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〇年,班里分为走读帮和住宿帮。走读帮是家住县城的,住宿帮是从乡下中学考进来的。走读帮每晚都回家,吃过晚饭看一集《大明宫词》,第二天来学校讨论剧情。住宿帮听不懂,问这个故事的背景是在大明吗?走读帮笑成一团,没人回答。住宿帮的桌肚里经常放着家里带来的酱菜,早晚带去食堂配白粥馒头。走读帮喜欢用调料包干拌方便面,捏碎了抖一抖,直接朝嘴里倒。一放假,住宿帮大包小包,被子卷起来用化肥袋拎着。走读帮书包里塞着租来的漫画,一毛钱一天,几人合着租,轮着看。
走读帮里有个女生J,机关子女,是从直属初中部升上来的,老师们都认识她。马上校庆文艺汇演,班里打算出个小话剧,剧本是现成的,班主任照例让J演主角。J自己会找人配戏,不用他操心。放学后,住宿帮的一个女生K找来了,她说她想演主角。
班主任挺犯难,毕竟今天在走廊上关照过J了,现在情况突然有变,不大好处理。他本人属于老师里的住宿帮,老家就在乡下,刚在县城定居不久。老母亲经常背着几只老母鸡进城看他,说城里连自来水都要钱,还没有井水甜。K的老家跟班主任老家就隔一条运河,小时候他经常游到对面偷玉米。出于某种隐秘的英雄主义,班主任对K拍了胸脯,说班里到现在都没人主动报名,既然你想演,那就你上好了!
第二天他就叫来J,做思想工作。你嘛,红人呀!机会多得很!就让她演一回!怎么样?J笑一笑,不讲话。班主任被她笑得有点慌,转念一想,再怎么样她才十几岁,他三十了,总归能压得住。消息宣布不久,班里的其他角色纷纷罢演。他把这些人找来问,发现他们是清一色的走读帮。有一个懒洋洋地说:老师,我们还能有什么理由呀,就是学习忙,没空演呗。大家纷纷附和:就是嘛,明年就要高考了!我上次月考考砸了,不拼不行了!
这几个也不过十几岁,可加起来足足一百多岁。班主任想:行,我请不动你们,那我指定别人演,总可以吧?他在住宿帮里挑了几个,重新配了角色。人为干预的效果还是不错的,K很感激这次大换血,半夜不睡,在宿舍楼梯间偷偷背台词。直到周一升旗结束,教导主任给了他一根烟,让他在这次文艺汇演里“稍微关照一下J”,毕竟是老同学的女儿嘛,J的笑容再次浮现,看来家里常用的一套她已经学会了。他细细抽完这根烟,一直抽到烟屁股。回家后他又抽了几根,作为教导主任给他的那根烟的延续。这些烟穿过他的肺,让他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全新的班主任找来了K,她还是旧的,瞪着一双昨日的大眼睛。全新的班主任把她带到大礼堂,坐第一排,正中间。台下空空的,他也不解释,直到台上出现了J和她的伙伴们。他们是临时上台的,每人都拿着刚印好的台词,看一句念一句。有几个人中途停下来看看班主任,他挥挥手:没事,继续念。K好几次要打断,他没让,直到彩排结束。J他们看看他,他说好了,可以了,今天就到这,你们回家吧。
大礼堂里就剩下他和K,他拿把椅子,坐到K对面,像一个老朋友。K还坐在观众席上,第一排正中间。
你觉得J演得怎么样?
他的坦率里埋伏着什么,她嗅出来了。她警觉地往后缩,抵着椅背。
你记不记得她刚才有句台词,“我现在该怎么办”?就这句,来,念念看。
K念了一遍,他不满意,让她多来几遍。终于,他放弃了,说行,就这样吧。他站起来,点了一根烟。这根烟其实还是教导主任给他的那根,他得抽给K看一看。他抽得很凶,像是把自己给点了。抽完,他把烟屁股踩在脚底,用脚尖转着碾。
你最近很努力,这一点我们都看在眼里。这个角色你也知道,不是那种苦大仇深的。对吧?
K点点头,她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了,开始泪汪汪。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他三十了,她才十几岁,总归能压得住。
我们现在纯粹是在讨论表演,对事不对人。这个角色本身,就需要一种松弛的东西。你看J是怎么念的,“我……现在,该怎么办”,这样,就很松弛。松弛,怎样才能做到松弛?一朝一夕不行,发愤刻苦也不行。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拍她一下:哎哎哎,你看看你,就惦记着谁来演!政治课上学的大局意识呢?你得惦记着谁适合演!
