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作家林森的海洋生态意识

2022-04-07 23:52王静银毕宙嫔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林森海南海洋

王静银,毕宙嫔

(海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海南 海口 570228)

林森是近年涌现的海南本土作家中备受关注的一位,著有长篇小说《岛》《关关雎鸠》,中篇小说《海里岸上》《唯水年轻》,短篇小说集《小镇》等。林森的创作关注海南岛上的人与海,其笔下的人物总与海洋有一定形式的交集,或以海为生,或与海偶遇,往往身心均与海洋建立了难舍难分的联系,其小说《海里岸上》更是被誉为“中国的老人与海”①百花文艺出版社将《海里岸上》称为“中国的老人与海”,该书获得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国内对林森的文学批评主要集中关注社会与时代环境中的人所面临的生存困境,鲜有对于作品中自然环境的讨论,针对海洋元素的议题更是寥寥。海洋是海南人民最为熟悉的自然环境,也是本土作家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林森的作品是研究人与海洋关系的极佳范本。本文对林森的小说《岛》《海里岸上》《唯水年轻》进行解读,试从海洋的美与力量、海洋的生态危机、人对海洋的归属感三方面分析林森作品中人对海的疏离与回归,进而揭示林森的海洋生态观。

一、海洋的美和力:海洋的审美与精神价值

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提出,自然在客观上具有审美特性,是生态系统之本性的产物,人类是自然之美的“欣赏者”[1]158。林森的文字常聚焦于对海洋景致的描写,不仅善于在字里行间中呈现海洋之美,而且能从微深处把握海洋对人类的意义。林森出生于海南澄迈县,依海而生的成长经历让他与海洋产生了亲密无间的感情,因此有着对海细腻独到的观察与领悟。有别于中国传统文学的陆地叙事偏好,林森独辟蹊径地写“海浪中的故事”[2]。海洋是林森创作的一大灵感源泉,他心怀大海,形容自己的作品《海里岸上》是“站在海水中央看天地”[3],这也正是他一以贯之的创作原则。林森对海洋之美怀有真诚的欣赏与敬畏,他将海洋环境作为创作蓝本,为读者呈现出大海的灵动与勃勃生机。

林森笔下的海洋不是单纯的物质存在,而是具有美和力量的主体。王岳川先生指出:“生态文学发出的是人类‘诗意地栖居’的心灵诉求,考量自然如何影响人的生存和心灵”[4]136。自然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栖所,更是养人心神的审美寄托,承载着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在长篇小说《岛》中,林森刻画了一名寄情自然的主人公吴志山。吴志山独居海边,每天静观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无边无际的海洋不仅是眼前的景,还是他梦中的画。四十几年来,大海是他最常见的景致,也是最频繁接触的物理环境。人醒时下海潜水,饿时下海觅食,养狗便教狗游水捕鱼。吴志山不是一名简单的看客,而是早已融入海岛环境之中,全身心地感受海洋的美好与力量。与大海打交道几十年来,吴志山见识了不同时刻海洋,清楚大海之变幻莫测,大海也因此而充满活力。春日风平浪静时候,海面清澈见底,海风阵阵轻拂,吴志山最喜欢划上竹筏漂游于海面,看着荡漾的水纹和天光,让心胸“在整个季节全被打开”[5]178。大海也有气质刚烈、血性贲张的时刻。吴志山住岛多年,多次亲历了海啸和台风。风起云涌时,大海瞬间变成咆哮怒吼的雄狮,凶猛气势喷薄而出、不可抵挡。有几次吴志山为了回到岛上,即使海上惊涛骇浪、暴雨倾盆,也义无反顾地扎入海中,而不愿留在岸边。他总是不惧以一己之力与海搏斗,摇摇晃晃地撑着竹排下海,若竹排被打翻,便用手划。即使数次被海浪拍昏头脑,乃至意识模糊不清、体力消耗殆尽,他也没有放弃生命的希望,总能依靠顽强不屈的意志和对大海脾性的熟悉游回上岛。汹涌的波涛吓不跑吴志山,反而更能激起他的斗志。以勇敢的姿态迎接风暴,是他对海洋之力量的欣赏和回敬。大海广袤无垠、波澜壮阔,在起落沉浮中孕育深沉的智慧和磅礴的生命力,人类在其面前如太仓一粟微不足道。海洋的力量成就了其精神层面的审美价值,大海和人一样是有尊严的主体,可以与人进行物质和精神层面上的平等交流。吴志山以坚强的意志直面海洋风暴,看似是人与海的对峙,实则是基于多年来培养出对大海的绝对信任。大海已成为吴志山自我的影射和延伸,海虽凶猛,人也同样倔强,两者互相抗衡,亦相互成就。由此可见,自然的价值不仅在于提供人类生存的处所,更在于其自身精神空间的审美内涵。海洋是美的主体,温柔平静时是美,风狂浪险时也是美。海水虽是非生命形态的物质,却在潮起潮落中保持独有的律动,似有灵性般千变万化。人不应只是向自然单向索取,而应真诚地欣赏大自然的美,并从中汲取自我生存的力量。

