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里的诗歌史

2022-04-08 01:02杜鹏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造假者发条柏拉图

自我心理志

[葡萄牙]费尔南多·佩索阿

诗人是个造假者。

他造假造得如此彻底

以至于能够伪造出痛

他确确实实感受到的痛。

那些阅读他的诗句的人

充分地感受着阅读中的痛,

那痛并不是他所拥有的双重的痛,

而仅仅是,他们所没有的痛。

如是,在它的环行轨道上,

那辆被称为心脏的玩具列车

拧紧了发条,不停地

转圈,取悦着理智。

(胡续冬 译)

佩索阿的《自我心理志》是一首典型的“元诗”。所谓元诗,诗人张枣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定义,“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被读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自我心理志》亦是如此,它用一首诗的方式展示了诗歌创作的心理过程,并在展示的过程中使得诗歌语言与语言本体之间产生了一种追问关系,从而完成一次对诗本身的揭示。从观念上看,这首诗虽然只有三节,十二行,却几乎将整个诗歌史上出现的观念全都涵盖了进去;从写法上看,相比起前两节的直抒胸襟式的寫法和相对单一的感受力,最后一节诗显然拥有一种更现代的写法,也丰富了原本相对单一的感受力。这样一种写法上的变换,也使得这首诗在文本内部的探索有了一种“史”的意义。

“诗人是个造假者。/他造假造得如此彻底/以至于能够伪造出痛/他确确实实感受到的痛。”在这一节中,诗人的身份是一个“造假者”。“造假”是诗人早在柏拉图时代就背上的恶名,以至于柏拉图要把这些“造假者”逐出理想国。诗人因为“造假”而入戏太深,以至于他在“伪造出痛”的同时也“确确实实感受到的痛”。在此,“痛”和“假”之间就产生了一种悖论式的关系。因为“痛”是真实的,即使这种“痛”起源于“假”,却终于“真”。那么,这种因“假”而“真”的“痛”是否还有可信度呢?

“那些阅读他的诗句的人/充分地感受着阅读中的痛,/那痛并不是他所拥有的双重的痛,/而仅仅是,他们所没有的痛。”在这一节里,这首诗的视角由诗人转移到了读者。显然,对于这种因“假”而“真”的“痛”,读者是买账的,如果不买账的话,那就会麻木,就达不到“充分地感受着阅读中的痛”这样的状态。读者被这种“痛”所感染,源于一种陌生感,这种陌生的“痛”是他们自身所没有经历过的。因此,这首诗从开头柏拉图式的对诗人的责难,转移到了对诗的辩护。这种对诗的辩护源自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模仿论。亚里士多德认为模仿是人的天性,通过模仿有助于达到对灵魂的净化。

“如是,在它的环行轨道上,/那辆被称为心脏的玩具列车/拧紧了发条,不停地/转圈,取悦着理智。”和前两节相比,到了这一节,这首诗的方向发生了由外向内的转换。而正因为这种方向的变化,才使得这首诗能称得上是一首“元诗”。前两节都是对诗的合法性的探讨,而到了这一节,才真正进入诗的内部。“环形轨道”这个意象从微观上讲,是一种诗的写作过程,但是从宏观上讲,结合上文中对诗的责难与辩护,它又有着“史”的意味。接下来,诗人用“拧紧了发条”的“玩具列车”来形容诗人写作时的心理过程,有一种自嘲的成分在里面。这种自嘲既是对诗歌“史”的一面,也就是“环形轨道”的回应,同时也是一种对诗歌写作行为的自察。最后,诗人用“取悦着理智”来结束这首诗,使得这样一首“元诗”不至于沦为一种说教。在这里,“理智”这一原本带有精确特质的词语在这样的结尾中达到了一种模糊的效果,也是对这首诗的开头中对诗人“造假”的责难的一种回应。因为在文学史上,最早对诗人“造假”发出责难的,正是“理智”的代言人——柏拉图。

无独有偶,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几乎所有完成度较高的“元诗”(Metapoetry)都有一种汉语里“圆”(yuan)的特质。如果说抒情诗的状态更多的是直上直下的,叙事诗的状态更多是向前推进的,那么元诗的状态则多是在画一个圈。佩索阿的这首《自我心理志》就是如此,它从由“理智”对诗的责难开始,在“它的环形轨道上”又回到“理智”中去,完成了一个由诗的轨迹而形成的“圆”。而在这样的一个“圆”中,那些有经验的读者或许能从中察觉出,这不仅是诗的轨迹,同时也是诗歌史的轨迹。

杜鹏,1987年出生,诗人,译者,现居郑州。有诗文译作发表在《作家》《诗刊》《扬子江诗刊》《长江丛刊》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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