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锋 罗元胜 QIAN Feng, LUO Yuansheng
流行病①是建筑与城市空间演化的重要动力,而今流行病史和空间实践领域的研究几乎仍处于平行状态。近年来,这两个领域的交叉研究主要集中在以“疾病图绘”(disease mapping)为代表的“空间流行病学”上,旨在将传染病的时空变异呈现在地图上[1],使人类明确疫情的分布并为城市基础设施的建设提供参考。这一研究思路源自“流行病学之父”约翰·斯诺(John Snow)于1854年对伦敦霍乱流行病危机(cholera outbreak in Soho,London)的有效控制。其具体方法为绘制城市中流行病的空间分布,并据此找出水源与传染源的关联。该发现显著改善了城市空间格局和健康环境[2]。疾病图绘近来很受西方学者们的关注。德弗雷尔·威廉·弗朗西斯(Deverell William Francis)将1924年鼠疫对洛杉矶基础设施的影响进行了图绘分析[3];科赫·汤姆(Koch Tom)认为疾病图绘的根本目的是思考病原体、宿主及疾病扩散间的关系[4];马修·甘迪(Matthew Gandy)则更强调流行病对城市空间的塑造,并称此类城市为“细菌学城市”(bacteriological city)[5]。此外,也有学者对流行病,尤其是新冠疫情所带来的政治、经济和人权问题进行考察。例如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指出“人性化抗疫”对医疗空间的积极影响[6];凯思琳·米勒(Kathleen Millar)则点明了疫情带来的劳工危机直接影响了经济运作和个人生活[7];罗布·华莱士(Rob Wallace)揭示了新冠危机下资本主义城市空间在政治和管理上的弊病[8]。甚至,作为国家空间治理体系的最小细胞,社区的防疫水平与抗疫能力也成为了一项重要议题[9]。
可见,如今对流行病和空间实践之间关系的讨论大多集中在对疫情的控制及其对空间的影响上,即对措施和意义的枚举和阐释,未曾有过历史化二者的关系,并探索其空间概念演变规律的研究。而厘清和梳理此概念对理解由流行病所导致的城市不平等关系、混乱和低效等问题具有重要意义。再者,可以深入认知城市空间发展的规律与历次重大传染病之间的辩证关系。并且,用“空间实践”而非“建筑学”一词能拓宽建筑学与流行病史结合的边界,以将医院、城市和其他相关空间类型均纳入讨论中。故本文着眼于历史化地考察流行病和空间实践的关系,并图解历史上三次重要的传染病如何影响并塑造医疗空间的实践与思考,进而阐述其中人与空间的关系。
“图解”指以可视化的方法对信息进行符号化表达,故与客观描摹事物的图纸不同,它更适用于深刻地探讨事物的本质、发展和规律。首先,图解常用直观的符号来深入分析问题。理查德·洛(Richard K Lowe)将图解定义为“其所指对象的抽象化图形描述[10]”。故图解是思想和实践中的“映射”,既可以是非话语性(non-discursive)的,也可以是话语性(discursive)的[11]。因为它既能解释一个问题本身或勾勒其轮廓,也能作为描述问题如何产生、获得注意、被理解,并最终付诸实施的工具。其次,图解是一个不断进行着的过程,并非旨在穷尽地描绘研究对象。正如德勒兹(Gilles Deleuze)所言,“图解是一种流动的、高度不稳定的,但能以产生变化的方式不断发展的事物”。因此,图解并不执着于解释某一历史时刻或刻意与过去任一时代相呼应。相反,它通过不断颠覆此前旧有的史实(unmaking preceding realities)来创造新历史。故图解对德勒兹而言是一种可引发“持续进化”的抽象机制(abstract machines)。而本文绘制的“疾病图解”(disease diagram)便依靠于该机制,是一个不断进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揭示“传染病”与空间实践的相互作用。