林森小说中的海洋不仅有旖旎的风光,还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既充满神秘又生机无限,具有多重审美意义。短篇小说《唯水年轻》中的水下摄影师“我”虽已潜过全世界的海,每次下海时仍对海洋怀有至高的敬意。海底世界对“我”来说是神圣而新奇的乐园,“我”总能在其间发现崭新的美好景象。在为家乡海南岛的海底“龙宫”景区拍摄时,“我”多次为眼前景象所震撼,感到“身体在燃烧”[6]35。海底村落的墙、水井和牌坊巍然耸立,各种石块虽被淤泥和海藻覆盖,仍“倔强地显露着自己”[6]35。这些无生命的物质经过岁月和海潮的冲刷洗礼,似被赋予了智慧的意识和永恒的生命力,共同叙说着沧海桑田的历史故事。此般景象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就连观者的拍摄行为也显得唐突和不敬,因此“我”没有进行拍摄工作,而是选择用眼睛记录这庄严的时刻。林森用朴实的语言书写海洋的厚度,虽没有重大场面的描写,深埋海底的普通物件也承载着其历史的重量,同样让人感到震撼。海洋瑰丽而深邃,不仅是历史遗迹的收容所,还是生命的蓝色摇篮。“我”见过威猛的护士鲨和充满活力的飞鱼,色彩斑斓的珊瑚和鲜艳迷人的鱼群无数次摄“我”心魂,成为“我”不断探索深海的动力。林森在《唯水年轻》中灵活切换叙事的角度,从海面和海底相映、现今和历史对照的多维度视角展开文学想象,呈现出海洋空间的立体面貌。在时空转换中,“唯水年轻”的含义也逐渐凸显:历史虽不断更迭,海风轻拂海岸、海水哺育万物的规律却持久永恒、亘古不变。海洋对历史记忆的见证与记录孕育了其宽广的文化内涵,也成就了其“不老”的品质。

林森笔下的海洋是美和力量的结合体,也是文化和历史的记录者。林森对海洋生态环境的描写体现了反人类中心主义的诉求,呼吁人对自然的审美理解和共情能力。大自然内涵广阔,动植物等非人类生命和地水天等非生命物质都是独立的主体,有各自的美和独到之处。海洋世界多姿多彩,拥有完整独立的生态体系,不受人类意志的控制和转移。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人应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7]601。同样,人融于海洋环境的过程也应是进行审美体验的过程,人得以从中充分感受生命的精彩和对自然家园的热爱。人要在与自然双向互动的过程中感受自然的脉动,在对善和美的不懈追求中实现自我生命的价值。

二、海洋的痛与伤:海洋面临的生态危机

大自然是集合美和力量的价值主体,但也同样暗含缺陷,甚至面临危机。人只有切身融入自然,与自然感同身受,才能体会到生态危机的存在及其严重性。海南自建立经济特区以来,从落后的边陲省份成为国家改革开放政策实施的重要窗口。工业模式和科学技术的引进改变了海岛原本单一朴素的生产生活方式,城乡面貌改旧换新,人们的思维模式发生剧变,而环境恶化、资源枯竭等生态问题也都相继出现。如果把林森的作品置于海南社会发展的时代语境中进行考量,便不难发现其艺术构思含有深刻的时代内涵和哲理反思。林森对社会现代化发展持批判态度,试图在创作中探寻海南岛海洋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

