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世智
(西北政法大学 戏剧影视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3)
极简主义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艺术界,是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中的一个崇尚简约的流派。它“源于抽象表现主义,又是对抽象表现主义的反拨。”[1]89-96,159作为现代主义艺术的最后一个重要流派,极简主义也是现代主义艺术的终结。它那极度纯粹的创作方式和艺术风格对文学、音乐、建筑、美术和戏剧等领域都产生了持续的影响。极简主义不仅影响了文化艺术领域,也深刻地影响到人们的生活观念和审美方式。戏剧作为一种容纳了文学、绘画、建筑等多种艺术成分的综合艺术,也受到极简主义的影响。《空白》是西北政法大学南山剧社于2016年5月31日在该校南校区学生活动中心公演的一部话剧,编导是该校新闻传播学院戏剧影视艺术系戏剧影视文学专业2013级的本科生马晨卓,他带领《空白》剧组,本着对舞台艺术风格多样化的追求,将极简主义理论与方法应用到该剧的创作演出过程之中。
校园戏剧是指以在校学生为主要成员的戏剧社团开展的戏剧演出活动及具体作品,具有组织松散、成员流动性大、专业性不强等特点。在戏剧界,相较于主流戏剧、商业戏剧和实验戏剧,校园戏剧虽然也具有自己的优势,但往往存在着缺少专业人才,资金匮乏和演出场所不合适等缺陷。应用极简主义的理论与方法恰好能解决这些问题,弥补校园戏剧的缺陷。
相较于校外戏剧界,校园戏剧不仅缺少资金,也缺少相关专业人才。校园戏剧活动所需资金的来源一般有三个:剧社成员的集资,所在学校的少量拨款和偶尔的企业赞助。但这些都满足不了戏剧活动的需要。而极简主义方法可以让校园戏剧活动省去许多费用。在校园戏剧活动中,找到优秀的编剧、导演和招募导合适的演员也不容易。极简主义观念、方法可以使校园戏剧活动减少角色人物,避免不必要的大场面,大制作。极简主义观念如果能深入到校园戏剧社团平时的活动中,更有利于弥补资金不足和人才匮乏的缺陷。著名的校园戏剧《蒋公的面子》不仅演员少,舞美也很简单。这种极简主义方法也为其到外地巡演带来了许多方便。长安大学生如夏花剧社在创作演出话剧《生如夏花》时受极简主义观念影响,采取了与《蒋公的面子》类似的做法。
校园戏剧不应该局限于一般的话剧形式,也可以尝试着演出歌剧、舞剧和戏曲等。即使是话剧,其舞台艺术风格也应该是多样化的。但21世纪以来的国内校园戏剧在艺术风格上一直存在着风格样式单一现象,西安地区也是如此。西法大剧社、西安交大剧团、小黑剧社和生如夏花剧社被认为是西安地区校园戏剧的四大主力。但它们演出的剧目全部是话剧,而且风格主要是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极简主义不论作为风格、观念,还是方法,都能促使校园戏剧风格样式的多样化。因为校园戏剧的业余性、实验性和“贫困化”特点使得其更容易受到极简主义的影响。极简主义作为一种观念和方法,可以运用到各种类型剧目的创作演出过程之中,使校园戏剧风格呈现复杂多样状态。
