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农村,最早的露天“电影”是皮影戏,我们俗称亮子。是一小块蒙了白布的方框,里面点了蜡烛,映得白布亮堂堂的。锣声响起,鼓点敲起,板胡拉出悠扬的过门,随着一声高亢的亮嗓:“哎——”被艺人操纵着的皮影人物投射在亮子幕布上,唱念做打,一场大戏便开始了。
每年的晚秋,在庄稼收割打碾完毕,新麦子面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农人们喜笑颜开举行卧碌碡仪式时,就有远处的艺人,头戴草帽,身背亮子,毛驴背上驮着演影子戏的全套家什,沿着秋草茂盛的田埂迤逦而来。
卧碌碡是感谢上苍赐予丰收的神圣仪式,马虎不得,必须要唱一次大戏,表示感恩。每个村庄都要请皮影戏,皮影戏班这时候就忙了起来。班主接下一个村又一个村送来的请柬和谢仪,按时间顺序和村庄远近排好场次,重整锣鼓家什,清洗擦拭皮影道具。给金秋时节农人们兴高采烈的卧碌碡仪式送去最热闹的祝福。
得知晚上有皮影戏,整个村庄顿时兴奋起来。姑娘们重新梳理发辫;老奶奶们悄悄地换上压箱底的整齐衣裳;孩子们也不调皮了,变得格外乖顺;生产队长也不骂人了,指挥一群妇女蒸馍馍煮熬饭,准备皮影戏班散场后的宵夜;两口子也不打架了,一个烧火一个擀面,准备早早地吃了饭去看演出。
皮影戏班还未到,人们已经涌到了场院里,紧盯着场院尽头搭起的一顶大帐篷,和帐篷门口的一溜长桌,不知道大戏何时开始。场院里人头攒动,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小媳妇们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孩子们在场院里疯跑。
天黑下来了,皮影戏班也早到了,那亮子幕布映着烛光,可就是等不到皮影人物摇摇摆摆地上场,和那一声高亢嘹亮的“哎——!”
孩子们趴在暗地里,齐声喊:影子匠,你赶紧唱。你不唱,我把你的皮娃娃煨掉炕。
皮影戏终于开始了。不过,能静下心来专心看戏的人不多,场院里依旧乱哄哄的。孩子们虽然不疯跑打闹了,眼睛盯着亮子看,却只看见几个驴皮做的提线小人儿在跳来跳去,不知道他们在表演啥。唱词更是听不懂,因为唱的人拿腔捏调,而且还是书上写的文绉绉的唱词,不似村庄里随便说的大白话。只有极少数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能听懂唱词,并且能欣赏提线皮影依着唱词做出的表演。大多数人就是听个热闹,享受繁忙的秋收过后那段悠闲富足的时光。
后来,就有了露天电影。人们又一下子围起来看露天电影,场院里的气氛更加热烈。因为电影里讲的都是大白话,男女老少都能看懂。最重要的,露天电影不要钱,是文化馆联系电影院义务放映,属于文化下乡。当然,皮影戏也并未因此淘汰,卧碌碡时节不演了,就在正月里演。演出场次更多,从正月初一一直演到二月二龙抬头。皮影戏有皮影戏的好处,锣鼓家什都是现场表演,有代入感。演出剧目有现代戏,也有传统戏。村庄里不乏喜好皮影戏的唱家,到时候,就可以参入进去,亮开嗓子唱几段,有成就感。还有,皮影小人偶虽然都是驴皮或马皮做的,但制作工艺有很大的差别,取皮、剪裁、上色等等过程都显示着工匠的功夫能耐,这也是皮影戏爱好者经常讨论的话题。所以,皮影有着电影无法取代的魅力,在现代社会物质和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皮影戏依旧鲜活地保留着。