人类对传染病的认知变化表现为对其病因的逐步客体化和对应抗疫措施的逐步主体化。起初人类常将病因与“报应”和“品端”等主观因素相联系。到18世纪,瘴气(miasma)和情绪(humours)失衡均被视为主要致病因,表现为主客体并存的解释。而19世纪末“细菌致病论”的提出和病毒的发现替代了此前的所有解释并将病因彻底客体化。故抗疫策略则相应地逐渐主体化,并更加重视症候。18世纪的欧洲上层阶级常逃往郊区以躲避“瘴气”,穷人则遭放逐。19世纪后期,人们则倾向于创造卫生的居所来降低感染率。而后,疫苗和抗生素的发明使人类以更安全的姿态融入现代生活。但人类依然受困于像艾滋病和新冠肺炎等无法治愈或潜在的传染病,这使我们应历史化地、而非静态地认识传染病与人居环境的关系。因此,对待传染病的措施也应是动态演化的。史蒂夫·辛克利夫(Steve Hinchliffe)的著作《病理性生命:疾病、空间和生命政治》(Pathological Lives: Disease, Space and Biopolitics)受福柯“权力空间”思想的影响,总结了西方历史上三种抗疫模式的图解,分别为驱逐(exclusion)、内化(inclusion)和常规化(normalization):即启蒙时代前将患者视为罪人而强制放逐;启蒙之后以微生物致病源的发现为标志对患者进行内化管理;进而是以疫苗的普及为标志的常规化抗疫。
辛克利夫将“传染病图解”(infectious disease diagram)解释为“一系列有助于我们理解传染病和干预措施的概念和实践[12]”。故其并不重在客观描绘,而在于概念性地反思。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中总结了历史上的三种“传染病范式”(paradigmatic diseases),并以圣经中的“麻风病”(leprosy)、中世纪和近代欧洲的“瘟疫”(plague)和19世纪的“天花”(smallpox)为例。本文并不注重这三种范式的史实考证,而是将其看作一种承载着思考与实践的概念,并表达为一种“存在方式”(modes of being)或“政治术”(political technologies),这样便有了可演变和批评的空间,也进而可以图解。福柯从政治权力出发对这三种范式作了相应的分类:君主的司法权(sovereign or juridical power)、机构的规训权(disciplinary power)和生命政治权(biopolitics)[13]。尤金·萨克(Eugene Thacker)对这三种权力的运作方式作了进一步解释:“第一种以法律(law)为中心;第二种是根据观察(observation)、监视(surveillance)和纠正(correction)来作用;第三种则通过计算(calculation)和干预(intervention)运作”。对这三种权力的解释也巧妙地对应了“驱逐”“内化”和“常规化”的历史化图解。但其相互间并非线性进化或完全替代的关系,而是一种随知识的积累而相互交叠的关系。
据《圣经》记载,麻风病人常被当作活死人(living death)②而惨遭驱逐。虽然中世纪至近代的瘟疫患者仍有部分被驱逐,但已广泛开始实行内化措施了,即在城市内部集中隔离患者而非将其残忍地放逐。然而,禁止交流的隔离措施使法规无所不至地渗透到人类的生活中,从而导致空间的死寂。这相当于通过医疗机构将患者此前因放逐而被迫失去的生存权进而转化为自由和隐私权的丧失,人被简单抽象为“带有姓名、年龄和性别的文件[14]”。如福柯所言,饱受瘟疫之灾的小镇遍布等级、监视和观察。这种监控欲的挥撒也标志着当权者对其治下的人民无孔不入地操纵。萨克还从空间角度对这两种措施展开了详细区分:对麻风病的策略是驱逐和分隔,病人被送到城外的“殖民地”,被社会标榜为“活死人”。而瘟疫则使患者被内化。例如,14世纪许多意大利城市均组建了临时公共卫生委员会来负责港口的建造和对应船只的检疫,并对患者人数进行统计。可见这种“内化”仍带有“驱逐”的色彩,两者最大的差异在于前者有监视和登记等措施,且伴随着疫情后如何将患者重新整合到正常人口中的问题。并且,由“内化”所引发的规训关系进一步落实到空间实践中、尤其是医疗空间实践上,也会自然引发人们对“被规训”的反抗,即:对自由和人本的向往(图1)。
图1 驱逐(惩罚)和内化(规训)的图解Fig.1 the diagrams of exclusion (punishment) and inclusion (discipline)