校园戏剧本质上属于小剧场戏剧,在戏剧艺术发展中具有实验创新的功能。校园戏剧活动的参与者主要是在校大学生,他们也应该有创新的勇气。但当今国内校园戏剧中真正有新意的作品却很少。以举办了7届的陕西省校园戏剧节(艺术节)为例。在历届戏剧节演出的近百个剧目中,绝大部分都是平庸的现实主义的正剧,其中少数后现代主义戏剧也往往是对戏剧经典的搬演或改编。真正内容独特,风格鲜明的创新之作很少。再来看看一个剧社。南山剧社被认为是西安地区校园戏剧中的原创先锋,但他们主要是学习校外职业戏剧和戏剧史上的传统创作演出方法,演出的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剧目。《画皮》和《过把瘾再死》是他们的代表作。但《画皮》中知画的痴情没有性格基础。云姬挖眼救王生的情节也有点虚假。其表达的主题思想也在许多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过。《过把瘾再死》的创新目的很明显。但其艺术实验目标和社会批判追求都超出了青年学生的能力,舞台效果表达出来的似乎只是编导自己的情绪。如果说《画皮》太俗套,《过把瘾再死》则是假“先锋”。但极简主义理论与方法却促使西安地区校园戏剧中出现了一些真正有新意的作品。陕师大剧团的《浪潮》《斯嘉丽大饭店》和小黑剧社的《家里的玩偶》《武贰》等都因为受到极简主义影响而成为难得的创新之作。有位观众在描写《浪潮》的演出情况时说,“表演场地四、五平方米左右,可谓方寸之间,道具、服饰、音响等可以忽略不计,全场黑暗只以四台灯光区别表演区域、换场、突出主要人物。”[2]20-22这种舞台艺术明显受到极简主义的影响。
戏剧艺术一般包含两个层面的内涵:一是剧本文学层面,二是舞台呈现层面,而且这两个层面又是水乳交融的关系。编剧在创作剧本时就必须运用空间思维,要能想象出剧本被搬演到舞台上时的情景。南山剧社《空白》在剧本文学层面上受法国著名女剧作家雅丝米娜·雷扎《艺术》的影响很明显。《艺术》讲述的是三个男人马克、塞尔吉和伊万为了一幅画而产生冲突的故事。全剧围绕这幅画展开,最终又用这幅画点明主题。一般演出时间在两个小时以上。《空白》讲述的是两个男人丁顿和黎里为了一幅画而产生争执。天使本来是想调解矛盾,但因为嫉妒和受上帝逼迫,最后不得不采取挑拨离间的办法来解决问题,结果导致黎里死亡。很显然,《空白》在故事内容和叙事方法上都模仿了《艺术》,不过这种模仿是应用了极简主义理论与方法的模仿。其结果是,相对于《艺术》,《空白》减少了人物,缩短了时间,但却表达出了更加丰富的内容。
从剧本创作层面来讲,极简主义首先表现为文字的节约性。在极简主义理论指导下创作的剧本就相当于传统剧本的故事梗概。为了节约文字,极简主义风格的剧本往往采用简单准确的词汇,平铺直叙的方式,或多出“留白”让读者在阅读时也参与文本创作。《空白》的时代背景模糊,一幅白色的油画贯穿全剧。油画是冲突的起源和线索,是实现剧情突转和发现的诱因,也是它点明了剧作的主题思想。相较于《艺术》,《空白》叙述故事内容的文字只有其三分之一。在舞台说明上,《空白》的剧本也做到了极简。全剧不分场次,用灯光表示时空的变化,道具也很少。这样便于读者和观众沉浸在故事中而且不会产生看不懂的情况。总之,《空白》及其节约的文字达到一种有就是无、无就是有的极简化。
传统戏剧叙事一般会用矛盾冲突推动情节发展,戏剧情节一般又由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等几个部分组成。这种叙事虽然满足了情节的连贯性,但却违背了时空真实,改变了现实事物发展进程。极简主义风格的戏剧叙事则一般会按照事物的自然发展过程展开,努力在舞台上展现真实的时间流动。《空白》以油画引起冲突,直到结尾舞台上只剩下这幅油画。一条线索一贯到底。对于主线之外的内容,作者都是一笔带过,点到为止,保证了主线故事的干净、完整。但《空白》并没有因为总体上应用了极简主义而变得干、浅。因为剧本中有许多生活化的具体情节和细节描写使作品显得丰润。如天使和上帝的压迫与反压迫,黎里和妻子的纠纷,丁顿的谋杀和关于宗教信仰的争执等内容都会让读者感受到剧作内容的丰富。这种极简主义叙事使《空白》在一定时间内做到故事清楚,情节紧凑,角色性格明确,读者也能完整的理解接受。
