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飞
(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
1997 年,美国叙事学家戴维·赫尔曼(David Herman)提出“后经典叙事学”,标志着西方叙事研究正式进入后经典阶段。叙事学的发展动向和整体形态在此阶段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比较显性的特征是,涌现出了女性主义叙事学、修辞性叙事学、认知叙事学,以及非自然叙事学等几大主流叙事研究新范式。这些新的叙事研究范式各有千秋,不但产生了不少先进的叙事理论成果,推动了叙事诗学的建构,同时也为阐释形态多元的叙事文本提供了分析工具和批评视角,给文学研究带来了新鲜气息。与此同时,在上述主流叙事研究范式的间隙,我们还可以发现诸如后殖民主义叙事学、可能世界叙事学、数字叙事研究等富有新意并饱含发展潜力的叙事研究领域。如何精准把握西方叙事学自新世纪以来所呈现出的众声喧哗的迹象似乎是一个重要问题。实际上,众多学者就后经典阶段的多元化叙事研究路径和百花齐放式的发展趋势提出了多种不同的主张,他们大多强调叙事研究在这一时期的诸多“转向”,如语境主义转向①See Roy Sommer,Contextualism Revisited:A Survey (and Defense) of Postcolonial and Intercultural Narratologies,Journal of Literary Theory,vol.1,no.1,2007,pp.61-79.、跨文化转向②See Susan Friedman,Towards a Transnational Turn in Narrative Theory:Literary Narratives,Traveling Tropes,and the Case of Virginia Woolf and the Tagores,Narrative,vol.19,no.1,2011,pp.1-32.、伦理转向③See Ansgar Nünning,Narratology and Ethical Criticism: Strange Bed-fellows or Natural Allies?Forum for World Literature Studies,vol.7,no.1,2015,pp.15-40.、比较转向④See Shang Biwu,Toward a Comparative Narratology:A Chinese Perspective,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vol.54,no.1,2017,pp.63-92.等等,不一而足。这类理解虽然都有各自的道理,但似乎只能描述后经典叙事学的众多研究范式或路径的某一方向,因此不能击中要害,把握西方叙事学在其后经典阶段的根本特征和核心逻辑。本文以叙事学从其经典阶段向后经典阶段转型为基本的背景参照,考察经典叙事学中的结构主义叙事理论的“本质主义”及其困境,并以后经典叙事学中的非自然叙事学为个案,论述“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范式在西方叙事学界的兴起,并尝试探讨其启发价值。
“对于任何问题作精密的思考,第一桩要事是正名定义,作浅近而却基本的分析工作。文艺方面许多无谓的争执和误解都起于名不正、义不定,条理没有分析清楚,以至于各方争辩所指的要点不能接头,思想就因而不能缜密中肯。”[1]在讨论结构主义叙事理论中的“本质主义”之前,有必要首先界定“本质主义”及“反本质主义”两个概念在本文的涵义。“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实际上是非常庞杂和复杂的概念,涉及哲学、文学、历史、人类学等诸多学科领域,倘若要对其来龙去脉作一番详尽的考察,势必会使本文偏离其所要论述的基本问题。这里需要搞清楚的是其在本文当中的确切内涵。
总体来讲,“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认为任何事物都含有某些特定的“本质”特征,而这些本质特征能够界定事物的基本属性和功能。①See Richard Cartwright,Some Remarks on Essentialism,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vol.65,no.20,1968,p.615.这意味着那些“非本质”的特征只是附属要素,并不像本质特征一样不可或缺。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认为,认知活动的根本任务是要去把握那些能够界定事物属性和功能的“本质”。实际上,这种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自20世纪中叶以来招致了不少批判和质疑,这类批判和质疑共同构成20 世纪盛行于西方哲学和文艺批评界的“反本质主义”思潮。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语言游戏”、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反“罗格斯中心主义”,以及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反“宏大叙事”则是西方反本质主义思想谱系中的关键节点。②参见章辉《反本质主义思维与文学理论知识的生产》,《文学评论》,2007年第5期,第19页。
