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凡,郭鹏舒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自1980年在《上海文学》第9期发表短篇小说《夜归》至今,范小青的文学生涯已走过四十余春秋。范小青的创作根源于时代社会与现实生活,以不同形式的文学样态再现了其一以贯之的人文精神指向。就创作来说,从最初对知青生活的细致描绘,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对苏州地域的文学展示,再到对城乡问题、官场纷争的持续关注,范小青的创作始终着眼现实和直面人生。作家擅长将自身的所见所闻所触所感融于笔端,向内挖掘独具个性化的生命体验,向外接纳时代、社会以及人生百态,透过文字的表象去认知人性的丰富内在。范小青早期创作多为短篇小说,如《上弦月》《啊,303》《飞扬的尘土》等记录了知青一代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艰难抉择,一定程度上再现了作家插队时的生活日常和如水一般的岁月。经历了一段时期的磨砺与调整,她的气度及眼界不断得以延展,其作品以更宏阔的视野去观照周遭世界,《城乡简史》《城市民谣》《城市表情》等基于眼前生活来书写普通人的悲欢人生,对城市与乡村的发展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带给人们的影响加以关切;《女同志》《钱科钱局》《科长》等作品涉及官场与政治,通过置身官场的人物的心理曲折,来审视环境与人的密切联系;《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战争合唱团》等作品,以反讽、怪诞的笔法表现当代人身份认知的困惑与精神隐疾。虽然时移事变,但人文主义作品的艺术魅力却有增无减,作为有着浓厚人文精神的作家,范小青以细腻平实的文字记载日常和生活,她珍视小人物身上可贵的精神与品质,以舒缓的语调叙述着对当代社会人与事的个性化思考和文字表达。中篇小说《朝去夕来人海中》浸透了作家花甲之年的生命感悟和人生所得,以一种娓娓道来的口吻,向世人展示出一幅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的世事人情百态缩略图。作家以饱满的叙事将复杂而细微的人物关系呈现出来,再现了生命个体的诸多境遇,而这种鲜明的人本意识和人文关怀,尽显范小青始终如一的创作追求和情感观照。
随着时代、历史及社会发展进程的不断深入,乡土中国业已有了新的质地,中国社会尤其乡村发生的深刻巨变可谓前所未有,“一是2006年国家取消了延续千年的农业税,这是国家与农民关系的巨变;二是乡村社会基础结构之变,之前一直构成农村内生秩序基础的农村社会基础结构(比如宗族和农民家庭),在革命运动和市场经济双重冲击下,快速解体,形成了农村基础结构之变;三是一直构成农民的意义世界和人生价值基础的传宗接代观念开始丧失,出现了农民价值之变”[1]3。这些“巨变”接连不断,促使多元的现代因素进入乡村社会,不断突破传统乡村既有的隐性格局,形成新的社会景观和生活图谱。越来越多的农村人不再执念于安贫乐道、固守乡土,而是把眼光投向乡村之外斑斓多姿的城市世界,纷纷选择离开故土,迈向瞬息万变的城市空间。城市化进程促动城乡之间人口的大规模流动,面对数以亿计的从乡村涌向城市的“农民工”,如何让他们融入城市建设并过上一种“安稳生活”,如何实现他们从“农民”到“市民”的身份转变等等问题,已成为当前社会不得不直面的现实课题。
面对经济社会转型期,尤其是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种种状况和身份认知问题,多数作家尝试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寻找城乡叙事的艺术表达,“‘乡村城市’的基本社会模式不再是简单的二元结构,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双向的流动创造了当下中国最复杂而又丰富多姿的生活景观。乡下人进城的移民生活是都市召唤的结果,进城后的乡下人生活的多样可能,使折返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人的精神行为的叙述极富张力”[2]106。长期以来,这种先从乡村流向城市、又从城市回望乡村,以至往返流动的文学书写始终存在,当下仍旧具有强大的活力和表达空间。