患者被当作社会异己遭到“驱逐”的现象在古罗马时期就有了,受古希腊医疗传统的影响③,元老院在约公元前293年的流行病期间建造了台伯岛(Tiber Island)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当局决定将患病的奴隶直接遣送至该地,且终生不得返回。到了中世纪,麻风病蔓延至整个欧洲,以至于福柯认为:“麻风病是随着中世纪的结束而逐渐消失的[15]”,故当时对其采取了很多措施。在城市层面,16世纪位于波兰什切青(Szczecin)的圣乔治麻风病院(St.George’s Leprosarium)以主教堂为中心设置了广场,以供病人进行宗教活动。规划者有意将麻风病院布置在离城墙外一箭之遥处,目的是在放逐病人的同时防止疾病向城内传播,也方便接收从其他城市被驱逐的病人。医院外墙的对面则设置了施舍箱,使途经的旅者无须进入病房即可完成慈善捐助。这些空间布局使隔离十分彻底。
在建筑层面,麻风病院的平面设计已非常细致,室内外空间和交通都有严格界定。中世纪医院大多依附于修道院,传染病院也不例外。故以小隔间分隔传染病人的思想也受到加尔都西会(carthusian monastery)④修道院修行方式的影响。克劳海姆(Kururheimer)曾言“其空间构成为一排小棚子或一些零散的单元(厨房、餐厅、教堂)围绕开放的内部庭院排列[16]”。典型的案例为1219年法国克莱蒙费朗(Clermont-Ferrand)附近的一座“加尔都西会教修道院”重建计划(图2)。其平面由东西两大庭院串联,在东庭院周边分布着18个小房间,供修道士修行起居使用。整个建筑群由西向东分别是马厩、宿舍、唱诗班、教堂、公墓和大庭院。从这些大小空间的区分中可以看出私密的隔离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界限,也体现出隔离的彻底和高效。
图2 修道院平面图Fig.2 plan of the monastery
“内化”,即对患者进行统一编排和管理。它在福柯的语境中指从中世纪到近代的瘟疫抗疫模式。在空间实践上表现为中世纪晚期的黑死病隔离所和近代的疯人院(insane asylum)。内化措施在权力上表现为对患者的社会规训。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将其物化为“全景监狱”(panopticon)式的空间组织,并认为该空间模式与医院、疗养院和学校等“机构”(institution)是可比的[17]。建筑由一个环形牢房和一个中央监视塔楼构成,目的是使犯人无处知晓狱警对自己的监视,从而自觉地约束自身行为。首先,它与功能性医院(隔离所)的权力模式一致,全景监狱使罪犯从他律转为自律。同理,此前对麻风病患者的肉体驱逐属他律,而瘟疫隔离所通过将瘟疫知识传达给患者而使其产生自愿被规训的内驱力,进而便利医院的组织管理。医院能单向推进治疗流程,患者只能遵守医嘱的规训。另外,设计思想一致,均是功能性或工具性地强化医院的机构性和机器性、而弱化人本;重视机构对个人的干预(治疗),轻视患者的心理需求和归属感。然而,全景监狱其实也同时萌芽了与规训力相抗衡的人本情怀,这投射为“规训式”医院的一体两面性。既注重管理与训导,也逐渐重视患者的健康。事实上,为保证高效隔离和管理,黑死病房的设计在空间构成上与全景监狱极相似。
《规训与惩罚》中描述了一个17世纪小镇对瘟疫患者的隔离措施:“该镇迅速转变为一个分割的,固定的,冻结的空间,以便将每个人都禁锢在其居所中。该措施将镇上所有人置于互相监督的氛围中从而使该地变成‘乌托邦式的、被完美统治的城市’。”这种空间模式在中世纪黑死病房(plague houses)中屡见不鲜。其特征为拥有大面积的庭院,且常在庭院中间设八角形小教堂负责监控和管理,也作宗教用途,病房则做成小隔间布置在周围。护城河将隔离所与外部城市隔开,因为滨水环境对人类健康福祉有十分重要的影响[18]。例如马拉基亚斯·盖革(Malachias Geiger)于1634年规划的瘟疫隔离所布局十分利于管理和运营:围墙外像护城河的水域将建筑本身变成一座孤岛,并将其与外部健康人口隔开。中央的八角形凉亭与四周的房间构成了十分明确的主从权力关系,这种关系在平面设计上也有明显表达。沿着该平面图两个短边排列的房间面积是其余房间的两倍,仅设有一张床位,是专门为富人设计的。当时的隔离所大多使用此类布局,例如,1488年米兰的检疫站(lazaretto)等(图3)。