我记得我们村庄里最早放的电影是《地道战》《地雷战》《鸡毛信》,还有一部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和一部苏联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我那会儿还小,如果大人不领着,我是没办法从家里走到打麦场上去看电影的。偏偏我的家人都特别忙,忙到无暇在天黑之时,该歇息的时光里看一场电影。我只好坐在自家的炕上,透过窗玻璃倾听从遥远的地方傳来的电影声。
村庄里别的大人小孩都看了电影。一场电影演完,他们要谈论好长时间,并且电影中的台词马上就流行开来。看完《地雷战》,小孩子们玩打仗游戏的时候,扮演日本鬼子的小男孩就会冒出“八格牙路”;看完《鸡毛信》,所有的小孩子冲着村里唯一的羊倌喊:“你的,那个羊的,米西米西的!”气得羊倌老汉捡起石头作势要打他们。
电影《地道战》在我们眼里虽然没有《地雷战》好看,但它的台词却比《地雷战》要经典,最为人们津津乐道。比如早上生产队长分派任务时,说某某某几个到西山湾拔草,某某某几个到大平滩浇水。底下的调皮鬼社员就会接着队长的话说:某某某几个到赵庄、高家庄、马家河子挖地道。马上就有人学电影中汤司令的语气:“高,实在是高!”引来一片哄堂大笑。早上的出工仪式变得格外轻松快乐。
到田野里干活,更是人们谈论电影的最佳场所。手上忙着庄稼,嘴里说着电影。排成一排拔草的妇女说:“瓦西里心诚啊,一疙瘩馍馍还要给婆娘娃娃丢下。”说的是《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故事情节。旁边的妇女深有感触:“就是唦,人家外国的男人就是把女人看得起,把娃娃也当人。”在另一畦地里干活的男人不乐意了:“我们苦死苦活地挣着,还不是为了婆娘娃娃?”又一个小伙子凑上来,铁锨把拄在下巴底下:“外国电影好看,男人女人动不动就抱在一起。”这个话题才是中心话题。于是,更多的人凑了上来,讨论外国人为什么喜欢动不动就抱在一起。越讨论越兴奋,就有人说出不宜见诸文字的话来。有一个人挥舞着铁锨去堵水,冷不丁漫出一句“花儿”:“打了个瓦片亲了个嘴,就像是喝了个冰糖水。”
露天电影,像水一样无声地渗进了我们的村庄,改变着我们的说话方式和生存理念。我们在受到教育的同时,又获得了多少欢乐啊。
老人和妇女们最喜欢看《卖花姑娘》,姑娘们尤其喜欢唱其中的插曲:“买花来哟,买花来哟,朵朵鲜花多娇艳。卖了花儿去买药,治好生病的老妈妈。”足不出户的农村少女,不但会用普通话唱,甚至还会用朝鲜话唱。而村庄里唯一的小学老师,会拉手风琴。他一边抚琴一边忧伤地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的女同学兼恋人,正被父母逼着四处相亲,一心想嫁个城里有工作端铁饭碗的人,看不上他这个代课老师。每当此时,就有了解内情的人在他耳畔喊:“阿米尔,冲啊!”他的学生也跟着帮腔:“阿米尔,冲啊!”他则放下手风琴,站起来大喊:“作业写完了没?”
生产队长专爱看战争片,尤其喜欢《英雄儿女》。当电影中王成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他在银幕前热泪盈眶。他想的是:作为一队之长,如果有阶级敌人破坏生产队的水利设施,或坏分子们胆敢来偷生产队的耕马,他一定会举着铁锨冲在最前面。如果坏分子们穷凶极恶,企图负隅顽抗,他一定会像英雄王成那样高喊:“把我嫑管,先抓住坏人!”