新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界就文艺学中的“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问题展开了多元化的学术争鸣,这俨然构成中国文艺理论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学术事件。其持续时间较长,直到今天还有对该问题的相关讨论。有学者认为,“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之争为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艺理论探究“提供了一个涵盖面极其广、综合程度极高的问题域或话语场”[2]。围绕文学研究中究竟应该坚持“本质主义”还是“反本质主义”的问题,国内文艺理论界在思想的碰撞中产生了不少新见,推动了新世纪以来国内的文艺理论研究。在朱立元看来,所谓的“本质主义”,是指“那种认为一切事物、现象都具有单一、绝对、固定不变的本质,因而学术研究以寻求这唯一本质为根本目的的思维方式”[3]。陶东风在批判国内文艺研究中盛行的“本质主义”时指出,文艺研究中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把文学视作一种具有‘普遍规律’‘固定本质’的实体,它不是在特定的语境中提出并讨论文学理论的具体问题,而是先验地假定了‘问题’及其‘答案’,并相信只要掌握了正确、科学的方法,就可以把握这种‘普遍规律’‘固有本质’,从而生产出普遍有效的文艺学‘绝对真理’”[4]。
叙事学研究中的“本质主义”思维同样如此。它试图通过对叙事文本作形式分析来把握叙事的本质规律,并认为叙事分析能够从多样性的叙事实践中抽取出某种普遍性的叙事模式,而这种模式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广泛的适用性,构成了根植于纷繁复杂的叙事实践中的母结构。以结构主义叙事学为代表的西方传统叙事理论研究带有较为明显的“本质主义”色彩。结构主义叙事学受结构主义语言学启发,旨在探究叙事文本中的结构程式,无论是普罗普式的对被叙述故事的整体语法和发展逻辑的研究,还是热奈特式的对叙述话语和被表达对象之间的结构关系的研究,都体现出了捕捉叙事本质结构的强烈诉求。
法国《交际》杂志在1966 年第8 期以“符号学研究——叙事作品结构分析”(Recherches Sémiologiques: L’analyse Structurale du Récit)为题刊发专栏,这标志着叙事学的历史出场。在其经典阶段,叙事学可以被视为是受“文学科学主义”和“结构主义”双重刺激而产生的一门学科,③See Gerald Prince,Classical or/and Postclassical Narratology,L’Esprit Créateur,vol.48,no.2,2008,p.115.而法国结构主义者则是叙事学草创时期的中坚力量。法国结构主义者格雷马斯(A. J. Greimas)和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法籍保加利亚人)以俄国民俗学家普罗普(Vladimir Propp)的民间故事结构分析为基础,同时借鉴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对于神话的深层结构的研究,着重探讨了叙事的普遍语法。格雷马斯试图通过对句子结构作语义分析来发现统领叙事文本的普遍叙事模式,托多罗则在《〈十日谈〉的语法》(Grammaire du Décaméron, Mouton, 1969)一书中尝试将叙事文本中的所述人物、事件和特征等实体转化为语法中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以此对故事进行结构化分析。相比之下,另一位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先驱人物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则更强调叙事理论的实用性,他的《叙事话语》(Narrative Discourse:An Essay in Metho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0)以具体的小说文本为基础,建构了一套系统描述叙事文本的理论模式,为读者提供一套能够运用于分析作品的更为有效的叙事学。