《空白》是模仿《艺术》而创作的。相对于《艺术》,《空白》剧本的主要创新之处在于剧中增加了天使和上帝的角色。但剧中黎里和丁顿不知道天使的存在,上帝只有天使才能听到的声音,天使是以上帝的视角随意出现在舞台上。这样的角色设置简化了演员上下场的麻烦。既做到了体现出角色身份,又能抓住读者和观众的注意力。上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仅做到了表演的极简化,也符合上帝作为“神”的神秘身份。这个角色看似无关紧要,可有可无,实际上在实现“无场次戏剧”和“极简主义”风格追求中起到了重要的结构性和功能性作用。这种极简主义方法与中国传统绘画的“留白”相似,也似中国文学理论中的“白描”方法。天使和上帝的角色不仅体现了《空白》的极简主义风格,也丰富了剧作内容,更重要的是使剧作主题产生多意性。看完《空白》后,无论是读者还是观众都会思考,天使为什么会变成“魔鬼”?好像是自私和嫉妒的原因,但主要是上帝逼迫的结果。上帝派天使来人间护送临终的人进入天堂。但在天使面前,他似乎是一个独裁者,在读者和观众的印象中,他是专制与强权的象征。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但责任在谁?所以说,天使和上帝的设置,使《空白》增加了人性批判与社会批判内容,在思想内容上超越了《艺术》。在剧中,黎里妻子只出现过一次。但她与黎里的几句简单对话,不仅反映出他们夫妻关系的隔膜,也使得黎里那段关于宗教的独白更加自然。黎里妻子的串场,是一种调节,也似是“闲人”和“闲笔”的运用。这是借鉴中国传统戏曲常用的表现手法。
《空白》受《艺术》的影响很明显。在《空白》的结尾处,舞台上没有人物,只有声音描述。这种只用语言进行剧情反转的做法,即是对《艺术》的模仿,也是对其他经典戏剧的借鉴。我国著名剧作家丁西林的作品就具有这种风格。他的剧作大多数都是前面平平淡淡,但在结尾处突然来一个大反转,使得前面的“平淡”显得“神奇”,如《一只马蜂》和《三块钱国币》等。《空白》只有一个布景,借灯光技术实现不同场景之间的快速切换,舞美风格简约大气。作者用精炼的语言刻画人物、讲述故事、阐发主旨,全剧节奏紧凑,一气呵成,是一部充满新意,具有极简主义风格的独幕剧。这是对《艺术》超越。从审美类型上来看,《艺术》是喜剧,而《空白》是悲剧。这也是《空白》有别于《艺术》的创新之处。
安徽大学2015 届硕士研究生孔晓欣的毕业设计是用极简主义方法排演《艺术》,其学位论文名为《浅析极简主义在戏剧中的应用——以话剧《艺术》导演构思为例》。但孔晓欣的极简主义版《艺术》只是应用极简主义对原作进行压缩,而马晨卓的《空白》则是模仿《艺术》并应用极简主义方法进行新的创作。其具体表现主要有四点。第一,《艺术》的剧情是分别在三个人物各自家里展开,时代地域背景也很明确。但《空白》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黎里家里,时代地域背景模糊。第二,孔晓欣的《艺术》还有原剧中的三个人物,只是原作的压缩。但马晨卓《空白》中的四个人物与原作中人物的关系不大,而且主要内容是两个人物的冲突。从形式上看是模仿,从内容上看则是全新的创造。第三,孔晓欣是应用极简主义导演《艺术》,是形式内容一起做到极简,而马晨卓的《空白》是运用极简主义观念与方法进行创作,形式极简,但内容上新颖而丰富。第四,孔晓欣的《艺术》风格不变。但马晨卓把现实主义的《艺术》改编成了具有局部后现代主义风格的《空白》。因为《空白》中模糊的时代背景以及中西文化差异使得该剧具有局部的后现代主义特征。