新时期之初,作品中出现的是带着泥土气息的农民形象,比如《李顺大造屋》中的翻身农民李顺大、《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老农许茂等,他们都是来自乡村世界的农民典型,他们的心理期许和人生目标与传统农民相似,渴望在吃饱穿暖的同时还能有间舒适的屋子;虽然遭遇人生的坎坷和种种磨难,但未曾放弃过自身质朴的人生理想,这时他们的身份仍然是农民。随着改革步伐的加快,越来越多的农村人怀揣着“城市梦”从农村涌向城市、去找寻作为“城里人”的新生活,传统意义上的城乡二元对立的格局被打破。路遥《人生》中“一门心思”想进城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里通过奋斗摆脱平庸的孙少平、贾平凹《浮躁》里大起大落的金狗等等人物,成为这一时期作家笔下最具时代症候的人物典型,他们渴望成为“城里人”,却因时代及社会处境而无法摆脱自身的农民身份。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当代文学中涉及“乡下人进城”的叙写更加丰富,李佩甫《城的灯》《生命册》、季栋梁《上庄记》、孙惠芬《民工》《吉宽的马车》、盛可以《北妹》等等,这些作品关注时代巨变下的底层人生以及小人物多舛的命运遭际,那些终日来回穿梭于高楼大厦间的艰难灵魂,“进不了的城,回不去的乡”已成为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与人生,平日里往返于城市与乡村、游移于寻找价值和迷失自我成为常态。而这种处于城市边缘的人群及其多样的生命样态,展示出游离在城乡二重空间里的人们的精神困顿和难觅归宿的无可奈何,这些极富表现张力的文本,再现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普通人艰难的生存处境。
饱含泥土气韵的中国人历来求稳、固守,“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3]8。但进入现代以来的中国社会,“迁移”成为人口流动的一种常态,传统的城乡二元社会结构被彻底打破。大量从乡村涌入城里的农村人如同候鸟一般,不停地往返于城乡之间,这种来来往往的“迁移”过程既充满新奇之感和冒险的兴奋,同时也会给“进城的人”带来尴尬、阵痛甚至不堪的遭际。在范小青所著的《这鸟,像人一样说话》《城乡简史》《像鸟一样飞来飞去》中,不论收旧货的老王、举家进城打工的王才,还是错拿身份证的郭大牙,他们怀着对城里生活的向往而背井离乡,进了“城”的他们竭力改去天生的乡下口音,学习城里人的说话方式,试图以辛勤付出和自我“改变”来让城市尽快接纳自己。然而,“改变”哪能一蹴而就、说改就改,尤其传统农民固有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已化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改变实在不易。在城里打拼的他们,固然乐观、主动地积极“融入”,却不能很快抹去乡村遗留在他们身上的那些“习以为常”,其间少不了些许的隔膜、歧义或是误解。这些置身于城里的农村人,如同无根的浮萍一般,在城里仅仅挣得一个小小角落得以暂时安稳,却并没有真正获得“城里人”的身份。当然,他们也不愿再回到故乡,只在城里过着漂泊无依的生活,经受着从物质到精神的双重折磨。这些游离于城市底层的农民,绝大多数处于城市边缘层面,他们虽以汗水和辛劳建设城市,却并不属于他们建造的城市,更无法在城里找到一种情感上的认同和归属。不得不说,农村人和城里人的界线并非只是“户籍”这种简单层面上的区别,还受到教育、文化、社会等诸多因素的复合影响;“城乡之别”也非单纯意义上的经济发展不平衡,更有精神状态和生活形态等若干层面的千差万别,由此造成身在城里的农村人仍处于社会边缘。