区分“发布拉”和“休热特”(即“故事”和“话语”)对于结构主义叙事学而言极为重要,这种区分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现代叙事学的根本基础。所谓“故事”,就是叙事文本所讲述的内容,而“话语”则是讲述故事内容的文本。在对叙事的“故事”和“话语”进行区分的基础上,叙事学确定了诸多研究方向。这种区分方式对于叙事研究之所以至关重要,是因为它暗示了三个问题:第一,“叙事的诸多元素构成了两类不同的组合”:一是集于“故事”概念之下的事件、人物和场景,二是集于“话语”概念之下被用于呈现这些元素的手段;第二,“这两类组合中诸元素之间的关系会因不同的叙事而产生极大的变化”;第三,“同一则叙事通过跨越不同媒介能够产生不同的版本”[5],即当叙事从一种媒介转换到另一种媒介时,其主要的变化乃是发生于话语层面而非故事层面。以色列特拉维夫叙事学派的代表人物梅尔·斯滕(Meir Sternberg)伯格曾隐晦地强调了这种区分对叙事理论的重要性。他论述到:“行动性话语,不管是文学的、历史的,还是电影的,都预先假定了时间的延续性,这便自然为整个话语提供了连贯性原则,它使得叙述者能够根据故事中事件的发展轨迹去建构其自身的演进顺序。”[6]斯滕伯格所谓的“连贯性原则”和“演进顺序”实际上就是读者能够从叙事文本中推导出的一种故事发展逻辑,是读者阅读文本后的一种再叙述化,即从特定的叙事“话语”中推导出相应的“故事”。
结构主义叙事理论通过把五花八门的文学现象之间的共性抽取出来,得出了较为系统且容易把握的结构模式,为理解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提供了一条捷径。与此同时,结构主义叙事学尝试借用语言学的相关理论,对文学文本作有条有理的结构研究,这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文学研究的严谨性和科学化,从而建立了叙事学这门学科。另外,经典时期的叙事理论家建构了一套严密的理论系统,正是这一理论系统构成了叙事学这一门学科的根基,为后续的叙事理论研究者提供了进一步探索的起点,同时也为叙事学后来的勃兴铺设了一条稳固的路基。从更为广阔的知识谱系学的角度看,作为结构主义文论的一个重要部分,结构主义叙事学实际上也构成了一种“思想范式”,通过作为“诗学范式”与“阐释学范式”“现象学范式”“社会学范式”[7]之间互动与对话,深入参与了20世纪风起云涌的世界文学理论的建构。
但应该指出,结构主义叙事学所倡导的从宏观上探查叙事文本的总体性结构的假设实际上可能遮蔽特殊的个体意义,容易走向过度概括、化繁为简的“本质主义”极端。结构主义叙事学家大多尝试通过对叙事作品作叙事形式的分析来探究叙事的本质,从较为“科学”的角度去阐释叙事文本的形式结构,这种高度概括的结构分析方法可能会遮蔽具体文本虚构艺术的复杂性,同时也可能由于过分强调形式结构而忽略文本产生的历史语境,遗漏粘附于文本的文化因素。如张隆溪所言:“这种追寻基本故事的努力使结构主义叙事学显然趋于简单化和抽象化,离文学的具体性越来越远,也就逐渐脱离文学中丰富的内容。”[8]此外,为了便于总结规律和发现普遍叙事语法,结构主义叙事理论研究实际上只是诉诸极其窄化的文本范围,往往在研究对象上仅仅局限于有利于抽取模式的叙事文本。由于其研究的目标是要发现叙事文本中的普遍语法,建构一套标准化的叙事模型,故选择拥有清晰可循的人物构成、事件组合、时间结构、情节发展的文本就显得尤其重要,这也是为什么结构主义叙事学家大多以民间故事、神话、现实主义作品等叙事文本作为分析对象的原因。如果将结构主义叙事理论实际运用于叙事文本的分析,尤其是用于分析现代主义晚期及后现代主义时期的实验性文本,其解读文本的有效性往往捉襟见肘,显示出结构主义叙事理论的一大流弊,即理论模式与实践批评之间的脱节。虽然结构主义叙事理论为叙事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建立做出了重要贡献,但这种“本质主义”式的叙事研究路径存在固有的局限性。若是一味地强调叙事的本质结构,我们就仿佛为叙事研究预设了一个先验的框架,这可能将虚构叙事中纷繁复杂、变化万千的故事世界简化为一条干瘪无味的叙事语法或世界建构模式,对个体意义形成遮蔽效应。
作为对“本质主义”叙事研究范式的反拨,当代西方叙事学界正在兴起一股“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的潮流。“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的思维模式对结构主义叙事研究范式的高度概括性和普遍实用性提出质疑,通过把个别、特殊、边缘的叙事实践拉回叙事理论建构的文本库,并在过程中强调隐匿或依附于叙事文本内外的历史主义、意识形态和伦理内涵,力图拓展叙事研究的范畴和视野。与结构主义叙事学寻求自上而下式的叙事形式分析的研究路径不同,“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往往关注的是如何理解“非自然”的实验性叙事的独特形式结构,以及“嵌入具体文化和历史语境中的具体文本的具体特征”[9]。女性主义叙事学、非自然叙事学、后殖民主义叙事学是当下“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的主要代表派别,其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都试图以扬弃的方式,在吸纳现有叙事理论中的有益成果的基础上,批判现有叙事理论对性别书写或边缘叙事中的历史主义和意识形态的遮蔽效应,并尝试探寻叙事文本的形式美学与意义指涉之间的契合。