图3 边沁设想的全景监狱、盖革的瘟疫医院规划和米兰的检疫站Fig.3 the Panopticon envisioned by Jeremy Bentham, the pest house designed by Malachias Geiger and the lazaretto in Milano
全景监狱在医院建筑上的投射在规训力和人本思想的博弈中显得更加绵密,权利施加的对象从人逐渐转向“症候”,并表现出一体两面性:监视性和人本情怀。这在近代疯人院的发展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首先,福柯说:“精神病人继承了麻风病人所带来的迷信般的恐怖,虽然麻风病在14—17世纪间几乎消散,它所带来的恐惧却萦绕在人们的脑海中,并试图寻找下一个表达这种恐怖的对象[19]。”其次,疯人院与传染病院的设计重点都是病房单元(小隔间,loges)和管理措施。在这两个层面,疯人院的空间格局和权力模式和传染病院是一致的。16世纪欧洲宗教和经济的混乱致使人们努力在17世纪重建法律和秩序,故精神病人出于政治原则被监禁。到18世纪,精神病人又以科学的名义被欺凌,并将其视为因缺乏理性而不知冷暖的动物囚禁于寒冷的牢房中。18世纪末的人道主义在疯人院的治疗中发挥了作用,而19世纪,其建筑形式被新的科学理论和治疗方法所改变。
一方面,疯人院更加尊重患者的自由和人本需求。法国于1785年出台的《管理精神病患者的说明》(Instructions on the Manner of Governing the Insane),保障了精神病患者对新鲜空气和水的需求。疯人院对病房单元的设计尤为重视,早在1557年建造的巴黎小舍疗养院(petites maisons)就命名自为精神病患者和老人准备的约2.74 m或3.66 m见方的小隔间(ou loges)[20]。而后,路易十四于1656年建立了巴黎总医院(hôpital général),并将沙普提厄医院(salpêtrière)和比塞特尔医院(bicêtre)合并其中,分别用以关押女性和男性“受众⑤”。1786年,为了使精神病患者免于脏空气的伤害 ,路易十六令皇家建筑师弗朗索瓦·维耶尔(François Viel)在沙普提厄医院中建造600间新单元病房和两座大型建筑、在比塞特尔医院中通过建造隔间来提升居住质量。另一方面,疯人院中也等级森严。巴黎小舍疗养院中有44间单人病房是为其亲属每年可支付300~400法郎的病患准备的,而其他病房中则混乱地拥挤着400名患者。在沙普提厄医院,还设有用以分隔不同类型病人的栏杆、专为忧郁症患者而设的花园。而在比塞特尔医院中,普通病人没有单独床铺。付费病房不仅有单人床、还配有暖气并允许他们到内院散步[21]。而且,处于疗养状态和普通状态患者也被单独分开。可见,纵然规训式医院中体现着按性别和等级划分的空间秩序,但医院的关注点正从人体转向症候,权力的使用也更理性地指向了病因。
如果说麻风病和瘟疫的图解分别对应了对患者的威权和监视权,天花的图解则集中表达了对症候的关注。天花疫苗以微量致病源为媒介与人体进行持续不断的“危险”互动。其中既有使人类获得健康的希冀,也蕴含着危害生命的可能性。它将医患间的权力进一步内化为人体与病原体的权力关系,也即“生命政治⑥(biopolitics)”,其主导权也相应地从规训权走向生物安全(biosecurity)⑦。并以干预和计算的方式来控制人口健康。故权力的受众走向了更广泛的大众,即常规化(normalisation)了。且抗疫措施也由此前以放逐、规训(治愈)为主,进一步转变为以预防和防治为主。图4清晰地展示了常规化图解的权力关系:社会组织医院,医院对个人施加规训力,医院通过疫苗等手段对大众施加生命政治力,大众个体间表现为常规化。
图4 常规化图解Fig.4: the diagram of normalization