“人的眼睛倾向于把任何一个刺激式样看成现有条件下最简单的形状。”[3]64因此,从舞台艺术和戏剧创作演出的具体过程来看,极简主义理论与方法本来就有发挥作用的巨大空间。极简主义可以让我们在戏剧活动中省去一些不必要的人力、物力,抓住戏剧艺术最核心的部分。在《空白》的具体排练公演过程中,在编导马晨卓的带领下,南山剧社各个部门和个人都从创作主体的视觉效果和观众的审美心理两方面来应用极简主义。他们通过二度创作,将极简主义方法应用到《空白》的每一个环节以及每一个戏剧元素。从布景道具、服装化妆、舞台调度到演员的语言动作都尽量体现出极简主义的理念和美感。
极简主义“要求把一个造型的所有要素简化到最低限状态,使之成为无个性的基本形体的呈现。它反对现存品、拼贴、集成一类的杂合形式”。[4]247因此,美术成为极简主义最流行的领域之一,《空白》的舞台美术也自然而然地应用了极简主义。为了体现极简主义,《空白》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布景,用灯光的变化表示时间地点的转换。借鉴《艺术》的做法,《空白》的舞台后部只挂一块黑色布幔,台上有三个白色沙发和一个茶几。演出使用的追光也是白色的。因为白色和黑色是极简主义美术中最具代表性的色彩。白色的油画在黑色布景的衬托下也具有这种视觉效果。这种布景不仅呈现出中性特点,也淡化了表演内容的地域特征。它总体上简洁、洗炼,达到了将舞台交给演员表演的目的。它虽然简单,但却营造出一种真实的表演环境,并与演员动作、舞台气氛十分融洽。但因为条件有限,“M”形茶几的红色不合适也没法更改。
剧中三个人物,天使(王曼饰)穿的是白色裙子。白色有纯洁无暇的象征意义,既符合她的身份和地位,也与油画的颜色一致。丁顿(杨麟俊饰)和黎里(冯卓饰)穿的都是深色西装,颜色与舞台布景主色调一致。这种服装不仅符合二人的身份和地位,还能给观众一种随意自然的感觉。《空白》的这种简约的服装设计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减少剧中人物和现实生活的差距,便于观众理解,以达到极简主义主张的给观众零距离感受的目的。为了减少戏剧演出与实际生活的距离,《空白》也没有使用任何音乐、音响,让舞台演出保持生活的原状态。演员将生活的原貌带到舞台上,观众也感觉到舞台上演出的就是生活。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音乐配合情绪的表达。这也更符合极简主义的艺术风格。
在《空白》的舞台美术中,白色油画是最重要的道具。这幅油画相当于剧中的一个“角色”,因为它不仅自始至终在舞台上,整个剧情也一直围绕着它展开。但怎样在舞台上使用这个重要的道具是一个难题。在演出过程中,油画如何出现?又如何展示?怎样才能让观众信服这幅油画的价值巨大,并理解其附带的诸多涵义?马晨卓当时有三种设想:第一种是让黎里上场时带着空白油画。黎里一边在舞台上展示,一边给丁顿讲解。但舞台中心应该是演员的表演区域。如果让黎里带着油画上场,容易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观众可能会一直观察思考黎里手里拿的是什么画而忽视了演员表演。第二种是让天使带着油画出现在场景中。但在整个故事中,天使是旁观者,对于油画来说,她也是旁观者。让天使带着油画不合逻辑。第三种是直接放在舞台上,一开场就让白色油画展现在观众眼前。《艺术》中就是这样设计的。