相较而言,小说《朝去夕来人海中》透出的城乡身份之别似乎并不那么鲜明,出现了“农民”向“市民”跨越界线的可能。从农民工大潮中的小水滴,到叱咤一方的企业家,朱大龙既在物质上摆脱了曾经的贫穷与困顿,还凭借过人的胆识和苦心经营的人脉,构建起触及层面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在这一过程中既获得了城市身份,又赢得了相应的社会认可。作为群居性动物,每个人都无法离开社会或他人而独立存在,故而来自社会及群体的认同,既是个体自我实现过程中的重要方面,也是个体生命的生存必需。“自我实现是机体内已经存在的一种内在的增长,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机体本身的增长。正如树向外界环境索取养料、阳光和水,人也向社会环境索取安全、爱和地位”[4]155。朱大龙始终都在奋力实现自我,这是一种内生性的行为,是他在社会环境影响下作出的人生选择。朱大龙有想在城市扎根的进取心,有为家人争取更多生存资源的打拼目标,他渴望获得认可,获得来自内心对自我身份的理解和价值认同,并一直为自己所缺乏的安全、爱、地位而全力拼搏。在与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朱大龙对人情世故极为熟络,尤其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更体现出他的礼数周全,他内心细致缜密,行事不留破绽,始终不忘别人曾经给予自己的帮助,这是文中的朱大龙得以走向成功的重要因素,也是他长期以来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后形成的生存心得。当然,小说中朱大龙的打拼人生并非个案,其背后是当下数以亿计的为生活奔波、渴望获得社会认可及人生价值的奋斗者,他们应时而生,从“乡下人”到城市的建设者、再到“城里人”,他们走了很远的路,即便一开始他们并非城市的主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注脚,他们也没有放弃,而是努力顺应时代与发展潮流,在全力以赴的拼搏中逐渐获得认可、地位,成为一方水土的“弄潮儿”。从这些奋斗者及其身上显现出的社会涵养,我们不难发现,人与时代的关系根本上是互生的,奋斗者们被时代催促着、慢慢成熟起来,同时也造就了时代,他们实现了“自我”从农民向市民的身份转换,同时留下了一个“人”成长的印迹。
如上所述,作家范小青在文本言语表达之间,对这种内生性的智慧有着个人化的理解和认知。实际上,她笔下朱大龙这一“乡下人”并非完全意义上唯利是图的钻营者,虽有借用朱敬利名义来打开局面的私心,他的行为处事带有“农民式”狡黠的特征,但本色依然是怀揣朴实信念的奋力打拼者。对于朱大龙而言,“农民”向“市民”的转变,不只是户籍变更、身份转换,更是内在价值观念的改变,他逐渐树立起通过不断努力付出而达成目标的人生信念。像朱大龙一样的奋斗者们渴望融入城市,采取的方式不是投机取巧、蝇营狗苟,而是通过自身奋力的拼搏来获得在城里的存在感与归属感。从《像鸟一样飞来飞去》到《朝去夕来人海中》,农民的命运和身份悄然发生转变,作家用文字来贴近人物、刻画他们奋斗的生命轨迹,用语言记录他们生活的曲折不易,从而将一幅微观的社会变迁史展现到万千读者面前。
众所周知,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费孝通所熟捻的社会形态里,乡土中国的人际关系在差序格局中逐渐形成,“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3]32。现代社会里的人与人,彼此之间的接触、联系比以往更加广泛、多面,人际关系也随之变得日渐复杂起来,而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由内而外不断延伸、扩散的结构始终存在。身处在人际网络中的不同个体在不停地变更、剔除、扩充着各自的交际圈,网络中不同个体之间的亲疏程度并非一成不变,往往会随着年龄、经历、社会地位等变化而改变,“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3]28。当然,制约人际关系的因素也有很多,生而承担的责任与义务、社会等级制度下的权力划分、事务往来中形成的利益纠葛等等,都对关系网络的形成及发展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作家范小青擅长描写特定环境下的人际往来和矛盾冲突,在不断反思和追问中,获得对自我、社会的深刻认知。《我的名字叫王村》通过不可靠叙事者“我”的声音,讲述城乡变化带给村民的内心振动和生活变迁,以介入现实的批判意识去表现乡村的人际往来、利益纠缠,以及政策变动中城乡的互动关系。《我们服了魏红霞》以家庭和机关为主要叙述场景,描写魏红霞与他人在生活方方面面的比较和关联,父母常常将她和姐姐魏红英进行明里暗里的对比,相貌、成绩、婚姻、子女都成为两姊妹“比”的内容;这种家庭环境深深影响了她的思维方式,魏红霞到机关工作之后,与同事小关、上级老许的明争暗斗,甚至体检的身体指标都成为她比较的内容。