从2006 年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出版《非自然的声音:现当代小说中的极端化叙述》(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6)一书以来,非自然叙事学已经走过了十来年的发展历程。非自然叙事学作为一个后经典叙事学派的迅速崛起是过去十来年西方叙事学界一大引人瞩目的现象。紧随西方叙事学“后经典转向”的滔滔大潮,非自然叙事学在理论建构和实践批评方面都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绩。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伊始,西方叙事学界对非自然叙事的研究表现出极大兴趣,对其探讨的热度不断增强。其中具有标志性的学术事件是,文学研究领域的著名国际期刊《文体》(Style)在2016 年第4期以专题论坛的形式,隆重推出了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的专题讨论。杰拉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玛丽-劳勒·瑞安(Marie-Laure Ryan)、申丹等知名叙事学家就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关于非自然叙事学的理论观点展开了激烈的学术论战。非自然叙事学在后经典叙事学整体图谱中的迅速崛起也从侧面反应了它作为一个新兴叙事研究范式的生命力。应该说,时至今日,非自然叙事学已经“成为一支与修辞性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认知叙事学比肩齐名的后经典叙事学流派”[10]。
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非自然叙事学究竟在哪些层面上体现了“反本质主义”?首先,从研究出发点来看,非自然叙事学区分了“模仿叙事”和“反模仿叙事”。在此基础上,非自然叙事学家试图通过聚焦“反模仿叙事”来建构具有补充性质的叙事理论模式,以使得叙事理论更加完整。在非自然叙事学创始人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看来,“非自然叙事”就等同于“反模仿叙事”。他把“模仿叙事”界定为“那些效仿非虚构叙事,或与非虚构叙事极为相似的虚构作品”,它们“系统性地以可辨认的方式去描述我们的经验世界”[11]。与“模仿叙事”相对,“非自然叙事”则指“包含反模仿事件、人物、场景或叙述行为的叙事”,它们不但“违反非虚构叙事的预设、现实主义的实践,或其他建立在非虚构叙事基础之上的诗学”,还“超越了现存已经建立的文类规约”[12]。从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关于“非自然叙事”的定义不难看出,他将虚构叙事划分为“模仿叙事”和“反模仿叙事”两大类别,而这构成了非自然叙事学研究的基本出发点。非自然叙事学家们认为,现有叙事理论的建构忽略了文学史上广泛存在的“反模仿叙事”,因而它不能有效解释后现代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实验性叙事策略,叙事理论本身也就不完整。为了使得叙事理论更加具有解释力,叙事理论研究必须对“反模仿叙事”展开系统而广泛的探讨。
如前所述,结构主义叙事学围绕叙事的本质对叙事文本作形式和结构分析,力图发现叙事的普遍性规则。为了总结普遍性叙事语法的便利,结构主义叙事学家往往选择的文本大多属于现实主义的模仿叙事,因为这类叙事有一条明确的故事发展线索,其中的人物、时间、情节等叙事要素都符合经验世界的整体认知框架。然而,由于“文学本身在不断地进化,创造性的新文学形式持续涌现,其中有不少作品以原创性的方式去挑战模仿的规约”[13]。非自然叙事文本挑战了模仿叙事理论的边界,颠覆了结构主义叙事学基于模仿叙事文本建构的一系列理论假设,所以围绕反模仿叙事去建构叙事理论就成为非自然叙事学的主要任务。非自然叙事学就是要通过聚焦这类反常规的叙事实践来扩充叙事理论建构的文本库,由此挣脱模仿主义的羁绊。