在林森看来,海南海洋生态危机的诱因在于物质主义消费观对人的异化和人类自我中心主义价值观对自然的客体化。在现代商业资本横行的环境中,人逐渐习惯于物质主义逻辑思维方式,即无限放大物质追求,盲目相信拥有更多更好的物质就会更幸福。对物欲的狂热追求是人文生态危机的一种体现,其最终将导致自然生态危机。许多本地人为满足自身物质需求,在南海开发过程中做出了一些不良的行为。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推进的时代背景下,海洋不再是人类身心的居所和美好家园,而沦落为赚取财富的工具。林森的中篇小说《海里岸上》就是此社会现象的文学艺术呈现。小说通过海里和岸上两个空间的交织并叙,讲述渔家半个世纪以来生活场景的演变,凸显出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之中不变的怀旧与坚守。故事的主人公老苏是典型的海南渔民,一辈子以海为“田”,掌管渔家珍贵私藏《更路经》,祖国的南海是他衣食住行的“土地”。然而,老苏的子孙辈无人下海,谋生手段唯一与海沾边的大儿子反而成了他的心头病——因大儿子做的是砗磲买卖生意。砗磲是海底生物栖息繁育、寻求庇护的场所,有“贝壳之王”的美誉。砗磲加工为成品后利润高,产业鼎盛时期不少人靠此牟利。老苏则始终认为靠砗磲挣的钱是不干净的黑钱,“千年万年的砗磲贝才能玉化,就这么拿来加工卖了,也是罪过”[8]37。一生与海打交道的老苏十分敬畏海洋,海洋是栖居的圣所,砗磲是海底的灵物,不可亵渎。然而,以大儿子为典例的现代商人却唯利是图,为将利益最大化,不惜大肆捕捞砗磲并将之随意交易,对于危害海洋的行为丝毫不存羞耻与愧疚之情,这就与老苏对海洋的信仰起了根本上的对抗。

无独有偶,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就连林森的小说《岛》中荒无人烟的海岛最终也没能逃脱被人类侵害的命运。先有建筑公司开挖掘机上岛肆意采挖石头为己用,后有房地产商将海岛及其附属海域规划为开发地盘。吴志山看着自己生活四十几年的海岛被“外人”盯上并将沦为商人牟利的牺牲品,感到心痛得无以复加,甚至“不想活了”[5]206。他难以忍受自己的小岛被“外部势力”污染,无奈只得另寻其他无人岛,希望延续记忆中那片纯净的海天乐园。人类是地球的成员,人怎样对待地球,地球将以同样的方式回报之。人类掠夺海洋,迟早将遭到自然的反噬。房产商填海的过程不仅极为扰民,而且造成了鱼虾蟹等海洋生物大量死亡,“一大批鱼翻了白肚”[5]234,地上的猪狗鸡鸭等家禽也“变得无比烦躁,看到人就忍不住要冲上去咬”[5]234。中国自战国时期起已有“揠苗助长”“竭泽而渔”等典故警醒人们不可以破坏生态环境作为发展的代价。腐朽思想却诱导人以自我利益为中心,不择手段变现各种资源,此倾向将直接导致有些人不断疏离自然,背离先辈秉承的“天人合一”的传统观念。渐渐地,人逐渐失去对自然环境和其他生命的感受力、同理心与责任感,异化为消费机器,直到彻底陷入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的陷阱。长此以往,有些人精神世界将空虚匮乏,所谓幸福的生活也即灰飞烟灭。

《海里岸上》和《岛》是林森探索人与自然之间辩证关系的生态寓言故事。林森对吴志山和老苏的塑造反映了一种现实层面的人文主义关怀。老苏和吴志山都是海南历史时代转折时期的迷茫个体,他们的经历具有时代典型性。吴志山是传统生活方式的代表,与世隔绝于海岛几十年,早已与时代发展脱节,自然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且显得不近人情的现代生产模式。而以老苏为例目睹现代生产方式兴起的传统一辈人,正处于所生存的自然环境受到威胁却手足无措的无奈现状,时时刻刻承受着传统遗失和自然破坏带来的痛苦。当然,其中仍有人坚守着对环境的热爱和责任。生态环境的恶化也促使有良之人开始反思自我与自然的关系。如果现代化发展所允诺的幸福是以牺牲维持了千年的自然环境为代价,那么不乏有人甘愿付出。小说《岛》中的吴志山“愤而离岛”就是对商业开发的无声反抗。小说叙事主人公“我”则因家乡的渔村以发展旅游业为名被征用而深感抑郁。“我”为疏解心绪环游海南岛的途中,偶遇路边的博济村也面临相似的问题——村里老人和年轻人自发组织活动,反对填海打造旅游景区。生态批评家斯洛维克认为所有话语都可以成为“环境”的符号,不限于对非人类世界及其与人类关系的描写[9]219。林森能从普通民众的视角出发来叙写海畔生活的欢欣和忧虑,其小说是对社会和时代的真实记录。林森认为时代的投影会在每个人身上烙下印痕,即使这个人隔绝于孤岛,而文学被他人感知的唯一理由便是写出了人在各种存在环境下的生命状态和心灵动荡[3]。