《看见》叙述了职场中人际关系和工作标准的“模糊”边界,高度近视眼的艾可对同事的熟悉仅限于声音和面容的轮廓,几乎没有深交一说;做完眼睛手术后,艾可发现了同事的工作瑕疵、急于纠正,反而失去了好人缘,最终只能按照之前的行为方式来含糊做事。范小青始终关注社会变迁中人的精神、生活状态的变化,长篇小说《战争合唱团》更是被称为“牛年变法”[5]166,采用象征、寓言的叙事手法表现当下生活的种种困境——失去信任基础的人伦关系濒临瓦解,梅城人的生活缺少人情的暖色,有的只是荒诞的价值观念和利益冲突的勾心斗角,这部带有寓言性质和反讽色彩的小说表现出作家提炼、凝结生活现象的艺术构思能力,小说以虚构、荒诞的情节展示了人性真实的面向。范小青在描写个人的生活处境时,往往会将人物放置在社会关系当中,去思索关系网络中人与人相处的分寸感、距离感,以及遭遇异化的价值观念和人伦关系。
事实上,受到社会环境、时代境况以及道德秩序的规约,每个人在不同场域中扮演的角色各有不同,更多时候是个人角色及社会身份的多重叠加,“人们在交际过程中建构彼此的身份,获得相互认同。对于某一社会群体的身份建构会由于人们的认识不同或扮演的角色不同而有所区别”[6]188。主人公朱敬利是小说《朝去夕来人海中》中错综复杂的各类关系的连接点,他在不同的群体中承担着差异性的社会身份,由此形成不同的角色认同。在直系亲缘关系中,他是父亲、丈夫,关心自己的家庭,爱护儿子朱运;在非血亲的“兄弟”关系里,他是在“弟弟”朱大龙处境艰难之时给予援手的兄长;在师生关系中,他为人师表、以身作则,是学生眼中富有声望的老师,是足以勾连起校园生活的要点。不论身处哪一个群体当中,朱敬利都有着不同的角色和定位、不一样的身份扮演,但作为“关联点”的他,朱敬利的每一个选择与承担,对小说里关系网的正常运作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朱大龙凭借朱敬利认识了他的学生,而他的学生们通过机巧玲珑、熟谙人情世故的朱大龙强化了相互间的联系,朱敬利于无形之中成为连接他们彼此的“枢纽”。朱大龙刚进城打工时,没有人脉关系,没有学历加持,更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与社会资源。他携妻带子进城打工,从最底层的卖苦力干起,跟着包工头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可是到了年底却拿不到工钱。单一的人际关系无法帮助其获得活下来的资本,在城里举目无亲、投靠无门的朱大龙想起曾经在他老家住过的朱敬利,并寄希望于朱敬利及其背后的人际关系来解决他拿不到工钱的紧要问题。恰巧毕业于南州大学的乡党委书记常在行是朱敬利的学生,朱大龙就是靠这对曾经的师生,以及他父辈积攒下的人情帮助他顺利拿到进城打拼的第一桶金。朱大龙虽出身农村,却熟知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故,社会面貌瞬息万变,他却能够跟紧潮流,把握形势走向。即便那些连朱敬利自己都记不大清的学生关系,都能被朱大龙以朱敬利为话题运转的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到最后连朱敬利都觉得,“大龙在他的某些学生的圈子里,已经如鱼得水”[7]10。朱大龙与以朱敬利为关联点来建立自己的朋友圈,他们长期以往的交流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朱大龙借助社会事务、社交场合以及日常礼节的来来往往才搭起彼此信任的基础。他们之间并不只是“一对一”的对话关系,而是通过互相引荐与帮衬,不断扩大相互间交往的范围,继而形成树状型的社交关系网。除此之外,以权力为中心还形成了领导者与被领导者、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关系,常在行、吕进、余飞等既是来自同一所高校的校友,又是存有上下级关系的官场同僚。文本的情节起伏并非以矛盾与冲突来推动,而是在各色人物的复杂关系中逐渐铺开。处理人际关系可以说是一个人日常社会交往的重要内容,拥有相同或相近背景的彼此更加容易在情感上接受对方,从不存在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到乡党、亲友、师生、校友以及同僚关系等等,这里的生存境遇不再是个人的事情,已然变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同情境”。