其次,从研究路径来看,非自然叙事诗学的建构实际上是建立在质疑现有叙事理论的普适性这一基础之上的,它旨在以大量的反模仿叙事为对象,通过归纳式的研究方法去建构具有补充性质的非自然叙事理论。这种“反本质主义”的叙事研究视角摒弃了从部分叙事作品中建构高度概括的叙事理论模式的思路,有效规避了对离奇的非自然叙事文本视而不见的问题,开始对那些特殊的反常规叙事实践给予理论关注。不难看出,非自然叙事学具有一种明显的反本质、崇尚个别和特殊的倾向。虽然其理论探索是为了补充现有的叙事理论,以建构更为完整和综合的叙事理论为目标,但是非自然叙事学总是以个别和特殊的叙事现象作为其思考的出发点。按照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的话说,他的目标“不是提供一些可供选择的、少数派的,或是后现代主义诗学,而是要去展示一个完整而全面的叙事理论该有的样态”[14]。这意味着他所提倡的非自然叙事研究路径并不是要否认现有叙事理论的成果,更不是以釜底抽薪式的激进主义为导向,做另起炉灶式的颠覆性叙事理论建构工作。其目的是要拓展叙事研究的范畴,通过发掘在主流叙事建构过程中被忽略的叙事实践,在原有叙事理论中汲取有效的理论滋养,建构反模仿叙事理论,增强叙事理论的整体有效性和解释力。换言之,非自然叙事学并不是从某种普遍意义上去重新审视“叙事”,进而建构新的叙事理论,而是通过摒弃将“叙事”界定为携带某种固有本质的实体的思维模式,关注不同叙事文本的具体特征,考察反模仿叙事这种特定的叙事实践。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非自然叙事学并不是以“本质主义”为导向,而是一种“反本质主义”的研究范式。
“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以质疑根植于结构主义叙事研究范式之中的普遍实用性为出发点,把长期被叙事理论研究所忽略的个别、特殊、边缘的叙事文本作为考察对象,借助现有叙事理论中的有益资源,对这类叙事文本作形式方面的分析,过程中既有崭新的叙事模式开拓,也有通过修正或颠覆传统叙事理论而作出的概念修正。“反本质主义”叙事理论研究同样在研究过程中关注叙事中的语境主义、意识形态、伦理内涵等具体因素,细查它们如何与叙事的形式结构发生关联,以此来发挥叙事理论的实践批评效用,验证叙事理论模式对叙事实践的解释力道。总体看来,这种“反本质主义”的叙事研究范式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启发价值。
首先,拓展叙事研究的范畴,进一步推进叙事诗学建构。赫尔曼(David Herman)认为,叙事学家一般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推动叙事研究:其一是“重新思考叙事研究的基本概念和方法”,其二是“开辟新的不断出现的研究领域”[15]。应该说,赫尔曼(David Herman)的观点是中肯的。叙事学在过去十来年间也基本上是从这两个方面不断开拓前行的。新世纪以来,一方面,聚焦、隐含作者、不可靠叙述等基本叙事概念被持续阐发、辩护、修正、解构,新的理论概念和主张层出不穷,不但进一步扩充了现有的叙事批评工具库,极大地丰富了关于叙事基本问题的探讨,还以学术交流和争鸣的方式保持了叙事学作为一门学科的活力。另一方面,叙事学家通过从其它学科领域汲取养分,把其它学科的相关理论资源嫁接至叙事理论研究,激发出了不少新的理论创建,铸就了认知叙事学(认知科学与叙事研究)、女性主义叙事学(性别研究与叙事研究)、后殖民叙事学(后殖民研究与叙事研究)等后经典叙事学派的蓬勃兴起。除此之外,开辟新的叙事研究领域也是后经典叙事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当下的叙事研究已经不再拘泥于某种单一的文类或媒介形态,叙事研究越来越注重跨媒介和跨文类的探究,这拓展了叙事研究的范畴,给新的叙事理论的生长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土壤。
“反本质主义”叙事理论研究同样具有拓展叙事研究范畴和推进叙事理论建构的作用。“反本质主义”叙事理论研究在考察对象上超越了传统叙事理论早已有较多着墨的经典文本,转而关注特殊的、边缘的、非经典叙事实践或“非小说”文本形态,这将大大拓展叙事研究对象的边界,把原来被叙事研究所忽略的叙事文本纳入到叙事理论建构的版图当中,为叙事理论的建构提供新的可能性。另外,这种叙事研究新范式以实验性的反常规叙事文本为叙事理论建构的基础,通过考察这类特殊叙事实践中的结构模式,对现有的叙事理论中的部分叙事概念、观点和模型提出修正,甚至是解构,因此也具有优化和推进叙事理论建构的重要意义。
其次,还原文学叙事的复杂性,为多样性的叙事实践提供解释模式和分析工具,深化读者对叙事作品的理解和阐释。传统的结构主义叙事理论研究旨在发现叙事文本的叙事语法,试图围绕叙事的本质去分析叙事的根本结构,这难免具有以偏概全和遗漏细节的问题,可能忽略文学叙事的复杂性,遮蔽具体叙事产生和运作的历史语境及其中蕴含的意识形态。在众多叙事文类中,小说应该是最为复杂的一种叙事,实验性小说则更为复杂。从文类的扩张和叙事策略的演进来看,小说叙事的复杂性还体现在它对诉诸创新性的叙事策略乐此不疲,不断更新着故事世界的呈现方式,这对现存叙事理论模式带来持续的挑战。因此,如果不对既有叙事理论概念和模式加以更新,那么固有的理论框架也不能对变动中的叙事文本作出有效的解读,在面对层出不穷的故事讲述方式的复杂性时显得乏力。