近年来,海南岛在快速发展的进程中,海洋生物资源和海洋环境不免遭到破坏。违法养殖捕捞,填海围地造岛时有发生。据统计,近半世纪来中国南海海域中珊瑚礁面积已减少一半以上,红树林和防护林也严重退化。工业违规污水和城市废水排放等原因导致的海洋水质富营养化进一步对海洋生物生存造成威胁。工商业和城市化的飞速发展使部分人的欲望膨胀,近年来,南海渔业资源过度开发,生物多样性退化,环境污染问题日益严重。海南人民和海洋原本亲密的联系出现裂痕。海南文学界已有作品反映海洋环境污染的问题。李焕才的长篇小说《岛》中的珍珠岛曾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但随着异质文化入侵及商业资本介入,环境恶化和资源枯竭问题相继出现,原来的渔民如今也只能在陆地上虚度时光,靠拉摩的、捡破烂等为生[10]。陆胜平的《翡翠岁月》里写到对旅游进行开发时,村民和环保人士与之明争暗斗的故事,表达了作者对海南快速发展背景下环境遭受破坏的批判及对保护海南天然生态美的疾呼[11]。越来越多海南作家关注到传统渔民进入新时代的彷徨与挣扎,对生态陷入危机过程中普通百姓亲临的生存问题给予关怀。

自然、时代与社会是每个人生活的大环境,人时刻在其中寻觅、搭建和维护自身与外界的平衡。时代改革风起云涌,社会发展不可逆转,包括林森在内的许多海南本土作家用文字来表达对人生与时代的担忧:在时代变迁的社会环境下,人与海洋是否仍能和谐共存?人的身心又如何在新的时代环境中寻求平衡?并非人人做得到如吴志山一般长期极端地与世隔绝,而人类面临的真实困境方为生态批评所关怀的核心。许多生态文学作品对消费主义侵蚀下自然生态颓败的未来和人类相应的自救之路进行了多种设想。吴志山离开惨遭开发的海岛前往其他岛屿,看似是主动寻觅未知的海洋领域,实则为消极地逃避生态灾害,是人与自然关系失衡的表现。在对人与自然恰当关系之形式的探讨中,生态批评提倡把人与社会的伦理关系扩展到自然界,把自然纳入至人的道德关怀之中,在人和自然协同发展的格局中达到双方的平衡。海南建省办经济特区以来实现了部分地区的快速城市化,但城市化不能走西方先发展后治理的老路。王岳川提出:“面对‘升级’的时代,我们不仅应在世界的巨大变化中感到时代前行的脚步,也应在精神生态平衡中看到未来世界的整体图景”[12]132。生态困境的打破亟需人类做出自省和改变,不仅包括人对自我中心主义思维与行为模式的彻底修正,还要求人回归内在精神领域的搭建,生态良知和自觉正是其重要的组成部分。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海南的过程中多次提出对海南建设国家生态文明试验区的殷切期望,强调海洋生态文明精神建设之重要性[13]。高质量发展是可持续的绿色发展,海洋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应以人与海洋和谐相处为根基。新时代居民不仅要认同、热爱海洋,还要自觉关爱海洋,承担起守护海洋家园的责任。

三、人对海的归属:人与海洋和谐共生

海南传统居民世代以海为“田”,渔猎为生,收渔盐之利。南海既是粮仓,也是书本。明末清初时期海南社会广为流传的航海指南《更路经》便是传统渔民海洋生态智慧的集中展现。林森在小说《唯水年轻》中呈现了海南人与海洋间天然的亲密关系。小说中“我”因曾祖父和祖父相继葬身海上而被父亲禁止下海,却出于对海的迷恋而执意成为一名水下摄影师。潜入深海腹地不曾使“我”感到压抑或恐惧,反而给“我”一种“莫大的安全感[6]35”,可以“更加自在,心里也更平静[6]35”。对“我”来说,水下摄影已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一种修行。潜海的过程中“我”拥有了独立的空间,感到了“某种奇特的温暖”而不再悲伤[6]38。“我”对海洋的迷恋之情朴素而纯粹,不仅体现为官能上对海水的亲昵感,还体现为心理层面对海洋无条件的依赖。