某种程度上,《朝去夕来人海中》的核心事件和故事情节并不怎么复杂,然而各类人物组建的庞杂繁复的人际关系网、主人公对事情的真假虚实和体制内外人与事的斟酌思量,让文本意义的展现层面显得愈加丰富。小说着眼人情社会中复杂多面的人际关系网,进而深入探讨人际关系网背后所体现的人伦秩序和道德体系,以及这些复杂关系对人的处境的影响。小说文本中朱敬利、姚新梅夫妻俩长期深居象牙塔内,浑身带着浓浓的书卷气,过着几乎与世无争的生活,然而受制于现实中各种关系的牵扯,无法真正做到“独善其身”。身为有着个人情操和精神追求的知识分子,朱敬利夫妇希望能够在纷繁冗杂的世俗世界里寻得一份独属于他们的自由和宁静,可是现实与理想总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深处社会规范和自我规约当中而无处遁形。在朱敬利看来,知识分子要有所坚持,待人接物要含蓄内敛、有分寸感,平日里他所担忧或猜测的只在心里来回琢磨,面上却不露声色,通常他不愿去打扰别人,也不希望被别人惊扰,他与人交往真诚以待、但却保持一定的距离。过往的日子里,“朱敬利内心一直是平平淡淡的,虽然和经商的大龙有非血亲的兄弟关系,官场也有他好些学生,但无论从哪个方面说,尤其是在内心,他和他们,都离得比较远,即便是聚会吃饭,哪怕是觥筹交错,他和他们也是隔着一层的”[7]19。朱敬利不能完全理解对方的生活,因内心深处有一份坚持,清楚自己在圈子里的角色位置,故能做到一定程度的“知行合一”,才会有几分坦然与洒脱。然而,凡事都有例外,在面对儿子朱运的婚事、调换工作等具体事务上,朱敬利的人际边界变得有些模糊,甚至外在因素一度打破了他内心的安宁——只因个中利害关系而产生一种“生不由己”的牵绊。朱敬利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圣人”,面对所处的情境也会感到困惑,遇到难题也会犹豫不决,有的做了决定后也会后悔,面对朱大龙和他的学生们,他并没有不通人情,也没有圆滑世故,他内心有作为知识分子的坚持与分寸,只不过不擅于趋炎附势、随机应酬,但也不是完全脱离社会、不懂世事人情。
简单和复杂之间没有绝对清晰的分界,一旦涉及多方利益,就需要权衡个中利弊,原本简单的事情因此变得异常复杂和难以捉摸。在小说中,范小青不以个人的好恶作为评判是非的标准、更不以事情的成败来论英雄,而是通过他们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与酝酿中来寻找各自的定位,这些人物呈现的生存状态也不能被简单概括和判断。范小青将一些不确定的因素融进个体的命运轨迹,扩充普遍人性的内涵与外延,其笔下的各色人物在自我追求中逐渐建构起自身的外在形象以及社会身份,作家在缓缓的叙事中让读者们真切地感受到那些游刃于各种关系中的人的生命张力与弹性空间。
范小青自20世纪80年代初步入文坛以来,“写作的目光始终在普通人身上”[8]61,这种贴切生活本身、观照普通人的生存境况的文学追求,使她得以“沉下心,沉下身”[8]61,从而使“小人物”成为被尊重的表达主体。长期以来,范小青总以深切的现实关怀来观照社会日常和平凡人生,人与人之间普遍的温情传递成为作家抵御残酷世界的最佳武器,这种直面现实的创作旨趣,使其作品既多了几分岁月的洗练,又愈发得意味深长。对社会现况的呈现与表达成为范小青小说创作的显著特征,如此的情怀与旷达使其更加从容地看待周遭的人事变化与世情冷暖,更加理解和笃信平凡人生的生命强力与韧性。“她甚至对社会和人生哲学全无特意的凝眉苦索之状,而是本然地带出了对生存境遇的亲近关切的体察、对生命本体的多趣而善意的观照。”[9]3范小青善于运用爱与善的力量,在困境当中探寻解决问题的方法途径,她虽对普通生命的艰辛与不易感同身受,却没有趁机渲染生命的苦难、大肆暴露和批判人性的阴暗面。范小青无意粉饰太平、去创设一个泛着理想光辉的“乌托邦”以供人逃避,也没有替冰冷残酷的社会机器去辩解,更多的是在行文中去践行个人的审美旨趣,在城市的小巷和乡村的屋舍中筑造灵动的世界、叙写多样化的平凡人生,并在小说各色人物身上寄寓对美好人性的期许与向往。