医学的进步提高了人类对疾病的控制力,但对许多潜在的危险,我们依然束手无策。人类曾认为疫苗和抗生素可以完全解决流行病问题,但2001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宣布了病原体存在抗药性,这打破了人们对抗生素的乌托邦幻想。所以,仍然存在大量潜在的和无法治愈的疾病。新冠肺炎所致的诸多社会问题便是很好的例证。首先,世界性的人口流动使其不可能通过预防来阻断;其次,迁移人口中还有大量现代版麻风病人:难民和流浪者。他们没有公民身份而无法被计入官方数据,也因此不具备被社会规训的前提,再者,疫情的突发需要有大量快速建造的应急空间。此外,疫情期间的隔离也使人们重新考虑远程办公和医疗的可行性。继疫苗和抗生素后,人们必须重新开辟一条预防和应急相结合的“防治”空间实践道路。
预防疾病传播最科学的方法是掌握其原理进而对症下药。“循证设计”(evidence-based design,EBD)⑧[22]便应运而生,它不仅能提升医院的物理环境与患者的健康条件,控制医院的内部感染(nosocomial infections)[23],并据此提出空间布局设计的优化策略和路径[24]。还能减轻患者和医务人员的压力、提高安全性,并增强可持续性[25]。瑞典斯科纳大学医院传染病诊所是循证设计的优秀案例并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在病房单元的设计上,坚持51间病房全用单人间的标准,且每间都安装吊顶式升降设备以便患者在房间各处安全行走,降低摔跤风险(图5)。为避免交叉感染,医生、患者、亲属和物资的流线都作了清晰地界定。又因“洗手池的位置和数量是感染率的重要参数[26]”故在病房的准备室、卧室、卫生间和接待室均设置了洗手池(图6)。另外,研究表明,以分散的小护士站负责特定数量的患者具有最佳效果[27]。故医院对其进行了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布局(图7)。另外,由于医院造价昂贵,故在实际建造前曾搭建了1:1的功能样板房,并邀请建筑师同行、医生、患者和市民参与评估。短期内曾有超过125名工作人员到访该样板房,并提供了书面评论。而后建筑师据此进行了细致整改,包括:优化并协调了设备安装方式、进行管道气压测试并更换了门窗。投入使用后,它大大减低了医院内部感染率,证实了循证设计的可靠性,这对后疫情时代的中国医院设计有很好的借鉴意义。
图5 斯科纳大学医院传染病诊所实景及吊顶式升降设备Fig.5: view of the Infectious Diseases Clinic at Skåne University Hospital and ceilingmounted lifting equipment
图7 护士站和办公室的去中心化布置Fig.7: decentralised arrangement of nurses’ stations and offices
疫情爆发的随机性暴露了现代城市公共健康系统与预防突发公共事件机制的诸多不完善之处[28],这迫使人们需强调预防和治疗相结合的空间实践观。2019年末至今的全球新冠疫情与以往的传染病相比有诸多显著差别。第一,新冠疫情期间的“内化”隔离并不强制病人在指定地点接受规训管理,尤其在西方国家,患者甚至被要求在家自愈。但居家隔离限制了居民的正常交往,引发了恐惧、焦虑、抑郁等心理健康问题[29]。第二,此次疫情暴露了全球医疗资源短缺、难以应对大规模的突发性疾病。第三,新冠病毒不会导致所有感染者丧命,轻者可以自愈甚至不表现症状,但它传染性强,有二次传染的危险。面对这一危机,医院在积极配合研发疫苗的同时也要重视其应急措施。
新冠疫情使我们重新思考并实践了快速建造、适应性改造、轻质结构和远程医疗等议题。患者人数的骤增要求医疗系统能快速提供大量应急设施,这不仅关乎疫情本身,也体现了医疗平等的重要性。故“预制式”模块化结构得到了广泛运用。医院建造期一般为两年以上,但分别拥有1 000个床位和1 600个床位的武汉火神山医院和雷神山医院通过模块化建造方法在约两周内便建造完成。此外,出于可持续和未来可预见性(future-proofing)的考虑,也可适应性地改造旧有建筑。例如纽约的贾维茨中心(Javits Center,New York )(图8)已被迅速改造为拥有2 900张病床的医院。