当然,影片的主题曲更是强烈地感染了他,他在第一时间学会了。决定在每天早晨的派工会上就唱这首歌,取代那首唱了几十年的“社员都是向阳花”。如果有的社员不会唱,他会耐心地教给他们唱。不料,他刚一起头:“今天我们唱个新歌,《英雄儿女》里的歌儿!”社员们马上齐声唱了起来:“烽烟滚滚唱英雄……”过了几天,他又启发大家唱《地道战》插曲,大家立即齐声高唱:“太阳出来照四方!”没有人教普通话,跟着电影一学就会。
当然,流传最广,流传时间最长的还是那段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那会儿村庄里很穷,人们的主食以洋芋和青稞面为主,面包不是没吃过,逢年过节的时候亲戚们当作礼品送过来。用棉纸包着,只有四只,掰开后每人分到一小块。面包太暄,放到嘴里还没咀嚼就化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甜味儿。如果哪一天,能放开肚皮吃一次面包就好了。村里的人相信这一天一定会来,他们说起这句台词总是那么笃定,那么有底气。连六十岁的残疾人娘娘保哀叹这辈子受身体拖累,娶不上个媳妇儿,旁边人马上就安慰他:“嫑灰心唦,面包会有的……”
露天电影一部一部地演,新鲜的台词不断地涌现,唯有这段台词,在乡村漫长的时光里流传。因为它带给人们希望,使生活有了盼头。与之相媲美的还有一段台词:“列宁同志已经不发烧了,不咳嗽了,他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如果说“面包会有的”是遥远的希望,那么,“列宁同志不发烧了”就是眼前的喜悦。每当有好事临近,村庄里的年轻人总会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喊:“列宁同志已经不发烧了,不咳嗽了……”直到几十年后,曾经风靡一时的古装情景喜剧《武林外传》,也套用了这句台词,李大嘴站在楼梯上高喊:“同志们,掌柜的醒来了,掌柜的从床上下来了!”让人忍俊不禁。
露天电影给当时的农村带来了无限快乐,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可我从来没有去看过。我跟在大孩子的后面,听他们讲述电影中的内容,唱电影中的插曲,居然把《白毛女》中喜儿的唱段学会了。虽然我听不懂唱词,依葫芦画瓢地胡唱,但我的表情很认真很投入,一板一眼非常严肃。逗得我的舅舅们哈哈大笑。我小时候在外婆家生活,外婆家在村庄里算大户,人口虽然不多,但我的舅舅们厉害,一个当生产队长,一个当民兵队长,还有一个舅舅当兵复员后在公安系統工作,穿公安制服,开偏轮摩托车,要多威风有多威风。他们从来不去看露天电影,嘴上说忙,其实是不想和村里的人挤在一起。
舅舅们看电影都是花钱买票进电影院看。他们发现我如此聪明,居然会唱很多电影里的歌。他们再看电影的时候,就带上了我。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坐在电影院里看了全套的八大样板戏。
有一次,一个舅舅骑自行车带着我去看电影。我的脚不慎被卷到车辐条里,擦伤了一块皮。舅舅赶紧翻身下车,把我抱在怀里,推着车子往医院跑。医生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舅舅很难过,不停地说:“把娃娃疼坏了,把娃娃疼坏了。”抱着我自责得都快要哭了。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上医院,舅舅和医生们都围着我转,我满满地享受了一次被疼爱的感觉。那一幕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光。如今,舅舅已是耄耋老人,他可能早已忘记了这件事情,可我一直牢牢地记着。
后来,村庄里再演露天电影,我就自己跑过去看了。
我第一次来到夜晚的打麦场上。打麦场上人声鼎沸,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幼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巨大的白色幕布已经拉好,电影放映机也已经架好,有两个穿制服的人在调试机器。生产队长陪在一边,把试图围上来看电影机器的人赶散。人们就都围在银幕前,年轻人又唱又跳,把手里的板凳和自行车举起来,投射在银幕上。几十年以后,张艺谋导演的电影《一秒钟》上映,再一次重现了当年看露天电影的场景,勾起我多少回忆啊。我一气儿连着看了三场。
我第一次看的露天电影是《刘三姐》。其实,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是电影的黄金时期,那时候已经拍出了很多好看的电影。我们村庄的人却只喜欢看热闹的、喜庆的,别的都不爱看。当然,很多人心里向往爱情片,比如那会儿风靡一时的《庐山恋》。不过,考虑到村庄里有老人,孩子,有大小辈分。而且村庄里的人相对比较保守,送文化下乡的人尽量不选这些片子,只选老少咸宜能开心快乐的电影。