现实生活的艰难往往使小说的叙事变得沉重,可范小青却仍然以日常生活中的温存温情去涵养这般苦涩的人生以及不得已的境遇,为普通生命寻找生的出路和灵魂的救赎。《城市民谣》中下岗的钱梅子总是错过幸运的末班车,也常常处于各种尴尬的状况中,但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逮着机会就去工作、去奋力生活。她当过车间工人,做过宾馆服务员,任劳任怨最终成为饭店的经理。钱梅子的路走得艰辛却踏实,或明或暗的温暖充盈着她的内心,来自家人、朋友的支持和理解成为她渡过难关的依靠,使她最终拥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我在哪里丢失了你》中那一张小小的名片,成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王友和老太太之间温馨的互动,不是源于他们彼此认识,只因老太太偶然间捡到王友的名片。在两个人后来的交往中,王友知道了老太太和丈夫许有洪很多的生活往事,正是在对已逝故人的缅怀中,老太太得到了心灵上的慰藉。“名片”本身不能说明什么,却能够起到加强联系的作用,每张“名片”背后都承载着不一样的人生与故事,值得人们去用心保存和珍视。《暗道机关》中的老宅里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有的只有对曾经的时光与人、与事的记忆以及对过往生活的怀念和情愫。那些步履蹒跚的老人是历史与时代的经历者,聚光灯从他们身上一闪而过,时代的潮流也很快把他们忘却,但总有人还记得,想起他们的故事。这些充满明丽底色的作品,有着冲淡平和的美,叙述简洁却意蕴丰厚,于生活琐事当中散发出人与人的体谅和关怀。这些来源于现实生活的作品,既写“活”了普通人的生动与真实,更把被时间几近遗忘的曾经或过往展现出来。各色人物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每个人在当时的处境中遭遇到的内容,主人公遇到的只是亟待解决的问题,却不是悬而不决的难题。在范小青看来,生活不是一曲跌宕起伏的旋律,而是一弯曲曲折折的溪流,绵延不断却又生生不息。
回到小说《朝去夕来人海中》,通过对人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自我”身份的认定、自我价值实现方式的探寻,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使得作家观照的存在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而具有了一种普遍性,从侧面呈现出作家对有温度的生活与人的情感的体认与感知。朱大龙与朱敬利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却符合传统道义上的“兄弟”关系,多年前他们在苏北农村共同的生活经历,继而成为日后两人得以交往与“互通”的情感基础。朱敬利一家曾被下放到朱大龙出生的苏北农村,村里大多数人家对朱敬利一家避之不及,唯独大龙的父亲朱忠庆是个例外。在有点倔的朱忠庆看来,一个“朱”字写不出两家人,即便在自家房子条件有限的情形之下,仍能体谅朱敬利一家人无处可去的难处与尴尬。此后,在三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一屋檐下,开始了两户人的家长里短和相互帮衬,奠定了两家深厚且质朴的情感,而这份纯粹而真实的情感更成为后来朱大龙与朱敬利深入交往的基石。起初,年轻的朱大龙随着“民工潮”进城谋生计,每当朱大龙面临“生死攸关”的时刻,几乎都是借助朱敬利的“帮衬”才得以解决。到后来,朱大龙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飞黄腾达,他并没有“忘本”,始终记着朱敬利给予自己的关照,不论朱敬利夫妇接受不接受礼物,每逢过年过节他都会及时“问候”到。每当朱敬利不知如何自处时,朱大龙都悉心体谅到朱敬利的处境,为他排忧解难,尤其在朱敬利儿子朱运的婚事筹备、工作安排上更是亲力亲为,替他们考虑得面面俱到。从早年父辈间患难见真情的情分,到子辈朱大龙、朱敬利间的友情互动,两家人彼此没有过多明面上的利益与纠葛,更多的是基于情感上的牵绊与关心,正是这种情感上的“羁绊”有了两家人日后彼此帮衬的难得。在互动中强化,在包容中体谅,范小青把回望同姓“朱”家已至三代人的交往过程,视为伴着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中国社会“城”与“乡”互动互补的一种普遍方式,这既是作家对城乡的一种想象性书写,更是对普遍人性及日常人伦的渴望与祈愿。
