转身面对黑板开始写字:“好,那我们继续。”
我对着窗口,远远能看见对面的牌坊校门。一侧的玻璃窗开着,飒飒的秋风里有桂花的香气。吴老师站在窗前。
我翻着机构的宣传册,看见一张合影,所有老师西装笔挺地站成一排,有我认识的宛中老师,也有我不认识的。宁宁站在左边角落,紧紧抿着嘴角,马尾辫放了下来,垂在肩部。
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开口道:“哥,宁宁给我发过消息,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转述,舌头打了结,想一想便直接打开手机。
我念道:“她说:小远,抱歉。我刚入职,学校正在抓在职老师校外补课,我真不能再去吴老师那儿……”
他扬手打断我:“好了,我知道了。”
我浑身无力,靠在椅背上,夏秋之交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我望着站在玻璃窗前的中年男人,轻声补了一句:“哥,这是宁宁半个月前发给我的。”
很久以前,我的哥哥立了规矩,在学校就叫吴老师,我叫了六年,开始怎么也不习惯,习惯后又改不过来。长兄如父,自从他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把我带在身旁。吴老师刚刚认识吴师母的时候,我们三人第一次吃饭,他指着我对吴师母说:“这是我的妹妹,叫吴远。我们家没其他亲人了,她必须跟着我。”他给吴师母夹了一口菜:“你好好想想。”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吴师母,二十出头的年纪,和我现在差不多大。她一头披肩长发,脸色泛白,圆圆脸。她看看我,又看看吴老师,再看看我,眼神落回到吴老师身上。她愣了半晌,点了点头。
眼前的中年男人交叉手肘抱在胸前,沉着脸,脸色黑黢黢的,这几年他身形没变,脸颊的肉掉光了。没有肉,脸色也枯了,显得凶。黑框眼镜换成了金边眼镜,镜片从方形换成了椭圆形,架在鼻梁上,遮住了颧骨上零星分布的雀斑。手里的宣传册中,西装笔挺的他也是交叉着双手,抱在胸前。他倚着玻璃窗,看着对面宛城中学的牌坊大门,一直没有转身。
责任编辑 张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