《刘三姐》堪称这方面的经典。又有唱又有笑,还有骂,嬉笑怒骂全都有,我们都看得津津有味。我很快又学会了其中的两句插曲,等电影散场时,我大声唱着“唱山歌哎,山歌好比春江水。”给自己壮胆,摸着黑走回家去。村人们也都很满意,一致称赞《刘三姐》好看,他们一边给电影放映员敬烟,一边小心地打听下一回放什么片子。放映员嘴上叼着一支烟,耳朵上夹着一支烟,说:《少林寺》。
我们家的村庄,姥姥家的村庄都在城市边上,电影放映队来得很勤,我们差不多每个月就能看一次电影,看电影是乡村主要的娱乐活动。电影开演前,往往都要加映一些别的小片,比如新闻简报,比如针对农村的科普小常识,我们称之为“加片”。我那时候觉得加片比正片还好看,通过这些小电影,我知道了桂林山水、南京长江大桥、武汉长江大桥,还真切地看到了“农业学大寨”中的大寨,“工业学大庆”中的大庆。在大庆石油工人中,我居然听到了说青海方言的人。我小小的心里多么自豪啊,他们就像我的爸爸,离开家乡,到遥远的地方参加祖国建设。加片就像正餐前的开胃小菜,总是那么令人愉悦。
除了新闻简报和祖国建设,加片演得最多的是农村科普小常识。比如家禽牲畜容易患的常见病,以及预防救治的办法;比如田间管理时如何合理安排时间;还比如,夏天如何防止溺水,怎样躲避山坡滚石和泥石流;喷农药时如何做好防护等等。这些知识尽管我从来没有运用过,但丰富了我的人生,使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了更多应付生活的经验。
到下一轮露天电影时,放映员果然带来了《少林寺》。打麦场上人山人海,不但本村的人来了,外村的人也来了好多。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外面的人推来了自行车、架子车,大人小孩站在车上看。更多的小孩爬到草垛上、树梢上、房顶上等着。其实这个距离已经离银幕很远了,几乎看不到什么,小孩子们也是兴趣盎然地翘首等待。
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试图穿过人墙钻到里面。那怎么可能?谁也不肯让一点点缝隙,我急得大哭也没人理我。没有了舅舅们的保护,我孱弱如蚍蜉。后来,我的一位同学马梅英告诉我,她们村也演电影,不过不是《少林寺》,是四个字的电影,不好看,人们都跑到这里来了,那边没人。
我俩当即决定去她们村。管他几个字的电影,只要能看一部完整的片子就好。
马梅英她们村演的电影叫《巴山夜雨》。人不多,稀稀拉拉地站在银幕前,我俩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看了个心满意足。
由于看得投入,我对《巴山夜雨》印象深刻。我才知道,在我的家乡之外,还有如此壮美奇异的景色。我跟着电影中的那条船,饱览了长江三峡。我看见神女峰孤傲挺立着,奇绝而凄美。几十年后,当我真的坐上长江三峡的游艇时,每一个场景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在脑子里重新放映了一遍。我和马梅英一致认为,《巴山夜雨》比《少林寺》好看。马梅英的妈妈是卖酿皮的,但很有见识,她非常赞同我俩的看法,说看电影不能只看热闹,要看电影的全面。我说我们从头到尾都看完了,看得很全面。她说不是这个全面。她很开心,骑着自行车亲自把我送回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有点理解马梅英的妈妈所说的“全面”了。
有一次,我们村演《神秘的大佛》,刘晓庆主演,还有武打场面。村里人再一次倾巢出动,聚集在打麦场上。有几户人家还殷勤地给放映员送去了晚饭,锟锅馍馍、砖包城油花。生产队长则指派一名妇女调面,做拉条儿,炝酸菜。两名放映员坐在放映机前,酣畅而热烈地吃着酸菜拉条儿。那个年月,酸菜拉面是乡村最好的饭食。但我打听到邻近有个村庄今晚上放映《城南旧事》。我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这部电影很好看,我果断地放弃了《神秘的大佛》,想去看《城南旧事》。我拉着上院里一位姐姐的手,死活央求她带我去。她不愿意去,我就保证说《城南旧事》有多好看,比《神秘的大佛》还好看。上院姐姐不相信,说没有谁比刘晓庆好看。除非你把你的有机发卡借我戴几天。那会儿我的爸爸在外地上班,经常会给我们带来村庄里没有的神奇东西。我的有机塑料发卡,就曾惹得全村庄的女孩子眼里冒火。我马上摘下发卡递给她,然后,我俩一路小跑赶到了邻近的村庄。
《城南旧事》真的很好看。直到现在,我也认为这是一部伟大的片子。尤其片中主题曲《送别》,听得我泪流满面。小学三年級的我又震惊又感慨,世上竟有如此优美的文字,文字竟能营造出如此清晰的画面,文字的力量如同一阵阵惊雷,在我心头滚滚而过。