K还是赖在十几岁大的局里忍着泪,一声不吭。他咳一声,叫了她的全名:
我跟你说,表演是需要经验支撑的,不然很容易用力过度。努力是好的,但“临时抱佛脚”会带来一种刻意的表演痕迹。这种刻意,需要多次练习,才能消解掉。需要真正地登过台,把表演看得不那么严重,才能做到“四两拨千斤”!你看看你,光是彩排,就有点喘不过气了。你这样患得患失,只会让心理负担更重,表演的时候更放不开!现在的情况就是——你越紧张,就越演不好,越演不好,就越紧张,死循环!
老师,我以前是没有机会……
等一下,你听我说完。你现在是不是很想证明自己?很想争口气?你这么想就错了!表演,就是表演!不是赌气,不是报仇,不是头悬梁锥刺股!你得把自己忘掉,放进戏里!艺术第一,明白吗?
那,一开始不是说好的吗?
他一下子懈了,瘫在椅子上,两眼望天,好半天,才缓过来,虚弱地向她招招手,虽然他们已经坐得够近了。她往前凑一凑,他压低声音:
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一开始,我是觉得,你喜欢表演,又肯下功夫,一定能演好!后来我一想,不对,这个女主角出身贵族,从小娇生惯养。无论是生长环境,还是个人经历,J都比你更像她。你拼命去演一个不像自己的人,又没有舞台经验,时间又紧,这对一个新人来说太难了。如果这个角色像《雷雨》里的周萍那样,脾气悶,心思重,那你来演,我绝对支持!可这个角色明明就是周冲!你能演出那种娘胎里自带的无忧无虑吗?三年后,五年后,可能你可以。但现在没那么多时间,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呈现最佳的舞台效果!你今年多大?十七了?不小啦,马上就成年了,是个大人了!你要是真的热爱表演,就把眼光放长远一点,不要计较这一次两次。这点事儿真的不算什么!我跟你说吧,以前我有个市公开课,都在班里“排练”了好几遍,大家都听过好几回课了,最后领导跟我说,别人比我上得好,我还不是让人家上了!
这个例子不好,五年过去了,细节历历在目。一九九五年,他二十五岁,还没结婚。杨主任那会儿还没退,听过他几回课,拍板要他上公开课。旅游时杨主任跟他住一间房,聊了半宿文学,两人都是红迷,都喜欢顾城。后来副校长出面找他,一开口就夸,说他年轻有为,机会多的是。最后他跟一群人坐在台下听别人上公开课,上完,好几个人围着他,说这个教学设计怎么跟你之前的一模一样?好意他心领了,他知道这些同仁们更多的只是想看戏。杨主任也来听课了,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抽烟,尽量不看他。后来杨主任住院,他拎了果篮去探望。杨主任的老伴说哎哟是小陈啊,我家老杨总提你,说小伙子前途无量!他笑一笑,放下东西,插到别的同事身后。
这个例子太近了,五年前的熟脸们还在,就是老了点,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许他应该换一个远一点的,讲讲他父亲:
一九七〇年,人人都认为他父亲能拿到第一批招工名额,结果没有。已经积极大半年了,到顶了,有点撑不下去了,总不好前功尽弃吧,父亲干脆积极到底,扎根农村,结婚生子。后来父亲还是回去了,娘俩去寻过,父亲一家很客气,那边的奶奶偷偷塞给他一个小金佛,现在还挂在他脖子上。母亲后来改嫁,他变成这个家的外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有父亲的家,他也是那个家的外人。
他想好了,他可以把小金佛掏出来,让K摸一摸。K会感受到小金佛上的体温,他将不再是一个班主任、一个可憎的中年人。这个例子杀伤力强,但是后劲大。要是他把自己掏空了,回家就得灌点白酒,失魂落魄好几天。算了,犯不着挖这么深,挖多了就疲了。
之后几天,他一直让K在台下观摩:好好学学那种松弛感!知道吗?K说知道了。排练的时候,J老是看着观众席第一排正中间的K和班主任,她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后来班主任不见了,只剩K一个,拿着小本子,不时记点什么,像一位听课老师。班主任在办公室抽烟,离K很远。
火候差不多了,他问K:来,说说这些天你学到了什么?J刚演完,还没走,也想过来听一听。他凶J:这没你的事!都几点了,还不赶紧回家!
凶完,他觉得K又靠拢了自己一点。此刻,大礼堂里又剩下他俩了。
我觉得,最后那段J演得很好。就是那个少爷要出走,她拉了他一下。她不是恶狠狠地拉,而是带着犹豫和小心。就几秒的时间,我感受到她心里那种柔软的东西,老师你注意到了吗?
