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桦
河流一旦出发就无法回到上游
无法抓住岸边的水草、水底的石头
无法回忆起河面漂浮的杂物、枯朽的树枝
被一弯新月按住的村庄,那座老房子
最终,成了留在故乡身上的一小块补丁
我只能站在这里,像破旧的沉船
无力地靠向那一片片颤动的落叶
星光站起来,对面谷仓,粮食发亮
时间变成了酒——哦,一个人
活在这世上,除了土地
他能否重新找回梦里的水源?
在早晨翻看你的黄昏纪念册
在闪电里劫走你的魔灯
我最初读到的,都是你早年的诗
然后是你曾经独对的夜色
你故意留在刀锋上的血
白夜里悬挂在星空中的爱伦堡
和你一样,留着一头短发
用爱情构筑生命城堡的不只你一个
用火焰的肉体祭奠艺术的不只你一个
用诗歌敲响时代的丧钟
摧毁一切情感的要塞,挽留故乡和祖国的
也不只你一个,只是,最后
那些人都走了,只有你像一丛艾蒿
只有你敢于将头伸进枕套——
在哪里都没有新鲜的空气
所有的日子都一去不返
在哪里都是孤苦伶仃
从前的祖国早已经回不去
即使你带着又一个女儿也没有人认识你
你只能选择,在黎明前
孤独地歌唱
屈辱地死去
啊,连死都一直圆睁着眼睛
你只是为了让每一个活着的人
在白天里继续梦魇
在睡梦中依然羞愧
“忧伤必有来源,黑暗皆有出处
我并非着意改变这个世界的颜色!”
整个下午,你坐在电脑前面
为刚刚完成的一部影片调色
一帧、一帧,一幅、一幅
黑夜转为黎明,火把渐变成血滴
“而意念一旦成为画面
世界是否会变得失真?”
“我没关心这些,我更需要方向感!”
手指拖动鼠标,画面的颜色继续变化
“不够温暖,并不代表我怀疑了光明”
你说着,不抬头,手指明显有些颤抖
整个下午,你都坐在电脑前面
为一部刚刚完成的短片调色
浮在想象中的调色师,悄悄改变的世界
它的表情和颜色、那匆忙鬼魅的影子
时值冬日,大地有它巨大匆忙的黑暗
这个春天,我学会
最多的就是追问——
月亮为何长出蝙蝠的翅膀
太阳为何被海水锯掉一半
一棵树为什么一直不开花
奔涌的大海为什么没有浪头
天空的颜色何时被闪电篡改
石头滚下山谷,为什么没有回声
一只手习惯拍向另一只手
为什么绝不打向自己的脸
为什么高举的火把能赶走狼群
却赶不走一只彻夜叫唤的虫罴
既然,一场风暴掀翻整个屋顶
为何不一并带走大地的伤口
我的追问只能到这里
一切尚未结束,所有结果
都不可能由我来决定
我曾经执着地爱过这个世界
我曾经热烈地爱过世界上的女人
我爱过的日子,激情、哀伤、茫然
只是,到了你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
白色的雏菊装饰你的眼睛
下午的泪水落在地上
一个个翻不过身的句号
战栗,隐忍
我曾经爱过这个世界
到这个下午就结束了
我曾经爱过许多女人
到你这里就结束了
我曾经爱遍天下所有的文字
到这个字就结束了……
哦,这黄昏的天空、青草般的落日!
我写下,这个下午
我写下,你的名字……
自然,诗歌,音乐,自由
激情的风,那朝霞和晚霞
我写下你,如同——
暮年,写下遗嘱
向镜子致歉,请原谅我
时时戴着这厚厚的面具
生活中的人物形形色色
我不得不如此破帽遮颜
向爱情致歉,请允许我
收回曾经说过的誓言
既然这世界无法永恒
我希望能和你坐在一起
将一盏清茶,慢慢喝淡
向太阳和黑夜,致歉
原谅我曾经用星星
偷换掉绝望的泪水
原谅我在心里埋下阴影
最后,致歉白大褂的医生
请原谅我没能完全按照
你开的处方,治疗、用药
还必须,致歉生活
一辈子的敲击打磨,我终于
没能成为你掌中的玲珑之物
不必转过山坡
一个人内心的黑暗早已存在
否则他写不了那么多死亡之诗
星星,大海托不住的沙砾
被抛弃,才更需要温暖
不断被伤害,他歌唱爱情
用鲜血浇灌墙角那一株玫瑰
太阳沉下去,月光铺满海面
他不停地写着——远方!
光明的背面永远不会消失
即便你从不愿意将它说出
那大面积的蔚蓝,终将成为深渊
将你的名字拆开,拆成一颗颗
雨点,倚靠在一块巨大的石头
拆成水底的青荇,沿着河坡悄悄
爬上堤岸,你有青草般明亮的嗓子
拆成幽蓝深邃的夜色,满嘴的露水
直往下滴,你的歌声也是黛青色的
一场大雾走来,模仿一轮月亮
我将你干净的光芒,背在身上
春天你盯准一只无头无脸的鸟
夏天记住那一阵阵紧张的蝉鸣
秋天的头顶飞过没有翅膀的雁
冬天用雪花盖住那伤口和嘴唇
安宁的村庄你遇到的少年的我
寂静的山谷留住那青草的回声
在干净的衣领捡到的散乱的头发
一个女人的日记写满了谁的伤痛
黑暗的天空为何突然被星星绊倒
一块黑布怎能蒙住你探求的眼睛
不仅仅这些——
那曾经细腻的手掌摸到的坚硬的刺
一块木头,谁早早刻好了我的姓名
悬在半空的屈原和李白
被埋到了一半的普希金
一条不停掉头的菜花蛇
灰斑田鼠一路走走停停
那支熄灭在流浪途中的烟
那个只愿活到一半的妇人
口中吐出的白鹮和鱼鹰
箍桶匠从身上挖出豹纹
一条血管无法控制的爆裂
一段时光无法收留的回声
江山一半,美人一半,爱也
只爱一半,留下的,用作:恨
我稀释的血液已点不着火
我干瘪的身体里只剩下盐
黑暗中等候诗神的来临
只有在夜晚我才能够写诗
将一条河从故乡写到异乡
将一朵花写到下一个春天
将闪亮的星星从天上搬到地上
夜晚的露珠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将一条路折叠起来再走一遍
循着亮光我找到真理的背面
只有在夜晚我才能写诗
黑暗里我吐出光明的血
满山松枝带雪——
一阵鸟鸣从树杈上弹落
松鼠在枝头跳动,一双手
轻轻晃动那些残留的坚果
一枚果壳紧紧咬着嘴巴
它有太多东西需要诉说?
整个冬天,模仿白雪站在山中
一颗心,明显带有草药的味道
我非佛陀,捻珠,念经,半餐素食
唯愿此刻,喧嚣浮躁的心止于一处
并非“失去爱人就是失去了大海”
也不是“每个故事都在秋天结束”
诗歌,被晚风撤走的激情的乐队——
一群人登山,你在前面高举火把
我一路清扫着沿途的灰烬
十二月,蛰伏的湖水一动不动
为了用一个词语指出生活的破绽
我必须用一个句子凿开一条道路
而在黑夜抬头遇见的一颗颗星星
终将成为这个世界响声最大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