马晨卓选择了第三种做法,让空白油画一开场就展现在观众眼前,但不是像《艺术》中那样“就摆在地上”,而是放在桌子上。因为这样做可以使油画从不起眼到成为剧中重要“角色”。让天使、黎里妻子和观众对黎里的描述从怀疑到深信不疑。观众开始对这幅简单的油画不会过于注意,因为开始它放在桌子上。但随着剧情发展,这幅油画逐渐成为悬念,成为叙事线索,成为揭示戏剧主题的关键道具。其次,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观众把这幅油画看成一幅真实的绘画作品。这幅油画作为一个道具,目的是为舞台调度和演员表演提供一个支点,让观众多一些想象和思考的空间,并最终契合该剧要表达的“空白”主题,给《空白》填补空白。这幅画和这个戏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就是一个“空白”。你可以赋予它任何你认为应该有的内容,但这些内容有时是不确定的。就如同一件艺术品,不同的读者会从不同角度读出不同内容。因此,在剧中油画的处理方法上,《空白》最能体现出极简主义。
“无场次戏剧”最直观的层面是剧本不分“幕”“场”。在舞台呈现上,“无场次戏剧”一般用灯光来完成场景的转换和剧情的推进,或借助人物旁白解说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以实现道具、布景的快速迁换。戏中人物上下场一般也不动声色,以免破坏舞台呈现的连续性和有机性。因此,极简主义戏剧一般都不分场次,其舞台呈现的特点是“空台”,是以演员为核心的舞台艺术。极简主义戏剧为演员表演最大可能地提供了时间和空间,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才是舞台呈现的重点。因此,《空白》的极简主义的美学追求主要体现在的舞台呈现,特别是舞台调度上。
舞台调度是通过演员在舞台上活动位置的安排与转换,使舞台生活真实化、立体化和视觉化。舞台调度需要导演准确地把握剧本的构思,进行二度创作,并 将每一场的舞台演出有层次地,清楚地呈现在观众面前。《空白》在舞台调度上主要是在两方面应用了极简主义。
1.以静衬动
要达到极简化的舞台调度,首先要尽量减少舞台调度。所以马晨卓在舞台调度上放弃一般性调度方法,反而努力在舞台上呈现出一种平稳、安静的戏剧情境。尽量减少人物走动,避免夸张的肢体语言。演员的表情、神态也要保持如日常生活一样的状态。然而,在必要时,人物突兀地行动,做出超常态的肢体行为,过后又归于平淡,再进入原先那种让人闷闷的的状态。这样的舞台调度不多,但却具有以静衬动的视觉效果,也会给观众一种新鲜感。如戏开始几个主要人物出场时,灯光渐渐亮起,丁顿和黎里分别站在白色油画两侧,一起看着桌子上的油画。他们两个是以定格的方式亮相,让天使来介绍他们的身份。这个特有的停顿,以静衬动,简单明了,也使得天使作为神的身份得到直观的表现。
在剧情进入高潮时,《空白》舞台上也尽量做到了以静衬动。
黎里:听到了吗?给我收回去。不然我就打死你。你给我趴下,趴下。我数到3 你就给我滚到那里去。
[黎里掏枪对着丁顿,愤怒,丁顿示弱]
天使:(着急)停!