你继续。
还有就是,仆人通知老爷死讯的时候,小姐的反应看上去很平淡。我一开始总觉得,她是不是情绪没到位。后来我琢磨了一下,通了。老师你想啊,女主角是个大家闺秀,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都是奶妈带大的,跟父母其实也不是特别亲密。而且女主角没吃过什么苦,父亲去世是她吃的第一个苦,她完全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在等着她,所以她的反应不是激烈的,而是呆滞的。这样演看似不合情理,其实更真实。
还有呢?
还有很多,他没细听,让她一直说下去,一直说到他觉得这件事已经彻底搞定了。到底才十几岁,花点力气,总归能压得住。之后他骑车回家,经过蓝天市场附近,那边有庙会,晚上天凉人多,他骑不动,只能下来推。有卖小鸡的,一只扁竹篓,垫上报纸,里面跑着小毛球,染了色,有红有绿。有卖凉席的,一股新草香。虎头鞋浆得硬邦邦,扣子做瞳仁,毛线穗子做胡须。风车有大有小,转一会,歇一阵。油果子黄,凉粉白,冰糖葫芦红。他不问价,也不买,一样一样看过去,像隔着擦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罩。前面有人敲锣,卖强力胶。一块木板上粘着一只大公鸡,两只爪子挣得通红。一个老头踱过来,蹲下去看半天。
你这鸡卖不卖?
不卖,我只卖胶。
你出多少钱?
多少钱也不卖。
你把它给胶住了,不难受吗?
怎么,心疼啦?那是我胶好!粘了就跑不掉!
你这么作贱它干什么?
我要吃饭的呀!我不弄个鸡,谁买我的胶?
你这个要怎么拿下来?
不拿下来,就这么粘着!
你卖给我,我买回去杀了吃,不让它受这个罪!
你买了有用吗?你买了我再粘一只,你买得完吗?
你粘多少我都不管,这只我碰上了,我就不能看着它受罪。
哟,老人家你是信佛的吧?
我什么都不信。你卖不卖?
不卖!
他正怀疑这老头是卖胶的请来的托儿,结果老头一把抱起鸡,钻到人群里,跑了。摊子没人看,卖胶的追几步就往回退,边退边骂。远远听见老头喊:我要买你不卖,那就别怪我抢!一根鸡毛飞到半空,一耸一耸的,越爬越高。干得漂亮!他心里暗暗叫好。这老头有趣,简直就是《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他还记得那只鸡,红冠子,绿尾巴,威风得很。就算抢回去,两爪子也弄不下来,只能把它杀了吃,杀了吃就解脱了。被粘着是活,被杀了是死,到底哪个好?天光慢慢红了,整条大街就像洗照片的暗房。人群稀了,可以骑了,他还是不上车。车链空转,踏板奓着,一左一右,像两只手。卖发卡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几个女孩围着看,其中一个穿格子束腰大摆裙,很像J。
回来晚了,女儿在门口拦着不让他进门。他干脆把车一扔,把女儿扛在脖子上骑大马。女儿才三岁,胖乎乎,香喷喷,穿着小红褂。她离十七岁还有十四年。饭菜留在桌上,罩着蓝纱罩。揭开一看,都是清爽菜,有点冷了,吃起来不像食物。他刨两口饭,夹一口菜,嚼得稀巴烂,迟迟不咽。有个好主意突然过了脑子,他把筷子一放,自顧自叫一声:好!就这么办!说完去拿白酒,自斟自饮,喝了两盅。一碟油爆花生一粒一粒吃干净了,每颗都搓掉红皮,只吃白瓤子。夜里他把老婆扳过来,来了一回。今天怎么啦?是中大奖了,还是要分房子了?老婆推推他,他已经打呼了。
第二天,他仍旧让K去大礼堂台下学习观摩。接下来,他先是派人把文艺委员叫到办公室,再派文艺委员把之前他指定的几个配角喊过来。住宿帮们来了,站成一排,眼巴巴看着他抽烟。烟雾不散,一丝一丝,在他四周神游。
人齐啦?他如梦初醒,匆匆灭了烟。
大家应该都听说了,我最近一直在安排K单独训练。现在,她训练得差不多了,我们这个小组可以开始排练了。
老师,J他们不是在排练吗?
他们是参加学校文艺汇演,咱们是参加班级文艺汇演,有冲突吗?同一个剧本,两拨人演,正好对比一下,互相看看有什么不足。
几个人小声讨论了一会儿,他等着。有人说:老师,班里地方太小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演?