与海洋密不可分的纽带是海南先人流传给子孙后代宝贵的精神遗产,然而现代海南人在对海洋生活环境的认同上仍存在困惑,即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造成的对海洋归属感的缺失。海南岛因与内地隔有一湾琼州海峡而显得“与世隔绝”。海南历史上长期作为流放之地,接纳四方逃避战乱和受贬之人。岛上居民稀少,自汉朝兴起的下南洋潮又将世居民族流散至世界各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海南凭丰富的资源和优惠的政策取得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成为归国华侨和南下移民的首选之地。网络信息时代的到来让世界看到了海南,也让海南看到了世界。总之,面积不大的海南岛上不断发生着多种文化的碰撞与交融。林森直言自己面对茫茫大海时,时常会涌现一种“孤岛情绪”[2]。海南作家孔见也有类似的感受,他小时候常常“一个人走到村子外面、海边或者野外看着远方,有一种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感觉”[14]。岛外的人想进来,岛内的人却想出去。“海南文化是移民文化不断本土化的历史”[15],而天然闭塞的岛屿环境也让许多本地人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加之如今岛上的年轻人不再遵循父辈的渔耕生存方式,大大减少了对海洋的接触,海洋环境再无法让人产生由衷的归属之情。

对于人对海洋之归属感减弱的现象,林森做出了思考和反省,提出海南作家应该对“岛屿经验与海洋体验”给予更广更深的关注,呼吁民众从心底里树立对海洋生长环境的认同[2]。生态批评主张通过对文本中自然生态和人类精神生态问题的研究,探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诗化栖居之道。“孤岛情绪”的实质是人与自然、他人、社会等外界环境的割裂而产生的身份迷失。为克服这一困惑,在海南岛的海洋语境中,人应保持和海洋和谐共处的传统,在主动融入海洋环境的过程中拉回人与海逐渐疏远的距离,建立对海洋的归属感。

林森小说《岛》中的荒岛就是吴志山历尽人生苦难后的精神归属之地。吴志山在原本体面的工作岗位上蒙冤而服狱十年,又遇妻离子亡和父母双亡等悲剧。吴志山是遭受迫害而丧失激情的知识分子,是作者力塑的深陷迷茫又渴求解脱的现代形象。他没有被接踵的困难击垮,而是将生活的希望寄托于自然,在融入海岛环境的过程中寻求解脱。吴志山尊重并真诚对待岛上的每一个生命个体。因为担心岛上的坡马被人捕捉,但凡看到坡马居住的沙坑都会随手堵上。他不躲避蚊虫的叮咬,也不嫌弃老鼠偷吃过的饭。隔绝人世的生活使他丧失了时间观念,但他仍坚持每日观察岸边木麻黄林的长势,为它们松活泥土、整理枝丫。日复一日的生活重复了四十余年,吴志山乐在其中,不觉乏味,因为他早已融于此中。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某一些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岛上的一块礁石、一颗木麻黄、一从野菠萝……管他是什么,反正不是人,而是这个小岛的一部分”[5]146。

吴志山与浩瀚的海天相依相伴,与岛上数不清的生灵共同成长,因此从未感到孤单。如哲学家所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对于吴志山来说,海岛上的每条生命都有着无限生机,相同的景象也蕴藏丰富的变化,却又在变化中保持生态整体的动态平衡。人类与非人类生命都是生态系统中平等而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人不是自然的掌控者,没有理由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曾处于崩溃边缘的吴志山将海岛视作心灵的据点和栖息的家园,将千疮百孔的灵魂托付给土地、海洋和时间。他在对自然的回归中思考生命的本质和生存的意义,在和海岛环境融为一体、共生共荣的过程中确立了海洋生态意识,也收获了精神上的救赎。吴志山的行为展露出了一种对海洋环境的依赖和回归生态本真的愿望。人主动融合自然的过程便是对生命之意义的向内追寻,需要人怀有对生命的敬畏,建立对于自然的归属感。人若怀着虔诚谦卑之心走入自然,自然便会敞露其智慧和胸怀。换言之,人对自然的归属感将消除物种的隔阂,拉近人与自然的距离,成就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