伦敦的埃克塞体育中心(ExCel Centre,London)(图9)也转变为可容纳4 000名病人的医院。另外,轻质织物结构也因其便捷性被大量使用,类似于战地医院;例如纽约中央公园的抗疫帐篷(图10)。最后,远程医疗(telemedicine)也发挥了很大作用,它通过手机和家装仪器等终端测量患者的各项健康指标并将数据传输给无名信息中介而后再传到医院,做到高效监控和安全管理,最大程度地避免患者重新落入受“规训的”权力关系中。 长绒护理(PlushCare)和荣威(Everlywell)两家公司均发布了家用新冠测试咨询服务套装和后续的远程治疗服务。因而,新冠疫情必然会促使人类的空间实践往更高效、更微型和更智慧的方向前进。
图8 纽约的贾维茨中心被改造为医院的实景图Fig.8 the hospital transformed by the Javits Center in New York
图9 伦敦的埃克塞医院内景Fig.9 interior view of ExCel Hospital in London
图10 纽约中央公园的轻质临时帐篷医院Fig.10 lightweight makeshift tent hospital in the Central Park,New York
医疗空间实践常着眼于理性的设计方法。而本文的立场是以历史化的方式看待医疗空间的发展。并且,跳脱建筑学学科的局限也很重要,因为这有助于我们更系统地理解当下的挑战(例如新冠或艾滋病等)与空间实践及其相关的社会、政治和经济方面的关系,而非不假思索地陷入技术乌托邦的幻想中而忽略“人”的需求。其次,以疫情为背景、福柯的权力空间哲学为视角来考察医疗空间实践有助于进一步拓宽医疗建筑的研究视野,将此前专注于功能和健康的医疗建筑纳入到更广泛的空间实践范畴中,同时抽象地考察并具体地讨论其对社会的影响和它与患者的关系。此外,本文也十分强调用图解的方法来对研究问题进行全面和深入的思考,图解本身的过程性及其对议题相关因素的整合和不断关联使其永远具有进一步发展和完善的可能,而这种向“更完善”的状态演化的态势也为研究医疗空间实践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
注释:
① 流行病(pandemic)指可感染众多人口的疾病,其内涵大于传染病(infectious disease)。但两者在现实生活中常互相指代,故本文若未做特殊说明亦可互指。
② 《圣经·旧约》的《利未记》 第13章第44—46页记载,麻风病人是不洁的。尽管如此,《圣经》中并未明确对麻风病患者进行道德判断。
③ 古希腊最具代表性的医院类型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患者在此接受“阿斯克勒庇俄斯崇拜仪式”(The Cult of Asclepius)的治疗。
④ 加尔都西会由圣勃路诺(St.Bruno)创立于1084年,是一个很少与外界接触的封闭天主教会。其中公共服务由中央教堂提供而非个体奉献,僧侣的住所归组织管理。可见其中灵修空间的私密性和社区空间的公共性是共生的。这种空间构成其实是与加尔都西会会规相适应的。会规要求修道士修行的宿舍需是独立单元,以保证其独自修行与起居的需要。
⑤ 此处用“受众”一词是因为比塞特尔医院接收所有当时不被社会接纳的人,包括老人、性病患者、癫痫患者和精神病患者,此前的教会医院还会为这些社会弱势群体提供慈善救济,而现在(17世纪),他们不再是慈善机构的接收对象,而是被国家“关押”在沙普提厄医院或比塞特尔医院中受罪的(其中Salpêtrière关押女性,Bicêtre关押男性)。
⑥ 生命政治(biopolitics):米歇尔·福柯在1975—1976年于法兰西学院(Collègede France)发表的系列演讲“必须保卫社会”(Society Must Be Defended)中首次提出了他对“生命政治”的看法。福柯的生命政治概念很大程度上源于他的“生物权力”(biopower)概念以及建立在人口政治之上的“国家权力”(statepower)。他将生命政治学描述为“一种新的技术力量,它以不同的水平,不同的规模存在,且具有不同的影响范围,并且利用了非常不同的手段”。它不仅是一种规训机制(disciplinary mechanism),也能作为控制人口的手段。例如对人口生育率的控制等。