这个好办,我跟上面说一声,到时候咱们去大礼堂演。
讨论完毕,无异议。他带着住宿帮走进大礼堂,走到J身边,坐成一排。他指指台上:你们几个也跟着看,抓紧熟悉熟悉内容!之后他就走开了,他知道有人会把他的安排传达给J,J会恍然大悟,认为他用心良苦。
两拨人同时彩排。一拨在大礼堂,跟其他班轮换着用场地,中途还歇一歇,发点饮料零食;另一拨起先在仓库,后来换到医务室。大家拼命赶进度,远看不像背台词,倒像背英语单词。他现在啥也不用管,功成身退,躲在办公室喝茶。教导主任来巡视,他对他笑,真心的。再不济,他也是个主任,班主任,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总有的。沉住气,给点时间,一切都能圆上。
二〇〇五年,大礼堂依旧保持原样。
金丝绒幕布万年不换,它们悬垂下来,隔一小段就捏个褶,拉上的时候形成一个直立的平面。许多小脚藏在里面,风一吹就四下跑动。空调出风口附近的一小块区域一直在神经质地颤抖。大幕两边挽上去,弧度恰到好处,两爿半圆像极了欧式花窗。所有礼堂的幕布都是同一种红,仿佛经过统一的精准调色,开大灯时活过来,红得仪态万方;在自然光下死去,像风干的黑血。说是酒红,其实不太像酒,从指缝滑过的时候,触感分明,比液体多了些涩重,那是布料特有的柔媚。侧看,细密的短绒朝同一个方向倒伏,蝶翅沾满鳞粉,波光漾出织物的肌理。它们吸饱了音,沉甸甸,需要拧一拧。在哗哗流下万股哀愁之后,重新变得轻盈。边幕是沉静的墨绿,跟酒红相配,散发出一股久不清洗的粉尘味。舞台半人高,下边围了一圈一品红,绿叶衬红叶。她掐下一片,断口有汁液,是真的植物,不是塑料盆栽。一条大红横幅,从这头牵到那头,上面的字很大,字距很匀,跟那些从扩音器里传出来的话一个样。
演出还没开始,礼堂空无一人。评委席上立着一排瓶装饮料,看上去很有活力。以前都是摆一溜茶杯,清一色白瓷,滚水泡绿茶。瓶装饮料太凉,只怕老教师的胃吃不消。她找到了自己的名牌,坐下,拿起饮料,把瓶身擦一擦,确认一下保質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为了防止跟别的饮料混淆,她撕掉了瓶身的包装纸。透明塑料瓶,小小一只,里面的液体晃荡不已,漾出白沫。
观众席的座椅是哑光的暗红,很深,人坐进去就被吃了,只露半个脑袋。为了不遮挡视线,前后座位特意错开。这里的秩序感过于强烈,像放大的点阵图。暗影里的圆角椅背如碑石林立,罩着红丝绒。这个巨大的室内墓场,年代久远,平时肃穆,演出时花团锦簇,灯光一灭,又归于死寂。她踏上台阶,一级一级,迈向礼堂尽头。足音回荡,似乎有好几个不同的自己同时走动。从这一头向前看,舞台成了一张很小的明信片,好像随时可以翻过来,露出洁白的背面、地址栏的横线,以及虚线框出的“贴邮票处”。最后一排离舞台太远,坐在这里的人已经不是观众了,而是若即若离的自由人,可以瞄两眼芝麻大的演员面孔,可以霸几个座位睡大觉,可以迟到早退不被发现。以前她总是坐在第一排,不知道这里的妙处,现在她懂了。侧门还是奶黄色,门闩锈迹斑斑,锁还是以前那一把,黄铜锁,地球牌。与幕布同样质地的酒红窗帘,下摆束起。窗外的广玉兰还在,叶和花都很厚重,枝杈揸在玻璃上,仿佛在窥探。水泥地被踏出一层釉面,墙面粉刷过多次,白得很疲。零星鸟声,听起来失了真。新教学楼启用之后,这里就很静。与记忆一一核对,热闹和喧哗都没有留下痕迹,五年如白驹,在罅隙里悄然跃过。
她坐回观众席第一排中间,正对舞台中轴线。舞台上早就没了J,J可能在北京,或者上海。班主任跳槽去了私立学校,在那里当副校长。她从师范大学毕业,回母校实习。人全换了,大礼堂还在。五年过去了,细节历历在目。那是她学生时代第一次登台表演,也是最后一次。如今,K跟即将拆迁的大礼堂单独待在一起,没有班主任,没有J,也没有经他人吞吐、最终到达她鼻腔的二手烟。
作者简介
何荣,女,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芙蓉》《香港文学》《西湖》《青年文学》《散文》等发表散文及小说,作品入选“岩层”书系、《小说月报》创刊35周年“小说新声特集”。
责任编辑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