[黑幕,打斗声]
天使:就这样,是的,快开枪,开枪,开枪。对,是的,就这样扣动扳机,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灯渐亮]
[灯亮时换做丁顿拿枪对着黎里]
戏中人物之间激烈的争吵使舞台气氛显得十分紧张。接着枪声响起,然后是一片寂静。观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丁顿选择了开枪。这段剧情是天使强制性地让黎里死亡。这中间短暂的黑幕并且停顿的设计,即减少了舞台调度,又给观众一种强烈的悬念。会使观众在一瞬间产生一种更形象,更生动的观感体验。
2.演员三角形站位
在《空白》的演出过程中,三个演员大部分时间都是以简化成三角形的位置或站,或坐。他们都有很多独白,而且没有多少肢体语言。三个人似乎都是独立的存在。这样不仅舞台调度很少,也使剧情进展得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紧不慢。即使是在戏剧冲突最激烈时,他们仍然成简化三角形站立。
天使:对的,就是这样,快吵吧,吵得更激烈点。最好杀了这个亵渎我的混蛋。
黎里:他不喜欢这幅画。可以嘛,问题是他的话太不留情面。也不去认真地琢磨这幅画。他的态度和刚才起了180度的大转弯。连起码的人情味也没有了。
丁顿:黎里竟然买下这样一幅画,真让我看不懂,他让我担心并给我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苦恼。因为我绝对弄不明白,他怎么会买下这幅画。
在这个场面中,黎里和丁顿背对背站立在舞台两侧,天使在舞台7区,三人呈三角形站立。这三句话,是在争吵结束后三个人各自的独白。他们都很平静,只是简简单单地带着自己最真实的主观态度自言自语。在排练时候,马晨卓一直强调,在这段演出中不能夹杂任何肢体动作,要用“静态”的三角形站位表现。这样也表现出了三个角色不同的立场。由此可见,马晨卓在《空白》排演过程中,运用简单的省略给观众留出大量的空白空间去想象,达到了让观众和演员一起去填补《空白》的空白的目的。
在时间的连贯性下,动作的重复是一种细微变化的累积、能量的累积和情绪的累积。而且只有同时打破舞台幻觉机制,观众才能和演员享受同一时空,体会到演员身体的能量和感情的变化。为了具有间离效果,在戏的最后一部分,马晨卓仍然让三个人站在三角形的位置。黎里躺在舞台中间,天使和丁顿说着同样的台词。这样不仅让观众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也慢慢地将故事最后的结局呈现出来。舞台上最后只有那幅空白的油画,并用内白说出这幅油画的来历和内涵。观众此时也会长舒一口气并在心里说“原来是这样!”。
《空白》演出时,演员在台词方面也应用了极简主义方法,没有完全按照剧本演出,主要保留那些与剧情有关和体现人物主要性格的台词。
例如剧中黎里和妻子的一段对话:
黎里妻:水……
黎里:谁,我是谁你不认识了,我是黎里啊。我跟你说啊,今天晚上都来看我买的那幅画,年轻的姑娘特别多。但我一个也没正眼瞧。
黎里妻:水……
黎里:睡你的吧!我才不睡。
黎里妻:水!
从这几句对话中我们可以发现,无论黎里怎样描述和表现二人的关系并对二人的关系进行解释,他妻子的台词都是简单的一个“水”字。这足以表现黎里妻子对黎里用高价钱买画的无奈和黎里夫妻之间感情的隔膜。同时又为后面黎里因丁顿对自己妻子出言不逊而拿枪相对做了铺垫。
戏中天使与上帝有这样一段对话:
天使:我必须在钟声敲响之前完成我的工作吗?
上帝:是的,因为你是我的子民。
天使:我必须在钟声敲响之前完成我的工作吗?
上帝:是的.我是你的供应者,我提供所有你所需要的东西。
天使:我真的真的必须在钟声敲响之前完成我的工作吗?