⑦ 生物安全(biosecurity):指通过防止有害生物(病毒,细菌或其他微生物)的传播来最大程度地减小动植物患病的风险。以新冠肺炎为例,它使世界上所有国家和地区都采取了生物安全措施。
⑧ 循证设计(evidence-based design,EBD)普及于1984年乌尔里希(Ulrich)对“关于窗外景色对患者康复的影响”研究。其含义为“基于科学研究来建造建筑物及其物理环境以实现最佳结果的过程”。
图片来源:
图1、4:作者绘制
图2:THOMPSON J D, GOLDIN G.The Hospital: A Social and Architectural History[M].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5: 49.
图3:图a源自BENTHAM J.The Works of Jeremy Bentham[M].London: Simpkin & Marshall, 1843: 172-173.;图b源自JETTER D.Zur Typologie des Pesthauses[J].Sudhoffs Archiv fuer Geschichte der Medizine und der Naturwissenschaften, 1963, 47(3): 300.;图c源自THOMPSON J D, GOLDIN G.The Hospital: A Social and Architectural History[M].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5: 52.
图5:图a源自CASTOR D.Akutmottagningen vid Skånes Universitetssjukhus i Malmö[EB/OL].[2021-08-26].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Akuten_i_Malm%C3%B6%E2%80%93flygbild_06_september_2014.jpg.;图b作者绘制
图6-7:HOLMDAHL T, LANBECK P.Design for the Post-Antibiotic Era: Experiences from a New Building for Infectious Diseases in Malmö,Sweden[J].Health Environments Research and Design Journal, 2013,6(4): 39-44.
图8:LOPEZ T.Corps of Engineers Converts NYC’s Javits Center Into Hospital[EB/OL].[2020-04-01].https://www.defense.gov/News/News-Stories/Article/Article/2133514/corps-of-engineers-convertsnycs-javits-center-into-hospital/.
图9:BBC.Coronavirus: Building NHS Nightingale Hospital London[EB/OL].[2020-03-31].https://www.bbc.com/news/inpictures-52092253.
图10:QUINLAN C.Evangelical Field Hospital Requires Health Workers to Take Anti-Gay Pledge[EB/OL].[2020-04-09].https://americanindependent.com/samaritans-purse-coronavirus-homophobiafranklin-graham-central-park-new-york-city-lgbtq-covid-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