上院的姐姐却认为不好看,白白浪费了她的时间,还耽误了看刘晓庆,她催促我快点回去。电影演完,我才发现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每一步都像走进了万丈深渊。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有严重的夜盲症。邻村到我家虽然不走田埂,不过小河,却也是乡村土路,车马牲畜踩踏出的辙印硬邦邦的,如同路上铺满了石头。上院的姐姐带着气,拉着我脚不点地往前走。我一路走一路摔,在一片漆黑中磕磕绊绊地回了家。灯光下,发现全身泥土,胳膊和腿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再大一点,我明白上院的姐姐为什么那么喜欢刘晓庆了。我也开始喜欢电影中的美女。不过,我看过的电影中,最早以前的美女都是以坏女人或女特务的形象出现的,比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的王丽珍和何文艳;《英雄虎胆》中的阿兰;《羊城暗哨》中的八姑和梅姨。尽管她们在电影中的角色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我还是喜欢看她们。她们穿旗袍,穿高跟鞋,女特务阿兰甚至还穿着一条油光水滑的皮裤,屁股包得紧紧的,身姿曼妙。她们还涂鲜艳的红嘴唇,这些都是那个年代女孩子们所鄙夷的,打扮成这样就是不正经。可是,可是,我偏偏就喜欢看,觉得她们真的很好看。就连《黑三角》中那个卖冰棍的又老又丑的的女特务黄秋兰,她当年烫着大波浪卷抽烟的姿势,也那么令我着迷。受女特务们的影响,我也一直喜欢烫头发穿高跟鞋。
当然,电影中的正面女主角也很好看,比如《党的女儿》中的李玉梅;《闪闪的红星》中潘冬子的妈妈;还有《归心似箭》里齐大爷的女儿玉贞。只是,她们穿得都很正统,不像女特务们打扮得那么妖艳。朴素的形象突出了她们塑造的人物,却也掩盖了她们自身的美。直到电影《小花》出现后,我们才发现,正面人物也可以这么漂亮。赵小花和何翠姑瞬间俘获了无数观众的心。人们如潮水般涌向电影院,一睹她们的风采。两位女主演一炮而红。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我正式成为追星族,尽管那个年代没有追星这个说法。
漂亮的女演员印在挂历上,家家都有一本。我常常趴在桌前望着她们发呆,她们怎么可以这么美?皮肤白得像剥了皮的鸡蛋,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笑,笑得我心都醉了。而她们塑造的角色,更加令我着迷。《高山下的花环》梁三喜的媳妇在大案板上快刀剁菜喂猪的场景,就和我们村庄里的媳妇们一模一样。《大桥下面》那个无依无靠摆缝纫摊为生的秦楠,让我看到了城市中底层人物生存的艰辛和不易。而《牧马人》中的李秀芝,又让我感受到艰难生活中坚强又温情的一面,知道了夫妻之间应当温柔以待。当电影《红高粱》中的九儿在大红花轿中第一次露面时,那圆圆的嘴唇和圆圆的眼睛,让我一下想到了“性感”这个词,尽管才十几岁的我根本不知道性感为何物。我只觉得,她的美,勾人魂魄。
再后来,村庄里的露天电影慢慢地就少了,电视机逐渐进入到寻常百姓家庭,可以天天看电影了。
我们村庄里第一家买电视机的是个屠夫。他可不是农村的屠夫,农村的屠夫平常就是农民,只有腊月里宰猪时节,他才操起刀具,到各家各户宰年猪。所得报酬也不过是一点猪下水和槽头肉,根本买不起当时认为天价的电视机。这个屠夫在肉联厂工作,每个月有工资收入,还有不少的油水可沾。所以,他们家的日子比一般农民要高出一大截子。他们家是村上第一个买烤箱炉子的人,第一个打了全套家具的人,那弹簧和麻袋片做的沙发,把人陷进去后半天站不起来。当然,他们家第一个买电视机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们都涌到他家去看电视,比看露天电影还热闹。屠夫的媳妇提着大茶壶,给坐在炕上和沙发上的客人倒水。我们则挤在角落里,规规矩矩的不敢说话。这个女人原先是从外地逃荒过来的,不知道家乡在哪里。来到村庄后嫁给了又穷又矮其貌不扬的屠夫,吃了上顿没下顿。没想到,时来运转,屠夫被招进肉联厂,成了国家正式职工。都说“跟上秀才了做娘子,跟上屠夫了翻肠子”。她跟上屠夫却比嫁给秀才还风光。屠夫往家里拿的钱是钱,肉是肉,没过多久,就把她养得白白胖胖。屠夫还给她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她大夏天地穿在身上到处显摆。于是,村庄里的人给她送了一个外号,叫“半疯儿”。
半疯儿跟着屠夫过上了富足光鲜的日子,并且享受着这富足带给她的荣耀。她像曾经的电影放映员一样,庄严地打开了那只小匣子,小匣子立刻出现了人影。我们还没看清楚,她又接着拧开关,一拨人影又换成了另一拨人影。每一拨人影都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就想抓住一个直接看,可我不是电视机的主人,我没权力说话。半疯儿也不知道是卖弄,还是真的不会找频道,她把那个电视的耳朵拧来拧去,调了很长时间。终于,屏幕上出现了古装唱戏的画面,有眼尖的人一下认出来了:“铡美案!”大家一致决定,就看《铡美案》。