天使简单的一句话“我必须在钟声敲响之前完成我的工作吗?”反复说,却更强烈地表现出她的被迫和无奈。原本意义上善良的天使之所以成为间接杀死黎里的凶手,除了因为嫉妒而对黎里生恨外,上帝的逼迫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简单的一句“我必须在钟声敲响之前完成我的工作吗?”也将所有之前的剧情预设扭转,并将戏剧冲突进一步激化,为剧情的突转埋下伏笔。这样极简化的台词处理也使得剧情更加简单明了。
作为无场次话剧,《空白》在时空自由的前提下,充分运用象征、写意等表现方法,保持话剧结构严谨与节奏紧凑的优势,并借鉴影视艺术的镜头切换手法,借助具有先进灯光设备的舞台美术进行创作演出。这种极简主义方法,不仅压缩了与表演无关的大幕开合、布景迁换和人物上下场时间,将舞台空间和表演时间最大可能地留给演员的表演、人物的塑造、剧情的推进和意境的营造上。也可以使剧情更加集中,节奏更加紧凑,演员的表演更加投入。但作为校园戏剧,除了模仿痕迹明显外,《空白》在舞台艺术上也存在布景与表演之间不和谐和演员表演不到位等常见缺点。
当今国内的戏剧界,特别是主流戏剧,动不动就搞大投入、大制作。还有人习惯照搬外国的舞台手段,把很多简单明了的戏弄成观众看不懂的玩意儿。而“极简主义艺术家力图将造型语言简练化、纯粹化。”[5]有利于纠正这种偏向,给戏剧创作演出带来了许多方便。对于商业戏剧,特别是对于独立制作人戏剧,极简主义理论和方法更具有实用价值。在校园戏剧中,极简主义也具有现实意义。校园戏剧具有业余性、实验性和贫困化特点,而极简主义将一切从简,能使学生们在演剧实践中更便捷地创作演出自己的剧目。极简主义理论和方法便于每个喜欢戏剧的学生将自己的作品排演出来,也可以使校园戏剧充分展现出自己有别于校外职业戏剧的独特艺术魅力。
极简主义虽然是个外来词,但其主张与中国传统文艺理论中的“不着—字,尽得风流”,与老子提出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观点相似。极简主义理论和佛教禅宗“空且静”的美学思想也有相似之处。极简主义虽然是西方艺术理论,但也体现出了中国传统戏曲的美学神韵。中国戏曲的虚拟化程式表演就省钱、省人、省物,但却有神韵,有看头。因此,极简主义理论与方法的引进可以促使中西文化艺术碰撞、交流、融合,有利于开拓中国当代戏剧工作者的思路,丰富他们的戏剧观念,指导他们创作演出实践,促进戏剧艺术创新。中国20世纪20年代和80年代戏剧艺术的繁荣就是在西方艺术思潮传入我国的时代背景下出现的。校园戏剧,特别是高校中的学生演剧活动有着得天独厚的学术氛围,更容易在极简主义与中国本土艺术理论的碰撞中形成新的戏剧观念,出现新的艺术创新。
在西方,极简主义于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早期才真正成为一种艺术思潮。它最开始是作为表现主义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属于现代主义流派的分支。极简主义最先在视觉艺术,尤其是绘画和建筑中得到响应和发展,之后才逐渐扩大到其它艺术领域,比如音乐中就有蒙特·扬和特里·拉里等人为核心的极简派。在戏剧界,彼得·布鲁克的“空的空间”,和耶日·格洛托夫斯基的“质朴戏剧”理论与极简主义的主张相似。塞缪尔·贝克特的戏剧创作在实践上体现了极简主义。在互联网时代,面对众口难调的观众,戏剧艺术不仅需要在内容上不断创新,也需要在演剧形式上有新的突破。创新需要演剧实践,更需要理论指导。新的戏剧理论与方法有利于戏剧创新,而极简主义在戏剧艺术中的应用就是一种可贵的探索与创新。南山剧社在创作演出话剧《空白》过程中应用极简主义理论与方法的成功实践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这次艺术实践,不仅让南山剧社的成员感受到了戏剧艺术具有无限的创造空间,而且也让他们对舞台艺术的包容性有了新的认识。
极简主义产生于后现代文化语境中,但它又以一种极端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对以戏仿和拼贴为主要手段的后现代主义艺术进行了反拨。当今的国内戏剧界,金钱和技术主义道路严重阻碍了戏剧艺术的发展。探索极简主义在戏剧艺术中的应用,不仅是促进戏剧艺术发展的途径之一,也是促进当代校园戏剧繁荣与发展的途径之一。极简主义不仅仅是一个艺术流派,它还面对社会现实,倡导极简生活,给当今社会带来一种简单、纯朴、宁静的感受。政治、商业和科技对社会的主宰,城市化带来的快节奏生活,传统文化的快速消失,这些社会特征共同造成了当代人内心的紧张感、压迫感和局促感,导致回归自然、简朴、单纯和本真的渴望。因此,在戏剧(校园戏剧)中应用极简主义不仅具有艺术实践价值,也有一种社会实践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