林森的《岛》通过描画海岛生活的理想家园图景,表达了对人海和谐相处的诉求。海南四面环海,有着截然不同于内地的海洋环境。陆地生活安土重迁,海洋生活却动荡不安。动荡中产生变化,变化中也孕育生机。南海便是此般永无止歇地拍打着生命的浪潮,记录着人与海洋的生态互动。如今有越来越多海南作家将目光聚集于蔚蓝的南海,记叙海南人与南海相处相融的故事。孔见的《海南岛传》涵盖闯海、下南洋等主题,百科全书式地呈现了海岛上史前到建国时期的海洋生活风情画卷[16]。王振德为写散文集《耕海:海南渔民与更路簿的故事》走访了海南多个市县、采访了百余位渔民,记录下世代海南渔民披浪躬耕的真实场景[17]。海南人与南海骨肉相连,人与海的纽带世代相传,生生不息。

真正的海洋气息“不仅仅是海洋元素的堆砌、海洋经验的罗列,而是唯有经过土生土长、长期浸润方才流露出来的海洋的韵味。与之相联系的,是海岛居民对海洋的认知和理解,那是一种混合着热爱与恐惧、冒险精神与敬畏意识、依赖性与不安全感的复杂心理”[18]160。中国传统作家深受农耕思维和陆地叙事模式的影响,很少将笔触伸向海洋。流贬至海南的失意文人因渴望返回内地,发出“飞鸟又是半年程”的遗憾;海南传统诗人对海洋的描写也多数停留在“海南一片水云天”类描绘风景的层面,极少更深入地对海洋本体进行刻绘。林森对海洋的理解则绝非停留于表面。海洋是海南人民赖以生存的大环境,林森将关注点聚焦于思索以海为生的平凡个体如何打破“孤岛”的枷锁并找到生存的意义,因为文学创作的最终意图是要“和他者对话、共鸣、目光交汇”[19]58。《海里岸上》中的父亲因意外腿瘸而无法下海,但茫茫大海仍牵扯着他的心弦,他每日遥望大海,立下遗嘱希望死后葬于海上。《唯水年轻》中的父亲因畏惧厄运而刻意远离大海,却又对从未下过海感到心有不甘,暗中做着征服大海的梦。大海实际上就扎根于岛民的心中,岛民反复出走与回归海洋,因为海洋正是轮回中冥冥注定的归宿之地。人类无法征服大海,但在敬畏大海的同时亦会相伴而生一种“向海而生的生命意志”,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执念,是南海儿女一脉相承的记忆认同和价值追求[18]160。林森的作品通过写大海边、岛屿上人们的生活命运,映现出岛民独有的对海洋生长环境的认知理解,这是一种以人海血脉相融为根基的复杂感情。海洋孕育了海南人民,海是人之物质和精神财富的源泉,也是人的来处和归处。在大海之南这方水土上,人与海有机互动、紧密相连,是不可分割的生命共同体,谱写着人海相依的永续恋歌。

四、结语

随着新时代海洋强国战略的实施和海南自贸港的兴建,海洋的重要地位日益凸显,海洋与海南的联系也越发紧密。新时代的海南本土作家应自觉担负起开垦海洋写作的使命,既发掘海洋的精神主体价值,也要培养读者的海洋意识。林森的作品海洋气息鲜明,通过描绘人海相融的图景,对海洋生态危机进行了深刻反思。林森呼吁民众重建海洋家园意识,建立对海洋的审美意识、敬畏之心与归属感,消除人与海洋潜在的隔阂。人类和海洋是生命共同体,人不是单纯生存于这颗蓝色星球中,还应追求更诗意化的栖居方式,在人与海的共生共荣之中实现个人价值,走向可持续发展的美好未来。

猜你喜欢
林森海南海洋
编辑部来了一只小狐兔
SINO-EUROPE SYMPOSIUM ON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 HERBAL MEDICINE-MARKET OVERVIEW ®ULATION POLICY
海南的云
59国免签游海南
一路踽踽独行
为海南停留
一路踽踽独行
爱的海洋
第一章 向海洋出发
“女汉子”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