《铡美案》是京剧,我有点听不懂,再说那个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实在看不清剧中人物的表情。我看了一会儿,就想回去了。我站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听见秦香莲唱了一句:“生死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暗想:半疯儿也算是糟糠之妻了,可她的命多好啊,哪里有一点糟糠的影子?那么不起眼的一个逃荒女子,现在成了村庄里人人羡慕的对象。
到过年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到半疯儿家看了一回电视。因为这一年的春节,山东电视台拍出了一部电视剧《武松》。此前,我断断续续地从同学那里借着看过《水浒传》,我太喜欢武松了,我就想看看电视里活着的武松是个什么样子。
果然拍得很好。尤其打虎那一段,基本上还原了原著的场景。只是,这部剧拍得太温情了,剧中除了张督监等几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其余每个人都被贴上了好人的标签。那个养娘玉兰,被塑造成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在对张督监一番痛斥后,要跟着武松浪迹天涯。武松刚刚杀了好多人,血案在身,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她就悲愤地跳了楼。当美丽的玉兰衣带飘飘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时候,电视里的武松流下了热泪,电视机前的我们也流下了热泪,为玉兰的坚贞不屈而感动。可实际上,玉兰是张督监派在武松身边的奸细,是张督监的帮凶,武松杀了她也不为过。
时光走到了今天,智能手机取代了电视,电视机都成了家中的摆设,露天电影更是销声匿迹很多年了。只是,无所不能眼花缭乱的手机,能取代看露天电影时那份纯真的快乐吗?一部电影看完,每个人都要在脑子里过好多遍,台词都能背下来。现在我们天天举着手机,却连一篇完整的文章都读不下来,只选择看一些碎片化的小视频,看完即忘。
生活不仅需要热闹,生活更需要安静和思考。露天电影没有了,皮影戏却顽强地保留了下来。每到正月,皮影戏班便敲锣打鼓,粉墨登场。当然,这时候的皮影戏班与当年的皮影戏非同日而语。作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皮影戏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关注和喜爱。皮影戏班在社区、广场、农村的百姓大舞台演出,走到哪里都受到热烈欢迎。有一段时间,甚至还拍出了皮影戏的电视剧。
有一年的正月,我在乡下看了一次皮影戏。我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没有拍照,没有录像,只是安静地听皮影戏艺人操纵着提线皮偶唱一出大戏。那天演的是秦腔《三击掌》,我听老艺人用苍凉的嗓子唱:“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在陈曾绝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似这些名人名将名士名相一个一个人夸奖,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贱做栋梁?”听出了一种久远的执着与倔强。
皮影戏班的人全神贯注。提線艺人动作忙乱却又一丝不苟;打鼓艺人耳听八方神情亢奋;拉胡琴的人闭着眼睛陶醉在剧情里;映在亮子上的皮影王宝钏身形俏丽,且歌且舞。我突然想起以前村庄里那些戴着粉红、桃红、大红棉线头巾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为了看一场露天电影,她们早早地做完家务,早早地换上新衣裳,成群结队地走在田埂上,鲜艳的头巾就像是田野上盛开的花朵。
记得在一本什么书上读到过这样一段话:一张巨大的网撒入水中,捞起来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水滴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那么,捞一网水珠也是美好的呀。生活不会永远快乐,但我们曾经拥有过快乐,这就够了。台上的王宝钏衣袂联翩,歌声婉转;田野里的姑娘笑语晏晏,花头巾在飞扬。我已经分不清她们谁是谁了。
【作者简介】贾文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出版有小说集《银簪子》,散文集《老西宁记忆》 《望穿天路》。作品曾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中国企业职工文化大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