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沙河就像一个躺在草地上仰望云天的少女,头枕羊台山,秀发披拂;腰身在大沙河公园,柔软、纤细,曼妙动人;两条大长腿并拢在一起,在深圳湾里濯足。对面是香港的青山,大沙河和它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
大沙河全长13.7公里,约等于人类身高的1.70米,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刚刚好。以前河里多沙,采沙船来来往往,忙于挖沙、采沙,而现在,大沙河里已无沙,只有水,水上也没有采沙船,只有细长轻盈的赛艇。大沙河不再承担“建设”的功能,而只剩下了审美的功能——所有的河都应该是审美的河。
没有人知道世界上最高傲的事物是什么。是树吗?树上有云。是云吗?云上有天。是天吗?天上有月。是月吗?太阳比月亮更大、更亮。那么是太阳吗?太阳之上,还有群星呢。但谁都知道,世界上最卑微的事物,是水。水,无论静止的,还是流动的,无论小小的一洼,还是浩瀚的一泓,都会选择最低的地方歇脚或经过,而把高处让给花草、树木、飞鸟、桥梁、房屋、人类去占领和享受。河流的低,不是低到了尘埃里,而是低到了尘埃之下。但它并不难过或自暴自弃。这毕竟是它自己的选择,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但河流并不需要跪着走路。它已经发现了低处的乐趣,它舒舒服服、快快乐乐地待在这里,春沐风,夏看云,秋赏明月,冬映碧空。此间乐,不思蜀。
河流会的动作不多,不像鸟那样会飞、会停、会鸣叫、会筑巢,也不像人那样会走、会坐、会握手、会说话、会拔剑、会骑马、会吹笛子、会勺子点球、会把自己喜欢的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河流只会流淌、回旋、转弯、溅起大大小小的浪花,其中流淌占据了全部动作的90%以上。但就是凭着这些简单的动作,河流完美地塑造了自己活泼好动、爱唱爱笑的个性,让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种族的人一看到它就喜欢上了,一喜欢就是一辈子。
有河流的城市是幸福的。深圳有许多河流:深圳河,福田河,龙岗河,茅洲河,观澜河……但最美的是大沙河。每一条河流都会增加深圳的幸福指数,大沙河的贡献最多。大沙河从北向南,一路欢歌,让城市静中有动,实中有虚,逸趣横生。在大沙河流经的地方,山林清润,花草繁茂,鸥鹭翩跹。人们来到这里,褪去了身份的羁绊和工作的纠缠,轻轻松松地做回了自己: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或一个孩子。散步,赏花,听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还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忘掉的?
河水流日夜,客心喜未央。比起山,河流带给人的喜悦更多,也更纯粹。河水清澈,可以洗我心;河水荡漾,荡漾即自由。在大沙河,倚在栏杆上,人看着水,水映着人,五分钟、十分钟,人就变成了水,或者具有了水的属性,开始跟着河里的水一起流淌、回旋、张望、歌唱,不高兴也高兴起来。
在大沙河,所有的人都是孩子,所有的悲伤都是犯罪。
有水的地方就有花。大沙河是花的河流。朱槿、凌霄、紫薇、马缨丹、夹竹桃、蓝花丹、金鸡菊、龙船花、鬼针草、马鞭草、使君子、簕杜鹃、紫花风铃木……简直是月月开花,天天有花,步步生花。河流原本没有颜色,或者说,它的颜色是由别人决定的:水藻多会呈现绿色,泥沙多会呈现黄色,映入蓝天则变成蓝色,映入白云则会显现为白色。有了花的映衬,大沙河就变成了彩色。朱槿的红,金鸡菊的黄,蓝花丹的蓝,鬼针草的白,夹竹桃的粉,马鞭草的紫……纷纷倒映在水中。水冲洗着花,让花变得更嫣润、更柔潔,也更漂亮了。水用花做成裙子,自己设计,自己剪裁,自己缝制,很快就做好了。白天,水穿着新衣服,在人前显摆,人们在岸上指指点点,水听不懂人的语言,但知道是在说它,脸上微微一红。晚上,水把裙子脱下来,小心翼翼地藏到河底,第二天接着穿。
花也不吃亏。世界上的花无有不美,只是有一些比另一些更美而已。但花很少能欣赏到自己的美。花没有镜子,无法对镜自照。它们的美,人知道,鸟知道,云知道,它们的邻居知道,甚至路过的风也知道,唯有它们自己不知道。现在好了,大沙河就是一面长长的镜子,借助这面镜子,所有的花都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身高,胖瘦,颜色,姿态,表情……一览无余。照过镜子之后,所有的花都更爱自己了。
花对风既爱又恨。爱的是,风一来,花与枝叶一起,摇曳生姿,平添了几丝灵动与妖娆;但是,风也吹皱了水面,把水中的花影打乱了,揉碎了,花暂时看不到自己的美丽了。花是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自己的美丽的。但水却十分欢迎风的到来,无论风小风大。小风会吹出微妙的涟漪,像水在轻轻地呼吸,一呼一吸,一起一伏,看得人内心柔软;大风会制造出无数浪花,一卷一伏,一溅一漾,前一朵浪花刚落下,后一朵浪花就诞生了,同样的款式,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好看,人看着浪花,心中开了花。这些浪花一朵一朵地向下游流去,从“河畔剧场”到“咖啡艺廊”,从“昆虫之家”到“悠时光环保书吧”,直到流进它们最后的归宿——深圳湾。深圳湾里的浪要大得多,但每一个大浪里都包含了来自大沙河的小浪花。