根源于社会生活和人生日常的文学创作,使范小青的写作超越了自有的那片天地,其创作显示出愈发宽广的观照视野与表达空间。范小青关注城乡问题,关心普通百姓的生存境况以及小市民的市井生活,而这份发自肺腑的关注关怀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作家深囿于心的人本立场。《我们的朋友胡三桥》中体谅逝者亲人的守墓人,《在街上行走》里脾气温和的收货人,《回家的路》中惦念彭冬是否回来的搬运工,这些平常生活中最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却在范小青笔下大放异彩,不是因为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而是他们身上无法遮蔽的人性光芒。他们任劳任怨,为了生活而整日奔波,他们没有力挽狂澜的高超技艺,更不是铸造历史的时代伟人,可是他们认真做好身边的每件小事,把最为质朴、最为憨直的一面呈现给周围的人。这些可爱又可敬的灵魂纯粹而充满温情,他们更多地体谅别人的不易,而这些难得的品质让他们在繁杂的生活图谱里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范小青记录这些小人物的普通人生,把他们置于恰当的位置之上,在庸常琐碎中再现普通人之间的真情实感,让本为坚硬的现实人生多了几分柔性色彩。
范小青的很多作品都是在感性和理性的相互交织中被呈现出来,小说中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现实社会处境的冷酷处于一种博弈的情态中。作家一直试图调和内心中的冲突以求达到客观中和,她尊重笔下每个人物的人生抉择,设身处地理解他们的现实处境。一方面,范小青知晓这些普通人的艰辛不易,清楚他们辛酸背后的痛苦与挣扎,故而她以极具个人化的美好预设帮助他们度过难关,化解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而另一方面,她又发现社会进入转型时期,尤其“城—乡”互动过程中仍存有不少难以调和的矛盾或冲突,很多深处底层的边缘人群的生活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当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能够凭借自身的不辞劳苦、他人的用心帮扶实现了个人身份的转变,让生活慢慢趋于稳定。范小青记录、审视着这个时代,小人物的命运、平凡生命的小角落、熟悉具体的场景随即变成陌生化观照的主要对象,它们不仅构成小说内容的重要成分,更显现出作家观察现实生活、社会及时代的感悟与认知。范小青对普通人生存境遇的持续关注、对所有现世生命的无限悲悯之情,让她的作品有了更严肃、更宽广的表达视域。范小青的文字不是冷冰冰的叙写,而是带有温度的家长里短,语言形成的叙事空间不是模式化重现,而是充满烟火气、饱蘸人情味的聚拢之所。直面现实与人生,作家点明的光亮在黑暗中灼灼耀眼。
生活本身是毛茸茸的,纷繁复杂的社会其实就是人生,面对差异情景给予生命个体的独特感受,作家范小青的创作视野并没有被自己的人生经历所局限,而是在灵活调取自身情感与生命体悟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接受间接经验。不论是长篇、中篇甚或短篇小说的创作,变化的不过是文本的篇幅,不变的是范小青一以贯之的人文精神和审美追求。作家范小青把充满生命力和表现欲的各类人物置于文本当中,用心刻画他们多样丰富的生活与人生,使文本有了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及表达可能,同时以娴熟的叙事技巧将社会经验审美化,营造出一个有温情关照的艺术世界。范小青持续关注农民这一群体,描写他们在社会转型时期所遭遇的物质困厄和身份困惑,同时,对他们认真生活、坚韧不屈的精神特质加以挖掘,作家对城乡关系的思考也变得更加深刻和成熟。中篇小说《朝去夕来人海中》以不同角色的穿插叙述,展示了广阔的社会背景,作品描写朱大龙从“农民”转为“市民”身份变化,以及在社会关系中对自我价值的确认和主体精神的觉醒,一改作家以往小说中农民与城市的疏离,少了身份认知的迷茫,多了一些把握人生、实现理想的冲劲。作家叙写生活日常的人情世故和小人物的命运转折,通过对不同身份人物的刻画,将创作内容触及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从而使作品有了更为深刻的社会性与当代性。范小青因心灵触动而创作作品,让社会生活的不同切面聚于笔端,继而把平凡人生中的不平凡表现得更富有意义与价值。这种出于本真的智慧,是对现象世界悉心把握的通透,这种先验与经验交织的思索,助力作家获得一种超越式力量,继而将万事万物看得更为透彻。