“反本质主义”叙事理论研究则能够通过关注进化中的叙事实践来还原其复杂性,突出这类叙事文本的叙事手法的新颖和独创。以非自然叙事学为例,针对实验性叙事实践中常见的反常规叙事文本难以为人所理解的问题,非自然叙事学家亨利克·斯科夫·尼尔森(Henrik Skov Nielsen)提出了“非自然化阅读”策略。所谓的“非自然化阅读”就是要还原非自然叙事文本的本质,对其非自然性作本体论的阅读。在尼尔森(Henrik Skov Nielsen)看来,非自然叙事中的反模仿叙述特征暗示读者应该以不同于理解真实世界中的叙述行为和对话性故事讲述的方式去阐释其中的“非自然性”,因为虚构叙事作品本身的虚构性不一定和真实世界中的认知参数相吻合,并非所有的叙事都能够被归类于基于真实生活讲述情景的叙事交流模式当中,很多非自然叙事实际上超越了现实世界的交流情景。①See Henrik Skov Nielsen,Naturalizing and Unnaturalizing Reading Strategies: Focalization Revisited,in Jan Alber, et al,A Poetics of Unnatural Narrative,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13,pp.91-92.“非自然化阅读”实际上就是要把非自然叙事视为一种特定的叙事实践来阐释,对超越“自然叙事”模式的陌生化叙事笔法作本体论的探讨,以此还原其本身的虚构性,把读者对这类运用复杂叙事策略的叙事文本的理解推向深入。
最后,推动形式批评与文化批评相结合的研究路径。“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范式并不认为文学作品的叙事结构与叙事文本中蕴藉的意识形态、权力结构和伦理思想之间是绝缘的。“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范式对传统叙事理论所倡导的“本质主义”式的高度概括性提出质疑,转而强调“语境主义”及多样化叙事形态所具有的特殊性。这种叙事研究强调叙事文本产生和运作的历史语境与叙事的形式结构之间的互动性。众所周知,传统的结构主义叙事理论研究试图将叙事文本置于一种脱离社会历史文化语境的真空状态下加以考察,搁置叙事文本中的文化政治问题,对叙事文本只作纯粹的形式美学和叙事结构的分析。“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方法尝试摒弃这种过于笼统和概括的叙事探究路径,因为从“反本质主义”的立场来看,叙事文本具有多样性、复杂性、语境性等具体特点,很难用简单且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某条叙事规律对所有叙事作出有效的解释。
非自然叙事学家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认为,“非自然叙事诗学和反抗政治之间的一个根本的交叉点在于,那些政治思想激进的作家期望创造革命性的叙事形式对社会及主流文化实践提出批判”[16]。若要发挥叙事理论的批判性功效,叙事研究就应该建构一套能够敏感反映叙事中所隐含的意识形态的叙事模式。“反本质主义”叙事理论研究强调探索“形式的政治”,它在叙事探究的过程中考虑具体文本的文化特殊性,通过借鉴女性主义、酷儿研究、后殖民和族裔批评等领域的思想资源,把结构化的形式分析与意义和文化分析相结合,考察形式建构如何作用于意义生成。由此看来,“反本质主义”叙事理论研究能够弥合叙事的形式结构分析和叙事的意识形态研究之间的裂痕,寻求二者之间的交叉和融通,同时为形式批评和文化批评提供新颖的视角。
如果说“后经典转向”是西方叙事学自新世纪以来发展和流变的最为明显的历史语境,那么“反本质主义”则是西方叙事学在该语境中呈现出的一大重要特征。自叙事学开启其“后经典转向”以来,关于叙事研究的方法路径和发展趋势,学界提出了多种不同的主张,伦理转向、语境主义转向、跨文化转向、比较转向等等。这一方面体现了叙事学家强烈的学术热情,另一方面也彰显了叙事学的强大生命力。然而,倘若我们对这类描述多样化的叙事研究范式的话语作一番深入思考,不难发现,蕴藏于这般多样化言说方式深处的一条根本逻辑,乃是对传统叙事理论所坚持的绝对性、去历史主义、去意识形态化、西方中心主义等“本质主义”具体表征的多维质疑。从这个层面来看,它们实际上都是“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的多重变体。与传统的结构主义叙事理论研究范式不同,“反本质主义”叙事理论研究摒弃了那种认为某一特定叙事理论系统能够有效解释所有叙事实践的独断式思维模式,力图在广泛的叙事现象中归纳新的叙事规律,以此对现有叙事理论作出增补、修正和拓展。“反本质主义”叙事研究范式在西方叙事学界的兴起和发展反映出西方叙事学自新世纪以来呈现出的一大动向,即希图以演绎的方式探寻本质主义的概括性叙事模式的热望已经让位于同时关注叙事诗学建构和文本特殊性的理性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