风吹起涟漪,制造了浪花,也带来了云。每一条河流都是收藏家,它们既收藏花影,也收藏鸟声,但它们最喜欢收藏的,是天上的云。在大沙河的收藏室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云:卷云、卷积云、高积云、积雨云、层云。云是世界上最善变的事物之一。杜甫有诗说:“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因此,人们很少能够收集到自己想要的云,因为当你想要的那朵云出现时,还没来得及举起相机,它已经变成了另一朵云。但大沙河却无此烦扰,它的镜头一直开着,每一秒钟都在寻找,都在捕捉。天上有个风吹云动,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因此,它总能搜集到新鲜的云,奇异的云,稀有的云。大沙河尤其对高云族情有独钟。那些飘荡在高空中的云,或如丝,或似絮,或呈鳞片形,或作堡垒状,但却有个共同之处:都是白色的。大沙河的收藏室里,到处充溢着明亮的白色。白色太多了,影响到水的颜色,大沙河的水越来越清亮,越来越透明。大沙河也喜欢搜集朝霞和晚霞,而且,它喜欢把朝霞和晚霞放在一起,让它们同时发出炫目的光彩。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有诗云:“除非朝霞有一天赶上晚霞。”其实在大沙河的收藏室里,朝霞不但赶上了晚霞,甚至还和晚霞成了邻居、朋友、家人。在异想天开这一点上,再伟大的诗人,也比不上一条河流。
大沙河是河流中的河流,诗歌中的诗歌。有时候,它是中国的绝句、七律、词或曲,有时候,它变身为日本的俳句,有时候,它也会尝试一下欧洲的十四行诗。它可以在各种形式、各种语言和各种风格之间自由穿梭,像鱼在水中或鸟在林中穿梭一样。它可以用自己的一切部位作诗,比如水:“澹澹春水暖,东风生绿蒲。”(白居易)比如岸:“马嘶人语春风岸,芳草绵绵。”(冯延巳)比如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特朗斯特罗姆)但它最满意的,是一首题为“白鹭”的诗。这只白鹭总是出现在大沙河,以至于它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大沙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有时站在一块石头上,有时隐身于桥下或草丛中,有时在漫步,有时在飞翔,但更多的时候,它只是肃立于水中,洁白,精练,优雅。水面上映出另一个自己。也许它在思考:这是我吗?如果这是我,那水中跟我一模一样的又是谁?如果它是我,那我又是谁?如果我是它,那谁又是我?就这样,它站在那里整整一个小时,冥思苦索,须发成霜,还是没找到满意的答案。于是它扭了一下脖子,拍拍翅膀,飞走了。水中的白鹭也扭了一下脖子,拍拍翅膀,飞走了。它们动作一致,方向一致,只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下,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远。“一只白鹭白色的喘息使∕飞行进入画面,然后用它笨拙的脚步∕摇摇晃晃地站立,那么笔直,白鹭的象征!”(沃尔科特)大沙河经常默诵这几句诗,引以为得意之作。
昨天的大沙河与今天的大沙河,不是同一条河。时间变了,天气变了,河邊的花和草变了,树上的鸟也老了一天,可能还有新的鸟飞来,而走在河边的人,每一天都不一样,年龄、姿态、表情和思想,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环境变化这么大,大沙河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而大沙河原本就一直在流,每一秒钟,此处的河水已经成了别处的河水,而别处的河水,也将被新的河水所取代,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但大沙河仍然是大沙河,永远是大沙河,就像李白永远是李白,月亮永远是月亮。大沙河在流淌,但河床还是那道河床,岸还是那两条岸。大沙河吸收了时间和天气,也吸收了花香和鸟影,更吸收了人的凝视与时间的抚摩,它只是变得丰富了,成熟了,稳重了。河流有河流的性情,河流有河流的智慧。现在的大沙河,已经是婷婷的少女,有着自己的见解和追求,她表情温柔,动作优雅,声音不高却清脆响亮,未语先笑。
【作者简介】李瑄,曾用笔名白也、笑笑书生。曾在《深圳女报》《中华读书报》《作品》《星火》《山东文学》《北方文学》《星星诗刊》《散文诗世界》《文学自由谈》《深圳青年》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10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关不上的门》、城市文化随笔《媚眼看深圳》。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奖、深圳十大佳著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