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以浊浪把我的影子
隐去,我的目光
像一艘船
大雪在舌尖上
回到鸭绿江
“这情形正如我们和世界
相逢在每个新日子里”
把一种未知从隐秘的躯体里挤出
匹配这夜晚的潮湿
从台阶上走下来
再从台阶下走上去
时钟已逝,想象一再被纵容
活在时间中的雨珠
一秒秒落向夜晚恳谈的身躯
江水在回忆中
清亮,与我有着不可见的亲密。
从下而上,从上而下,
都遇到那棵古老的香樟,
我伸出双臂抱住它,
不管我怎样旋转
它都是我的内部,
它的心脏成为我的代词。
我相信,一切遇见都有天意
自己的和给予的
互为心境。
我对“岳麓书院”稽首礼拜
细雨中,在内心为自己建造了
另一座书院。
中间隔着一个巨大的鸟笼,
鸟儿们像一群动词
飞来飞去……
天空是自由的镜子,
而牢笼从不吁求冲破。
麋鹿,在人类喧闹声中,
旁若无人,咀嚼
游人递过来的青草。
它已不再是森林的精灵,
它如同邻家摇着尾巴的小狗,
它的神性
在游人的赞美声中
退避三舍。
像一只大鸟隐喻在上空,
未修缮完毕的岳阳楼,一道窄门供游人进入。
风中飘荡着未干的油漆味,
刺鼻的不适并未妨碍我登楼的兴致。
我曾以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只是岳阳楼的一部分,
当我站在雕屏前一字一字地阅读,
突然像受了神启
头皮发麻,浑身被它的内核充满。
我被这些字迹倒进滚滚的河流,
无数的世纪,无尽的人头攒动,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一茬又一茬的高声吟诵
被我的耳朵低声接纳。
那是一束亮光,
于顷刻之间划过黑夜的天际。
“欧几里得不知道,物体向锥形演变,
最终获得的不是零,而是时间。”
它一分一分的轰鸣,塞满喉管……
我体验了自己的来历与刻骨铭心。
我完成了它的使命。
哪里是终点,哪里就衍生开始。
南湖的静水,湖边的身影,
挂满夜阑离别的大道。
雨中,更适合寻幽
拾阶而上,一段段冥想
从空气、雨滴、叶片中走来
关上耳朵也能听见
太白的七次失意
叠加敬亭山的高度
由此来看失意应是个悖论
这才是哲学的内涵
山不在高,有诗则名
雨、回声……
溶解瞬间的高蹈
也许那穿行在群山中间的脚步
才是众鸟、孤云神迹的所在
上山雨来,下山雨去
有什么意味已无关要紧
眼前的安静已不是前一种安静
谁与谁相看两不厌
都与暮晚无关
允许热闹也允许孤寂
允许酒醉也允许酒醒
南来北往的人都有黄金机会
蒙受春天的恩典
各种花香被夜风吹进头发
散步的人仿佛回到熟悉又陌生的故乡
凌晨三点拾起大海中的一个漂流瓶
里面的泥土从梦里蹦到梦外
太阳只有一轮,月亮只有一枚
光明光阴都落在窗前
鸟鸣,微雨,香樟树
湿漉的空气
覆盖俗世的喧腾
即使酒喝过了头,也是一种
可遇不可求,就像沉默的嘶吼
从,未见过的茶耳那里听到
从,纤细的羊毛溪水中流出
在白色的早晨——
我去你在
慕名者绕塔三圈
不知该把内心的皈依放在哪层
再三地抬头仰望
天空荒凉
云在塔顶横亘
所有的姿态就是一只只飞鸿
像我内心的祈祷
有着梵文的印迹,和
舍利的轮廓
那“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
而宣告結束也就是着手开始”。
从泥土中打捞出的硝烟,
具有被埋葬的气质。
那些没头、没脸、没手、没脚的秦俑,
谁能从时间中得到拯救?
无始无终的世界,
转身就是一世。
当朗朗的晴天掉下稀疏的雨点,
一切终将是时间的路过。
作者简介:
宫白云,出版诗集《黑白纪》《晚安,尘世》,评论集《宫白云诗歌评论选》《归仓三卷》《对话录——21 世纪会客室》等。获首届金迪诗歌奖年度最佳诗人奖、2013《诗选刊》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批评奖、第三届《山东诗人》(2017)杰出诗人奖、第二届长河文学奖学术著作奖、首届长淮诗歌奖年度杰出诗人奖等。现居丹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